2022年11月15日 星期二

接手(jiê qiou)



側記排外馬祖囂婆線上分享,這是黑潮文教的活動,他們找來好幾個島上的地方工作者來講話,下禮拜是基隆和平島。

我在想,如果我不是2017年登島,她不是2017年開店,而是再晚個兩三年才碰到,我們兩個囂婆大概會討厭對方,因為我會覺得這家店跩個屁啊只做熟客,還給負評。

所以一切就是時也命也,會變朋友的就是會,不會的也不用強求。

離開島、赴台求學,雖是馬祖青年必經之路,但也讓董逸馨受到文化衝擊。她的台灣學長問:「你是台灣人嗎?怎麼聽不懂台語?」看到她身分證寫福建省連江縣,「那你是大陸人。」她困惑:我不是大陸人,但也不是台灣人……

大學畢業後她返家,回到馬祖工作,經歷過赴台的衝擊,她覺得「我的家鄉真是太特別了!」工作是參與社區營造、普查四鄉五島的軍事據點──或依照她的說法,解嚴後軍人撤出,已漸漸成為軍事遺址。但多年下來,接收居民情緒、見識中央長官的傲慢,她於是放下工作,到澳洲打工。

回來後,她發現馬祖被看見的方式有點奇特,芹壁=地中海?大坵=奈良?公部門的海報裡,在藍眼淚翻騰的甚至是馬祖沒有的大翅鯨。「馬祖想成為別人,但自己去哪了?」於是她想,如果有自己的空間,是不是能自己來說馬祖故事?

所以,拿長輩常用馬祖話吐槽她賺不到錢、「笨蛋」「傻瓜」的咖啡廳在裝修40年老屋後誕生。她在這裡邀請朋友講公民議題,作地方參與,用訪談村落史來釋放長輩的記憶,還為了環境友善,堅持不提供外帶器具,很堅持當一間(又)被罵「不會做生意」的咖啡館。

2019、2020年和西莒後代的朋友,在觀光客不太涉足的西莒島田澳村辦一場「代替外婆回家」的「回外婆家」夏夜市集,口號是:因為近鄉情怯,所以呼朋引伴。海報的意象是田澳的風景:看著海灣、迎著夕陽,祖孫倆和朋友們一起回家。2021年受疫情影響,改成線上舉辦「島嶼大學」,自己來開期間限定的馬祖學堂,把文化用知識傳承下去。

不過她也自問:文化真的有傳承到嗎?或者疲於辦活動的自己,也只是在趕流行?過去她不喜歡公部門的捐輸,漸漸也覺得被標籤形同被框架,什麼「地方創生」「青年返鄉」的時髦頭銜她都很疑慮。還有一個就是「認同問題」。

「身為台灣人不需要被問,但金馬人就常被問『你是不是台灣人?』我都在想我可不可以是『馬祖人』甚至『地球人』?」跳過「國家」的層次,因為它太抽象,但在島上切身的環境問題卻乏人問津,可是文化明明和環境密不可分,「文化是人類和環境互動的成果,向環境學習才有文化,沒有環境就沒有文化。」

但1992年解嚴以來,馬祖環顧左岸右岸,都不免有種「追趕」的渴望,自覺「百廢待舉」,開始啟動機具,進入大型建設的發展年代,那些被剷平、被掩埋的據點,是時代的失落。機場,工程廢土,海水淡化廠,馬祖「極光」,海漂垃圾,中國抽砂船……發展問題、中國問題一起夾擊小島。

她提到「原點」。後來她認為自己不斷追尋的,原來都是為了趨近她出生在民國2年、活到104歲的外公。小時候的她會跟在外公後面上山下海、到處探險,聽外公講各種故事,「不是國家怎麼了、要認同之類的」而是怎麼作土牆。她在挖土、泡水來觀察成分時,又被鄰居抓包:「在幹嘛?」她:「在挖土……」做的還是那個沒什麼經濟效益,看來很天真、「傻瓜」的「南萌」事。

快問快答裡,她說最喜歡閒晃的遊客,因為馬祖對很多台灣人是迷霧,那你如果不慢走慢晃,就不會有第一手資料來歸納分析、來問對問題,所以她提醒「不要速食!」否則馬祖仍然是一團迷霧。

至於最想改變的,不是馬祖的誰、馬祖的什麼,而是自己。

「共好才能改變島嶼,不好那就是共業,大家都好才能進步。寄望特定的政治人物,那只是英雄主義。」

最後她教了一個馬祖話:「接手」(jiê qiou),似乎正是她念茲在茲的關鍵字:傳承。只有自己不斷省思、充實,人才有能力繼承文化的、歷史的遺產,而不僅僅是一具無端受之於父母,易朽的身體髮膚。

2022年9月10日 星期六

20220910 賴香吟:自由とは何か:戒厳令解除後の台湾文学 @zoom

 20220910 自由とは何か:戒厳令解除後の台湾文学

 /賴香吟 @zoom


在台大讀經濟時,有人建議她去讀「台灣史」,當時她沒有聽過這個學科,但想想也覺得合理。戒嚴的中後期出生的她,不知道台灣史這樣的說法、這個學科。在課堂上還不是從台灣史,而是從曹永和先生的台灣島史開始的。

另一個大背景是柏林圍牆倒塌,帶來全世界思想和價值的震盪。她所身處的台北,也受到這波衝擊。百無禁忌的西方,和之前被禁、被壓抑的「中國」出現了。這些現象都是新的,她個人的成長史和大時代的轉變恰巧有了交集。但生於戒嚴中後期,戒嚴已經深入日常,經濟上的繁榮也轉移了對戒嚴的意識,多數人已經習慣「不自由」的處境,她的世代不會去問:為什麼要戒嚴?如果沒有戒嚴,是什麼處境?「自由」是什麼處境?回想起來,除了穿制服、上軍訓,好像也不太算有什麼「不自由」的狀態。

但自由不是點石成金的事,也不是為所欲為的事。因解嚴而來的自由像「空降」,以自由之名,在台灣政治和社會當然帶來了一些混亂。

因為報紙禁令解除和審查機制鬆綁,促成文學發表場域變多、文學內容也拓寬,原來的作家能從都市、性別,進而去碰觸國家、政治的議題,不同的族群身分在認同上的轉折。

更年輕的世代對國家的認識可能比較單薄,對性別、生態、人權比較關注,也開始去詢問自己這一代身世的記憶,語言風格也普遍受到翻譯文學的影響,例如村上春樹的日本文學、米蘭昆德拉的夾敘夾議、莒哈絲的新形態女性文學書寫。因此在評論上就可以聽到「眾聲喧嘩」。

她自己就在這個年輕世代的尾端,後來離開台北、抵達東京,從台灣史的旁聽生,投入殖民地歷史的研究。在觀察台灣解嚴的現象時,有比較完整的脈絡可以參考。在後解嚴的時代,是一種「試行錯誤」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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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些年她所嘗試的,正是看能不能把政治、歷史,和講究美學、充滿隱喻的文學結合。對自由沒有準備的人們在自由的洪流裡潰散,這樣的現象能不能用文學語言寫成小說?所以20世紀末時出現了以《島》(2000)為名稱的短篇小說集。

不過她自稱那是不完整的作品,有些預定的篇章沒有完成。因為自由跌得滿身是傷,這樣我們還要自由嗎?也許她看見了問題,但還沒有看見有效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以沒有完成本來的計畫:年代五書、島嶼三部曲……。

對她這樣一個寫作者來說,她也在時代的洪流裡被沖散。20世紀最後一個十年因為核心的鬆動,很多價值因而變得混亂,作家也只好各自摸索,因此有些佳作,但有些人也在劇烈的變動中被折損掉了。

時間來到21世紀第一個十年就相對沉寂下來,呈現一個盤整狀態。因為解嚴帶來的「快樂希望」(借用陳水扁1994年競選台北市長的口號)已經過去,人們還沒有學到自由,就已對自由幻滅。這麼混亂的自由寧可不要,寧可要回到威權下的秩序。學界提出後遺民寫作,追憶和悼亡一個已經消逝的政治文化。年輕作家則對鄉土和國族提出新的表達。

賴香吟自己則有一篇作品叫〈暮色將至〉(2008)。這是以陳水扁競選連任的時空所寫的小說。陳水扁當選總統是解嚴以來第二次總統直選、第一次政黨輪替,在政治史上有分水嶺意義,不過,改革不太可能是一時之間短期能達成,實際上也確實看到資源搶奪、舊勢力反撲。

小說裡都是黨外陣營的人物,一個人生氣勃勃很想做事,但受病魔摧折;另一人對黨外歷史如數家珍,但不見得在新的政治結構使得上力。理想被婚姻、事業的挫折磨平,回顧人生、眺望未來,有一種暮色將至、黑夜來臨的預感。

小說實際發表時間是2008年,已經是第二次政黨輪替。對希望解嚴後能真正迎來民主自由的人來說,這是真正落入了黑夜。再往後拉六年: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有成千上萬自發集會的民眾、學生,唱一首歌叫「島嶼天光」。從這一點來看很有意思:從暮色、到黑夜,我們希望天光、天亮,現在想來固然是偶然,但也有一點預感在當時就存在。

新的思潮裝在舊的體制裡問題就會累積,最後就是帶來新世代的衝撞。這是舊體制再一次的崩解,對民主自由再一次的思考。

其中最熱衷於討論的是解嚴後出生的世代,他們所受民主自由的教育是比較多的,成長過程中也會實際體會到民主帶來的選舉亂象,或媒體裡混淆自由的言論和作為,所以他們討論自由會進入比較務實的層次,而不是前面世代的概念空談。解嚴以來認識自由的功課,到此時才開始補課。自由不只是政治概念,而是人人都會經歷的身體感覺:我要的自由是什麼?自由從哪裡來?台灣如何保有自由?

太陽花後世代再交替、資源轉移都有明顯變化。文學上在文壇輩分、美學範式方面都被動搖,語言、題材、創作態度上都沒有邊界界定,出版社也非常開放,因此近年的文學作品很難做個歸類。近年多了很多以本土歷史、地理為材料的創作,傳記、民俗歷史小說、虛構史料為新故事,也有很多是處理當代社會現象的作品,作品裡的內容、人物設定、字詞使用,都比過去多了活潑的台灣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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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反映生活本來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台灣顯然花了一點時間才走到這一步。因為這個延遲,台灣顯然有一點急,急著追尋記憶、建構文化主體,特別是香港的衝擊後,這樣的願望變得更急切。

我們眼前的世界正遭逢劇烈的震盪,這一次台灣身在其中,甚至可說在風暴中心,在民主與獨裁、自由與不自由這樣的體制之爭中,台灣被推到前線。三十年前短暫的留學生涯,她的國籍還被登錄為中國。而除了1996飛彈危機之外,她幾乎沒有在新聞媒體上看過台灣。

現在情況不一樣,國際上認知到台灣的存在,討論自由也不像解嚴當時認為只要一紙命令就能成真。自由需要實踐、需要爭取、需要捍衛。回到台灣眼前的環境,文學市場的經濟效益很小,但生機蓬勃,各種題材、各種語言,很多人像小螞蟻一樣在做搬運。台灣島嶼常常不夠成熟、不夠穩重,但總是不會放棄樂觀的希望。

所以我們也只能這樣想:危機也是轉機。危機才能凝聚出族群的向心力。深切感知到:我們必須勇於自我敘述,告訴別人我們是誰、我們想要怎樣的生活方式,文學就是我們集體創作出來,具代表性、而且是核心的敘述。

今年夏天重新整編二十年前她沒有完成的短篇小說《島》(2022新版),她是用一篇以2016年、也就是台灣第三次政黨輪替為時空背景的〈雨豆樹〉(2017),來為島嶼三部曲和年代五書作結束。回顧解嚴三十年,錯也錯過、吵也吵過,作為時代的局內人,「我畢竟要花這麼多時間才能提出我的觀察報告。」

同年,她出版另一冊小說集《白色畫像》(2022),藉由三個人物去回溯戒嚴時期下的台灣生活。合併三年前的《天亮之前的戀愛》(2019),台灣從作為殖民地、走到戒嚴、走到解嚴,「這是我用自己的文學去認識,我也希望寫下台灣這樣一個經常不自由的土地,在這土地上面人們的生活,和他們對自由的追求。」

她認為,現在可以說是台灣和台灣文學最自由開放的時期,但是未來呢?台灣的未來會是怎樣?包括她自己都沒辦法說出一個明確的答案。現在是一個所謂危機四伏的當下,「我只能夠相信而且希望,在經過這麼漫長的自由的奮鬥史,在此之後自由的概念,希望不要再只是悲情的呼喚,或空泛的文學上的修辭」

她說,我們要跳出這個層次,思考當我們現在擁有自由,或者有朝一日如果我們失去自由,才能學會用一個比較深刻的方式去敘述自由。

**問答**

第一篇的「島」是歷史的空缺,它對歷史是不了解的,和觸碰到歷史的不舒適感,在記憶被控制的地方,你去觸碰記憶、歷史這樣的東西是危險的。

第二篇「島」這個人物已經逝去了,無法解決的台南運河淤積的問題,顯示的是時代轉換的挫折與困境。雖然小說最後把希望寄寓了孕育中的新生命,但這個新生命到小說最後依然沒有出生,而且我們不能確定它最後是否能順利出世。

三部曲的結尾,〈雨豆樹〉時我才摸索出來,#因為時間總是會換來一些明白,翻譯者的角色朱利安也確實給我帶來一點提醒。

那〈翻譯者〉(1995)這個中篇小說是比較早期的作品,關注點在於文學是現實世界的翻譯,那怎麼透過文學去翻譯歷史和時代,這個我剛剛在演講中已大概提到,是文學美學以及其功能的問題。所以從這個觀點講,把島三部曲視為翻譯者的實踐也是可以的。

在這個國際交流的場合,把朱利安這個角色提出來是很有趣的。透過翻譯者,我們可以感知到在更廣大的天地裡,經過互相參考,一個作家可以到什麼水平。另外,可以把朱利安當成一個他人之眼,通過他人之眼去看到台灣的過去,與其局限於一個島嶼的觀點,我們應該跳出來去看到國際局勢和地緣觀點。發生在台灣的事,近百年來在全球很多地方都發生過,所以跳脫出一個悲情的視角,用比較客觀的觀點在國際格局思索解決之道。我想這也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

**

最後,雖然新世代作家對自我追尋相當急切,不過她想提醒,在材料的閱讀之後,需要一點時間的沉潛,還有各種觀點的消化,才回到文學的觀點,而且要守住文學的美學。在愈急切的時代,愈要小心文學工具化的問題。

從提問,看見大家關注新世代文學表現、新題材和新觀點,包含實務界出版社的開放和國際的關注,都看見舊體制已經被動搖。

我們看自己是台灣,但國際上常常看我們是中國與台灣。所以跟上個世紀不太一樣,21世紀文學常常會作為跟現代中國文學的參照,這個和國際漢學人才的變化也有關係。「所以我自己是認為,這個時代是非常好的時代,非常值得年輕人才投入。」

2022年9月8日 星期四

《我的東引,你的小島》:有故鄉可退是幸福的

 


本來放在論文裡,但實在太多黃錦樹,便被我摘了出來,可是我在寫論文、讀馬祖時,這段話又會洶湧拍上腦門:

「有故鄉可退是幸福的,那來自的地方往往是最有力量的。做為讀者,譬如說我一直希望李永平能退回他婆羅洲的最深處,那兒有拉子母親在啜泣;張大春退回他的〈雞翎圖〉,那兒四喜猶在徬徨憂國。」

(黃錦樹,〈退回—超越故鄉——評莫言《檀香刑》)

這份名單自可無限延長。列島裡至少就有劉宏文的珠螺、謝昭華的秋桂樓和,陳翠玲的東引。

他們每一位都用不同的角度在包圍列島。劉宏文專注在戰地時代的耆老記憶,謝昭華波光粼粼的詩,陳翠玲的北疆氣候。

其實北疆這個詞也有點討厭,它還是很國族政治,跟軍事有點拉扯,但這本書並不特別著墨台灣文青很想追根究柢的邊境認同啦這些抽象的東西。也很少阿兵哥。那比較是觀光客的景點,和「國之北疆」碑一樣。

反而十足的生活氣息。大鍋裡咕嘟嘟冒煙的料理,缸裡層層疊疊的酒糟魚肉,海中消失的黃魚,以前沒人要吃、現在「不得已」身價飛漲的烏魚子。

和植物。院裡小蒼蘭,山中菅芒花,清明節前遍地麥蔥,東引限定紅藍石蒜。

語言文字是訊息量很低的載體,它會大量丟失細節,什麼是最豐富、磅礴的訊息?就是你的眼耳鼻舌身意,你親臨現場,被島嶼包覆。「置身於內」才會長出寫作的問題意識,知道該怎麼輸送島嶼的精粹,能用文字壓縮出具體的細節。

而不是懷著強烈的其它動機,進而抹平、取消掉島嶼的細節,使之支離滅裂,看上去千篇一律,「西竿北引,南莒東竿」之類張冠李戴,面目模糊,能隨意排列組合。

那動機通常是政治的。來自島外聲稱要田野調查的。好啦龍應台。

觀看島嶼的位置不同,寫法就南轅北轍。

陳翠玲老師不只讓我雙眼熱辣辣,被她的東引體會感動到泛出藍眼淚;

臉也熱辣辣,被她寫作的具體、細節,拷問我太愛凌空建構理論的心,也被她真心實意紮根在島的教育工作,拷問空降菜鳥教師一度遭兒童慘虐的抱怨連連。

讀到很像簡媜的氣味,優美的、生活本身的。但我認為又比簡媜更高竿,可能還是島嶼的共振:一花一木,一蔬一飯,無不來自島。

連帶著學生千里迢迢到南竿打縣賽,又得再趕船回小島,這樣你們讚嘆「星羅棋布」、我們親歷「支離破碎」的列島感覺,都是生活在都市這個大閨閣的主流作家難以重現的。

所以我本想稱陳翠玲乃東引簡媜,但又覺得反而把陳翠玲、也把東引看小了。就讓陳翠玲是她自己,如東引不是台灣,不是南北竿東西莒——它們都是馬祖防區。東引就是東引。

2022年8月25日 星期四

《馴羊記》:欲馴羊,先馴明益


1.

我只能說很驚嘆,甚至動用到不輕易許人的少女般的貞節那樣的東西:應該是我們這個世代最值得期待的創作者。

1994耶天嗄。讀小說我大概會看一鉅一細,大的是整本書的結構、走向,小的是語言。語言疏朗豐富,疏朗是句子,豐富在名詞,幾乎到指物命名的詳盡程度,完全能說服讀者這些「確實是敘事者的親身經歷」

如果是謊言也太浩瀚了,那更證明小說家(作為職業說謊家)之高竿。

可是豐富之餘,又沒有晚期張大春、末期駱以軍的文字囤積癖問題,塞到小說臃腫難行,充滿三酸甘油脂。

這點就要靠疏朗的句式節制,兩者頡頏,互為調劑。

大的就不用說,雖然我還沒讀完,但一個「追尋」的故事,很難劣到哪裡。

就像《琅琊榜》爽在看開全地圖外掛的麒麟之才「復仇」之路,只要情節合理性咬合,想失敗也難。

我也在想明益腔。我不太喜歡,從明益本身的明益腔我就有猶豫,可能我總希望敘事者不要太搶戲。

我甚至覺得振輔之指日可待,下一步就必須克服明益。如同以軍弒了他文學老父大春。欲成大器,必先處理「影響的焦慮」。何況這影響也太顯眼了點。

明益「彎下腰來跟你說話」的,「童話腔」?我覺得是他背後信奉那一套物我平等的自然哲學所致,要時時關注自己的敘事位置,避免「干涉」(介入?)自然、或拿自然當柴薪向人間「說教」,之類的。

可是振輔更厲害正在於他除了自然,其實著力於人文處比乃師更深。一切藏地文化、藏傳佛教之栩栩如生是怎麼回事?我沒有一一去「核實」,但即使是偽知識也非常言之成理,自成系統。

我根本認為這才是小說(之為以虛構為核心的藝術)之精髓——而不是把虛構拿來當揭私、性羞辱死去女性友人的「特權」。

也不是說談人文就不用講究平等,而是無妨敘事者就承認自己的有知有能,你老老實實娓娓道來,完全沒有關係,至少比明明懂很多但卻硬要彎腰跟你說童話的矯揉造作順暢且合理。

而且表現出對文化的適度理解,也是一種尊重吧。畢竟文化的後方是人,可以跟你互為主體。

大概是這樣,不要我高度讚賞後面給我爛尾,那樣讀者會很情緒化的報復式負評唷。

2.

很想聊,但想不到可以找誰,圖博一姐聲稱她已退出舞台,可是要破解馴羊記很需要跟達蘭薩拉方面有所羈絆的人,吼唷。

振輔就是一個撐竿跳就遠離了當代寫作者的間關花語:困在城市的寂寞心靈,或者回到原鄉的台灣國家建構。

他決絕的把自己從台灣拔起,種到懸浮而神秘的異域。超越僅僅關注於自身經驗的範疇,成為非常成熟(而且有野心,偷乃師明益之用語)的寫作。

但最讓人想按skip的,仍是引用吳明益來闡述道理。那也是鏡頭從藏族故事的「虛構」回到敘事者自身的時候。

昏昏欲睡的程度就像我聽到棒球的細節,或《琅琊榜》又開始給我打鬥(雖然動作很美)。如俐璇老師控訴:這個人(我)很偏食。

聰明的是他並不戀戰,一沾即過,使得我又滿腹疑竇:或者連這「彷彿在思索、說教些什麼」的敘事者,都疑似有「虛構」的成分?意思是他就是在故意經營出一個「城市小知識份子」的口吻和淺可見底的哲思,讓讀者更容易捲動到故事裡頭。

於是這個有知有能的敘事者我,和他明言在虛構的藏地故事,和他聲稱確有其書、實則又是杜撰(甚至騙過單純的炫霖)並偽託的日本人文革入藏紀錄《馴羊記》,形成有機的交集。

他想目睹聖獸雪豹,藏地兄弟要賣獸皮給父親醫治,日本人要求取佛陀真諦。

其他的我不能確定,但連他鐵定未曾親歷過的文革西藏都能如此充滿「近乎佛教徒」(和近乎紅衛兵)的寫實細節,他要隨便亂說什麼我都會點頭相信,成為昏庸的讀者。

就說他的騙術太厲害了,而且是包裹在那種誠懇的腔調下面,跟張大春明擺著要玩弄你,或駱以軍連自己的腔調都吞不下去還妄想以小說取信於人,是截然不同的事情。是令人甘願上當的等級。

最後不同股的追尋都走上殊途同歸之路。這也可以,這也很文學。可是整本讀完後,有意猶未盡,也有「哪裡還不夠」的遺憾。

我想可能在形式上還是太「散」了,散文的散,也是零散的散。殊途同歸的結尾太可預期,也可以說作者沒想好或沒能力完成每一股的收尾,最後只能仰賴形式的散,好一個留白餘韻。像小時候聽老歌竟然給我用fade out結束那樣一股煩躁。可能那時候我就很想大叫:編曲給我用點心啊!了吧。

不過考量到1994和第一本書,這樣已經很超齡了,他展現的博學和雄辯滔滔,都讓人期許。散文應該還是他最適合的文類,就像駱以軍沒必要一直去頂禮「小說之神」一樣,神被他攻擊得很煩吧。

但如果能維持《馴羊記》結構的精巧,又把每一支劇情線都好好收攏,那就是無庸置疑的大作了。

2022年8月21日 星期日

《島與我們同在》(島はぼくらと):湛藍的傷口

 


最近常常夢回馬祖。可能是日有論文,夜有所夢。可能是我純粹太恨台灣了。愈恨,馬祖就在我心裡結晶。

明明在島時也跟臭老人們互整,在密不透風的人際關係裡感受淹到喉嚨的窒息感,三不五時要出島換氣一波的。

島有共相。它通常不是中心,而是陸地政權的延長,所以兼具邊陲和前線的特質,例如馬祖和沖繩。

故事裡的冴島座落在瀨戶內海,所以很幸運的,它不負擔地緣政治的任務,它只是鄉下(邊陲)。

有角色的老家在沖繩,顯得意味深長,「嶼生俱來」「從島到島」的島嶼共同體隱隱浮現,身世就是一串連綿的島群,抽血會驗出海洋。

因為繞過中心,所以這串島嶼夥伴必然是對抗著「國家」的。

島的共相是跨文化的。因為邊陲,所以有城鄉差距,也是城市人「逃避」之所衷。I-Turn即指從本島往離島的移民,很多是單親媽媽,成為冴島的勞動主力。

一樣女人能挑半邊天。也一樣有把捕風捉影當資訊傳遞的地方婆媽。一樣有貪功愛權好面子的村里政治歐吉桑。

但我最喜歡的是作者寫船乘,寫碼頭。四處被海包圍,能物理性的知道島的有限。

年輕人們搭船上下課,因為要趕末班船,永遠沒辦法留校玩社團到最後。年輕人在顛簸和浪花裡討論將來,如何展翼離開島。

離島是一個約定,一個盟誓。冴島父母生了小孩都知道孩子終將離開島嶼,所以以十五年之約,好好陪伴彼此的時光。

有人走有人來,島一直在那。身在其中,也難免五濁惡世,但你一離開,它就湛藍得發痛,在心裡結成晶。 

2022年8月18日 星期四

舒暢與他的無妻徒刑

(‧南竿福山照壁,來源:https://www.matsu-nsa.gov.tw/UserFiles/image/specialplan/a118.jpg)


舒暢「等待戰爭」的無期徒刑,和因「限婚令」而錯過最好的時光、導致遭判無「妻」徒刑,兩股悲劇是在馬祖合致的。

前者,是「國仇」;後者,是「家恨」。是那裡殺不過來、這裡打不回去,只好沿著海岸線徵敵,不是徵友——雖然「單打雙不打」那種一來一往的招呼,感覺也很像筆友在投遞消息:唷呼——我來了。只是它們的載體是會打破腦殼的宣傳彈。

這個沿海岸線徵筆友的狀態一直到現在還沒落幕。以後會怎樣?家祭無忘告翁。等等,我不會有嫡系子孫燒紙告知,好巧喔,舒暢也不會。他的遺物還是乾女兒們朱天文天心整理的。

因為戰爭需要,國防部說結了婚就有家累,就不想反攻大陸了;近女色,要小心狡詐共匪的女諜攻勢。所以乾脆立法把軍人婚姻從民法裡摘除。一開始不能結婚,後來有放鬆,但想結婚要重重手續,交文件、經過上級審核。

一來一往就蹉跎了,人無再少年。而且基層兵哥都超窮,桑品載寫過同袍想娶澎湖姑娘,人家開店的本省阿爸刁難他,叫他捧幾個萬白花花的現金再說,同袍走投無路,最後玉石俱焚。還有其他兵哥就直接娶茶室侍應生了,他們很有自知之明:「除了她,誰還要我?」悲哀的時代下,愈清醒就愈痛苦。

說到茶室了。軍中樂園的創立就是為了解決隨軍來台大兵們的生理需求,後來被國民黨婦女工作會為文批評「樂園」會教壞小孩,又為了和「軍中」脫鉤,把名字改成特約茶室。

其實除了赤裸裸的生物本能,那被國家壓抑、削去的,是從身體、情慾、戀愛、婚姻到家庭一連串的權利。所以趙又廷到茶室談戀愛,我是信的。不就有人修成正果了嗎。

但是這樣更凸顯舒暢的時代性哀傷。在前線,沒日沒夜等一場不知道會不會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戰爭。等待是存在的負值,把一切光與希望都吸走。與其冷戰,它們寧可痛痛快快來一場熱戰。「等待戰爭」的潛台詞竟然是:「期待戰爭」。「枕戈待旦」,枕到什麼時候才破曉?或許能說,它現在還在永夜。

戰爭死不到來,導致時間進退失據,膠封在這條前線,那阻止你各位「回家」的冷戰,另一種型態就是阻止你「擁有一個家」的限婚令,此恨綿綿,都沒有日落的時候。國家給你茶室,你合該感恩戴德。但代價是無妻所以無嗣,死並且葬在故鄉千里以外的海島。

那個時空狀態非常詭異,短得像一瞬,長得像永恆。


2022年8月8日 星期一

馬祖:從山觀到島觀,一個猜想

 【馬祖:從山觀到島觀,一個猜想】



(本來是臉書貼於2021年6月12日,但好像沒複製過來...)

馬祖老人家其實不是用「島」來自我描述,而是用「山」⛰️

牛角人看到「對面山」(常理推斷是北竿)有人牽著牛要逃回大陸;因為村落依海而建,到別村要翻山越嶺,所以外村統稱「過山」;福州的祖母要母親到「外山」(馬祖)去躲一躲.....

其實很合理,馬祖遠遠看就是海上的一座山丘,地勢險峻,造訪過馬祖3D油飯x 3D道路也能理解何謂「只緣身在此山中」

比起來「島」是抽象概念,不直觀。馬祖人的「島意識」恐怕是很晚近才形成,前現代的漁民、海商如果只沿固定航線,從福建沿海航行到澳口落腳,再繼續走針路駛離,那就只會看到「我向山靠近,山又向我遠離」

古代航海圖的人眼視點,就是海上一座座隆起的山。

「島觀」要強於「山觀」,物理性來說,需要現代地圖的俯瞰視野,我稱其為神的視角;社會性來說,要脫離原始的經濟生活圈,不只有同村或過山(鄰村)的交際,而意識到一個抽象的「同島一命」形成。

光是「島」又有兩條軸線,其一是華這條,由國軍、戰地政務帶來的軍事現代性,使馬祖從只看到海山、我村的前現代視野(田沃村),出現有輪廓、抽象的意外共同體。(西犬島、四鄉五島=連江縣=馬祖)

(從某座村人成為某座島人、成為「馬祖人」、「中華民國人」是逐步被整合的過程。最後又變「台灣人」,似乎也能解釋為什麼馬祖人這麼抗拒...)

另一條軸線,我認為是台灣本土派尤其文青世代的「島國觀」,島=國,地理邊界重合政治想像,「我們的島」「島嶼天光」之類的用語,讓同島一命的軍事標語在台在馬皆琅琅上口,起死回生。

看了老人家的口訪,我還滿愛這個山的用法。它有黃砂滾滾的質地,它還原長輩和古人的視野,把我從飛機上、衛星裡抓下來,擺回跟他們同一個平面。

馬祖確實是山啊,四鄉五島就是海上山脈。以後要叫「我山」,回馬祖叫「轉外山」(轉,duong21,返回)讚不讚。

2022年8月7日 星期日

20220806 賴香吟《島》新書分享會 @ 紀州庵



賴香吟:

1.

現在也許就是歷史轉接的「真空時刻」,但即使真空也要過日子。這其實也是台灣這島嶼的特殊性,我們也磨練出了「技術」或不為人知的心情。

這本書其實就是上一次1996台海危機,可能既是偶然也是宿命。台灣的命運轉彎時總是要受到某些代價,付出一些意志的成本。

告別。任何告別大部分都是兩次,特別是不愉快的那種。第一次轉頭走開,沒有整理好的場面,不想再回顧;但第二次會去面對上次沒有收拾完的「宿題」。日文說的宿題,宿命的課題。

第一次出版的告別九0年代其實是第一次告別,這本書是第二次告別。你差不多認識完它的意義了,那你就可以去做別的事情了,你就跨過去了,就像這本書封上的山丘。

2.

【「時代的局內人」的角度】

也許坐在這裡的我們並不能真切的明白,例如昨天從我們頭上飛過去的飛彈、現在環繞著我們身邊的事情代表什麼、在未來會如何被解釋。

《島》大部分的篇章就是這樣的狀態:一個局內人的觀點。

寫作初期會對形式語言心存挑戰,當時解嚴不久,規矩、寫作範式還存在許多值得挑戰的事;《島》是當時不想直接談政治、直接用「國族」這些詞,而是企圖用日常生活、兩性關係包裝這些術語。

但隔了這麼多年來看,連我自己都覺得走太遠了。也許超過了一般閱讀所能駕馭的能力,因此在作品的傳播下不易被掌握。

順序應該是:1989、1991、1996、雨豆樹。其實當時有草稿,也有對時代與歷史的嗅覺,就覺得是可以記錄的年份,但當時顯然沒有完成,直到2016、17年。到2022年才有機會把它放在各位的面前。

以上簡單介紹這本書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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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銘如:

1.

《島》大概是賴香吟研究裡被談最多的書。

「前期」的標誌、確立「優秀小說家」的作品。在原始的《島》裏,被當代表作、一定會談到的是島和熱蘭遮。我自己喜歡常常當範本的是紀實與虛構。

關注的議題、敘事方式、實驗技巧,都可以在早期的島裡找到萌發的元素。

新的《島》跟原來的《島》已經不太一樣了。有點隱喻台灣始終在變化、成長。很多傷痕其實都可以痊癒,在此基礎上都可以茁壯。

尤其這幾天的歷史時刻,來談島。又在賴香吟這幾天匆忙返台,不對,是「竄台」的時刻。

2.

客戶抱怨:賴香吟喜歡「交叉持股」,拿前面的一兩篇來變後面的,涉及版本學,你知道,要做考據、版本是最討厭的。

在場看起來很多是很年輕、還在跟賴香吟的作品做搏鬥的研究生,所以一定要小心。

我所謂賴香吟很難讀,是因為她把這些時代、歷史銷融成「時代氛圍」,以為是用人物來講前景,沒想到是在講後面那個東西。

研究者要自己在腦海裡做一個年表,去做trace。比如年代五書有些是後面加進來的,但呈現是還是依照篇名的年代放置。還有傳說中的另一本書(的版本,應該是指《翻譯者》)

所以我們很感謝賴香吟給我們的挑戰。

3.

其實在重看賴香吟的政治小說時,有個驚訝的地方:預言成真。烏鴉嘴。

台灣民主化運動固然有成功,但也有很挫敗的時候。發展並不是一個勇往直前的過程,但這些挫敗、陰暗面,你去看寫作年份,就會覺得「你怎麼那個時候就預測到了」。

這是早慧,我們就是後知後覺的死老百姓。我其實會有點捨不得,在我們還快樂的時候,你已經預知到不快樂,這種先知能力可能不太快樂吧,還是我想太多?其實你都覺得「你看我很厲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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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香吟:

【狹角和廣角】

「文學其實是一種預感」。不是靈媒,靈媒也是訓練來的。文學預感是觀察、知識判斷,對蛛絲馬跡比較敏感。小說這文體格外要求對人性觀察跟理解。

比如人可能有的弱點、缺點,在某些情況掉進洞或怎麼爬起來這些內在過程。這是小說家在做的事與最大的挑戰。

回到個人,「狹角」,這實在不是早慧這個字,而是站在邊緣位置,#特別是年少時對很多事情我帶有懷疑

可能在座會覺得矛盾的一組詞:天真跟懷疑。我覺得這兩個名詞是一組的,尤其同時出現在寫作者身上。寫作想要的就是留住這兩個東西。天真會讓你對很多東西保持好奇、關心,但懷疑也讓你不至於太快盲從、投入其中。

至於寫得不容易讓人讀懂,其實是回到這本書的時空:90年代。私人歷史與公共年代交集的年代。20幾歲和30、40幾歲寫的東西就是不一樣的。20幾歲就是想挑戰。而且各位不要忘記,我們就是讀戒嚴的東西長大的。

你回去看,裏面具有固定的範式。即使有精彩之作,但不得不說它仍在戒嚴的框架。解嚴後西方思潮大量湧入,即使邊緣如我,走過新生南路還是有大量簡體書、盜版書,挑動你躁動的文學細胞。

也許我是走太遠了。如果說一個前滾翻或一個後滾翻會回到原地,那時我的作品可能滾了兩個翻了,以至於滾不回來。例如島年長女性與年輕男性的愛情,其實談的是國族、族群,90年代最重要的課題--如何回溯自身的族群記憶的那邊一片空無的時候。

但對一般讀者而言,讀愛情故事也可以,但對研究者而言就想用棒子敲我的頭吧。

站在2022年回溯那本書的時空,90年代對國族有太多新東西新內容跑進來,不能說追尋喔,當時還沒有追尋。90年代的文化、思潮載體如果是社會組織、社會價值、政治結構,這些都還是舊的。

你可以理解《島》是新的內容在舊的載體裡的迷惑和衝突。

現在看來很大的感慨:也許它有點舊了。如果那時能被稱為解嚴1.0、民主1.0--以為解嚴就是快樂希望(這是陳水扁的競選台詞嗎?),一同經歷了摸索、衝撞、幻滅,嚴重挫傷很多快樂希望的人。我認為這是解嚴的「延遲的功課」。

新內容在舊載體的「宿題」一直沒有解決,問題沒有解決就累積、衝撞、解決。第一個線索就是太陽花運動。#也許太陽花就是你們的解嚴。1987對於台上的我們是第一次解嚴,太陽花對我們是第二次解嚴。

運動中有各種……不能說是正確無誤,有很多歧異,雖然目標一樣,但方法不同,你們就是會吵架,有歧異。太陽花後的人力資源、價值的變動,就是這幾年你們逐漸在經歷的。在這8年裡也許你感到有些東西已完成、有些還沒。

《島》就是解嚴的七、八年內她觀察的很多困惑現象、力有未逮、理念與實際的差距。這些在太陽花裡面都會看到。在時代變遷裡,這都是一定會發生的。文學摸索時代就是我站在時代的位置、掌握的語言、小說家的天真與懷疑,努力寫出來的就是《島》這樣的東西。

也許十年二十年後,不斷書寫太陽花,那就是你們世代的記憶。文學就是這樣的東西。只是,不要急,不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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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銘如:

賴香吟的不易讀也來自「隔」,距離感。很遠。不是邊緣,只是站得非常遠。

遠到作者離角色都很遠,角色不讓人喜歡也不讓人討厭。從客觀、從遠方,甚至從上方呈現的小說世界。

但是到了《白色畫像》,反而距離感不見了。清治先生、凱西小姐、文惠女士;政治小說特別有感情,不是因為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反而是讓這些人物的感情、面目、思想結構呈現出來。讓我覺得寫出了我爸爸我媽媽的感覺,讓我格外有帶入感。

從「隔」到「不隔」。加上賴香吟近年明明不在台灣,隔著地理距離,寫一段有隔的歷史,卻到了最沒有距離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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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香吟:

《島》是一冊懷疑之書。

「隔」也許是來自於懷疑。因為懷疑而無法掌握,在無法掌握之前不要評價。角色不是你的玩偶,你不能說它是正是邪,只能讓他呈現該有的樣子

我不得不有所節制。我不忍心任意對待角色。倫理這個字很舊,#但小說是有倫理可言的。經典或使你感動的作品常常在……悲憫聽起來也很舊,但這是小說家基本的人格要求。

懷疑決定你的犀利跟深刻,但是最後你有留這個東西是悲憫、倫理。這個倫理很平等:他是人你也是人。你就不能這樣對待你的角色。

早期作品的「隔」是我察覺到自己的無從判斷,於是我採取很遠的距離或空焦,是提醒自己和讀者……或開放性,我們跟他一樣不知將走向何方。

為什麼現在不隔,因為我們不能只要求讀者要成長。作家也要成長。文學這一行的殘酷:你會看到它整個軌跡,在最後看到圓熟、手段最高點的作品,但一切都蓋棺了。

當代文學研究進行式的將作品納入評價,是幸也不幸。文學容易受到外界評價的干擾,對作家養成是不利的。

心平氣和。我也希望你們相信30歲會寫得比現在好,50歲寫得比現在的我還好。路要長期,「分散持股」,不要抱著容易投機炒股心態,真的容易賠錢。

文學是長期持有才能得到利潤。身為讀者請給創作者空間,成長的道路,有進步時給他掌聲。

作家成長的概念在台灣聽來特別不切實際。因為市場小,投入文學,它的生存空間真的很小,創作與現實的衝突很難避免,寫作者很多不得不半途退出。為了增加利潤做創作以外的事,以至於本末倒置。

太多不愉快阻礙了寫作者朋友。

像是花夭折。沒辦法看到他寫到50歲、60歲更久以後。但小說這個問題,後面是很值得期待的。

我也是到40歲之後,「隔」為什麼不見,小說裡我寫「懷疑的風暴已經退散」。這是成長造成的。人生、寫作的成長造成的。只有你自己知道什麼是好是壞,這個磨練要到中年才有分寸跟定見。

沒有懷疑才能站得比較穩,對處理的材料才有自信一點,對角色會悲憫大過懷疑。《白色畫像》沒有懷疑,我純粹就是「描述」它。像畫像時一筆一筆畫好,那裡頭已經沒有我要提醒你去懷疑--懷疑自身、角色、時空,那是《島》裡頭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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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客問】

1.

清治先生的小女兒確實就是接到〈虛構1987〉。小說家在作品裡埋東西,是跟讀者的溝通,也是作者自己的紀念。

不純然是希望的破滅。還是有很多情治先生時代沒有的自由,只是我提出了懷疑。不是烏鴉嘴,而是身在局內、時代中,把重點放在亮面,#就很難逃脫文學之為用的陷阱--文學被當成工具。

現在是台灣主體建構很熱門的階段,但是,文學要小心。我們可以用其他方式、行動參與這個過程。但是交出文學作品,還是要回到文學的精神和美學。

2.

寫作這一行應該是青年危機。也許初生之犢,但變成青年後,不知如何存續,手頭資源跟火候還不夠。

《文青之死》確實是處理青年運動退潮之後的中年空虛。那本小說確實是這個主題。但應該是安慰大於批判。

至少我自己沒有文學的中年危機。

3.

〈島〉的貓咪為什麼叫手槍?

就是個人訊息的埋入。但如果一定要解釋,你也可以感受到多麼強烈的訊息要爆發,所以取了一個一按就會發射的東西。

小說很多東西不能直講,會分散在景、在動作、在一個名字。

2022年8月6日 星期六

《瑯琊榜》

 

我最近重看《琅琊榜》(不是在寫論文?),好壓抑好好看,我視之為2010年代的中劇雙璧,和《甄嬛傳》有如倚天屠龍,干將莫邪,一陰一陽,一柔一剛。

一直想起,「人會死兩次。」一次在它肉身殞滅,一次是沒有人記得它之後。

靖王蕭景琰和梅長蘇一直沒有把祁王府舊人和赤焰軍舊案忘記,為了開啟重審而入京,決定爭儲。

但重審等於要皇帝承認他錯殺長子、冤枉忠軍,談何容易。

裡頭一直提到百姓輿論、後世史家的評說,我想說這真的沒有借古諷今嗎?

中國宮廷劇到頭來都難逃政治寓言,雖然他們大概會用「那是封建皇權」來製造安全距離,不過也很難:連《延禧攻略》都像劍指中南海。這才是被禁播的真相吧。

魏瓔珞死都要挖出她姐慘死的真相,替她姐報仇,隻身闖入紫禁城。我不相信其中的深意,共產黨不為之膽寒。

為什麼這種硬氣仔能受到中國上下歡迎?農場都刻意往私部門解釋,說它是職場爽文,我不信他們看不出來。

因為中國人(台灣其實也是)身邊滿滿的虛與委蛇仔、委屈求全仔,他們怎可能不需要一個魏瓔珞來幫他們甩任何於公於私的上位者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子。

不只有仇報仇(據說中國海外論壇最常見的就是「民主化殺你全家」),還要含冤昭雪。

這個就不說了,台灣自己了解得很。我只能說後共中國去共化歷程起碼要三個世代,一百年之久吧。中共執掌多久,就需要比那個還久。這將近一百年有多少祁王府、赤焰軍的舊案要翻,談何容易。

何況他們不見得有一個蕭景琰、一個梅長蘇。

楊儒賓說中國政治哲學千年來沒有克服的終極難題就是君主制。所以就連我幫他們期盼一個明君聖主,恐怕也是重蹈覆轍。

雖然中國看起來根本毫不熟悉共和就對了,遑論民主。

2022年8月3日 星期三

島嶼將蕪胡不歸?

 


個人的成長和鄉土的現代化是並行的。或者應該說,正是由於鄉土受到現代化,導致它必須「被離開」而成為:故鄉。

故鄉的弔詭在於,你只有離開故鄉,它才會出現;但你一旦離開,它就再也回不去。

只是對馬祖而言,那個「生產」出故鄉的都市、中心,其實就自然地理和歷史淵源,不必然、甚至不應該是台灣。

如果容歷史放任自流,那應該是亙古以來的文化原鄉福州,或者如今中國大地最繁華的北上廣深;是觸目可見的福建沿岸,而不是看不到的,被軍事統治和國家論述綁定的「新中原」台灣。

不只一位作家顯示了林瑋嬪說的「從荒蕪島嶼到迷人地方」的歷程。離鄉背井多年之後,偶然再撬開戰地島嶼的記憶。他們一開始可能陌生(劉宏文)、可能抗拒(陳天順),直到創作過程引領他們「再發現」故鄉,他們才算意義上回到了家。

故鄉為什麼荒蕪?我認為仍然指向軍事統治。那從歷史中途截斷的受困感,單一敘事的覆蓋,只能被動、馴服的意志與身體,種種社會規範導致心理桎梏再強化了受困感。

逃成為唯一的出路,無論是升學、就業或者全家遷徙到後方。直到某一時刻,那座因燈火管制而被黑暗包圍,沉在心底的童年故鄉之島,因現實事件的觸發,而向你伸手。

對,故鄉是鬼魅的,是法西斯的(用血檢驗你的忠誠)。但故鄉也是虛弱無本體的,它只能藉由物質被投影:故鄉都等待被訴說。圖畫或文字是故鄉的具現化。或者所謂故鄉,只在訴說中存在?

可是那依然回不去,於是他們只好一直說。這裡的哲學程度非常淺,為什麼駱以軍學不會把他廢話連篇的百衲被宇宙塞進這樣的框架裡?

閒話休提,那是劉宏文的珠螺,陳天順的橋仔。一旦中止訴說,2022年高樓林立卻格外「荒蕪」的島嶼又會排山倒海回來,將失鄉者淹沒。

2022年7月29日 星期五

逃逸速度

「逃逸速度指的是一個物體逃離另一個物體的重力場,所需要的最低速率。」

2006年,給冥王星。

媽離婚後帶著我和妹妹,成為一個多眠的女人。我記得哪一階樓梯踩下去會嘎吱叫,同學來玩也躡手躡腳,我回頭提示他跨過那一階,壓低聲音解釋:「我媽在睡覺。」她起床時可能惺忪地笑,像經歷很美的夢。晴天。或沉著臉,陰天。或癱進沙發嚶嚶哭泣,雨天。或衝我們倆一頓暴怒,掄起衣架就打。大雷雨。

媽真的沒有這麼差,她只是病了。但我們並不知道。

我只是受夠充當家屋的晴雨計。那一年把自己關在補習班,看著模擬考的成績愈來愈穩定,我知道倒數計時就要結束,我知道只要我的速度夠快,就能夠離開此時此刻。我可以乘著夠高的分數離開這個家,這座小鎮,降落到我嚮往的城市。

那一年夏天冥王星被除名,跟我一樣逸脫了軌跡,產生了裂變。

「是我不夠好嗎?」

「怎麼可能?」

「那是你還沒準備好嗎?」

「都不是。等你回來再說。」

「我就在回來的路上啊。還是已經有正宮了?」

「賓果。」

聽到他的實話,僅僅難過了一秒,然後想,這沒有不好。談戀愛十幾年,我還是只敢寄居在這樣的「非關係」。在短兵相接的親密關係裡,我的缺陷必然暴露無遺。但在這裡,和他之間橫亙著一個人,彷彿一整個宇宙的距離。既是緩衝,也是路徑。苗頭不對,可以撒腿就跑。

十幾年來躺過陌生人的床,有陌生的鼾聲,陌生的房間沉在黑暗裡嶙峋起伏。偶然車燈經過,閃耀一瞬之光。但夜這麼長,我要趁天亮前離開這裡。像童話裡的孩子留下麵包屑的痕跡,一道逃逸路徑。

Fernweh。初讀便愣了好久。德文,直譯是渴望遠方。曲折一點,是對未曾遊歷之地的思鄉之情。我認為更宜解是「生活在它方」,生活作名詞:真正的生活永遠在別的地方。但那其實是一道海平線,不可能真的抵達。

媽從戰地島嶼如同逃難,跟著她的父母全家待在鐵殼船的艙底,呻吟混著啼哭,踐踏一地穢物。她不知嘔了第幾次,口中猶有黃膽的苦味時,聽見有人喊:「看到台灣了!」她如獲至寶,踉踉蹌蹌跟著眾人到甲板,船的上浮仍令她暈眩,但她說: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

夜的港口輝煌如白晝,絢爛如夢。那是被她丟在身後,燈火管制、被黑暗深深裹覆的故鄉不可能得見的畫面。

從那以後只要媽落淚,我就想告訴她,速度再快一點,就可以脫離此時此地。或者一切倒流,回到你烏暗的故鄉;一切從未發生過的無傷之地。

直到把她的骨灰帶回故鄉的大海,我們已橫亙著整個宇宙多年。我羨慕到幾乎起了恨意。她畢竟是我們之中,成功逃逸的那個。


(本文獲第17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

2022年7月5日 星期二

島、家與國


東引島。我拍的。


如果說民族主義是要求文化和政治的邊界重合,我好像對這件事(打造新國家?)沒什麼強烈的義務感。

最近在重看1970-1980年代台灣意識的新生期,從退出聯合國到台美斷交,整整壟斷了1970年代,「中華民國=中國」的金字招牌不只國際上備受質疑,對內統治更是粉底龜裂。

因此形成「回歸現實」的浪潮,把以前欠奉的此時此地救濟回來,「現在」出現了,「台灣」也回來了。

正是那個時候,台灣才像機器人甦醒過來,像白龍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我讀的台灣文學系所也是在這樣集文學、語言、歷史思潮的大浪轉向下湧現的一片浪花。

所以有聽眾很坦白的問:「台文所會不會很民族主義?」我登時語塞。五味雜陳,好像被她一語中的。

身為一片浪花,好像真的受縛於類似的諭令,咒語是台灣本土意識、台灣主體性……那自然是極好的,但我偏偏不喜歡。

其中一種路徑是封閉的,混淆族群(ethnicity)和民族(nation),如「不會說台語就不是台灣人」,並且想打造一個號稱法理的獨立國家;

另一種是開放的,願意看到台灣的「群島性」「多元性」。我當然是站在這種立場。

但是,就連有不同路徑選擇的民族主義工程,我都不是那麼積極熱忱,負有使命。我對「國家」內建的暴力性格十分警戒,也對民族主義擅長沒敵人也要製造敵人的排他性格十分反感。

看這些「文化菁英」為這些抽象的「價值」戰成一團,勢同水火,我都有種茫然。

君父的城邦轉個身重現,致力創造一個恢宏的黃金秩序。抬頭看著天空,就能逃避具體、微小、身邊的醜惡,就不用處理種種切身的問題,反正夢都歸依去空中樓閣的家邦裡。

這跟我的好幾重位置有關。我沒有後代,我不用杞人憂天我的下一代「文化和政治邊界是否重合」——而到底不重合會怎樣?這日常不都好好的嗎?要永久安全,瓦解獨裁中共比較重要吧——只想向死而生,過好這一生,不要被車撞殘撞死。就這麼實際,這麼卑微,一點也不恢宏偉岸。

而且不要在你深愛的「本土」上無辜喪命,這個議程排序難道不應該比獨立建國更靠前嗎?

還有島。是島嶼的山川草木,讓我過了有別於抽象、智識、懸浮的生活。平靜的海洋,輪流吐香的山花,空氣裡到處漂蕩的小蟲。腳掌貼著山路,一步一腳印走上去,看海面波光粼粼。

逸馨說我不斷思索的是「島、家與國」,愈後者,抽象程度愈高,能給你刷象徵資本和智識優越感的條件也愈來愈充足。

我當然不是在天真的說沒有民族國家、沒有文化主體好棒棒;我只是覺得那不是我第一在乎的事。

許菁芳和林飛帆說他們看到流星的第一個願望是:「台灣獨立。」

真是偉大,堪比異星。

黃錦樹是台灣民族主義的頭號敵人,在建構過程中一直掄大錘來打。但如果因此討厭他、以人廢言,不就像忠實的執政黨衛隊,連支持時代力量也變中共同路人嗎?

何況,我常是很能認同黃錦樹,他攻擊台灣民族主義褊狹,不就是實話實說而已嗎?不是馬華作家才這樣說,我一個馬祖後裔也這樣認為。

所以大家想當國母國父,加油,祝福,但我沒有,我不要,我想說拜託具體的議題先處理,不要又推給中華殖民遺毒。

下個小結,比起準國母、準國父,我沒那麼神聖莊嚴偉大,世界沒有非我不可。我就是自私自利,目光如豆,只想過好這一生。


2022年7月4日 星期一

異男是如何煉成的?

我和我妹有討論,我們覺得異男很不會模仿人,我們的歸因是:他們根本沒在觀察別人。

小時候我就發現我很愛偷聽阿姨們聊天,比如我媽來幼稚園接我,站著就跟老師們聊起來,或者她跟她姐妹淘串門子。

如果拿同齡的男人相較,女人的詞彙和描述事情的意願顯然強大多了;歐吉桑則常常是我說完就算了,只為了發號施令,表達「我很厲害」的見地。

現在聽我爸跟他兄弟聊天,也覺得資訊量好低喔,而且話題有對接嗎?感覺是左一句右一句,目的只是把話講出來,管你什麼反應,乾了就「啉啦🍺」

但我身在女生堆裡,非常享受接話和發散,你的經驗勾動了我的經驗,我忍不住也要把情緒跟你分享,這才是「交流」的本體。而且因為要認真回話,所以會注意每個話語停頓的瞬間,和對方瞬息萬變的微表情、情緒反應。

徐熙娣的主持能充滿電光石火的反應(巔峰在2008-2011左右的康熙),一定是她平常跟姐妹淘大量閒聊來的。而且雖然她很少模仿,但每次模仿都惟妙惟肖,妙到毫巔,直接掐出最精髓的來賓神情。

老高的說法是,男性的話語是工具導向的,解決了就沒了;而女性說話本身就是目的。

高中基督徒異男同學,就是寫了名為〈一顆球〉的小說,兩男用三分球拚女友,得到九把刀讚賞「但為什麼不用鬥牛?」那位。(誰在乎)

他就曾經有點鄙夷的說:為什麼你這麼沒邏輯?為什麼你從這又跳到那?

我想說,我們現在是有在上邏輯課嗎?不就是瞎聊嗎?你的小說才沒邏輯吧?但已涉及人生攻擊只好吞回肚裡。

到研究所之後,眾所周知,因為阿姨色慾薰心想把玩弟弟,很常跟異男廝混。那當然也是極好的,但我還是覺得:你們到底有多討厭說話啊?

有次我揪大家吃飯,結果他們死不聊天耶,我想說我劉某人什麼咖位,要在這邊陪笑和提問?老娘也很累OK?

我很喜歡的開場白:「你們知道怎樣嗎?」是我高中匠心獨運研發出來的訊號,只要一經提出,姐妹們就會圍過來,標準回應是:「怎樣怎樣?你大講!」(和「拜託你仔細的描繪!我要全部的details!」)

但gay又有另外的問題就對了,還是跟生理女相處最順。而且回頭一想,我的貴人都是姐姐,可能沒有雌競問題,姐姐很願意幫我;而我又自覺不隸屬雄性,不會進入男人間的競爭關係(不耍帥不搶女友不比名車),只是在系譜之外,敬而遠之。

回到我讀過的性別命題:女性渴望交流,而男性只需要「同在」,即一起行動,打電動打球喝酒。

但我懷疑這種說法。我很推薦《男孩情緒教養》這本書,它讓我理解小男孩在社會化成一個「男生、男人」的過程裡,受到的是什麼慘絕人寰的遭遇。

基本上不坦白情緒,不交流情緒。光是小時候最簡單的「覺察情緒」都被斬斷了。因為不被鼓勵表達情緒(表達就不陽剛、不男性了,除了憤怒),所以小男生連探索情緒、用語言組織起內在感覺的能力都被壓抑。

小男孩的「我」和「我的感覺」是斷線的。

所以不是沒有交流的需求,而是一個男生,他可能從來沒有意識到他也有情感交流的需求。

再者,就算雙親很開明,但放手出去讓他隨同齡男孩同儕團體的社會化之路,又是另一場殘酷的戰爭。簡言之,他當個不標準的男生,會被笑啊。

性別社會學就說過,對女性最大的污辱是質疑她的貞潔;男性的軟肋則是他的陽剛。那比命還重要。

這都是被建構的,但我們就可憐的活在這樣的建構之中。還在異性戀家庭裡繼續代間傳遞。

所以書裡就說,最好的身教就是讓,對小男孩而言最重要的男性他人,通常是父親,也願意表示脆弱,讓男孩知道流露(尤其是)脆弱情緒並不會折損他的陽剛、並不會就不像男人。

所以柏丞,想哭就到姨懷裡哭好嗎(急轉直下)


2022年6月30日 星期四

「戰地30」:歷史的終結?


今年底是金馬解嚴30週年,竟然沒有要辦研討會,可惜,太可惜了,我的論文產出後豈非寂寞沙洲冷,要被「放進很高的櫃子裡」(江炫霖語)

不過,島上倒是有集體寫作的點子,要再挖掘戰地政務下人們的生活。那自然是極好的,可惜我一切順利的話,大概無法共襄盛舉。不過學術地感到好奇,「戰地30」,可是這30年的東西好像欠奉?

當然,歷史地說,一定是我們得到了某些資源和意識的條件,才有餘力回頭、才知道要回頭,重探、再探、再再探,戰地歷史

但解嚴後好像時間就停止了,故事就應聲落幕了,如福山說的歷史已終結,我們只是生於、然後長於「其後」的人們。沒有故事的廢墟。

為什麼是這樣子?

誠然,興許是我們談得還不夠,才要不斷回到過去。而且這就是馬祖文學的初始性格,非常非常寫實,貼近岩盤和腳踝的高度,低到塵埃裡。

我認為正是匱缺,讓寫作者感到必須以文學代位歷史。戰地政務的官方發言覆蓋了島嶼多年,這很好懂。

拿金門來比較,甚至再發現一重「無史的悲哀」。馬祖的「信史」幾乎和中華民國統治軍事現代性同步展開,我們沒得建構「金門先於台灣」的歷史優越去重返榮耀。

最後,還有一重聲音語言,就是眾所週知的我手寫我口困境。馬祖「語」迴盪在私領域,卻無從落實在華「文」系統,像一場下不來的雨,只能成為霧。

不過這也是前輩們做得最好的。2001年開始就有縣內小學本土語言教材,2005年就有長輩在公共媒體發表母語文析辨。這當然和全民寫作能力仍大有差距,但曙光已在眼前。

以上的馬祖式困境、缺憾我都理解。但是,怎樣才算「談夠」了呢?

解嚴30年,那「後解嚴」境況的馬祖書寫是什麼模樣呢?還是我自己來編一個戰地30「下冊」🤣,反正論文也是很愛引用自己,沒人做,能大肆球員兼裁判滋味也挺過癮。

為什麼寫得比論文清楚奇哉怪也!

2022年6月18日 星期六

《逃學歪傳》:青春崁嶄前,最後的輝煌


對香港如此有好感,除了被誤會是港仔,一定是小時候看太多龍祥電影台。興許畢業季又來了,腦內一直迴響小虎隊〈放心去飛〉和吳奇隆〈祝你一路順風〉,畢竟台文小虎隊也行將勞燕分飛。

人到輕熟年還可以被畢業感傷籠罩,真奇怪,大學時只慶幸逃離校園呢。明明臉書無遠弗屆,還是同時身染人海茫茫和前途未卜兩層山海。IG又很賤的跳出這部30年前的戲,大咖雲集,有盛世美顏吳奇隆、林志穎、張敏、朱茵,還有張衛健、吳孟達、林小樓(演桃太郎那個XD),連掃地大姐都是石榴姐......

小時候對校園生活的想像大概都是這些逃學系列港片來的(和麻辣鮮師),真正讀了才發現生活根本沒電視裡的人物有趣。而且師大附中和台灣大學只離一站,畢業也沒有遠行的惆悵。只有我自己搬到台北讀高中那年有小小的,彷彿通過了一個給冥王星的成年禮。

這部片群戲超讚,90年代的朱延平跟現在不是同一個人吧。低級歸低級,但不噁心,蠢而詼諧。把學生們的劇情線交代完,最後讓張老師的離職和〈放心去飛〉來爆破淚點。音樂一下,怎能不撲簌簌淚點拋。

而且現在重看,同時兼有學生經驗和教師觀點,對張敏老師棋逢對手能見招拆招只有五體投地。而且她也太辣了。90年代多美好,香港紅塵滾滾,亦是強弩之末,有一晌貪歡的刺激與幸福。

周末可以懷舊一下。


2022年6月8日 星期三

🦄️🌈☁️✨娟芬這集


娟芬這集好好聽,應該算是生涯里程碑!

第一我竟然能請到張娟芬,第二我竟然膽敢這麼私器私用、暴殄天物?追問的都是我自己關心,但無關本節目文學宏旨之事:

為什麼你說自己廢啊?

為什麼你的學歷不連貫,沒有一路讀到掛❌讀上去⭕️?

為什麼你不會被社會的進步緩慢氣到老血井噴?

為什麼你沒有放棄?......

娟芬的寫作觀毋寧是非常非常實用主義的,比號稱「回歸現實」、意識到政治現實和權力關係的鄉土文學都更介入社會。

所以她回答文類糾察隊炫霖的問題時才表示,她不太意識到文類問題,甚至,她也沒有經營「文學」的自覺。她的寫作都是為了影響社會,改變社會。

錄音當下我可能還在緊張,一閃而逝;再聽一次,不免又被雞皮疙瘩爬滿。

這解釋了何以我從大學就強烈傾向議題性作品,對理論也覺得帥,對文學也會憂鬱,但就是讓我感到懸浮。

對,我想要著陸。用娟芬的比喻,曾經以為自己是哈姆雷特,只想坐在桌前分析,書空咄咄,指揮若定;沒想到自己才是、也是唐吉訶德,按捺不住,長嘯(尖叫)一聲就想跳起來和世界決鬥。

文學是天譴嗎?在葉石濤那裡自然是被語言跨越、受政治整治的悲哀,但當代文青再引用這句話,就有自怨自艾的況味了。我可以想像這個命題從何而來,如果你的創作得不到群眾回應,加上時代擠兌的窮困潦倒,肯定覺得遭到天譴。

我有一個集體記憶論,如果文化產品沒有觸及夠多人,成為大眾記憶的一部分,那它等於沒存在過。比如流行歌、熱門影視,就算我們再詆毀,它就是取得那樣的流布和影響力。等受眾長大,取得話語權,會自然獻上經典的神龕。

文學沒有特權,它也不過是每天海量生產的文化產品之一。而且是快過時的形式。

我對曲高和寡戒慎恐懼。也是對無聊的忍耐力很低啦,就算引用一堆稀奇古怪的新潮名詞來妝點,我也許會表達尊重,但無法假裝喜歡。

當然也不可能比那些更早慧、更衝組的先輩和同儕強,我是看他們背影長大的。但原來我只是還沒發現自己真的忍受不了、不能假裝不存在的事啊。

原來我該讀的不是社會系,是改變社會系啊。

很羞恥。面試大學時,教授問我報考動機,我說:「我想淑世。」好丟臉,以為自己哪位,什麼孔夫子.彌賽亞情結。但現在再看,不就是娟芬說的,為了經營議題,為了作運動,為了帶來改變。

所有努力,其實都穩定的朝向這裡傾斜。我寫文章飛快,大概知道怎樣表達比較煽動。

雖然也不是為別人,其實出發點很自私只是為了自己,但我不介意別人搭我的順風車,因為社會進步而得到安全。

這樣想來都有點兒自我感動了呢。

回到娟芬,不只她的作品對我胃口,她的整個人生和人生觀根本就是我的夢想,有獨角獸在裡頭翩翩飛舞和彩虹高掛那種!

🦄️🌈☁️✨

2022年6月6日 星期一

外省懷鄉文學:馬祖作為中繼


拖拖沙沙終於把正文第二章寫完了,感受和第一章結束時的意氣風發不同了,我覺得馬祖的位置變得更陡峭,對前景充滿悲觀。不過也可能純粹想放下論文去玩樂了。

我把外省懷鄉文學從1950年代反共八股那裡延伸出來,看見至少到2009年這股「懷鄉動力」一直存在於台灣文學。

但要指出的是,懷鄉不見得心繫政治中国,朝向人民共和國認同。反倒是後來粗暴的忠誠審核,把他們一一推向光譜另一端。至於那一端明明是高唱反共的「民國」,為何翻個身就能「通共」,我認為是黨國一直埋在反共論述裡的危險:現在兄弟鬩牆,終歸血濃於水。習近平會馬英九不也說打斷骨頭連著筋。

在風波迭起的懷鄉文學譜系裡,不同年代,馬祖被當成服務於不同書寫目的的工具:

  • 1976,張拓蕪《代馬輸卒手記》-馬祖作為回歸現實的中繼
  • 2001,桑品載《岸與岸》-馬祖作為族群認同的中繼
  • 2009,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馬祖作為國族符號的中繼

我是從桑品載開始寫的。時移世易,外省人終於可以返鄉,但他們驚訝發現大陸的「故鄉」早已消失,只留在年華老去的內心深處。故鄉是時間性,而非空間性的。其實這個時候,他們就顯現出了一種「分裂認同」:土地的情感除了逝去的大陸原鄉,很多人在現實上是落地生根,芋頭番薯,情歸台灣。但因為故鄉追尋的失落,他們也把歸鄉「形上化」,故土不堪回首月明中,成為永恆追逐而不可得的「文化鄉愁」。有人說這是「文化中國,政治台灣」的分裂。

不要看到中國又膝跳反射!唐詩宋詞、四書五經的文化中國不是中南海那個政治中国,至少不能等價互換。事實上我懷疑共產黨把中原大陸清洗殆盡,「紅彤彤大地真乾淨」之後,對這些知識份子而言還有什麼吸引力嗎?可能也是這樣,看到把ROC和PRC不加辨別隨便亂堆成中國,聲稱排除了一切「中國性」就能得到一個純淨的「台灣」就覺得......算了XD

但本土化對外省族群的衝擊可謂相當大。其實1980-90年代以前也不存在一個統一的「外省人」認同,學者甚至指出外省人認同是台灣四大族群裡(當然不包含馬祖人哭哭)最晚形成的,之所以形成乃是外省二代在蔣經國時代「吹台青」政策下的相對剝奪感。資源都被他們長輩(外省一代)把持,現在又要延攬、起用本省人,當然不是滋味。老頭趙少康就是這波「外省人弱勢論」的先驅。也是這樣,「外省人」才從各自原鄉的地域認同,漸漸因為二代的相對剝奪感而出現整體的族群認同。

後來的事,大家都曉得了。我其實對外省人恨不起來,尤其桑品載說替被亂刀砍殺的時代孤兒,大概包括但不限於他的弟兄們,覺得不甘。桑品載是堅貞的中華民國派,我還跑去找他部落格,到前兩年都還有媒體投書,雖然對蔡英文有微詞,但更不爽中共。還算是滿明理的老人。他之愛中華民國很合理,他是被國軍飯飽,救了下來,也受國軍歷練成材,無論生物性或社會性的拯救,他都飲水思源。

所以追憶往事,他的語調誠懇,除了感恩戴德,也因為他背負了他所屬族裔的記憶。對他而言,是被「亂刀砍殺」。我大概不會說他言過其實,看看那些一心建國到談六四都要自我辯護、視金馬為他國事務,不斷考核和窄化台灣人有效範圍就覺得......好吧。

比起來張拓蕪的插科打諢、滿地打滾討人厭得要命,獐頭鼠目,自甘卑下,講自己從大陸從軍以來瘋狂偷懶,到處溜班,發現新部隊沒有號可以頂、沒有糧可以吃,就厚著臉皮再被原部隊抓回去。就連到台灣也沒有什麼風蕭蕭兮,沒有什麼大江大海,又是開小差偷渡來的,結果就回不去惹,sad。可是他的作小伏低可是意在言外。

那是「回歸現實」的1970年代。什麼意思呢?中華民國外交上的重大挫敗,讓它自居中國的合法性開始遭受民眾懷疑。當時校園內和政壇上的「頑劣分子」是不分省籍,其利斷金的。當然戒嚴的穹頂下,他們不能作什麼太誇張的事,但思想上的變化已經發生,比如鄉土文學拔地而起,就是不滿前面世代要嘛反共八股,要嘛現代主義蒼白無根,他們要讓始終缺席於文學的「此時」(現在!)與「此地」(台灣!)回來回來回來。

本省作家寫台灣很回歸現實,那外省大兵張拓蕪呢?當然就是寫他的流浪記,在大陸衝州撞府,到台灣顛沛流離。他的猥瑣、偷懶,雖然看起來很無害,但無疑是拿大榔頭狂敲黨國編纂的神話,軍人的雄壯威武啦,國家的意志堅定啦,在張拓蕪「窩囊敘事」下統統蕩然無存。我懷疑他是在裝笨,「作癡賣傻」卻輕而易舉就裂解了政權編織的崇高和壯麗。

我說他根本是卓別林,卓別林諷刺的是資本主義的流水線,張拓蕪嘲笑的是流亡威權的假惺惺。結果在某一冊他就真的提到他很喜歡卓別林......

馬祖也篇幅短小,無足輕重。我第一次覺得有人不理不睬馬祖讓我這麼滿意,因為馬祖就真的敬陪末座啊,人口、面積、政治地位,台澎金「馬」,哭。是黨國的宣傳讓它得到不成比例的資源和聲量,什麼海上堡壘、抗共前線云云,在張拓蕪那裡都是屁蛋。馬祖還原成一座無言的礁岩。有一冊有花一點篇幅啦,那是張拓蕪在細數他待在馬祖一年半裡喝過的美酒。幹超廢,但也好真實。據他說,老酒最好喝:「最好的是老酒,放了糖和老薑燙了來喝,醇厚中帶點兒微酸,妙品也。」我也覺得。

龍應台寫大江大海,也是在重要的時間點之後:是英九中興,從本土化妖孽手中再度奪回了政權,而且氣勢如虹,大有重整江湖之勢。中華民國又回來了!這時候外省人已經被多重綁定了,=國民黨=中華民國。和解已經不再可能,歷史的轉轍器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藍綠對決、族群撕裂的最終勝者出爐,這廂公理正義凱旋歸來,那廂惡魔黨人班師回朝。而且你知道嗎?馬英九的維安代號就叫中興。

這樣講,龍應台好吧不說諂媚......但又很諂媚,他直接在《大江大海》寫出生在香港的馬英九,可以說是營造一種「誰都能當台灣人」的共融,但不避諱替當權者擦脂抹粉,即使只是訪問他媽秦厚修我都覺得不妥。那幾年「民國」發生很多事,英九中興、遷台六十年、民國百年,都是龍應台念茲在茲的民國符號。當然可以說她沒有跪中共,但她也深知這是她身為「台灣文化人」能恣意操作的符號:在大陸得到禁書勳章,在台灣操作民國遺風。那幾年中國青年在懷念民國,韓寒〈太平洋的風〉可作代表,台灣成為「保存民國」的活化石,被投射了庇護文化和溫柔敦厚的想像,可供「得到浩劫」的大陸禮失求諸野。

但龍的馬祖根本張冠李戴,是基隆女性嫁給福州人,跟老公回福州看公婆後就回不來。這是基隆人,不是馬祖人的故事OK?倒是蔣勳受應台牽動的一九四九敘事,寫到他和全家就是從福州逃亡到「自由中國」前線馬祖,再到後方台灣。而且他待的那個島,丟失了父親藏有金塊的拖鞋那個島,留下了黑白全家福的那個島,就是外婆的島,白犬,現在的西莒。這是最具象的「中繼」站,逃亡的中途島。這個位置最彰顯馬祖的可悲:它坐落在海峽裡,就在二岸中間......

這裡我還補充了郝譽翔父親遭遇的「外省人二二八」,山東流亡學生案。那時的刑求是直接在馬公天后宮進行。也就是島上已展開情治佈建,如後來的馬祖的命運。馬公來自媽宮,就是媽祖廟;馬祖也來自媽祖的名字。都是女神的島嶼,但幸運的是澎湖有一起割給日本,要獨立的人都記得拉著澎湖,它不用「自證台灣」,真羨慕。所以黃崇凱人真的很好,他為什麼讓澎金馬一起留在原地呢?如果只讓台澎漂移,他的小說會尖銳百倍。

2009年十年後的2019年其實還有小小一波記念政府遷台七十周年,但真的微不足道。因為不是國民黨執政了吧,沒有國家資源的共襄盛舉了。學姊的論文是說因為一九四九敘事框架是外於台灣主體。嗯......但也不能說外省人及其後裔不是台灣主體(的一部分)吧?我覺得就是大家都死光了,新生代也沒什麼必要高舉外省人三四代了,除非她叫謝海盟。其實離歷史事件愈遠,愈能平心靜氣,這未嘗不好,但不知怎的,大家很難抵抗受害者位置的誘惑,一旦嵌入受害者位置,事情就很難討論了,然後又糾結著文化中國/政治中国/中華民國/國民黨等等。

總之,因為後繼無人,在台灣綿延七十年的這個懷鄉文學系譜大概就斷在這了。今後會用什麼型態復活或轉化,我還想不到。正如黃錦樹所說:

「……我們也許都將共同見證民國的日落。」


2022年6月5日 星期日

《靈魂實驗》


令人大呼不可能!之書。

心理學教授用實驗證明靈媒真的能跟鬼講話。ta-da,講完了。

教授是很認真在請反對派加入實驗,但他們要不是堅持匿名,要不就乾脆拒絕,以免瘋子妨害他們的學術生命。

作者也時時刻刻意識到只要實驗沒有公信力、被證明任一環節有作假,那他聲名卓著(自己說)的學術生涯也差不多結束了。

所以他同時在科學社群和怪力亂神,不,是「超越科學」兩端折返跑:

一方面他要在實驗設計上隨時保持對靈媒的懷疑、任何串通的提防;另一方面他又要打動靈媒願意和他合作,尤其在社會堆積如山了這麼多對「神棍」的成見和不信任之後。

不過不斷改進的實驗過程,如娟芬所說,「就我看來,沒什麼問題」她說她看到不敢睡覺(2004年)。對,這是瘋狂粉絲從她部落格「早年」挖出的推薦書單。

我要講的不是這個啦,我要講的是,天哪如果真有afterlife我會芬掉,死亡竟然不是一了百了?我的天哪,讓我休息好嗎,物理活著的百年還不夠累嗎?

我又不像書裡的鬼,有後代可以觀照,飄蕩在世上是還要看誰?繼續待在房間嗎?那我不就在做了嗎?

想到死後還可能跟討厭的人(鬼)打照面就覺得,拜託饒了我,被生下來就夠衰了,想死還死不了,當真不得安寧。

總之一點都不讓我害怕,反而心煩。而且沒有「身體」當介面的意識如何和外界互動?不能想像。何況靈媒幾乎都能辨識鬼的外觀,那身體又是從何而來?有的鬼還能表現死前的疾病,還會懊惱太早結束生命......afterlife聽起來像無期徒刑。

書裡還有提到來自台灣的「隔空識字」團隊,但嗣後被作者的學生拆穿有造假痕跡。咦,那不就是李嗣涔在做的實驗嗎?李校長最驚人的特異功能就是操縱我在計中的滑鼠游標,它突然動不了,我和同學:「校長發功了啦。」

2022年6月2日 星期四

《薰風》:列島寄餘生-跟著文學走馬祖

 列島寄餘生:跟著文學走馬祖

冷戰時代以砲兵指揮官身分登島,官拜少將的作家公孫嬿(1925-2007),曾經記錄他在東犬島的遊歷。東犬又稱下沙,和西犬合稱白犬列島,據說是因為兩座島伏在海面,遠遠看去,像兩隻小狗。戰地政務時代的馬祖有燈火管制,入夜後嚴禁亮光,以免成為對岸攻擊的靶心;車輛缺乏,連南竿的公共汽車服務都到公孫嬿奉令派駐馬祖那一年(1971)才出現,但文章〈懷古亭記〉(1973)中,公孫嬿偕「武裝朋友」驅策著吉甫車,在黃昏來臨的東莒島向南而行。

    大埔石刻、懷古亭

我們或許可以想像:暮色四合,島上一片寂靜,只有座下的軍用吉甫車引擎轟隆隆,和車輪輾過戰備道路時沉重的轆轆聲。懷古亭是什麼地方?1953年,國軍剛剛佔據馬祖不久,馬祖還對自己「戰地前線」的新身分感到陌生,國軍在荒煙蔓草中發現了「大埔石刻」。碑文上記載的是中國明代海將沈有容(1557-1628)的功績,他不傷一兵一卒,生擒69名倭寇。自古,位於帝國邊陲的馬祖島群就是海商、海賊的大本營,直到國共隔海對峙的局面漸漸成形,此處的海洋才成了「邊防」,變成銅牆鐵壁。

公孫嬿正是來把守這道銅牆鐵壁。和沈有容同是武官,他夕訪石刻來表明心志的意圖不言可喻。翻出這塊可茲「驗明正身」的古董,剛被逐出大陸的中華民國也喜聞樂見,在石刻外圍蓋了懷古亭作為拱護。大埔石刻從古老帝國的角度,批判海洋的騷動,但列島一北一南兩隻閃爍的眼睛恐怕有不同的想法。

    東犬燈塔、東湧燈塔

何致和(1967-)小說《外島書》(2008)的主角,在戰地政務末期前後(約1992年)登陸「國之北疆」,於遙遠的東引島蹲兩年不願役。在這座陌生的島嶼,他神神叨叨、滔滔不絕,好像鉅細靡遺的述說,才算對得起這段記憶的刻骨銘心,著實和當代役男的苦水滿腹沒有差別。東引島孤懸在馬祖列島北方,它在清代被英國人安插了一隻眼睛,放射現代化的光線,即東湧燈塔。

清代後期的江河日下,大家在歷史課本上有目共睹。比如那一記打響帝國喪鐘的鴉片戰爭(1842),正是東犬、東湧兩座燈塔出現的原因。鴉片戰爭結束後,清國和英國簽訂條約,開放五口通商,馬祖就在其中一口──福州的外海,因此舟楫雲集,可想而知。但前來通商的外國船隻該如何在黑暗的中國沿海找到方向?於是英國人在閩江口外的列島南北,先後監造東犬及東湧燈塔,讓遠方航行而來的船舶能見燈轉舵。古老的帝國被迫睜開眼睛,直視新時代的海洋秩序。

    馬祖澳、馬祖境天后宮

馬祖一直處在帝國外圍,引力稀薄,受到權力的干涉並不多,也才有機會成為非法倭寇、合法海商浪裡白條之地。實際上無論合法非法,他們在經濟生態上恐怕算是同一群人:古往今來追逐季風與洋流,企圖發家致富者。然而蕞爾如馬祖,因為地緣位置恰好扼制福州出海的咽喉,常遭捲入戰火。比如波及台灣的清法戰爭(1884-1885),南竿島馬祖澳(今馬港村)就曾停泊著法國戰船。據說當時的法國兵還有閒情逸致,替已經存在於馬祖澳的天后宮素描。這座廟也是馬祖之所以得名的理由,相傳媽祖死後屍身漂流至此,當地人協助安葬之,媽祖的靈穴石棺從此在馬祖境天后宮內,香火鼎盛。法國人筆下的天后宮前仍有一道溪水,像馬祖古老的鄉愁,泠泠流淌。

日本帝國在二戰中蠶食了中國半壁,卻沒有向內推進福建,只拿住了福州(於1941、1944年兩度淪陷)、廈門兩地。配合殖民地台灣,整個台灣海峽都是帝國囊中物。在進攻福州的過程,也將馬祖澳作為良港。事實上,二戰記憶已經進入祖輩的探照範圍,不少耆老都作過證言,指出日軍曾經登陸馬祖,上岸施暴。

    福山照壁、北海坑道

南竿的馬祖澳面朝西方,彷彿張開雙臂迎向閩江出海口。就算二戰結束、國共戰爭打響、中華民國遷台,馬祖被迫成為前線、進入戰地政務時代,馬祖澳都是重要的軍港,見證好幾代不同國籍的船舶泊入,直到1980年代 漸漸被今天的福澳港取代。如果你搭船到南竿,所謂的「福山照壁」仍會用斗大、鮮紅的四字標語歡迎你:「枕戈待旦」。相較於金門曾迎來慘烈的登陸戰(即古寧頭戰役),馬祖雖也是砲擊之地、也有人死於砲擊,但「枕戈待旦」確實是專屬馬祖的感覺結構──枕著兵器、等待天明──等待一場從來沒有到來的戰爭。緊繃至極,即使闔眼亦不容鬆懈。那是冷戰的冷極,沒有天明的永夜。

今天馬祖列島留存的軍事據點,多半是為了迎接那場沒有發生的戰爭,地理位置相當險峻。有些據點已轉作咖啡廳、展覽空間、背包客棧,但大部分就維持原貌,埋沒在荒煙蔓草。山崖上有據點,地底下則有坑道。何致和的主角觸摸東引北海坑道,遙想當年學長們拿著圓鍬十字鎬,待在暗無天日的花崗岩層下絕望地敲擊。東引北海坑道完工於1970年,乃為了隱匿船舶而建,但因落石不斷,現在已不開放參觀。不過同樣任務的南竿北海坑道已從軍事設施轉型成觀光空間,可以預約搖櫓,一睹神秘的藍眼淚。 

    特約茶室

就像舒暢(1928-2007)《那年在特約茶室》(1991)所寫,他駐防的島嶼如恐龍軀體,密布蛛網般的壕溝、蜂窩般的掩體,島嶼的地景幾乎因戰備需求被永久改變。他說,如果從高處看來,恐龍已是遍體鱗傷。舒暢筆下的島嶼未有命名,曖昧地以「前線」稱之,所以有論者認為那是金門。然而其「特約茶室」坐落的「梅花澳」正是南竿島梅石村的舊名 ,而小說提及與梅花澳一山之隔的鐵板澳、可以沖洗相片的熱鬧山隴村,都是島民耳熟能詳、通用至今的地名。

所謂「特約茶室」即軍中樂園,是特殊的時代產物。隨政府遷台的外省軍人曾受「限婚令」的禁制,國家擔心軍人有了眷屬,就不會奮力打仗。那麼一大群光棍的生理需求如何解決?遂自1950年代於軍中設置性專區,直到1990年代。馬祖南竿、東引的特約茶室是最晚關閉的,和戰地政務一同走入歷史(1992)。於是無獨有偶,出生差了40年的舒暢和何致和,竟然不約而同讓小說的角色們見證了特約茶室的裁撤──那是一個時代轟然倒塌的象徵。「特約茶室」之能存在的特殊時空條件已經消逝在海風中。可喜的是,小說家都為我們保留了姑娘和弟兄之間的真情實義,那和茶室外的對聯「大丈夫效命沙場,小女子獻身報國」幾乎同等壯闊。

茶室關閉後將近30年,地方政府把梅石的特約茶室重新粉刷,復興為「文化客棧」。雖然梅石村裡電影院、撞球間、商店街,與大兵攢動的熱鬧景象已不復見,但你仍然能夠走訪,感受當年一絲煙硝下的溫情繾綣。

    防空洞(與馬祖庶民記憶)

對比於前面的外省軍人公孫嬿、舒暢,或本島大頭兵何致和,劉宏文(1954-)是馬祖本地人,出生於南竿島珠螺村,在戰地政務的島嶼過完少年期,才走上所有列島青年才俊的宿命,遠赴本島升學就業。話雖如此,半世紀後寫來戰地經驗仍是歷歷在目。為了躲避砲擊,每座村子都會有兩、三座防空洞。那些軍派的副村長權力在握,對防空演習總是如臨大敵,以外省腔指揮村民進入「放恐東」,那是操閩東話的鄉親也陌生的語言。也是在防空洞裡,和同校女生挨在左近,勉強能感受壓抑年代下青春的騷動。

和上述作家不同的是,劉宏文並不標舉軍事設施,反而專注在故鄉的山川草木。山羊「白鬍鬚」們如有神性,縱跳於山坡岩壁,卻不曾觸動戰地雷區;戰壕沿線的相思樹與木麻黃,無不是軍方造林工程所賜,不為了島民乘涼,是為了軍事掩蔽。他更多寫島民的基層生活,也許你今天訪馬還能偶遇:巷子飄來老酒香,老依嬤在搓白丸,小朋友練習鼓板……

    坦克車庫、國之北疆

戰地政務結束了,但戰爭的陰霾未曾從馬祖上空遠去。1996年台灣飛彈危機,中共試圖恫嚇台灣以台澎金馬為範疇舉行第一次民選總統。馬祖作為「前線」,責無旁貸,才剛脫卸迷彩又急急再次武裝。東犬島路旁空落落的大車庫,正是當年調派坦克停放所用。2006年,東引島設立了「國之北疆」碑,彷彿在漫長的戍守邊疆之苦後,馬祖終於從妾身未明、兩股史觀衝突的夾縫,得到了一個遲來的肯認。這個「國疆」所指為何?顯然是一道「折衷的國界」,「中華民國台灣」從冷戰以來曲折歷史的具現。

此時此刻,和平似乎又短暫降臨。下一次戰事再起,馬祖又將處於什麼境地?當你造訪,務必放輕腳步。這是一串疼痛的島嶼,傷痕深達肌理。


2022年5月29日 星期日

不寫馬祖我就爽:張拓蕪《代馬輸卒手記》之2


第一次對作家不怎麼寫馬祖感到平安喜樂。軟爛殘廢拓蕪讓我想到日本戰後的無賴派,自嘲自虐,病態陰鬱。不過那廂是軍國主義倒台,這廂其實也不遑多讓,是反攻神話破產。

我最開始想到的是異男文學啦,打不過就裝弱,謹小慎微,獐頭鼠目,煩人得很。結果拓蕪也一樣猥瑣,訪談他的人直接拆台,說他愛講葷笑話,婚前還是浪子,有了錢不去「那種地方」就心裡不舒服(不舒服的不只有心吧)(我才不信結婚了就不去了咧),如果問他怎麼把錢花在那種地方,他答:「男人嘛......」

這是gay的特權啦,異男坦承自己熱衷尋花問柳就稍嫌齷齪囉!

就是這樣:事實是一回事,但你用寫作來打造自己軟爛的人設是另一回事。我愛嫖妓跟我愛宣傳我到處嫖妓,並不一樣。所以不要再少年法西斯,能做的事當然不見得能講,因為兩者本來就是兩回事嘛。

馬祖也是。容我再次引用網路寫手談李誕,雖然比起來他遜多了,既不能大談嫖妓,也不能訕笑政府。「他永遠要做人群裡衝著崇高和壯麗扔雞蛋的那個人。」

你只要不寫馬祖,你就是在對崇高扔雞蛋了。為什麼呢,因為馬祖在黨國的宣傳那裡是?👂海上堡壘,戰地前線。那都是很好很好的,但張拓蕪偏偏不喜歡。或者說他表現出他才不信,他才不在乎。

饒富趣味的是一定要跟2001年出版的桑品載比。兩人人生有點像,都是跟部隊來台灣(惟軟爛拓蕪是1948年又双叒叕「開小差」而來),然後戎馬生涯也都調派了一趟馬祖。但桑品載真的是超級誠懇,因為他忍辱負重,肩上扛著外省族裔受本土化蠶食、蔑視的記憶和認同,他老人家「鄂敏兄不敢開玩笑」,畢竟包袱可不是他個人,而是整個族群!

同時桑品載對馬祖歷練,或說整個國軍是感恩戴德。因為他當時流亡基隆港邊,三餐不繼,營養不良到腹水難收,是被阿兵哥撿進部隊裡,排上號才拿到糧食。等於他生物性存活、社會性成材(在東引當過軍報總編,後來方能長期在媒體工作),都拜中華民國國軍之賜。

張拓蕪根本懶得寫馬祖,真是太好了。馬祖就是那麼無足輕重,跟他這個匍匐前進的小兵一樣,如螻蟻,如砂礫。是黨國穿鑿附會把馬祖吹噓上天,硬要蒙上一層青天白日的假面,還不問你依不依。他只要不出聲附和,就已然「不為權力唱讚歌」,還原馬祖成一座無言的礁岩。

他的「真實」呼應的是1970年代「回歸現實」浪潮,本省籍端出現鄉土文學,「外省」「大兵」也裡應外合,掙脫千篇一律的反共懷鄉,讓「此時此地」(現在、台灣)重新浮現在文學裡。

拓蕪裝瘋賣傻的策略很成功,明明是異議,但包裝在自嘲裡,抓不到。

2022年5月28日 星期六

廢物及其意義:張拓蕪《代馬輸卒手記》之1


正如躺平是為了回應低收入高房價時代的自廢廢人之舉,張拓蕪的作小伏低,自詡窩囊的「卒子書寫」,也是為了把自己孵成雞蛋,往黨國的高牆砸去。

當然他沒有捨身取義的勇武,他只是個廢物。連嘲笑別人殘廢,其實都意有所指在自嘲:出書的時候,他已經半邊癱瘓,每個幫他寫序的朋友都在稱頌他身殘志堅。

中國脫口秀名人李誕說:「我就受不了崇高,我一看見就想把它拉下神壇。」這就是砸去的意思。

張拓蕪面對的崇高正是他站在1970年代身後宏大的黨國神話,軍人必頂天立地,雄壯威武,如此方才能屹立臺海,保家衛國(如果反攻復國夙願已堪告破產了的話)

我一向不是很看得起龜孫子,人生在世誰稱心如意了,你哭爹喊娘什麼啊?我還得安慰你嗎累不累啊。

張拓蕪他大方展示膽小如鼠,又怕累怕苦,到處開小差,在各個部隊間轉換,沒飯吃了再厚著臉皮故意被原部隊抓兵回去,打幾下板子關幾天禁閉也就是了。

爛成這樣還真不容易。

但他很明確自己在「自侮」,就是要獻醜他大方躺平,就是要博君一笑。

他自甘廢物,就是為了突破崇高,嘲笑崇高。笑聲比槍眼更鋒利,今朝不可擊敗?那就笑它。

:什麼金戈鐵馬,我只是無名(literally)小卒,連馬都不如(才叫「代馬輸卒」🥲)。什麼國不國家家,我只關心吃不吃飽。

黨國忠肝義膽、軍容壯盛的形象工程,都在帶著哭的笑聲裡裂開了縫隙。

2022年5月23日 星期一

薛丁格國籍島嶼文學?


讀〈無國籍華文文學〉,差點崩哭,踏破鐵鞋、人在燈火闌珊處。為什麼在馬祖痛讀馬華如此帶感?正是黃錦樹及其馬華文學的「寫在家國之外」。

如此親近學界文壇大砲,必然是他早已站在我想站卻不敢站的位置:一直戳你台灣民族(ㄘㄨㄟˋ)主義,戳你民族—國家夙願,並質(取)疑(笑)一部民族國家線性文學史,容不下異質,看不見皺褶。

前陣子的確那樣自暴自棄,在意識形態的思想和社會參與的行動上雙雙心態崩潰,抄起傢伙就想砸爛任何一個要求我交心表態的符號。

直到跟俐璇師約咪挺,快速帶過我對民族—國家的惡感,氣急敗壞我太快、太熱衷幻想一個「共同體」,拜託,彼此的歷史經驗大相逕庭,我又是哪來的自信在那一廂情願,覺得別人想跟你共同?或者就被將計就計,被拿共同當令箭:啊不是要共同?那說好的忠誠?交上來啊。

而我設定的論文結構,就是穩定的把馬祖推向嵌入共同體的位置,猶有甚之,我還油滑的要把馬祖打造成民國—台灣連繫的樞紐呢。噁不噁心,聽著就想吐。

不過老師毫無輕視我的翻手為雲覆手雨,三言兩語就醍醐灌頂:可以,保持質疑彈性、協商可能的共同?

對噢,我馬上向馬祖人懺悔,我又被反對的情緒推到極端,掄起鎚子什麼都像釘頭。平心靜氣,世界大同。黃錦樹的論述位置是無國籍、漂流在眾多家國之外,馬祖其實還在它的內側,在家國「之內」(也不見得啦,很多人想把它踹出去,算是薛丁格的內好了)惟作為一個渾身帶刺的本然異質,不斷拷問,不,要溫柔的,協商,「共同體」的荒謬,我是說侷限。

「與其讓文學及文學史內耗於兩種民族主義的交戰中,即使文學史在劫難逃,但是否至少能把文學從民族國家中拯救出來,以非民族—國家文學為新的起點?」(黃錦樹,2006)

我想那個「自甘在外」的態度是很重要的。我真的沒辦法再上趕著台灣了。雖然常取笑邊緣最擁擠,人人皆弱勢,但馬祖的邊緣性應是無庸置疑,很多buff的。可惜就是有錢了點。如果是貨真價實的窮鄉僻壤,或者編制像蘭嶼綠島,只是一個縣轄鄉,那就更有餘地可以大小聲了。

至於明明滿地流油,馬祖人卻常自稱「雞不生蛋,鳥不拉屎」,踐踏故鄉的膝跳反應,就是另一則故事了。

PS 沒有100%貼合的文本,在想乾脆自產自銷,自己投稿然後引用自己好了。

2022年5月14日 星期六

《艾比斯之夢》


2017年底我工作的小學圖書館終於整修完畢,被現實擊垮的劉老師三步併作兩步把這本書借到手,一頭沒進機械人殖民時代的日本。

小小馬祖的小圖書館竟然藏有這種絕版書,真是發光的島。

當年我已好話說盡,今番重啟還是不免讀到有如頑石愚壁隆隆作響的地步。

機器人艾比斯在已成廢墟的人類世界活捉一人,在治療他脫臼的時候,堅持唸故事給他聽。

人類的職業是說書人,撿拾戰後所剩不多的故事,在各村落流浪,說書給大人孩子聽,鼓舞他們,安慰他們。人類識字率近百的時代已宛如傳說。

說書人並不願意,他認為艾比斯別有用意,八成是來蠱惑人心。機器人的殘暴眾所皆知。

艾比斯的故事都發生在異樣的時空,或者我們就說它是科幻。科幻的故事裡嵌有科幻的故事,而且形式是古典的,「說故事」。

一個又一個,像人類與機器人之間的一千零一夜。說書人從驚弓之鳥,一堵銅牆鐵壁,到漸漸迷上這些故事。故事永遠在探討人與機器人、真實與虛偽。

「因為你是說書人。因為你是愛故事的人,所以你應該瞭解:故事的價值不會受到是否為事實影響,故事有時候擁有比真實更強的力量。即使其他人不能理解,你應該能夠理解。」(頁125)

而且必須是文學。文學讓我們短暫地突破巴別塔——不只是語言的,是身為悲哀的個體而不可能真的互相理解的——僭越進另一個人的內面,聽見它真正的心聲。

這又是機械齒輪層層包裹下的一顆燙手的心啊。我記得Amazon的一則讀者評價說,這又是山本氏始終如一地彰顯相互理解的重要性的作品。(山本氏の著作は、一貫して根底に相互理解の大切さが語られているように思います。)

在這之上,他還有餘裕,他竟然還忙得過來,簡直像徐熙娣遇上黃子佼還能策動一波挑撥Selina和蔡康永攻勢一般的游刃有餘,告訴所有受文學之神親吻的人:

只有你們了解虛構有時比所謂的真實更有力。這份力量可以扭轉人的認知,就某個程度而言,那也是扭轉了一整個世界。

文學的天賦不是詛咒,而是祝福。

PS 這封面是簡體版的,因為繁體版真的太醜,而且絕版,登冷,是我私心最期待重版出來的第一名。暫時想不到第二名。不過簡體版的翻譯和繁體是同一位。我愛到甚至收了日文版,但真的,看不懂🤪


2022年5月8日 星期日

《金門留念》:祝福貴島

 

《金門留念》好難看喔,嗚嗚,褲子脫了你給我看這?意義不會自己產生,意義來自創作者適當的剪裁。除非你熱衷抒情,喜歡睹物思人。

映後站談,導演說上一部《刪海經》他的立場很明確:金門為了政治通商的經濟繁榮,寧願犧牲環境。

喔,就是立場。也可以說是,借用教授們的口頭禪,問題意識不夠清晰。

三條人物故事軸,可以說都環繞著金門,但未免太寬泛了點;也可以相信導演的解釋,都是被台灣社會誤會的人們,金門人、退伍軍人、大陸配偶。

他說就是拍完上一部,金門人說不公平,你這是本島觀點。台灣是經過經濟發展、汙染,最後才到環保。金門因為戰地政務,連發展的機會都沒有過。

靠,乍聽滿合理的,中國也是用這一套堵西方的嘴。

但我用交通議題的公式去想:其他國家已經用血肉淋漓示範過縱容車輛的危險,台灣為什麼要再以身試法?難道也要辯說:你們都GDP過了,憑什麼我們要犧牲效率換行人權益?

不過算了,金門是金門人的金門,我無權置喙,只能在他們又開路砍樹的時候好整以暇地發訊問候:祝福貴島。

政治也是蜻蜓點水,幾乎回到本島對外島的刻板印象。廿一世紀的本外關係不是省籍了,而是島籍,我們恰如其分地卡進外省後裔台灣化後的空缺。

少數發人深省的事物出現在字幕。共匪是communist,國民黨是nationalist。兩個中國,一左一右。難怪中國老愛罵人法西斯。對國民黨而言,最壞的話也就是共匪了。冷戰是承繼二戰,二戰是承繼一戰(和戰間期的經濟大恐慌)來的。廿一世紀是承繼廿世紀來的。

金門導遊俚俗得令人煩躁。他對廈門遊客:金門本來和你們一家,兩個人一個姓蔣一個姓毛搞成現在這樣。後來兩個回家喝茶了,爛攤子交給我們現在還在收。

PS排隊上車才發現和炫霖搭到同一部末班高鐵回家🏠

這個帥哥是誰==

2022年5月4日 星期三

恐驚天上人


我一直懷疑,「權利」和「權力」的翻譯這麼接近,中國語境又刻意混用,是不是故意的?兩個剛好是相反的東西,上頭握有權力,不喜歡你爭取權利

直到我又發現第二組相似詞:「法治」和「法制」。中國常常只談法制(rule by law),著重在統治者以法管制人民;不談法治(rule of law),是人治的相反,強調對權力的約束。

法制是層峰例外,法治是沒人能例外

小時候我很喜歡李白的〈夜宿山寺〉,因為很白話又有畫面,喜歡到沒人要求逕自在書桌前默默把它背起來的程度

在我的中國好朋友阿航抱怨上海管制措施的微博底下,有不少網友擔心他,可別被封號了。有留言引用了這首詩,真讚嘆中國人太天才了: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台灣是觀賞共產魔幻國度的第一排搖滾區,地緣和文化皆然。雖然台灣自己也hilarious就對了.....🙂


2022年5月3日 星期二

劉宏文與朱天心


1.

延續宏文老師的寫作方法論:童年是會告罄的。如果你什麼東西都不讀,只憑回憶來寫,不用多久就寫完了。

這句話還是唐諾說的。奇怪,他怎麼不去告誡他夫人?天心阿姨最愛拿回憶當創作神器啊,她還好自豪:「不記得的東西不值得寫。」類似這樣。

宏文老師說他仍每天閱讀,否則語言會很快鈍掉。

我:研究生自慚形穢。

2.

雖則我已對之前痛罵的天心姨愈來愈同情共感,幾乎要對她會一聲失禮。

例如原來早在1991年她就提過外省人的蝙蝠處境,在大陸親族眼中是台胞,在台灣人眼中是「你們外省人」。

這說法2003年被駱以軍原封不動的挪用。

我記得......我也套用過家舅的說法,稱馬祖人是「海峽人」,應該集體落海,台灣海峽沒有加蓋。至今這頭銜仍適用,但對抗的變成「ROC回金馬」

把不要的(政治)核廢料隨手丟包,台灣人一以貫之。

甚至,她對本土政權的聲討,我也心有戚戚。

3.

只是她太懶了,為什麼不進步,多讀一點書呢?我相信她紆尊降貴,向兒子宥勳好好請問有什麼對抗論述的來源,她潛心修習,也能再展鴻圖,指不定和兒子(不是海盟)棋逢對手,在玉山之巔母子論劍,一償台灣讀者也未可知。

影響同時兼有兩位讀者群,橫跨島上纏鬥不休的兩三世代、本外族群,會多精彩。我想戲劇化如我會當場授名為「台灣文學核爆」,又名「玉山事件」。

但天心阿姨好像寧願停留在她的黃金昔時,施用的是減法,表現的是撒潑:這裡不對、那裡不要。說我怎樣,你們不也是?

但她理想的究竟是什麼?好像建構不出來。要跟著你的敵人與時俱進,永遠的反對派沒那麼容易的。

4.

宏文老師其實也不與時人彈同調。他甚至自嘲:「我這個世代、這種身分,是不是都被叫『老藍男』?」

但他的創作不見山東臨朐潑婦罵街,只有閩東紳士娓娓道來。他跟你說馬祖人早年都怎樣生活,受過什麼委屈。用文字丈量島嶼的形狀。

施加傷害的似乎總是國家。要打仗的是國家,跟你打仗的是國家。單打雙不打?能不能都不打?

但「老藍男」的底線也很清楚。他深知自己身上時代的侷限,必然仰慕著中華文化。但他也不會搞混:政權的中国和文化的中國是不同的東西。極權體制是不對的。

5.

所以他很鼓勵我們年輕人寫。多寫。因為我們長在不同的時代,讀不同的書,有不同的能力,寫同一座馬祖就有不同的觀點。甚至也不必獨沽一味,世界很大,寫詩、寫筆記的島嶼年輕人他也讀得津津有味。

對比天心阿姨和宏文老師,讓我神往的人格和寫作典型是什麼?應該還是在加法的建構。

不只有我不要、我討厭,你還得畫出我想要、我喜歡,心心念念,魂之歸處的方圓。

網路上充斥好會罵人的黑粉,譏誚如我,明明只是旁觀別人被罵,都還會被他們的尖酸氣哭。遂想起阿爸至理名言:「要跟健康的人相處。」還有陳映真:「請硬朗地戰鬥去罷。」

家父好像略勝一籌。(屁)

戰鬥是要為自己的目標奮力,不是只在地上哭叫到妝都花了。

欸也可能做不到啦,畢竟偶爾歇斯底里也滿爽的,但至少不要太輕易落入朱天心陷阱。


2022年4月20日 星期三

關於1970年代台灣文學的獨家見解(屁)


Photo by Lisanto 李奕良 on Unsplash


給你們偷聽我的獨家見解:

隨著一九四九外省族群來台,「懷鄉動力」一直存在台灣文學內部:從1950-60年代呼應國策的反共懷鄉,到1970年代以張拓蕪為先的個人流亡自傳,到1990年代外省二代接棒的家族史敘事,到2009年「遷台六十週年」的一九四九敘事,最有名的當屬龍應台。

1970年代有一連串外交風波:從美國歸還釣魚台給日本,激發起戰後世代第一波政治社會行動,經過聯合國「排我納匪」(好好笑),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到台美斷交(當時叫中美斷交)、中美建交(當時叫美匪建交),國際上風雨飄搖,國民黨威信搖搖欲墜。加上國民黨戰後國族敘事自作孽,形成蕭阿勤所謂的「回歸現實」世代,回過頭來用大中華符碼挑戰國民黨施政。

「回歸現實」浪潮其實是不分本外省的,因為他們都接受戰後國民黨國族敘事洗禮,接受了大中國的身分,期待著本外省的和諧。所以從校園內對當局的批判,到校園外黨外的挑戰,參與者都包括兩種省籍。

在文學上,「回歸現實」一般會說就是鄉土文學的浮現,從遙遠故國的夢幻泡影掙脫,看見身邊具體的人事物。不過鄉土不見得已等同於「台灣本土」,畢竟當時預設還是大中國嘛,這我們節目上一集有聊。頂多到1990年代變成本土論者爭奪的資源寶庫。

不過本省籍作家回歸現實可以看見台灣鄉土,那外省作家該怎麼辦?楊富閔認為,張拓蕪「卻顧所來徑」,回頭看自己怎麼跟著部隊流亡至此,在台灣安身立命,正是另一種「回歸現實」。他雖然「懷鄉」,但幾乎已不再反共--至少不是上一時期教條式的反共。

這個「懷鄉」也很有趣。如果搜尋,懷鄉文學大概還是會跟反共掛勾,談的就是1950-60年代最典型、狹義的懷鄉。我問炫霖覺得叫「懷鄉文學」還是「流亡文學」好,他的回答真是素樸有力量:「懷鄉吧。感覺已經定居了,只是懷念而已,流亡是還想回去。」被我收進論文,註腳是晚餐時的私人通訊。

我覺得鄉是複數的,是由彼至此,依違於雙鄉之間。鄉也是動態的,是日久他鄉變故鄉。因為故鄉總是時間性的,你一離開,故鄉就再也消失不見。龍應台媽媽的故鄉甚至直接沉進千島湖裡了。因為目的地消失了,成為不能被解決的鄉愁,因此懷鄉動力永恆存在。外省一代花憶前身,老淚縱橫;外省二代則更複雜,終於抵達爸媽、也是族裔的故鄉,但故鄉不再,有的從此幻滅,歸根台灣;有的則揚棄地理上實際的中國,將之昇華成心靈圖景,視若珍寶,至死不渝。

#研究生回來了

2022年4月16日 星期六

《怪獸3:鄧不利多的秘密》:幸好我生在麻瓜世界


《怪獸3》著實看了一場虛空。我還跟售票員說「哈利波特啦」但片名根本沒有哈利波特四字。

最扯的是麒麟。如果你真的按希特勒民選上台的歷史,演林岱樺成功奪權的局面,那我還會敬你三分。

畢竟麻瓜界和魔法界的連動,猶如韋小寶介入了清朝史,如何遊刃於虛構與紀實,是兩界雙雙票出獨裁者嗎?抑或是林岱樺其實操縱著希特勒?都大有可為。

結果沒有餒,前面大言不慚說要靠民意選擇,後面林岱樺自備一隻殭屍麒麟跟他bow,巫界就唯命是從。巫師們是腦子自備洞嗎。

真麒麟毫髮無傷的跳出來,向阿不思鞠躬,我差點噴笑。一個他胞弟評價這麼低,整個二十世紀都在假手他人殺黑巫師的人,派紐特隊對抗林岱樺、派波特隊手刃佛地魔,麒麟竟然覺得他純潔?林岱樺懷裡那隻是殭屍,阿不思這隻裝的是工讀生吧。

網友的神改能拯救:讓麒麟向麻瓜烘焙師鞠躬,但麻瓜礙於身分和能力表示推辭,卻讓自命不凡(卻蠢到有剩)的純種巫師們意識到麻瓜的高貴連神獸都折服,進而促使了兩個世界的和解。這樣格局大多了。工讀生不要看到人就亂跪。

每個角色的劇情線都爛到困惑。群戲裡沒有發展完整的人物,大概就破心師女郎和她麻瓜男友稍微善終,畢竟加入了黑社會是很難脫身的,目睹林岱樺殺麒麟讓她大為震撼,知道一腳踩入深水區。

但暗黑怨靈的身世,前兩集大費周章,埋兵伏將得煞有介事,結果第3集阿不思左一句愛你呦,阿波佛右一句Always,鳳凰就涅槃,遊子就回家,真梅林的輕而易舉。

紐特助理也很荒誕,只要身穿罩袍就能躲過黑巫師的追殺,大搖大擺的帶著神獸走到大選直播現場。敢情是隱形斗篷吧。而且她對紐特的情緒也很怪奇,常常有不自然的特寫,是要暗示她深愛紐特還是即將叛變?結果都沒有。

黑人臥底也莫名其妙。眼裡一直很有戲,會深邃的瞪著別人,一副日常準備要重蹈石內卜雙面諜的懸疑,結果沒有。林岱樺隨便讓他加入,雖然代價是取走了妹妹的珍貴回憶,然後最後又全身而退,還能回到主角陣營。

而這一切的荒謬都只因為林岱樺能窺見未來,所以阿不思決定不讓大家知曉完整的計畫。包括給麻瓜一根沒有杖芯的半成品魔杖。誅殺當代最危險黑巫師的團隊,不說是烏合之眾,但為何堅持要招募無魔麻瓜加入我就不懂。

主角的哥哥很帥,但他擅自在德國魔法部出頭,莫名被暈擊關押,以致紐特要跟阿不思碰面拿文件救他也是莫名其妙。在那個監獄裡會有巨大奇獸隨手把在押人犯挾去配。那為什麼要把哥哥倒吊起來?直接丟進去給魔物吃掉就好了啊,還省得被劫獄。網友說就是為了塞奇獸,和主角表演扭屁股逗笑觀眾。

觀影之前我說:現實世界太艱難了啦,我們趕快躲進魔法世界裡!

結果看完之後我們雙雙覺得:算了啦什麼白痴巫師世界,幸好沒被巫師統治。趕快回來麻瓜世界好了,至少我們的領袖不是派魔獸跟你鞠躬決定的。

難怪要有國際保密條約,如果沒好好躲好恐怕淪為尼安德塔人被麻瓜完勝吧。 

2022年4月10日 星期日

台灣文學史的懷鄉動力


我發現「懷鄉文學」的動力一直在台灣文學裡頭。可以說是外省人困在、或立足在台灣,不斷回顧中國大陸的過程。從1970年代的懷鄉文學,到1990年代的外省家族史,到2009年的一九四九熱潮。時間推移,世代遞嬗,從外省第一代血淚流亡,到外省第二代接棒花憶前身。

敝所學姐陳涵書分析「一九四九敘事熱潮」之所以難以為繼,因為它是建構在台灣主體以外的族群故事。這點很有趣,但我比較保留,因為一九四九對本省人的衝擊也不小(當然沒有四五和四七強烈),未嘗不能建構「我方的歷史」四九年版,作為補充,或分庭抗禮。

但我其實對本外省都沒有很固著的認同感,龍應台爸媽顛沛流離我也哭,台灣人的無所適從也很可憐,我想跟我貴為混血公主👸的身世很有關係。更夾縫的是,馬祖甚至不能算是典型「外省人」:字面上是(福建省),但脈絡上不是(一九四九來台)。

除了海盟那樣母嬰同室的垂直感染案例,我認為《西夏旅館》(2008)的意象--同時也是困境,說不定就解釋了一九四九的難以為繼。因為外省第三代已經「乾涸在沙漠裡」(以駱以軍觀點),溶入更廣義的「台灣人」中--雖然那可能才是綠洲。

根本的癥結或許在,沒有人再以外省三代的族裔身分自居了。除了尚有政治紅利的位置可嵌入者外。本來想舉炳中為例,結果發現他是本省人,燈冷。如果未來真有一九四九敘事的復興,那也只會以別的樣貌,而不是龍應台寡占的手筆了。尤其在「中華民國台灣」被元首以言詮鍛造之後。

沙漠的水看似乾涸,其實是潛入地下,以伏流形式存在,在適當的地方冒出頭來,聚點滴成綠洲。

#久違的研究生迷途知返

1971年被趕出聯合國之後,中華民國自知復國無望,遂從政治中國轉往文化中國的宣傳、建構。(莊宜文,2015)(三三集刊完全偃倒在這股流風之下)

之前提到,外省老作家為何這麼愛京都?那不是亡我之心不死的世仇日本嗎?原來正是仿照唐代古都的風物,保存了文化中國想像。晉太元中武陵人是也。禮失求諸野是也。

這也可解釋為何天心和國治不去共產中國,那真正的故土,反而一再到京都自我憑弔。

但有趣的是,京都會不會成為外省與本省/台派文人的交集?外省作家從京都看見中國,台派作家從京都看見日本。好好玩,只要找到證據又可以寫一篇XD


2022年4月7日 星期四

《不即不離》(2016)

 

因為黃錦樹,我一直對馬共充滿好奇,他寫好幾部反歷史小說,有的馬共成功赤化了馬來亞,有的馬共躲在叢林裡,建立起了自己的深山烏托邦。

讀他筆下的馬共,綰合意識形態和種族政治,孤臣孽子的氣味讓我聯想到馬祖。小博士開洋👨‍🎓的碩論寫「兩馬」同春鬧元宵,是中國福州馬尾和中華民國的馬祖合作慶典。

但另一對離得更遠、幅員遼闊的雙馬,馬來西亞和馬祖,更讓人玩味。我還真的找到他們的共相:兩者都和兩個中國在冷戰的鬥爭有關。東南亞是兩個中國在海外的延長戰線,黃錦樹這樣的馬華青年受僑生政策吸引,來到「自由中國」;馬祖不用說,它本身就是內戰的產物。

我在準備訪呂樾學長的時候讀到高俊宏提廖克發的這部紀錄片《不即不離》,廖回頭追索兩代缺席的父親,找到死於1948年,日本人敗戰後三年,和班師回朝的英國殖民者地下武裝抗爭的阿公。

廖不能訪幽魂阿公,只能從他的戰友們旁敲側擊,包圍出阿公的形狀。他們要嘛回到紅色祖國=中國,要嘛流離到泰國邊境的叢林,豎起他們緬懷先烈的碑。那些先烈死在廣大的青山裡。「也不必去挖了。」活著的前馬共同志說,「青山埋忠骨。」

我最近沉浸在龍應台一九四九的世界,覺得中國人到底是什麼受詛咒的民族。李昂《殺夫》固然是台灣鄉村,但時空背景很詭異,什麼逃兵、什麼戰亂連連,明顯不是在台灣。台灣本土無戰事,頂多在太平洋戰爭末期有空襲,之後二二八,再來熱戰全被金馬為首的周邊島嶼代償了。

哪裡才有綿延不斷的戰爭?中國啊,從1920年代軍閥混戰,1931年日本佔領東北(九一八事變,隔年就成立滿州國),1937開始中日戰爭。1945日本帝國戰敗,沒想到等在前面的還有4年內戰。簡直沒完沒了。就不說中共建國之後比戰爭更慘的政治運動了。這個中國近代史和台灣史的嫁接也非常「中華民國台灣」:空間在一個類台灣的地方,但時間屬於近現代中國。準確說,是民國。

我本來覺得中國人已經有夠衰。台灣人也不遑多讓,還是小勝中國人一點。但馬來西亞人其實也差不多:當大家以為戰爭終於結束,其實事情才剛開始。

影片途中,覺得受訪親戚們的口音為什麼這麼似曾相識。雖不中亦不遠矣,我不看字幕還能猜懂一半。和馬祖一樣,導演的廖家先祖應該也是從福州周邊南下的福建人,操腔調略有出入的福州語,講起華語一樣有ㄢㄤ不分的特徵,句尾一樣常有一個「嚨」的語氣詞。


2022年3月27日 星期日

在木樨地

很多年前第一次踏上祖國土地,從機場搭巴士到浙江大學郊外,九月杭州的空氣飄著一股子怪甜,讓我想起台北公車上淪肌浹髓過無數人手汗的塑膠抓桿,下車後留在掌心的同一味。

那趟旅行的細節早已忘光,只有福至心靈的一個結論:投胎在2300萬人的島,而不是14億人的人海,一定有什麼意義的。一定有什麼非台灣人不可的使命。

浙大的學生提起,才知道那是桂花香。污穢的形象豁然開朗,忽爾流金溢彩了起來。如果嗅覺有畫面,當如滿城盡帶黃金甲。

浙大是中國名校,他們很在意我們是如何遴選,能被拔擢為臺大參訪代表。我們很尷尬:......就去教務處報名就來了。

有一天吃完晚餐,走後門回浙大,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兩個農民工那樣灰撲撲的男人在打架,外面圍了一圈看熱鬧的議論紛紛。這次換他們尷尬了,低頭沉默,像迴避家醜,領著我們一路加快腳步。

昨天讀到溫佑君寫木樨就是桂花,我如受雷霆。

她說桂花是一種比茉莉更中國式的香氣,清可絕塵,濃可溢遠。簡直就是我有臭有香的桂花印象。

黃庭堅修佛而不可得,問道於晦堂和尚,晦堂問他是否聞到桂花味,黃庭堅答曰聞到了。晦堂又問他香嗎?黃庭堅因此悟道。典型的禪宗公案,曰「聞木樨香」。

近年看到更多說法,其實六四屠殺,死傷最慘重的並不在廣場,而在廣場旁的北京木樨地。比起廣場上的人中龍鳳、能聚集80年代末的鎂光焦點,木樨地只是一群同情學生的普通市民,沒有目光保護,想架路障阻止軍隊進入廣場。

夜半槍聲響起,軍隊對「人民群眾」開火。

我不禁想,木樨地那些中國式的桂花樹看到了什麼?目睹一切後,那年秋天還能開花,如常吐著它甜膩膩的香嗎?直到知道木樨地原來沒有木樨;像文昭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中華、沒有人民、也沒有共和......

說不定那一整片赤色大地,都是某種程度的木樨地?桃李不言。在木樨地。

2022年3月20日 星期日

春分


今天是春分,唐老師說此乃占星學的新年,因此我亦吉星高掛,鮮花怒放,一切如新,鼓起勇氣,時隔兩個月重新打開了我的論文檔案🥰

我發現母系家族就是一個時代。

外公是漁民。馬祖民間傳說充滿如願以償的海漂屍,給人好運的神船,殺人如麻的鬼船,影影幢幢的投射了討海人的忐忑。

兩岸分隔後出海變得麻煩,經濟活動從海洋向陸上轉移。外婆是戰地經濟的勞動者,她幫阿兵哥洗衣服,在家開撞球間,賺休假軍人的部隊財。

那時每一村都有一個撞球之花,充當門面,負責計分,風姿綽約,迷倒前線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臭烘烘的兵哥們紛紛學舌:「小姐你雅俊,我請你看電影。」那時外島還有影廳呢。

大阿姨就是西莒島田澳村的撞球之花,大姨丈也真的是來島的老軍官,他們年齡懸殊,我只記得老姨丈沉默木訥,阿姨打扮時髦懂交際,自己開店,玩股票,曾經答應七歲的我「阿姨股票賺到錢再買另一隻手錶給你。」

我戴著錶,從萬華跟著我媽搭火車回中壢。

外公外婆循著嫁來台灣的大阿姨這條繩索,全家遷來後方。馬祖人大量投入了台灣的工業化浪潮,成為經濟奇蹟的好幾萬顆螺絲釘。

為什麼馬祖人選擇落腳桃園、八德、中壢?因為工業區密集。家母在美國無線電公司桃園廠當過女工,就是惡名昭彰的RCA。不過放心,她至今仍生龍活虎。

為什麼外婆家在龍岡/忠貞/士校?看地名可以一猜,除了泰緬孤軍讓這裡有很多米干店,還有小舅舅來台讀的陸軍士官學校。從戰地前線到了後方依然入伍,我認為是一種幼時受國軍環繞的文化慣習,雖然他嘴上罵中華民國誤他一生。後來被派烏坵,另一個中華民國的孤島。

馬祖和台灣在戰後的命運緊緊嵌合。台灣的苦他們吃,甚至原鄉的馬祖苦更苦。嵌合到和台灣男人精卵結合,誕生出明豔動人的都市麗人——臣妾。除非把我細胞一個個掰開,把DNA抽絲剝繭,否則如何次元刀式的分離台灣與,「不夠台灣的」。

理論什麼的都是後方。研究只是後來跟上、亦步亦趨的詮釋。家人從島到島的生命本身不可被覆蓋。

2022年3月17日 星期四

不要來亂:舒國治《門外漢的京都》(2022版)



 你們不要來亂,京都我要自己寫,都給我走開。(超氣)

有人讀舒國治也會生氣的嗎?

根本在隨便亂寫,加一些之乎者也,看起來就有內味兒了,也因而騙倒一片想附庸風雅的老人。「門外漢」非自謙也,莫不屬實。他不求甚解,竟還沾沾自喜,自我標榜為「門外漢」,儼然「我不懂,我驕傲」的嘴臉。

為什麼討人厭的老作家都愛去京都?我不禁思考這個問題。朱天心也去,舒國治也去,吳淡如甚至在哲學之道置有恆產,豈不如蓋章男孩乾隆,方方正正的把古寶毀了--OK,我承認我是嫉妒。套一句華妃名言:好好的景緻被人給打擾了。從西田幾多郎墮落成吳淡如,你怎麼跟京都住民交代?能不祭出一丈紅嗎?

同該一丈紅的還有把京都「怨毒著述」,千年古都淪為她婆媽抱怨大平台的天心姐。等等,你們不是外省人嗎?朱天心連去京都都不忘呼籲日本「莫忘南方一島」,八年抗戰,國仇家恨哪,現在好輕易地在用日幣神風特攻嗎?

舒國治的新版序有說,可能是從小生活在台灣,薰染「日本的周遭」,對柴扉、巷弄頗有世故。我眼睛一亮。

結果下一段馬上說到自己是寧波人。問題是你作者欄明明寫1952年生於台北,不曉得還真以為你活過寧波咧,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寧波跟日本船隻的關係,真馬鹿能扯。

下一段則是日本片。我看這倒是你最豐厚的日本認識了吧,你處心積慮埋兵伏將,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的空洞無物太明顯,顯得日本認識太單薄吧。我小時候覺得劉黎兒很膚淺,直到近日發現人家從1990年代就開始旅日傳真,一天一點,好歹也集成從平成到令和的斷代史。

2006年初版可能國治這種破罐破摔的「即景抒情」(不做功課,看到什麼便上窮碧落下黃泉稱頌一番)還能討到一些只講究文字偽典麗、看不到全篇無資訊的讀者的好,但2022年不行,謝謝。

我們不需要一個假文言文的劉黎兒,ありがとう。

台灣的知日派何其多,這已經不是1990年代只見「哈日熱潮」的世紀末台灣了。當代台灣史的現代性基本都從日本時代建構起,戰前日本與台灣牽動者,幾乎成為新一代的基礎知識儲備。

通日文、訪京都者如過江之鯽,維基的日本史條目隨便挑一則讀都能一嚐智識旨味,舊書重出究竟所為何來?京都的千年不變是它的賣點,舒國治的自居鄙陋不是,謝謝。

本來到這就罵完了,但我還是想挑一個印象深刻的日本意象書寫,給國治瞧瞧,當然皓宜也可繼續旁觀。是女書店創辦人鄭至慧的文章。

她那年到波士頓實習,和世界各國的英雌濟濟一堂,但日本館的負責人宋妮卻不太待見她,終於在一次由鄭至慧主持「日本書道」,美國人「認識日本摺扇」活動後爆發。

原來她嘴裡不說,心裡老是害怕華人處心積慮,把日本文化矮化成中國的附庸。同理,她也討厭美國老大姐假大熔爐之名,行同化異文化之實。

『不早說,』我心想,同時也才放心告訴她,我來日本館,其實是出自鄉愁,為了小時候聞慣了殖民者留給我們的榻榻米上淡淡的草香。

2022年3月16日 星期三

和易澄學長聊老鄉土、新鄉土



1.

來賓是鄉土達人易澄學長

複雜到我幾度聲稱要回家刷甄嬛三遍

但超有深度,精彩震撼,眼花撩亂

千禧年以來,有一票新生代作家橫空出世(第一次打成後空-.-),研究者指出他們有個共相,大概可以說是「內容題材寫鄉土,形式技巧後現代」

論者們紛紛跑出來指認:他們是輕鄉土!不不,他們是新鄉土!不不,他們是後鄉土!

易澄存而不論他們的「本質」,轉而研究這個又後又輕又新的鄉土論述如何建構,因為作者們並沒有一份寫作宣言自稱是某鄉土,事實上他們有的人還相當反對這樣的標籤。

要談新興「某鄉土」,當然要回去談1970年代的「老鄉土」:他們是誰?有怎樣的性質?

炫霖一直誤會王禎和、黃春明甚至陳映真這樣的老鄉土佼佼者是外省人,因為他們的鄉土是建構在與保釣運動同時代,反美帝、反日帝(戰後東亞經濟強權那個日本)的民族主義之內。

保釣是什麼?是美日軍事同盟要佔我中華民國便宜。所以那個民族主義是中國的,也就是中華民國的。

等等,我以為「鄉土」必然「台灣」,禎和、春明甚至最大中國到左統了的映真,寫的難道不是台灣嗎?千惠還在鶯歌的台車上哼唱日本時代的國際歌啊!無庸置疑的台灣吧!

但是,易澄一語道破,「那個台灣也是在大中國(無論哪一個)之下的台灣。」

「那個中華民國一直沒有崩解,就算現在很多人說的台灣,其實也是中華民國台灣。」

所以「鄉土」雖然台灣,卻很可能早以大中華為前提、為框架,只是那個中國看是左邊中國,還是右邊中國而已。

鄉土文學論戰其實是鄉土文學大混戰,其中有三股勢力:1.以余光中為代表的右翼中國(中華民國官方文人),2.以陳映真為代表的左翼中國,3.弱弱的台灣民族主義,比如葉石濤。

所以光中要蓋「工農兵文學」的鍋帽,所以映真要對台灣民族論述高壓(批判)懷柔(收編),因為他知道這一支思想肯定會坐大(宥勳說的)

也難怪炫霖會誤會他們的省籍,因為老鄉土並沒有挑戰大中華,本省籍不必然有建構我鄉我土的意識。

在新生代的某鄉土裡,易澄認為應該釐清:有一票是「後現代」系列,但有一票是「本土派」系列,兩者大相逕庭。後現代彰顯鄉土怪誕,不太流露對筆下人物的同情;本土派卻有點繼承了老鄉土,乖乖的寫實,對人物寄予悲哀,甚至走向台語文學。

那為何後現代那一支某鄉土會在千禧年浮上檯面?很可能是文學獎評審組成,從黃凡到葉石濤。柏丞:他們會直接在評審台上打架吧?

正是這種廣泛的光譜,讓「後現代技法+鄉土題材」成為了折衷型態。每一位評審都給你基礎分,好過只有一位評審力保你。我說這是文學型態的天擇嘛,各自演化出不同型態,然後給老天(評審)篩選過的就活下來。

是不是很精彩!!我腦已經九彎十八拐,中間聊不夠,我還跑出去求老闆給我們延後半小時,終於抵達宜蘭。

2.

聊鄉土也連帶想起很多事,比如我對鄉土很沒有好感。不是厭惡,就是不吸引我。

我和「鄉土」至少兩層乖隔,一層是季季批評的「偽鄉土」難題,她說文學獎棍明明生活在都市,卻都要硬寫鄉土。易澄:你們評審自己愛這種作品,怪我囉?

我就在90年代後的城鎮成長,城鎮就是我的鄉土,什麼牛隻、泥巴和三明治人的操作,著實離生活經驗太遠。

第二層是性別。本土和陽剛連得太近,它是一套父權秩序,男人有土地、有祖業,女人一心想往都市嫁去,好脫離無路可去的父權鄉土。

我當然是最受不了臭彈歐里桑的。學長要我們回想自己的鄉土文學印象,我第一個想到蔡素芬《鹽田兒女》,女人做牛做馬,被男人打,沉到最底最底,扛起重中之重;第二個是李昂《殺夫》又是吃喝嫖賭,回家打某的爛男人。

軟爛敗類男俯拾皆是,台語八點檔永遠不缺敗家子形象,幾乎和我的刻板印象緊緊錨定,成為意識形態。

幸好李昂最後遁入魔魅,手刃親夫,為所有女人(和更不見容於秩序的gay)出了一口惡氣。

等等,甄嬛最後也手刃親夫啊。秘密讀者說,全天下女人都太需要這場勝利。我至此才恍然大悟,為什麼讀殺夫先壓抑而後過癮,為什麼甄嬛可以日聽夜聽,雍正死它千百次也不厭倦。

為什麼我熱衷「大女主」。因為我是何其想蓄力,時時刻刻踹爆那些象徵著典章制度的噁心歐里桑。

Gay有賴都市的匿名性而誕生。我是都市麗人,不解鄉土哀愁。這種態度大概要被罵是站在「後現代」消解權力關係,視「後殖民」的國仇家恨如無物了。

但這種角力我們並不陌生。易澄說,二二八公園的詮釋爭奪,也是「後現代」vs「後殖民」的延伸戰場。從青春鳥以肉身佔領的新公園,到國族傷痕的二二八。

甄嬛決定回宮復仇,換幣用茉莉水幫她梳頭。不多時後皇上將被他信賴的蘇培盛算計,引入甄嬛的山間禪房,聞到她滿頭淡淡的茉莉香,寬衣解帶,走上形銷骨毀的駕崩之路。

今天我的茉莉純露剛好到貨了。




2022年3月15日 星期二

講給皓宜明白:張娟芬《流氓王信福》



讀的過程中有很多想法冒出,掙扎到底要從哪一條路徑切入,讚美才不會顯得錦上添花。我先推銷給上學期開「法律與文學」的兩位老師——也是我碩士班的最後一個學分——請她們再開課的話,可以嚴肅考慮張娟芬。推薦序紛紛說這本書在縫合「流氓」管訓制度的大歷史,和「王信福」這位從小流氓到死刑犯的小歷史。張娟芬自己也這麼說。

但我同樣有感的是,這也是縫合了紀實與虛構、縫合了法律與文學(對,我們的課名)之書。後記裡張娟芬甚至夫子自道,闡述了她對「非虛構寫作」的看法。她讀的史景遷《婦人王氏之死》,好巧,就是我們的指定文本耶。這種作者跳出事件作明白的表態,張娟芬的資深讀者可能都知道,實在是不很尋常之事,所以像撿到寶一樣馬上截圖給老師。

老師們爭論了一學期「非虛構」是什麼。法學院的人要求它的形式定義,有沒有它的a要件、b要件、c要件,篩過去的就是非虛構?文學院的人說它沒有確切的邊界,文類都在爭論中建構,彼此不見得互斥,甚至也有「激活」老玩意兒,故意用新名詞裝舊酒的意圖。法學院認為話雖非虛構其實是虛構,比起板上釘釘的司法文書(娟芬表示質疑),非虛構是文學寫作,充滿想像的添加物;文學院覺得非虛構真的很非虛構,跟學院主流文類小說相比,它要循結實的史料證據,沿一定的事理前進,不能天馬行空,機械降神,當然很非虛構。

雖然看老師鬥嘴很紓壓,但我其生也懶,覺得掉進這種文類定義陷阱實在很不討好,就像螞蟻掉進蟻獅的凹槽,學術蟻獅們還會一直冒出頭來挑戰你,把你順著沙流撥進中心,以便掉進獅的血盆大口。我都使用「舉例說明術」,比如陳柔縉是非虛構,洪明道是虛構,張娟芬是非虛構。類似這樣。書末有作者自己的加持,我可以奔相走告:「你看她說她寫非虛構,你看她說她寫非虛構!」

非虛構的學院位階還是不這麼高,不夠「純文學」。但我處處被精彩到換氣過度(浮誇),哪裡不「文學」?或者說,對會寫的人而言,文類界線根本不影響美學輸出,前者是研究者的遊戲,後者才是作家真刀真槍的道場(作文老師許皓宜表示聽不懂)

皓宜,沒關係,我講給你聽。

296頁,「離開省議會以後,許世賢選上了嘉義市長,清廉認真,人稱嘉義媽祖婆。她使勁渾身解術都沒能擋下的《取締流氓辦法》,以後果然絆倒了一些嘉義子弟,例如王信福。

前面講王信福如何從一個不用法院審理、警總擅自認定的「流氓」管訓制度,「墮落」成一個脫逃罪前科的壞人,最後變成通緝的死刑犯。為什麼要脫逃?因為國家用這個毋須審判的怪制度,隨便羅織罪名,得到一堆廉價勞工,把他們派去炸南橫,少年王信福第一次看到人命如螻蟻:他昨天還在說話的同伴,今天被南橫落石壓成爛肉。所以他逃。但一逃就脫逃罪,有了前科。

中間突然插敘,戰後省議會五龍一鳳的一鳳許世賢,長年對該制度砲聲隆隆,要求給予「流氓」明確定義,要求必須有救濟申訴管道,要求必須經過司法審判,最後甚至要求廢止整部《取締流氓辦法》。但威權的火車不會為任何人停下。

為什麼講許世賢的努力?因為下一段就轉回王信福。即使是媽祖婆也沒能庇蔭所有蒼生,漏掉的王信福就這樣被「流氓」蛛網捕獲。

正是前面已經鋪排了這麼多,所以這裡只要一個小插敘,既完成大歷史和小歷史的縫合,又達到「輕描淡寫,五雷轟頂」的境界。不知道皓宜明白了嗎?還不懂?我再舉一個例子。

300頁,「每隔一陣子,就有人發明新的取締目標。這個不斷增生的清單上,終於出現了王信福喜歡的物事:『奇裝異服』、『夜間遊蕩』。他的鄉間少年生活,終不免與戒嚴肅殺之國正面對撞。火車來了,王信福的黃花格襯衫在風中獵獵作響。

前面就提過王信福喜歡的黃花格襯衫。在整部由司法文書修砌,昏暗如在押死刑犯囚間的故事裡,那個黃花格襯衫的明亮,正是王信福「前流氓」時代不曾渾沌的青春亮麗,對於讀者而言非常顯眼,對威權體制當然也是,於是蛛網伸展,要撲滅那嘉義少年的明亮。

這時黨國的豬突猛進已經停不下來,火車的形象如此逼真,除了兇猛暴力,還被放了「狗吠火車」、一意孤行的比喻。少年王信福身上的黃花格襯衫終於也被捲入它高速駛過,輾壓性的風之中。最後我們的耳際只剩書裡一道獵獵的衣料聲。讓我想起蔣勳寫紅樓夢,心比天高的晴雯死前咬斷指甲給寶玉,蔣勳說紙頁上傳來裂帛之聲。

這是真正的文學。上一個我這樣形容的是吳青峰——就是今天(2022/3/15)會在帝國大學臺灣文學部播出的這集,咦那好像得此讚譽不很難嘛😂——不不,如黃錦樹在陳映真過世後寫道,「『真正的文學感覺』,談何容易。」怎樣對我而言算真正的文學呢?我決定再掉一個書袋給皓宜看看。袁哲生說,「一切作品,只要推至一個撼人的無奈,便是好的傑作。」陳映真的山路,郭松棻的月印;吳青峰的太空人,張娟芬的《流氓王信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