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歌》不知該不該說是有點爛尾,作者好像腦洞大開,無法收拾,只好把它變......《露西》?
悉達塔與故友,在年邁時再度重逢。流浪者悉達塔已在漫長的追尋後,達到故友無法企及、不可思議的平靜境界。悉達塔的說法是「梵」:知識可以言傳,智慧僅能意會。
只要以語言試圖說明智慧,就不可能避免人類認知的侷限,將一切以對立的形式傳達、認識;就會讓「一為全,全為一」的梵天宇宙,掉落出一個贅物,即彼語言。
因此他明明一如從前都開示了一番後,又突然噤口不言,神秘微笑。
故友還急著想聽更多大智慧,悉達塔叫他前進......親吻他額頭!(要傳送檔案嗎快把你的USB插過來)
顯然這次身體的接觸有什麼玄之又玄,不可方物,故友像嗑藥到鏘去一般,瞬間消融了物與我、彼與此的障壁,萬事萬物湧現消泯,流動不居,而後大化為一。
這操作太犯規了啦!前兩天才看到「推理小說十戒十」,有一個就是「不能有超能力」!哈扣的偵探推理,你卻來一招占卜解謎,搶包拯的陰陽枕來睡,立馬得知兇手何人,那還解個屁謎啊。
侯文詠說《金瓶梅》是個「密不透風的地獄」,全書唯一出現神的時刻,是最後一章,和尚帶走了西門慶死後留下唯一的兒子,大老婆吳月娘看他身姿搖晃,便飛過遠山去。
講解佛法、無量大智慧的小說,竟然在關鍵結尾處開此外掛,告訴讀者:
1. 語言不可信,我輩沉默是金。
那這本小說要不要整本火化掉?語言必然有其極限,但也必然有靠著連番技藝去把此極限再往前推拓一步的可能性。否定對語言的興趣、取消了它的意義,只為證成佛法作為智慧的浩瀚無垠、不可告人,這是釜底抽薪,竭澤而漁之計。
2. 文學應該要是最食人間煙火的藝術,要吃下所有人世曾經與可能的痛苦,喚起讀者的共振。
佛法的智慧絕對是一著好棋,有別於西方哲學,另一道指導眾生如何面對在世苦痛的替代方案。
可是它並不是要你閉上眼簾,便可立地清涼,駕著蓮花飛升。那豈不是眼睛業障重的實踐。
好吧,就算佛法真有這麼消極好了,但小說家、文學家可以直接套用這個方便法門,便宜行事嗎?
人世是複雜無比的博弈賽局,如果最後只是通往「啊哈,什麼都不必說」以及「親我你就得道開悟」,那跟直銷領袖或邪淫神棍有什麼兩樣?
昨天大讚今日氣炸的情緒化讀者。
不過,不過,在我吹著南竿的海風冷靜一陣以後,結局的突兀或許可以理解成1922年小說技術的極限,不該以今日之是評判昨日之非,但仍找不到太好的抗辯,畢竟現在看來它就是硬傷。
不過小說載體與佛法內涵的結合,似乎也可這樣解讀:
跟隨悉達塔歷經一生的讀者我們,面對一個沒有讀過流浪者之歌、不了解悉達塔其人其事的朋友,當他問我們:所以人生的真相、佛法的真諦究竟是什麼?恐怕我們也只能像悉達多一樣,莫測高深,拈花不語吧。
這個瞬間就是悉達多的緘默所傳達的語言極限吧。它也與佛法的不落言詮相合:無論是佛法或者人生,千言萬語,不如無聲。
所以若小說僅結束在神秘的微笑,也許更勝過USB資料傳輸。
而小說家赫塞也沒有悉達塔這麼不信任語言。他仍靠著語言,才得以示現悉達塔的一生,才得以給一百年後的讀者我們知悉。
我在想,赫塞欲藉悉達塔之口否定的,是圖方便的「知識性語言」,例如故友急切想知道的人生真諦:你看來這麼平靜,到底用了什麼法門?這種「一分鐘佛法上手」的佛法操作;
而不是否定有如生命、時間之流本身的「敘事性語言」,否則我們何以藉悉達塔的故事,「彷彿了解」「心有所悟」?
當然,《流浪者之歌》最推崇的,還是:什麼都不必說,你自己經歷這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