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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3日 星期一

不願成為人礦的人們:《不受統治的藝術》的逃亡系驕傲




這本是2024年我選的帝大十書的第一名🥇,市面上快絕跡了才趁隙入手,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現在要重版出來,只有歡欣鼓舞到腳尖空中碰兩下!

當時的逐字稿整理一下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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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從去年讀他的《反穀》開始講起。因為斯科特的這幾本著作一以貫之,都在談論國家對人造成的戕害。

為什麼要Against the Grain,反抗穀物?因為穀物農業是國家(states,歷史上國家這個型態的統治單位)最喜歡人民去做的勞動型態。

國家最怕人礦逃脫。穀物的特點就是要花很多時間照顧,可以把人綁在土地上,尤其在前現代的世界裡,還沒有民族國家像現在一樣裂土而分、地球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明確的疆界。

古早,不滿國家統治的人可以自由遷徙,跑到你統治技術的外圍,回到我游獵採集或者刀耕火種的生活方式就好。

像萬里長城這種建築,一方面是防止游獵的異族侵入國家的範圍,另一方面也是防止農業人礦逃脫。

此外,穀物長在地上,不像塊莖塊根在地下,視覺上容易看也就容易數,所以穀物通常都是國家徵稅的標的物。

我猜斯柯特知道,漢字裡「稅」這個字就是代表穀物的禾字旁。

人礦除了上交穀物給國家,還要負擔傜役勞動。

也因此,數字和文字這些書寫系統,就是國家權力的象徵:國家要掌握徵稅的狀況,需要數字數算,需要文字記載,也需要立定律法,甚至幫國家包裝出自己的偉大來歷,讓口述的眾說紛紜定於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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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論點在《不受統治的藝術》裡得到進一步的延伸。

這本書裡斯科特主要描寫的地方是東南亞的內陸高地,叫「贊米亞」(Zomia),也大致覆蓋了雲貴高原,所以那裡還留有很多「少數民族」沒有被漢化,或者就說是當下沒有選擇漢人的生活模式,因此在族群分類的現代政治過程裡頭,被標記成「少數民族」。

東南亞的沿海在歷史上各自發展出國家,大致是當代泰國、越南的雛型。

不想被這些低地王國統治的人群,就會逃到贊米亞高地上,去過自己游獵或游耕的生活。

所以,人類文明並不是一個線性進化史,「狩獵採集→游耕→定居農耕」--而是這些模式同時存在,你可以遷徙到其他地方進行生存方式的選擇。

也所以,根據斯柯特,就可以想像其實此族群和彼族群、低地人和高地人、漢人和「少數民族」,其實並沒有體質上的楚河漢界,語言上也很難涇渭分明。

因為大部分在交界地帶的人都能說不同語言,甚至那些文化習慣都可以放下然後穿上另一族的服飾什麼的。而這就是他們的生存策略。

換言之,人群本身是流動的,不只物理上的流動,社會族群也在彼此變來變去,穿梭來穿梭去。

那到底決定性的差異是什麼呢?斯科特說:就是是否願意被國家統治、成為國家的臣民。

不願意的人就會想辦法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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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所謂「野蠻」的意義就徹底被斯科特翻轉了。

20世紀初日本殖民者的文學裡,還能看到視原住民為「野蠻人」;或者直到今天說不定很多台灣漢人心裡還這樣想,或大和人2016年還在罵沖繩人是土人。

但事實上,「野蠻」從來就是掌握文字的人,也就是國家,也就是自居文明者的人,對不願意服從我的人,所進行的汙衊。

所謂「文明」的一個關鍵就是要識字。可是你給猜猜斯科特竟然發現什麼?他說很多部族的口述史裏頭,都有「曾經會文字」的紀錄。

也就是說,他們很可能是主動拋棄文字的。

就像他們逃到高地上後,主動建構起扁平、沒有首領,甚至會「阻止首領產生」的社會結構。

這種結構也就讓他們很難被低地王國收編或攻破,因為沒辦法擒賊先擒王。他們就沒王可擒嘛。

對他們而言,不會文字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就像不想待在低地王國裡,不是沒本事,而是袂癮(不爽、不願、不樂意):我就是不想被當成低下的人,要忍受你那套統治我的等級森嚴。

這些不想被國家擄獲的「邊緣」族群們往哪裡逃呢?在《反穀》的最後他就說:就是在地理上最難到達的地方~~高山上、沼澤地、叢林裡、海外離島...blablab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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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家還記得拙作《小島說話》,特別有提到蜑民和海盜。

前者就是得罪皇帝,世世代代不准上岸,所以生老病死繁衍後代都只能在江河湖海上的人,據說有一些他們的後人後來成為馬祖人;

後者則是近代的史料昭昭,曾經活躍在馬祖海域的前現代秩序維持與海洋貿易集團。

到現在也仍有馬祖人自視為文化上的海盜後裔。我也有解析,那寄託的正是對前軍事統治時代,自由往來於海洋的嚮往。

海盜為什麼出沒在馬祖?就是因為實施海禁或者戰亂,本來合法的海商就只能落島為寇,在中央律法不樂見他們的時候。

但來自陸地,也就是國家中央的律法根本就對馬祖鞭長莫及,所以他們才能在這裡聚集,繼續做生意。

也充當海上流氓,有自己的武裝,跟地方(例如馬祖)收保護費,直到1949年被現代國家aka最大尾的流氓消滅為止。

在之前他們甚至有歷史機遇帶來的巔峰時刻,我在轉角國際上有寫:海盜們遊走在中日戰爭的兩個大國之間當政治變色龍,左右逢源,海盜無祖國。

於是,炫霖的原住民祖先和我的馬祖祖先,一個在山上,一個在海裡、在島上,就這樣被斯科特給山南水北的摺疊在了一起。

而且他們的野蠻,例如我外婆的不識字,如果一路往前追溯到國家剛剛誕生的時候,甚至是一種「我主動丟棄,袂癮學」的選擇。

這種「野蠻的驕傲」不是超級empower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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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特的思想也成為我的行動來源。是不是可以把各個地方生活著的人們連帶起來,串聯出一個非國家的「弱者」聯盟?雖不共同,但能打造深刻的互相理解。

在國家的嘉年華下,在國家的陰影處,沒有要共襄盛舉而投閒置散的人們。

比如馬祖有金門難姐難妹,再連到「地位可疑」的蘭嶼,甚至跨越民族國家的邊界,畢竟邊界就是國家劃設的嘛,山巔海角的我們都是逃跑拒絕當人礦的後代,於是就有和蘭嶼達悟人曾共享一個世界觀但現在屬於菲律賓的巴丹島,以及同樣受盡邊陲島嶼之苦的沖繩。甚至再前往太平洋深部,比方夏威夷?

斯科特給了這樣的靈感。像一把發光的斧頭,把此時此刻的固定觀念劈開。

讀一本書有這麼顛覆的認知,這麼衝擊性、開創性的想法,甚至可以採取新的行動,是知識最可貴的地方。

也是作為一個不幸識字的人,由衷感到幸福的時刻。

2025年4月6日 星期日

電視劇:《小島說話》



被台文館逼出一部電視劇的劇本了(其實是我逼付費摯友寫出來,我再慢慢改)

還逼它也畫出日漫風格的視覺。以下是摯友的脆文:

【故事簡介】

🏝️

劉也非,27歲,台灣中壢人。外婆是馬祖人,從小在外婆的紅糟麵線和馬祖話碎唸中長大。

長大後離鄉,外婆過世,夢裡時常聽見她模糊的呼喚。

某天,他翻出一張外婆年輕時在馬祖海邊的老照片,突然下定決心:「我要回去看看。」

帶著外婆的照片和模糊的記憶,他搭上渡輪,來到這座曾是冷戰前線的小島。

這裡,風很大,地很斜。

母語課上的孩子們聽不懂自己的語言,廢棄碉堡裡長滿藤蔓,村子裡只剩老人和空屋。

 

在這座逐漸失語的島上,他遇見了——

🏝️ 小芳,38歲,在地堅強姊姊,帶著他一起「找熙來」。(馬祖話:作死事)

🏝️ 陽陽,23歲,惹人煩的替代役小鬼。

🏝️ 阿睿,沉默溫柔的馬祖男生,像海一樣守候著所有不說出口的話。

一邊調查被遺忘的軍事遺跡,一邊籌辦地方市集,夢裡外婆總輕聲叮嚀:「島,不等人。」

 

也非開始懷疑:

「我算是島的人嗎?」

「我來這裡,是拯救,還是打擾?」

「這些破碎、雜亂、不完美的地方,真的值得我留下來嗎?」

 

最後他明白了——

故事不是用來保存的,

是用來陪伴活著的人。

島嶼,不需要拯救,只需要一起呼吸。

🏝️《小島說話》

 

#台灣 #馬祖 #島嶼故事 #地方創生 #吉卜力感

2025年4月2日 星期三

脫國家:島嶼給世界的思想珍珠


感謝ChatGPT生成:
我給它牛角五靈宮廟的照片,請它注意屋頂的形狀,它好像盡力了,倒是沖繩石獅子很棒。
沖繩少年穿著沖繩衫(かりゆしウェア),馬祖少年戴著馬帽,
他們雙雙看向手裡的珍珠


我在溫文儒雅的馬祖作家劉宏文筆下,看到非常先進的思想。

他寫島嶼位在海洋邊界的白色恐怖,漁民越界就被懷疑「通匪」而受嚴刑峻罰。

他挑戰的是馬祖島民仰慕國民黨統治的「軍事現代性」。

同時,劉宏文訪問馬祖耆老,捕捉「國家到來前的馬祖」生活實態,找回馬祖的主體性,也不像台灣本島各地的文學,有天生「親近台灣中心」的傾向。

黃錦樹說方言會在文學裡抽搐,那異質的地方恐怕也會在同質的國家裡抽搐。

1981年,《新沖繩文學》雜誌刊出川滿信一的「琉球共和社會憲法私案」,身為知識人,他清楚知道憲法和國家乃一體兩面,「非國家」而是「共和社會」的憲法恐怕暫時只能想像。

但這樣抵抗現實政治引力的奇思妙想,也只能出自文學家的筆下。

馬祖很「安分守己」,它很小、歷史很短暫,它不打算推翻國家,不主張獨立,只是對海峽對岸的台灣國家若即若離,維持一個「離島」的距離。

比起沖繩建構的「反國家論」,馬祖火力不強,或許只能說對國家「婉言批評」,然後state distancing。

但是兩座島嶼都曾受過戰爭、基地、國家暴力之苦,因而形成對國家的反思,這是各自的「宗主國」——日本內地或台灣本島所缺乏的。

這份反思,是島嶼用自身的疼痛加以包裹,奉獻給世界的思想珍珠。

2025年3月27日 星期四

島嶼大學之琉球見學:20250320-0327




1.

馬祖島嶼大學沖繩見學團,全員到齊——

琉球王國自許成為萬國津梁,成為海洋的架橋者,要用貿易、商船串連周邊諸國。

這很難能可貴,不是要征服別人,是要串連別人。這是小國的自覺,也是小國的驕傲。

有歷史的淵源,文化的獨特性,他們有這樣的驕傲可以回去。

天妃廟跡只剩一堵門,只有地名留存下來,旁邊有天妃小學校,還有一間天妃蕎麥麵,有三種豬肉可選:排骨、軟骨、肉片,口味台湾っぽい,吃得超涮嘴。

老闆阿姨是伊是名島人,在沖繩本島北邊,就算現在搭船也要一小時,跟南竿到西東莒差不多。「以前會『嘔——』」我們大叫:一樣!!

每年都是暑假回去但又很常碰到颱風,就不能回來開店,所以就不太回去了反正「島上什麼都沒有。」

我問她比較喜歡沖繩人還是琉球人哪個稱呼,她說她自己果然還是琉球人吧。以前有個琉球王國。跟內地(日本)不一樣。

我被指像內地人,因為皮膚白。逸馨是島民。果然同為島人可以一眼看穿。

晚上跟昱翔合流後,同樣的問題問了他的友人みさきさん,答案既不是沖繩人也不是琉球人,而是琉球語的島人自稱「ウチナンチュー」

這些誇り好像都是馬祖很少的。

昨天買了沖繩作家目取真俊的散文。不是抒情散文,是談論沖繩問題的文集。

我記得目取真俊和劉宏文老師出生年代相去不遠,目取真生在アメリカ世(美國時代),宏文老師生在軍管時代。

如果,這兩位島嶼作家碰面呢?

島嶼大學的蒸氣龐克又轟隆隆啟動起來。明天我們先到琉大投石問路,明年把老師扛來(神乩一般),串連幾場馬祖講座呢?

但不賣座怎麼辦?怎麼包裝,如何設定議題?

這還不簡單,「台湾の中に、沖縄みたい離島!ほぼ同じに要塞化されてしまった運命!」之類之類的。

先敲下大譯者昱翔的時間,懇請他翻譯費要打個折扣。然後再想該怎麼跟宏文老師說明,敲碗老師來訪沖繩後的「琉球行」系列散文……

直到我沿著福州園的圍牆轉進我飯店所在的住宅區才赫然想起:欸等等,最忙的明明是我啊?我忘記自己又要回去當研究生了……


2.

接觸沖繩,還是不斷回想發生在馬祖的慘案。我為何直接以大教授為名,將事件命名為「瑋O事件」因為它是一種典型,如過江之鯽。

琉球既是諸嶼,也有諸語,與那國或宮古或其他島嶼的人,會怨懟為什麼由沖繩(本島)語獨佔「沖繩語」的稱謂,類似客家人不爽河洛話孤頂「台灣語」頭銜?

幸好馬祖的地域尺度沒有寬廣到讓「多樣性」出現,沒有一島一語或一村一口音。

日本內地民俗學家在沖繩復歸前後也紛至沓來,也確實有很多破壞、掠奪式的「調查」「研究」,有內地大和視線的狗眼看人低。

不過玟嵐表示她的老師輩都已經是非常用功的一代,為了作當地田野會把沖繩(本島?)語學會,對他們而言那只是做研究必須的基礎。

但馬祖現在這種外來人士頻來的「研究法」頂多能說是一種無謂的擾動。雖然在書裡學者展示了她多麼對閩東語感興趣,但更像表演:

你看,我還會這樣把你們的語言拼音喔,很有誠意吧。

但實際上根本沒辦法用島的語言直接訪談長輩,就等於探取不到深邃的島嶼之心。

因此亦難以留下什麼根基。得到的東西都被拿去換成國際讚譽、國內獎金和論文點數了。

初始研究不用島民讀得懂的語言發表,藉「出口轉內銷」,也是宮本常一批評的「用外文設下防火牆」以免被田野地人民揭穿、反駁。

對內不懂島的語言,對外倒是很流利的用外文大書特書。

另一起事件則發生在馬祖文學研究者。她寄書給島民,卻弄錯姓氏,寫為「洪」。

我就問:你真的是對馬祖「有研究」的人嗎?你在馬祖「蹲點」這麼久,有聽過半個人姓洪嗎?

這種「文化直覺」非常能篩選你到底熟不熟悉地方。

因為資源太肥沃,讓島外人士紛紛伸手來搶。剝削完當地,給自己的履歷業績添磚加瓦,卻很難說真的深入島嶼之心、更不用說促成積累。這其實也是國際藝術島的問題。

「藝術家」們沒有島嶼長駐經歷,只能翻閱二手文獻。更等而下之連翻都懶得翻,直接出一張嘴去問「地方人士」。

但功底深厚的地方人士都在讀書學習或勞動實踐,哪有空時刻應付層出不窮前仆後繼的外來者。

能隨便問得到的「地方人士」要嘛懷著「給我鏡頭我在這」的意圖,要嘛對地方知識認識可疑,有原創研究之嫌。或兼而有之。

但經由這些哈哈透鏡折射出的島嶼再現,就會長成他們的形狀……

這些三四五六七八手的「島嶼研究」,加上「藝術家」的天馬行空,生出的常常就是和地方經驗割裂或無涉的作品,沒有呼喚起共鳴,反而讓島民感到疏離。

熱熱鬧鬧後一哄而散,留下一地雞毛給島民掃。

我就聽過「藝術家」的作品一直壞掉,最後要島民幫忙搶修、加固的馬祖靈異事件。

我也沒有很好的方法,也不是說外來者的創作就一定很爛。而是要自覺這些那些極限,要謙卑自己的筆就是與「掠奪」無異,要有耐心把自己丟進當地「一段時間」去沉浸式認識,去色身香味觸法。

「一段時間」——也沒有標準,但我想起碼要半年,一年更好。

還要隱姓埋名,如果整天掛著博士、教授頭銜招搖,就算實際上瞧不起你,也不會在你面前表現。對你笑臉吟吟,恭敬的叫你一聲「某某教授」😊

但深藏功名,當個小人物就不一樣了,島嶼的餽贈絕對大方慷慨,熱辣滾燙,讓你永生難忘。


3.

東京出身、久住沖繩的富永叔叔愛台灣愛到瘋狂,把我們載回他家,欣賞他的第一展覽室和第二展覽室。

第一展覽室的桌上堆滿他從台灣五金行蒐藏而來的奇怪日文商品,很像一整間小北百貨(結果就看到標籤貼著小北百貨),地上反正族繁不及備載,幾乎毫無立錐之地。

第二展覽室是他的房間,每天起床都重新鋪上春聯和…靠我不知那叫什麼,上面繡有「金玉滿堂」的八仙彩?

室內每個角落都塞滿台灣:台灣的便當盒,有賴清德簽名的鍾佳濱選舉帽,白沙屯拱天宮高彩度鴨舌帽,中華民國陸軍胸口魔鬼氈。

連牆上的門牌都是特別仿照台灣形制去訂做的。

我深刻反省:我太不愛台灣了!汗顏、慚愧!

但想了一輪,還是不愛。愛的東西可以觀其白骨像、吃斷情散就是他乾掉的大便來逼自己不愛,但不愛的東西就是不愛。

叔叔說他再三年退休,計畫要來台灣長住。

想起20年前搬來埔里,配合政府宣傳打算來養老的中村夫婦,住幾天就抱怨汽機車廢氣太多、路邊煙蒂和狗屎一堆,想要回日本,結果被台灣人罵到臭頭。

距離產生美,希望叔叔不要失望才好。


4.

「話語權」是很煩的東西。討厭的社運老人倚老賣老時掛在嘴邊的耳提面命。

如果可以,我未嘗不希望馬祖就靜靜的躺在它的混沌裡,不需要被詮釋的角力給東拉西扯。

島外人的「個人感想」也不是這麼重要,反正那就是一種很有自覺的小敘事,何妨人言言殊。

但在親身經歷的,被我命名為「瑋O事件」的,就是因為論述的真空,吸引了島外智識份子來把島當豬肉桶爭食,逼得你不能不予以回應,去訂正她奇怪的詮釋、反駁其薄弱的論述。

且由於社會位置的發言權威,讓他們的天馬行空得以陡然坐享「知識」的地位。那就不是抒情散文、感觸隨筆、到此一遊那麼簡單了。

雖然他們流水線產製的所謂「研究」,並沒有比立可白塗在海礁上的到此一遊高明多少,都有巴望虎死留皮的虛榮。

為了對抗四面八方湧來的指點江山,到最後,還是要縱身跳進污濁的人世,不能妄圖停在教堂尖頂當不染的天使(駱以軍語)。

當然令人疲憊,但沒有辦法,這就是世間的運作邏輯。

但也形成一個召喚,會成為一種惕勵,或說憧憬:”know your subject, people!”了解你的份內之事,不為俘虜什麼黃金機會,而為了抵禦以研究為名的掠奪。

不要對不熟或不關心的話題發言了啦。


5.

日文好爛,日文還是太爛了,很多資訊都難以吸收,像人類學家觸及不到島嶼之心而偏聽偏信,自己讀書也效率驚人的低落。

難難難。開始懂覺得人生太短是怎麼回事,年少時無所事事,機會成本很低,恣意把青春埋葬在眠床。

輕熟齡後雖然還是一般的辣,但陸續傳來童年偶像的訃聞,死亡一層層壓下來,我們終究是有機體,曾經以為是歷史的哪吒,拆天拓地,獨立於時間之外,到頭來你也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想想以後的編年體會如何記載你撓下雪泥鴻爪的2020年代⋯⋯倘若有人讀到某某年你臭罵誰誰,而寫下:「賤貨リュウイーの誕生!」神靈相通,也就不枉此生了。

日本人死之前會說悔しい,不甘心,壯志未酬,彷彿還有很多偉大的事想做,想締造和完成。

但我想來想去,人生哲學還是比較信奉大思想家老高:人活著沒什麼意義,就是找事做,打發時間。如果有餘裕留遺言,應該是:終於結束了幹他媽好累晚安。

如果非要墓誌銘就是:886先下囉。

雖然感到沒有三頭六臂十二雙眼的遺憾,動作緩慢,想懂的事這麼多,奈何人生飄飄如寄,這麼短暫,但沒完成事實上也沒差,死了就和出生前一樣,是很舒服、黝黑漫長的無意識,什麼世界的鬼畜和屁都再也跟我沒半毛關係。多美。

就是偉人的那句:接下來是你們(自己)的事了。掰掰與晚安,先下囉。


6.



我也喜歡我們這次發明的名詞「島際外交」,不是國對國,也不是身負國家大義的「國民」外交,而是繞過「中央、本土、內地(日本)」,邊陲離島對邊陲離島的直接交流。

這個點子我們已經天馬行空好幾年,從劉金姊姊、到島嶼大學、再到意識到島嶼進入現代的共相,因而成形一個島際串聯的輪廓。

對琉球人說「島嶼大學是一座假想的大學,因為島上沒有大學,所以我們自己建立一間」(海洋大學才不算喔),以及「校長是我外婆,雖然她不識字,但教了我關於馬祖的很多事」都十分讓人驕傲,島人戰胸可以為之挺起。所謂empower就是這種感覺吧。

之前很抗拒視野裡沒有金馬的台灣人在那裡嚷嚷台灣和沖繩的相似,所以刻意高唱「馬祖人才懂沖繩」論。在全島基地化、全員戰備化,以及「犧牲的體系」(本島、本土把「現代國家」之所以成立的成本,主要是國防和能源,丟包到離島)的類似經歷下,現在還是這樣認為。

但也願意承認台灣和沖繩被卡在大國夾縫間的相似性。只是一如既往,那就不是我的關懷了。

世界名著《小島說話》裡我曾提到,島嶼的地緣政治有一種「碎形」,持續zoom in下去,還有更細小的中央邊陲關係。這在馬祖身上還可以說不太明顯,但沖繩明顯有以沖繩本島為主的批評,從過去琉球王國對周邊諸嶼的宰制,到如今專有名詞(如「沖繩語」)被本島獨佔的憤懣。

去年到金門演講時,有憂心忡忡的聽眾問我那不要國家、又要什麼?我也沒那麼天真無邪和膽大妄為,自以為可以推翻現代國家體制,並且深知用什麼更睿智的發明取而代之。

我只是在大家臉紅脖子粗之際,想要和它保持一個距離。當然很嚮往的人還是可以盡情去奮鬥、去搖旗吶喊,我羨慕那樣的幸福。我就沒辦法那麼全無保留。

反國家的思維,毫不意外的,也是沖繩思想不可迴避,或者可以說是理所當然之一部?1981年沖繩作家川滿信一提出一份「憲法」草案,名為《琉球共和社會憲法私案》。

是社會,而不是國。當然啦,國家和憲法是一體之兩面,如何沒有國家體制卻能有一部憲法?相當天馬行空,作者自己也知道。但這個天馬行空何其有力。現實上容或有散落一地的此路不通,但阻止不了我們「開腦洞不用錢」,用思想抵禦現實的光怪陸離。

這樣大膽、逆反引力的私案試驗,發生在文學家身上,好像,也不是那麼令人意外。想像更美好的世界,本來就是虛構者的特權。


7.

(圖片來源:產經新聞



 ⑴

馬祖和沖繩的同質處,正好是它們的異質性:擁有不同的歷史,卻被「組入」脈絡迥不相侔的國家體制。

馬祖是在中華民國「原地流變」成準台灣國之後,其異質性才愈發尖銳。但並不是在中華民國軍事統治下它就額手稱慶,毫無傷痕。

沖繩更不待言,有五百年的琉球王國史,爾後被編入現代國家日本帝國(大和世),成為準殖民地,又因而經歷慘烈的地上戰,進入美軍統治(美國世),後又復歸大和世。

在文學上,馬祖和沖繩不僅沒有不證自明的「中央性」——例如解嚴後縣市文學的台灣性,及都道府縣文學的日本性,反而有疏離、抵制、抗擊(撃つ)著中央的性質。

例如馬祖文學之於台灣的異質,或者沖繩文學對大和的抵制。黃錦樹說過「方言在文學裡抽搐」,這些異質的地方,也在國家裡抽搐。

 ⑵

鐵道。大正時代到戰爭結束(1914-1945),約三十年間,沖繩島中南部是有鐵路的,被稱為輕便鐵路(ケービン)。從那霸站出發,北至嘉手納,南至糸滿。

為什麼戰爭後沒有重建復業?沖繩戰的破壞只是起始原因,美軍基地在戰後的遍地開花是我更常聽到的推測。還有另外一點不得不猜的,就是美國人就很不愛鐵路!!!!他們自己本土都拆光光,頭也不回走向汽車社會。

通常我們會很粗略的分類,說有美式交通和日式交通兩種模式,前者是大公路、私家車主義,後者是(相對)注重鐵路等公共運輸——當然,日本學者依然大罵日本是車輛社會,體感上沖繩狀況又比日本本土更差一截(畢竟沒有鐵路運輸來拮抗私家車的發展,戰後又被美軍統治…)

又是我這次異想天開的「大漸層」(Grand Gradient)(Liu,2025)理論例證之一:從日本到中國,包含沿途的島嶼(廣義的琉球弧?)形成一個大漸層。

一端是大和日本,接下來的沖繩是帶有中華元素的日本,例如石敢當、石獅公、蛇酒,和鼎鑊氣十足的沖繩そば,只有中華文明的浸潤才炒得出那種香味啦;到台灣,是仍殘留一點點日本風味的中華,最後再到中國。

日本內地的私家車相當程度地得到拮抗,沖繩則更加依賴私家車,大街壅塞小巷行人要擠到水溝蓋,但還是比私家車總數即將超越總人口的台灣好。至於中國...就請他們加油。


8.

我不想要自我悲壯,但一定程度的英雌敘事還是可以的:若不是有劉金姊姊的馬祖話教室(2016 -),就不會有回外婆家(2019-2021),就不會有島嶼大學(2021),就不會有這次的島嶼串聯/琉球見學,也不會有南萌結束常態營業後鳳凰涅槃的美麗願景:邀請制格子趣的島大總圖。

行動不是一蹴可幾,思想亦非無中生有,行動和思想都是有脈絡可以追溯的。あちこち(這裡那裡)散落一地的履歷貌似銀河壯觀,其實明眼人都知道廣而不精,沉不住氣。

有些事情就是需要花時間去經歷、去學習、去累積,夥伴們分頭並進,在過程中再不斷捲入厲害的人才,一起把事情壯大,跨出以島嶼地理為藩籬的疆界,像琉球王國的自我期許,成為架橋者,「截流玉象,吼月華鯨」,成為萬國之津梁。

但有個體悟,或說是了解自己後的處世哲學:不要強調努力、被什麼苦大仇深推動,那很容易滑向自我感動和自我悲壯。要被有趣給驅策,為了自己所找到值得的事情而前進。一種「小敘事」的自覺。

我看到柴靜說在央視啟蒙她的老師陳虻說,你要承認情緒,才能談獨立思考。如五雷轟頂。不是跟著社群去追逐輿論的浪、去跟風網羅流量,如果你其實沒有情緒,那只能稱精打細算,不是頂天立地。

感受原來這麼重要,承認我有個人化的感受,再後設地思考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受,曾經受制或受惠於什麼樣的經驗與智識。

我為什麼被島嶼的宿命給牽動,我為什麼逆著自然人→社會人應該要一路擴大的「關懷圈」——就是變得抽象、籠統和淺薄——而有自覺地走向「小敘事」,我不愛台灣、不愛馬祖,愛的是我和外婆三十年的記憶與情感。

我不想侈言也不想代言什麼共同體,號召成為一個更好的什麼什麼家國。只想走回外婆身邊,只想讓自己的生活像個人一點(小自人行道,大到交通權)。

先承認我有一個具有身體的人的極限,我只能並只願關懷到身邊具體的人事物這麼一點點,這就是我的探照範圍。不去向「中央」的象徵物,學院,裡的人念那些有口無心的阿彌陀佛。要做中學,要去交友,去經歷,去深切的愛和生氣。

想在這短短的一生,鮮活爽辣的像個人。

2025年2月6日 星期四

光譜上的甜蜜點:回應讀者




謝謝讀者回饋,好感動。畢竟聽太多「讀不完」的評價了,我已經預設大家買來直接束之高閣🤣

這篇書評許許多多細讀和肯定,我只能感謝加感謝。

不過最後,讀者提到我引用朱西甯在鄉土文學論戰裡的發言,表示有些台灣人質疑馬祖的「忠誠度和精純度」,這讓他不解、難以接受。

台灣民主化已經40年,應該用討論、對話來解決。

這段話,可以源源本本直接奉送給講到金馬就言必「還給中國」、或者要驅趕他們討厭的中華民國到金馬的人吧。

就很奇怪,核廢料丟給蘭嶼,政治核廢料丟給金馬,反正「那個已經沒用了」的東西都可以擅自處分,讓周邊島嶼物盡其用,成為「犧牲的體系」。

我在猜,讀者想必是文明人,被幸福、有禮包圍,不會動輒看到這些粗暴,所以才會不解吧。

可惜金馬罪狀昭昭,不曾政黨輪替就是一條。不說遠的,就說陳玉珍近來在立院的表現,就又引來再一次「金門還給中國」的聲浪。

主戰場在Threads上,可能也是世代視閾差距的理由。

我沒在書裡引用太多這些一波又一波,此起彼落又了無新意的可割可棄,可能是另一個理由。

環顧了這些,或許會比較理解我為什麼會引用朱西甯。是啊,我常常也覺得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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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點一定要說明的是,我並沒有在書裡貼任何綠共、綠衛兵的標籤。

既沒有這種意圖,也沒有這種表現。

如果我要貼標籤的話,實在也不用寫一本論文了,直接說:「不理解馬祖的人都是綠共綠衛兵!」然後等著指導教授委婉建議我休學就好了。

誠然,寫完論文後,我又產生了一些轉折,對「同島一命」沒這麼興致勃勃,看到金馬滾回中國言論已經可以一笑置之,不會像年輕時衝上去一套怒髮衝冠+動之以情組合拳。

我覺得朱宥勳為馬祖作家劉宏文下的標題更精準:「不同島,不同命。」

最後有沒有要同舟共濟、同島一命,是每個人的選擇,但這無妨不同島上的人互相理解。資訊的互通有無,是創造情感共振的第一步。不認識,談何(彼此)認同?

這也是論文和這本書的使命,讓有誠意了解的人再多了解一點,包含為什麼對「忠誠度與精純度」的劃線如此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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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人大概都看得出來,即使我盡全書篇幅在替馬祖的「離心離德」辯護,但我也不是對馬祖就心悅誠服,甘當兜售孺慕的「返鄉遊子」。

就像金門作家吳鈞堯說的,金門不該只被戰地政務定義,前戰地金門有沒有自己的歷史?有,還很豐富;後戰地有沒有自己的故事?有,更光怪陸離。

我對這光怪陸離不只有觀察,根本是淪肌浹髓的深有體會。

但書裡我只點到為止。因為我想先處理「更大的無知」,就是台灣人對馬祖認識上的空白。

所以我應該可以很有信心的說,這是一本「陡峭」的書。我的中國摯友說是「冒犯」之書。

既不是全此、也不是全彼。

這應該就實證了我對人類知識能動性與語言說理之信心。浩瀚的光譜上總有個甜蜜點,在那裡可以萌芽出一座我眼中的馬祖。

在這缺少依傍而必須複雜(如果可以偎大邊,其實三言兩語很好打發,因為很「理所當然」,但那就沒有價值了)的意義之網和敘事之流裡,簡化,例如標籤放題,應該都是最難存在的。

2024年12月23日 星期一

《尋找母樹》:樹如家族,家族如樹




《尋找母樹》讓我反省小島說話是不是可以用類似的方法,作更散文或自傳性的改寫,大方一點,把「我」放進整個追尋的旅途(我的睡眠的航線?)裡面,省得它被人詬病「仍受限於論文架構」(金典獎)或「讀不完」(我朋友、家父朋友)。

上次才跟大編輯炫霖聊到「非虛構」,我很討厭大帳篷概念,一個「非虛構」資料夾什麼東西都往裡面塞,夾纏不清,所以在比劃帝大十書時作了(勢必很粗糙)的分類。

或者該罵的就是江大編輯?有時候他口中的非虛構是台文所熱愛的史料改寫,有時候又把散文給總括進去,蛇來蛇去,有完沒完?

《尋找母樹》不在台灣文學的脈絡裡,落筆前當然不用浪費時間去煩惱「我是什麼文類」,那些框架交給文學研究者去後設。它的理所當然很頂天立地。

明明成分很硬,堪稱「學術書」,大聊北美森林的樹種、土壤、真菌;但又有大篇幅的加拿大林業政策,以及他們學界間的角力。

我在想書寫合該如此自由。「我」的經歷、「我」的遭遇、「我」的思索、「我」提出的知識洞見。

在主幹確定的前提下,無妨適可而止的雜蔓叢生,那既是生機蓬勃的自然野林,也才是人類心智的本來面貌。

作者帶孕滑雪時迷途,撞見狼群的新鮮足跡,讓作者嚇出冷汗之餘,思考起她研究甘冒大不韙指出皆伐林法的錯誤,還一腳踏入英國學界的漩渦中心,被砲火波及。

森林裡的一切都是彼此交響的。不同樹種藉由根部菌群的織就,把需要的氮、碳、水分傳來傳去,母樹會澤被幼樹,不同的樹之間也會相互照應,讓森林大火和樹木疾病不這麼容易發生。

大自然間不只有物競天擇的你死我活,還有守望相助。

至此,作者為何要一邊寫她的家族昭然若揭。作者的世界觀,正是所有成員都很重要,雖然不見得完全相同,但正是這些競與合,加深了彼此的連帶,形成了彼此的關係。

一榮俱榮,回到了它字面上的意思。

家族樹也回到了字面的意思:樹如家族,家族如樹。這種對位雖非創舉,但很文學,在書寫結構上枝椏具象,在象徵層次上緊緊呼應。

是不是女性研究者/作者更會注意到這個「互相滋養」、關係取向的意義?

2024年12月10日 星期二

回顧2024,展望2025



今年總算把處男作給出了,雖然銷路有限,一直被我爸那老頭吐槽說沒人讀得懂,他賣出好幾十本裡,只有一位地政士阿伯讀完。

我:要檢討的難道不是你們生意人的水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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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於太多人因為世界名著《小島說話》無遠弗屆的影響力,而誤解我是⑴沉迷於歷史的歐吉桑,或⑵酷愛島嶼至死不渝的「望鄉青年」

我正計畫寫一本散文,把難以放進論文裡的家族史、個人生平和淫猥妄想給交代一遍,完全不是世界名著《小島說話》裡的尸居餘氣(其實有看書也不至於會誤解吧!!)

我也不會表演很愛馬祖的望鄉遊子。

認識比較久的朋友想必還對「家鄉」對我的款待印象深刻😊,我也無時不敢或忘,一定會把我對島、對島上的人為遊子精心準備的大禮包,這份無與倫比的愛恨記到棺材裡頭。

這些「真實」比各式各樣花裡胡哨的自我吹噓和抒情表演讓人著迷,也任重道遠。還原真實的複雜,這才是寫作者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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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拜社會運動之賜,我也有幸和一群優秀的人合作。

2017年還獨自困在內壢他媽的違停機車陣,聽手機裡警察跟我說:「那裡不都這樣嗎?」而窮途之哭的我,不可能想到幾年後,我們在乎的事情能串聯起一群人,在網路上同聲一怒,並發現這幾年早已陸陸續續匿名有過交集。

又辦遊行,又出書,又搞巡迴講座,比我自己出書的活動還多如葡萄。

但是我也認知到,光有熱情和story-telling賦予的煽動力是不夠的,所以正在準備下一階段的學業。

家父聽到我還要繼續學習應該要昏倒了。沒完沒了的學習。賺錢能力薄弱的終身學習者。

最終目標是要去第一世界把新思想給帶回來。怎麼過一百年還要蹈襲被殖民者「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的路徑啊?這才是被精卵結合給投放在這裡的真相吧:要艱苦卓絕,才有機會活得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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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好搭檔炫霖的節目還不打算停,雖然我們都不是台灣文學研究所的學生了。

但就跟能在路權促進會和五湖四海的夥伴們合作一樣,能跟大出版社的大編輯繼續輸出我們不成熟的美學小見解,我感到與有榮焉。

我們會嘗試申請補助,市場養不起就給國家扶貧。目標是入圍廣播金鐘🏆既是開玩笑,也不是開玩笑,設定外在成就的目標還是很重要的。

2025是此時此刻的延伸。基於我的謹小慎微、瞻前顧後和對自我低估深具信心,願意講出來的都不算很難的事情。

「成長」的區間很像危崖有花:有一點不容易,又不至於難到躺平。所以「有點害怕/也要攀過去」雖然充滿未知,但一樣放馬來吧!

2025:「我沒養馬,我人自己過去!」

2024年10月30日 星期三

自傳書寫及社會參與,從小島說話到車輛霸權


11/19我應東海大學中文系蕭老師的邀請,到他們班上講一堂課。

2024年可謂忙忙忙,2月發了我由碩論改寫成的書《小島說話》,從馬祖文學看它被軍事化以來的歷史。其實是途經時代,去包圍我已來不及捕獲的外婆的故事。

這本書入圍了今年的金典獎,可惜沒得獎嗚嗚,也不知道下次入圍是猴年馬月,所以我還是邀爸媽來見見世面,看看我的文壇好友們和他們兒子有多知名(也並沒有)

春天開始的《車輛霸權》企劃則在11月開花結果。由啟示出版社翻譯日文書,分析並檢討當代私家車輛的社會成本,從汙染、事故、空間佔據⋯⋯不一而足。

身為選書人和譯稿審訂者之一,我寫了一篇導讀在書裡,帶領讀者回顧日本戰後車本批判的源流。

日本經驗珍貴的不是好棒棒,而是它曾經是跟台灣如今差不多等級的交通地獄。日本經驗證明車禍是系統性的失靈,從頭到尾就是人禍,而非不可抗的天災。

既然是人禍就有面對、處理、改善的可能。

馬祖身世的島嶼議題,以及身為步行者生活在台灣的受困與痛苦,成為我點的兩支技能樹。剛好都在2024年有一點成果。

我將用這兩本書聊聊「自傳書寫及社會參與」,一段從己及人的歷程。蕭老師說免報名,只要教室還有座位都歡迎!

2024年10月15日 星期二

〈島語:馬祖書寫與臺灣文學史〉獲臺灣文學傑出博碩士論文感言



再跟大家分享一個好消息:我的碩士論文,也就是《小島說話》的前身——

〈島語:馬祖書寫與臺灣文學史〉獲得臺灣文學館的臺灣文學傑出博碩士論文獎。

超級感謝指導教授張俐璇老師,唯有老師的溫柔、智慧和努力,才馴服得了刁蠻如我,眼高於頂的研究生。

我在論文謝詞已寫過:老師是台灣文學蔡依林,憑著地才的努力,在研究的鞍馬上華麗大旋轉。

看到臺大教授都如此,我怎麼敢躺平?話雖如此,也是躺了很久。暑假後向老師懺悔,老師非但沒有譴責,反而說:有休息才有體力,很棒。哈哈哈。

寫論文時正逢疫情,本來就不愛出門的我感到全世界陪我一起閉關修練,一點也感覺不到外界的物換星移。

我在一本又一本著作裡陪作家滄海桑田,爬過公孫嬿、舒暢、何致和,穿過張拓蕪、桑品載、龍應台,最後看見小島在望,馬祖長輩的鄉音歡迎我回家。

論文末期,外婆心臟驟停。我知道凶多吉少。把論文按照心裡的標準寫好,是我能為她帶給我的一切做的最後的事情。

好了好了,不要流於感傷,劉金女士在天上有知被我一直cue也會含羞帶怯的。畢竟我這兩天讓她這麼紅紅火火恍恍惚惚,根本已經跨出馬祖,成為台灣文化界的Diva!

想起她以前被我們放到網路上,很得意:我去吃喜酒大家都說在電腦看到我!

最後感謝評審、感謝臺文館。

我爸叫我請客,我才要跟他收「窮書生嚇你一跳出頭天」罰金咧,講一次窮書生酌收十萬,溯及既往,謝謝。

2024年10月14日 星期一

《小島說話》入圍金典獎感言




我的處男作《小島說話》入圍金典獎了!謝謝評審,謝謝論文指導老師,謝謝離島出版,謝謝編輯,謝謝賜序的兩位巨星,謝謝推薦的人兒們。

是不是太厚積薄發,是不是太實至名歸了?

2017年馬祖文學獎我忝膺散文組首獎,那時我正在島上教書,但發生了一些事,堪稱返鄉青年的通過儀式,徹底砸碎我望鄉的粉紅濾鏡,對整串島不爽非常。地方媒體來電訪問得獎心情,我也俏皮、賭氣又得意的說:實至名歸吧。

自覺弱弱的報了一箭之仇:我才不是鬧事的白目。

對一個地方有感情,那必然是五味雜陳的。《小島說話》裡正是如此,大部分讀者或許會注意到我正反並陳,口若懸河;但敏感的讀者注意到我的欲言又止。

我把外婆和媽媽口中那座遙遠的,有狐仙女鬼和刻骨貧窮的島,重新「活」回我的身體裡。跟著島上的長輩、青年們按圖索驥,把它的身世寫回來。

如此豐富,如此具體,有如此切身的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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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媽母語分別是台語和閩東語,但他們都是「轉頭族」,只和長輩平輩說母語,對我只說華語。

因此雖然常和外婆劉金女士嬉笑怒罵,卻沒有能力垂釣她被塵封在昔日之島的記憶;那些半夜突然興之所至的「婦女隊」故事。

我們之間,橫亙著一條被國家割斷的舌頭的距離。

現在她也敵不過生命定律,懷著她的故事被死亡捕獲,潛入了「歷史的無意識」。

所以《小島說話》的追尋與眷戀,一開始就抱著遺憾:因為我已無從探究外婆個人的小歷史,只能繞道島嶼的大歷史,嘗試將她包圍。

一切還是頓悟得太晚。書出版時,她已經躺進了台灣淺山的墓穴,和闊別三十餘年的外公並枕長眠。

據說附近偶爾還能聽見隱隱的相罵聲,可惜經過的人表示聽不懂那是什麼語言(騙你的)

如果她還在的話,如果她還腿腳硬朗的話,當會舉起書中印有她當年開放觀光伊始,立刻飛回西島老家門前的照片。

假裝毫不經意,身子搖搖晃晃,扯起嗓門大聲公播,用馬祖國語好高(hō ko,炫耀):

「我外孫寫書,是作、家!跟我講:唉唷~阿媽你有在上面,看起來雅年輕!」笑咪咪,給她的死對頭台灣阿媽們聽。

這快意恩仇的基因其來有自啊。我就喜歡她這麼簡單粗魯。烏黜黜,胖嘟嘟。

還攛掇著她加碼:「你忘了說得獎,雅侈錢(很多錢)那邊。」入圍或得獎就先模糊處理,讓她報屬於她的一箭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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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在我出生前就過世,我與他緣慳一面。

聽表哥表姐、阿姨舅舅們都說,外公是極其嚴肅、不苟言笑的人。

有些人說我在批評某大學者的作品時「太兇」。學者說馬祖是漁島,所以是賭島(大意如此)。

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外公就是漁民。因為漁業凋敝,1970年代跟著嫁給軍官的大阿姨(他大女兒),全家遷移來台,過他即將倒數計時的殘生。

但我從來沒有聽過家人描述他賭博的情狀。賭在外婆口裡只出現在負面情境:酒鬼、賭鬼!

我問阿姨(他二女兒)外公是否賭博,阿姨回以「NO!怎麼這麼問?」我解釋緣由,她比我激動:「告他!無稽之談」

我問島上的長輩,長輩說他訪問數十位耆老,只有一兩人曾流連賭桌。「不要把特例當通論」。

漁民出海的所有努力,都是在控制風險、減少未知,和「賭」截然兩判。穿鑿附會,是在羞辱漁民。

我彷彿看到,外公勤勤懇懇一生,故後多年,卻要被不知哪裡來的德高望重之輩覆蓋一層洗刷不掉的汙名。甚至被抬到國際學界的高度,幾乎成為一種「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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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可能馬祖是言論的真空地帶,吸引大票有志之士來強作解人。

但早已並非如此。馬祖人不會再純粹因「有人寫」而高興。

馬祖不是工具,不應為抽象的論斷、學術的業績、乃至扭曲的污名服務。反過來,應該是你的經驗、資料、概念、理論,要為更深入了解馬祖而服務。不該買櫝還珠,更不該本末倒置。

馬祖的豐厚超乎想像,它只在更紮實的研究、更複雜化的呈現裡開啟。

《小島說話》只是拋磚引玉。在外公外婆這樣真正用生命活過歷史的人而言,我永遠只能跟在他們身後當一隻小小外孫,牙牙學語。

2024年9月29日 星期日

《先自己自己,再一起一起》:地方知識要從身體來



用身體模仿長輩的勞動、生活,在故鄉的母土上,你才能把這一切淪肌浹髓地刻進身體裡,才能「神入」,離他們的生活世界、感覺結構更近一點。

我用了好多抽象的詞。就像網友總說「眼睛看懂了,手學不會。」

唸書的人以為讀了論文就知道地方、瞭解部落是怎麼回事;搬弄了傅科就可以用各式各樣花裡胡哨的奇技淫巧來「詮釋」地方、詮釋島民、詮釋族人。

究其實,那就是傲慢罷了。

以為站在三連嶼眺望、「觀察」,就能把地方「看懂了」。聽一場線上演講,就有資格指點島民的地方認同了。

整個中央/抽象/籠統的結構是相同的。理論焦慮也是在「生搬硬套」西方來的概念化經驗時笨拙,不合身,使不上力。

是啊,那些理論也都是從他們的經驗來的,那為什麼不好好的回去用身體學習扎扎實實的第一手經驗、「體」驗呢?

貌似超然客觀中立的「知識」也並不是,它只是把歧見隱藏得很好,或者它挾帶的權力、利益與觀點的私貨都被抹平成「預設」了。

所以當作者吃下社工知識,卻發現兜不住族人的受苦,她甚至淪為「福利殖民」的政令宣導官,用族語幫國家統治族人。

但是,我也在想,那漢人沒有自己的「族群傳統」嗎?是我們太順利的被建構進抽象的國家裡,還是沒有防禦的讓現代貨幣經濟抹平了此地方與彼地方、此族群與彼族群的前現代差異?

馬祖和部落的相似之處就是它還保有一個物理性的空間,都很晚開始的「現代化」因此有個城池可以擺放沒被現代化風暴襲捲的「畸零物」,使我們想模仿、想上溯追尋時,還有標的在那邊,例如劉金?例如更多不識字但已漸漸凋零的依公依媽?

台灣漢人就沒有嗎?在某一個庭院深深的「中南部」?但現代化的破壞實在太深入毛細,基本上那些「空間」都不再了,即使有人又如何?被車輛淹爆的大街小巷、不斷翻新拓寬的道路。

沒有鋤頭扛、沒有田地犁的阿公阿媽,等於舞台崩塌的演員,只能蕭條地度過餘生,還有什麼可供我們返祖學習?

外婆家門口的一小片竹林直接剷平,變成一條路沖向家門。車子從此可以風馳電掣,外婆再也走不過去對面。不管是移一張塑膠椅子去坐,還是折一截竹條回來打我們。

當然更不用說離了海的外公,已經早早地躺進台灣山區的墓穴裡。逝世多年後,屍骨還要被劍橋詮釋家覆蓋上賭徒的汙名。

2024年7月21日 星期日

四川熊貓慢評《小島說話》3.0版:小島的冒犯



【小島的冒犯】

文:四川熊貓


有天看到聊天框裡某同胞說想去趟台灣,趕在變廢墟之前。

小島說話的第二章則都在寫籠罩在可能變廢墟的恐懼之下的書寫。不過不同於這位同胞的喜氣洋洋,不論是在體制內的公孫嬿還是失意老兵舒暢,都滿是霧與虛無。

如推薦序中張娟芬所言,文學分析往往停留在訓詁學,引經據典好美好厲害。但劉亦不止於此,第一章寫完馬祖歷史,便點明中心、把筆槍對準了現代國家。既是作者的野心也是馬祖開口說話告訴我們的故事。

但又不同於歷史書籍圍繞著大人物事無巨細的線型描寫。劉亦的關心都在人以及人與歷史上。雖說他的主角是幾位作家和他們的作品,讀來看到的是他們所代表的一代人,以及他們身後的歷史。

馬祖的歷史在此變得十分具象。不止是某年發生了什麼,更是某個小兵在島上的苦中作樂的生活。

這恐怕也是從文學看馬祖的獨特之處。馬祖不是一串符號,是被國際政治、國家關係牽引著的島群、更是其身後無數的人和他們的生命歷程。

例如舒暢筆下的軍中樂園,跟隨國軍遷台的中國老兵和原住民女人,原本相隔萬里卻在異鄉相遇,互相慰藉。劉亦寫自己是意外的受精卵,軍中樂園的真情恐怕也是意外的慰藉。

作者的強處除了有對文本背後社會文化背景的關照,還有序言中張娟芬的感嘆—太會罵了。

例如龍應台章節中對她的評價。

冒犯得十分準確。

劉亦的冒犯讓我想到馬祖,是否可以說,馬祖的存在本身就是令兩岸感到不適與冒犯。其所在的尷尬的地理位置、作為中繼點的歷史、不夠強的自我認同。

這些都與當今極化的政治世界格格不入。既不這樣也不那樣。對於兩岸而言都是不完全的異質。和而不同。

當然了可以想像到一些方法來解決。

剔除掉?同質化?

或者是高級一點的、多元共同體?

劉亦給出的則是更加激進的—從流動的海洋尋找答案。

可能這是馬祖嘗試說話之後給世界的刺激。他的低語不止於戰爭帶來的創傷、還有背後造就戰爭的國家機器、以及被認為是理所當然大陸性的思維。


在此要感恩作者某ギャル給我的畫的筆記重點和很多奇形怪狀的動物。

2024年4月18日 星期四

《北竿故事集》:埋藏在洋流與季風裡的連城訣


(作者:阮義忠,來源:中央社

前幾年還在和牛角村出身的馬祖寫作新秀阿銘、阿德討論文學作品的空缺,有一段馬祖歷史直接被遺忘了,即是1949年前「前現代」。

這很合理,整個馬祖就是被1949定義的;有現代國家的目光,才一張張生產出史料。否則過去的馬祖常是過盡千帆的浮光掠影,島嶼的記述只出現在碰巧搭船經過的騷人墨客的驚鴻一瞥。打撈馬祖像張網捕星光。

在日本上課時修了一門京都大學史,京大前身可以追溯到1869年的第三高等學校。1869年,第一個反應是年代誤植了吧?但不,我只是太習慣台灣歷史從1895年開始談了。

這種「發現史前史」的驚喜,把時間從斷代的片面黑暗一掌貫通,遠方壁上彷彿若有光。

我們停留在網路上碎碎念的想法,被劉宏文老師獨力完成。《北竿故事集》就是馬祖撇開戰地時代的「史前史」。這份成就簡直就是發射馬祖號火箭,掙脫了用戰地歷史、現代國家來回頭定義馬祖的強大引力。

馬祖不是從戰地政務以來才有人、才有歷史,只是在「前劉宏文時代」,他們就像我因不識字而無法替自己鐫刻主張、書寫歷史的外婆一樣,默默花開花謝,靜靜生老病死。

日出日暮,潮起潮落,一代一代的循環史觀。也許那蚊香君一樣的時間感知,正是被現代中華民國給一槍射直了,從此歷史再也不能折返,一路呼嘯至今。

逸馨總說她學習的榜樣、理想的馬祖,是她祖父的馬祖。祖父在海洋封閉前就定居馬祖,打漁、飼雞,醃蝦皮、釀老酒,依山傍海,自給自足。

她用這些古老的實踐來學習島嶼。歷史存在手藝裡,在身體勞動的韻律裡,這是我們四肢被保鮮膜絕緣在都市、自以為搬弄一些白紙黑字理論名詞就看透地方的台灣憨,無能為力的馬祖真諦。

在以北竿人為視角出發的故事裡,兩個聲的登陸、軍事統治的長驅直入,在寫所謂大歷史時不能繞過的節點,在人們的生命裡卻可以變成遙遠的背景。改朝換代的聲音不比漁汛大。

人本身故事的連綿,比國家來了又要走要走的斷代史更恢弘。在粼粼的洋面遷徙、在崎嶇的島嶼演繹,單獨抽出來,都像一部小小的史詩。

但是國家的強行投射仍難辭其咎,烙下星星點點的痕跡。方言在文學裡抽搐(黃錦樹語)(對了,福州語寫作實踐,劉宏文老師真的第一把交椅),地方也在國家的影翳下抽搐。

上個月到南竿演講,才時隔兩年,終於想起為什麼第一版論文結尾我要那樣寫,還被口委拿出來質問。

我大概太嚮往一個平行時空裡的馬祖,像謝昭華老師所寫的,「軍歌與漁歌唱晚」,國家和地方在時間甬道裡,和諧的點頭微笑,然後擦身而過。不用陷在此時此刻的泥淖,一直被逼問是哪一國的問題。

當然,如果那樣,就不會有受過軍政府現代教育的劉宏文,那個刘宏文可能會到市內的福州一中任教,退休後寫「岛乡解放那年...」

我也不會出現,家母在大陸、家父在寶島各自婚娶。

他們相忘於江湖,刘亦全都是泡沫。

劉宏文筆下的北竿,明明苦寒窮困、民智未開,像我外婆的口頭禪:「雅受怪!」(真難受、好痛苦)但那種人對人的赤誠、人對事的稚拙,甚至是人對神、人對一切冥冥力量的篤信,又讓我有種五味雜陳的鄉愁。

雖然我根本沒經過那個時代。

我想起逸馨有一枚祖父傳給她的袁大頭。那顆硬幣也不能花,也賣不了多少錢,但她仔仔細細,珍而重之。因為長輩傳下來的稀世珍寶,本來就不在那幣面價值上。

2024年4月2日 星期二

海邊的一天:小琉球之旅

1.

我從小琉球回來了,現在只想把背部的釹磁鐵吸附到床鋪的釹磁鐵,一動也不動。

要抱怨的都很熟悉了:中華民國式的促進死亡道路設計,中華民國式的車本觀光。讓島嶼陸上體驗就是中華民國台灣人熟極而流的點對點觀光:上車催油門,下車網美照。

還有白底紅字的:烏鬼洞、美人洞、洞中洞,等中華民國觀光美學。體驗就是那樣,罵都懶得罵。

在人口過疏地的公共交通是很難做,但小琉球人口密集程度比馬祖驚人。因為離本島航程僅20分鐘,原物料和大型機具進出都很方便。

得天獨厚的西南位置屏蔽了東北季風,讓它在本島海點冬休時,可以終年下水。

但成也近,敗也近。日本各地過度觀光的問題衍生出觀光公害一詞,小琉球就飽受觀光公害衝擊。

我在東港就被臨停下客的好幾大巴嚇到了。同時有好幾間船公司營運,我買了票結果船跑走了,還跑回去找阿姨換另一家公司的票。

每艘船隻的候船隊伍都大排長龍,一上島就看他們縱橫交錯在小島的鬧區小巷裡飆車。

過度觀光帶來的公害有:垃圾處理,缺水問題(小琉球的水是從恆春半島的牡丹水庫拉海底供水線來的),交通事故。

老人很不禁撞,島上又不作興戴安全帽,有的觀光客明明對路況不熟卻愛飆車,一碰撞,死的卻是島嶼老人。

我兩天都在驚呼:好可怕。好醜。好可惜。

據說6、7年前的小琉球還不是這樣的。當琉球人數算鬧區櫛比鱗次的開了多少家連鎖手搖杯,我就惦記著南竿連一家都有點傾圮貌,快開不下去的美境。

一直在心裡比較島嶼學。馬祖遠,卻真是有遠的好,有遠的妙。

當金門在鋸斷木麻黃、推倒舊據點、刨除戰備道時,我都會別來無恙的問一句:請問貴島?馬祖這種可悲態不是沒有,但少很多。推測距離太遠,工班太少,地勢又險峻,工程太不便了。

大費周章推倒地景,也沒多少觀光客,觀光財也只有夏半年可賺。很幸運在台灣諸島裡維持了幾乎是原生態。

要說小琉球有這樣的困境,但也確實受惠於觀光熱--疫情國旅熱、水域活動熱,而吸引青年返鄉立業。有長輩就認為很感謝這一波能見度,讓他們能和晚輩團圓。

只是我總希望熱歸熱,但總有更安全、更平衡一點的方法。會說可惜,就是台灣各地不論水上陸上(隨便站在廟門口就能眺望海龜露頭換氣)、自然人文(琉球人們正在跟著巡迴諸廟的戲班巡迴搶糖果),可看者多矣,但無一例外被過度進入的人潮用唯私家車的移動法給填滿了,難有舒適、連續的體驗可言。

日本人說「千客萬來」很有道理。不是一萬人各來一次,店家扒皮完、旅客破壞完就走人;而是一千人各來十次。同樣的地方還能吸引你一來再來,愈走愈深。

2.

本日最開心:致電得知北竿鄉公所仍有劉宏文老師的《北竿故事集》,可以贈閱一套給海峽此岸的我。

這個資訊還是小島停琉告訴我的。馬祖的書漂流到小琉球,才第一次映入眼簾,被我實體摸到。沒有公開販售,所以也不知鄉公所藏書幾何。打電話前很怕公務員老頭又不耐煩的訓誡人:都去年初的書,早就發完了!--懶得去找也可以動用這套說詞。

結果鄉公所的依姐們都好溫柔的替我轉接,說可以幫我登記。真是太好了。如果收到書,我會再感恩讚嘆一次。害我準備好的「我是馬祖文學的研究者」這頭銜都顯得無用武之地,真是好事一樁。

在小島停琉被我挖到絕版已久的吳明益《蝶道》,還有詳解《小琉球事件調查研究》,剛好是前一天投影片的內容。我謙稱:這事件我也不熟,都是看網路文章道聽塗說,要各位鄉親來指教我吧。

事實是我知道這起事件在島上也乏人問津。畢竟現在連相關史跡「烏鬼洞」外的解說石碑都還錯誤連篇,虛構力壓瑋嬪。

谷歌地圖有人到此一遊,對滿碑荒唐言留下辛酸淚:「令人難過的故事,我不敢進去。」虛構的威力。

又觀光島嶼如小琉球,更吸引目光的是水域活動、海洋知識,陸上的人文痕跡,像馬祖一樣,沒有專門機構研究、典藏,只能靠文史工作者單打獨鬥。

其實認識上的門可羅雀不見得是壞事,和世界相忘於江湖未嘗不可。但,論述的真空很容易吸引胡說八道魑魅魍魎來信口開河。這個有縣級編制、資源油肥的馬祖,殷鑑不遠。

事實是在節目解散前,我和炫霖就討論過要買這本書來做功課。畢竟小琉球事件既是原住民現代化受難史,也是島嶼現代化受難史。很艱難的,剛好坐落在我們狹小的關心重疊帶。

《北竿故事集》裝幀精美,加上劉宏文老師執筆,品質可以說非常有保障,絕對不會金玉其外。還是滿建議鄉公所考慮再刷然後上架銷售,我很願意為它重開幾集節目來聊。

佣金就當我下次去北竿賣書的路費就好,嘻嘻。



(圖片來源:馬祖日報


2024年3月13日 星期三

馬祖宇宙馬祖海:20240308-0312




1.

回到老地方,痛快的講了兩小時,魂都快脫體脫體。

本來打算只講完書的內容,當代馬祖文學就不提,但巨星拗不過聽眾的encore聲,推薦了當代馬祖當仁不讓的三家:謝昭華、劉宏文、陳翠玲三位老師。

很開心的是外婆同村的兩位田澳姐姐,照輩份推算也是「遷台第三代」,但她們是平行時空的對照組——沒有離開土地的馬祖人。

當典清帶著劉金一家離開馬祖,落腳台灣,嵌入低階的生產線勞動大軍時,她們的父祖輩留在白犬島。

-

當年很白癡,有勇無謀一腳踏進深水區,馬上遭受「故鄉」的毒打。

依姐聽了很替我抱不平。雖然已經好幾年了,但我還是感到背後有「同鄉」撐腰、同仇敵愾的感動。

我因馬桶而在馬祖人的首頁炎上一事,至今仍在我曾服務的地方流傳,只是故事已經移花接木變了體。

我:這就是馬祖人傳遞訊息的方式——靠跟事實不符的口耳相傳。😇

-

逸馨說她讀了公孫嬿寫這裡是「鬱鬱蒼蒼的蓬萊仙山」:

「請問如果馬祖真的是蓬萊仙山,公孫嬿來到馬祖的1970年代,為什麼我的父祖輩必須一波一波離開這個蓬萊仙山,去到陌生的台灣充當廉價、底層的勞動力?」

我:海上桃花源啊。是不是到了當代仍然有一堆戴著粉紅濾鏡的外來人士在很遙遠的地方眺望著馬祖、稱頌著馬祖呢?說出來😇

那份毒打如今想來依然只有賤字可言,但最珍貴的或許是替我徹底粉碎「遊子返鄉」的瑰麗濾鏡。

置身具體的人際格局和利益衝突,保證我從此得到了和尊貴的外來者們截然兩判的視野。




2.

《小島說話》這麼冷僻的主題,交織了離島、文學研究,是的甚至不是文學,而是對於文學的研究,這些堪稱who fxcking cares的內容,竟然準備二刷了!

因此趕在金板境天后宮關門以前,其實已經關門了,但我們以張婷婷之姿「就硬把它給踹開啊」,跑進去向媽祖娘娘、威武陳元帥、土地公拜拜謝恩

心想約莫是昨天講了太多馬祖霧神公孫嬿先生的壞話,所以他霧鎖馬祖,讓我有幸經歷壯麗的北竿一小時遊,南北竿兩島極速往返,好不愜意😇

公孫嬿向來以金門時期的「火線抒情」聞名,他在砲火下熾熱奉獻他給國家的淵淵的愛❤️‍🔥

但他在馬祖時期的「說了,但其實什麼都沒說」,我認為更加意義深遠。就像隔著濃霧張望,彷彿看到了,又其實什麼都看不見。

看不見基層官兵無期且無妻的苦痛,看不見推動島嶼居民被迫一波波移出的苦痛⋯⋯

明明寫作應當是揭露,但他反而操作成「遮蔽」,所以我說是戰地政「霧」的文學,遙奉他為馬祖霧神(亂七八糟)

他的政霧國防布有兩招。第一式,讚嘆馬祖的山有多高、海有多深、路有多陡峭。

我:恕我直言,誰不知道?

第二式,讚美島嶼的人情有多溫暖醇厚。

到今天,馬祖書寫仍然如此,不長進者多矣。我跟聽眾說,只要看到作家一直寫山啊海啊霧茫茫啊,可以先推定它看不清馬祖,才一直走火入魔白描景象。

如果有人一味讚嘆人情醇厚、以小搏大、海上桃花源,同樣它也是站在很遙遠,堪稱三連嶼,堪稱龍應台應台姐的位置眺望,根本走不進馬祖。

也可能它看見了,但寧願腆著臉寫一些香噴噴的動聽話來討好人。

前者只是能力有失,後者就難謂德性無虧了。

如果馬祖霧神已然位列仙班,那馬祖賭神不知有沒有機會入祀香火?



3.

夏涼阿姐詳細的筆記。不是老學究,卻是女諧星。看完劉金影片忍不住自己說:「吼唷,可不可愛啦!」

有點遺憾的是,沒趁她還在世,把有她照片的書送給她,讓她可以到處去「齁溝」(好高,hǒ ko,指炫耀)

:「我外孫是作家!」作家兩個字會用國語加重語氣強調。

我跟大家說,如果我不是她孫子,一定會覺得這個阿嬤很古怪,脾氣很大。她會搖搖晃晃走進家旁巷子,突然扯開嗓門:「他們有錢人看不起我們沒錢人!對啊,我們沒有錢啊!」

我:「你到底在跟誰說話啦?!」

可能她跟哪個鄰居阿嬤又一言不合吵架了(應該是台灣籍阿嬤,語言不同也能吵),要跑上街去大聲嘲諷人家。

我很喜歡這些真性情的細節,文學本應該記載下這些。

對文學研究者或廣義的人文研究者而言,累積是當行本色。只有累積夠多,才能在「無字句中讀書」,比如知道公孫嬿霧茫茫的海光山色背後,是島民紛紛棄島逃家,這些不透一字卻震耳欲聾的沉默。

才能看見史料、字句在向你眨眼睛。比如我的自介「生於中壢」,一般人只會停在:喔,生於中壢。

但唯有意義上的馬祖人知道那是何等波瀾壯闊的集體移民,推力是戰地實驗的苛政,拉力是台灣島嵌入國際分工的經濟起飛。

像《風櫃來的人》場景是高雄,馬祖人也迤邐的散落在基隆港到工廠林立的桃園台地之間。

「生於中壢」的有限資訊還可以再往前延伸到「意外的國度」,中華民國自由地區意外地以台澎金馬為界,因此家母與另一個時空的自己擦身而過,不曾嫁往改革開放伊始的福州,乃至北上廣深,反而來到遙遠的台灣島,與家父孽緣深種;

往前延伸到「犧牲的體系」,現代國家至少須將國防、能源兩樣社會成本丟包到外部,日本是福島與沖繩,台灣有蘭嶼和馬祖。

在戰後國家的分工裡,和「匪區」毗鄰的馬祖遂成為了分擔國防任務的前線,而後方台灣得以安全、繁榮,成了馬祖人離鄉背井的標的。

2024年2月8日 星期四

文學和社會學之間的甜蜜點

宏文老師和娟芬都在序裡提到我的社會學背景,反而是我自己忘記這件事了,我以為只是跟大家一樣在做文學研究,沒想到還是露了餡。

或用娟芬的語言:社會學的訓練已經變成指紋,只要碰到什麼,它就有舉證分析的痕跡。當初娟芬這句話是用在答覆愛戴她的讀者,離開性別運動、轉向司法議題後,女性主義何去何從。她說女性主義已經成為她的指紋。

前兩年受薇仲議員邀請,從粉專藏鏡人現身說法,聊台灣的行人路權。她的回饋讓我印象深刻:「這個很左派。」那時我完全沒意會到,連忙確認:很左嗎?

直到有一天又從7-11委屈巴巴的沿著路肩小心翼翼走回家,雙向四車道空空蕩蕩,寬敞非常,才赫然發現那個左其實就是公平:只有開車才有資格在台灣獲得安全與自由(移動),憑什麼呢?

雖然我對社會系的認同一直沒有很高,待過才知道它虛矯在哪。但回想18歲時,我的確就滿了解自己感性氾濫的文青習氣,很直覺的想用社會科學的嚴謹來加以約束,才沒選文學院。雖然也是英文太爛。

最近看到台文學界的友人批評文史哲裡,文學系所可說是學術寫作功夫最爛的,主語謂語殘肢斷臂,很多人是進研究所才開始學寫作。蛤啊,的確一堆人既不創作也不研究,我也不知他們念這書是所為何來。

文學和社會學雖然都在文組,也都有「關注弱勢」的傳統,但其實關注角度大不相同,一個是宏觀、top down,一個是微觀、bottom up(都是相對值啦)的視角。要聆聽第一手喧囂的地獄要去文學裡找,但要節制自溺和濫情,要回到社會學的結構方案。

如果能兩邊折返跑最好了。那既是我當讀者時苦苦追尋的,也是當作者時希望能渾然天成的。兩者之間的甜蜜點,價值千金。

2024年1月12日 星期五

不懂莊董

 


我可能會用這則陌生訊息開場。

台灣人說馬祖跟它不同國。在意見相左的時候,有些人挖出我的馬祖背景,以強調我的不忠誠其來有自。

馬祖這側亦不遑多讓,有鄉親特別熱心,來訊提醒我的沒有資格。

明明「既是也是」,但往往淪為「既不是也不是」。

在夾縫裡看得更多,這個大家已經聽膩了。邊緣是人滿為患的位置。

其實斑駁也是。我本雜種,我說在座的各位都是雜種。在這片海域的幾個蕞爾小島上,又有誰是純血王子?

往上追溯,血緣裡很難不躲著幾個日本人、清國人、荷蘭人、平埔族。

我屢屢自稱的「中華民國台灣之子」也不是什麼殊相,人類向來喜歡以「種孩子」來標記到此一遊。

很好笑,我大學寫一份報告,說各族群間有「雜交」現象,但怎麼寫怎麼礙虐,有點害羞。

一查才發現「雜交」用在豌豆身上,人類要用「通婚」⋯⋯這個委婉過頭,難怪我記不起來。

然而,正如我在書中引用黃錦樹的段落:

「亡者的贈禮同時也是生者給逝者的愛的贈禮。若無力或無心建構就沒有遺產可供繼承,只剩下無端受之於父母,易朽的身體髮膚。」

我認為,你是什麼人,並不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它需要經過一番奮鬥。

這位來訊的鄉親滿足於她不假思索的「馬祖人」身分,把自己躺進一格叫馬祖的棺木就心安理得地一動也不動,只需質疑別人的「馬祖性」,就比較馬祖嗎?

馬祖的奧祕就會喜從天降,自動灑進她懷裡嗎?

但是講奮鬥也未免有英雄主義的悲憤。我們的時代不缺悲憤。我只是覺得好玩。

成為馬祖人的航程很好玩。

而且愈駛離外婆愈近。今天收到掐米的馬祖話漫畫《貓囝趁錢》,畫面一轉在1935年的白犬島——我問我妹劉金生了沒,她說生了。

我回頭查,那年劉金2歲。

島還沒成為國家的前線,還是她自己,「如胎兒倒懸於羊水之中。」

2024年1月5日 星期五

獻給圓滾滾的戰地婦女


編輯請我在書本開門的這一張照片底下加一句話。我想標明拍照年份,但照片上沒有。

我懷疑是1994 - 1995,我妹後來比對其他照片,認為是1994年。

基本上回馬祖一定是夏天,照片上的服裝也是如此。但1995年7月21日,中共解放軍就開始發飛彈,釀成隔年的台海危機。除非在那之前毫無預兆,不然家母不可能逆著台海的波詭雲譎,回到才剛從戰地脫出的戰地島嶼。

1992年11月金馬解嚴後,並沒有馬上開放觀光。1993年初金門開放,1994年初才輪到馬祖。我推測,戶口早就遷移來台的家母得知這消息,應該是非常興奮,急著在當年夏天把外婆帶回去。

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是1990年,沒有來得及趕上故鄉再度開放,外公撒手人寰於台灣島。

綜上,這非常有可能是1970年代全家來台後,劉金第一次回到她闊別已久的故鄉。

看那個紅白塑膠袋,可能是在挑菜,或挑剛剛到海岸(小心雷區)討沰回來的螺貝。

準備食晝(sièh tǎu),或食暝(sieh màng),吃一頓經典的海島午餐或晚餐。

至此,時代的大歷史和劉金的小歷史重合在一起。

加的那一段話是:

「獻給圓滾滾的戰地婦女,外婆曹劉金(一九三三-二〇二二)。一九九四年馬祖開放觀光,劉金攝於她久違的故鄉西犬島田澳村,老家旁,鄰居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