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18日 星期四

《北竿故事集》:埋藏在洋流與季風裡的連城訣


(作者:阮義忠,來源:中央社

前幾年還在和牛角村出身的馬祖寫作新秀阿銘、阿德討論文學作品的空缺,有一段馬祖歷史直接被遺忘了,即是1949年前「前現代」。

這很合理,整個馬祖就是被1949定義的;有現代國家的目光,才一張張生產出史料。否則過去的馬祖常是過盡千帆的浮光掠影,島嶼的記述只出現在碰巧搭船經過的騷人墨客的驚鴻一瞥。打撈馬祖像張網捕星光。

在日本上課時修了一門京都大學史,京大前身可以追溯到1869年的第三高等學校。1869年,第一個反應是年代誤植了吧?但不,我只是太習慣台灣歷史從1895年開始談了。

這種「發現史前史」的驚喜,把時間從斷代的片面黑暗一掌貫通,遠方壁上彷彿若有光。

我們停留在網路上碎碎念的想法,被劉宏文老師獨力完成。《北竿故事集》就是馬祖撇開戰地時代的「史前史」。這份成就簡直就是發射馬祖號火箭,掙脫了用戰地歷史、現代國家來回頭定義馬祖的強大引力。

馬祖不是從戰地政務以來才有人、才有歷史,只是在「前劉宏文時代」,他們就像我因不識字而無法替自己鐫刻主張、書寫歷史的外婆一樣,默默花開花謝,靜靜生老病死。

日出日暮,潮起潮落,一代一代的循環史觀。也許那蚊香君一樣的時間感知,正是被現代中華民國給一槍射直了,從此歷史再也不能折返,一路呼嘯至今。

逸馨總說她學習的榜樣、理想的馬祖,是她祖父的馬祖。祖父在海洋封閉前就定居馬祖,打漁、飼雞,醃蝦皮、釀老酒,依山傍海,自給自足。

她用這些古老的實踐來學習島嶼。歷史存在手藝裡,在身體勞動的韻律裡,這是我們四肢被保鮮膜絕緣在都市、自以為搬弄一些白紙黑字理論名詞就看透地方的台灣憨,無能為力的馬祖真諦。

在以北竿人為視角出發的故事裡,兩個聲的登陸、軍事統治的長驅直入,在寫所謂大歷史時不能繞過的節點,在人們的生命裡卻可以變成遙遠的背景。改朝換代的聲音不比漁汛大。

人本身故事的連綿,比國家來了又要走要走的斷代史更恢弘。在粼粼的洋面遷徙、在崎嶇的島嶼演繹,單獨抽出來,都像一部小小的史詩。

但是國家的強行投射仍難辭其咎,烙下星星點點的痕跡。方言在文學裡抽搐(黃錦樹語)(對了,福州語寫作實踐,劉宏文老師真的第一把交椅),地方也在國家的影翳下抽搐。

上個月到南竿演講,才時隔兩年,終於想起為什麼第一版論文結尾我要那樣寫,還被口委拿出來質問。

我大概太嚮往一個平行時空裡的馬祖,像謝昭華老師所寫的,「軍歌與漁歌唱晚」,國家和地方在時間甬道裡,和諧的點頭微笑,然後擦身而過。不用陷在此時此刻的泥淖,一直被逼問是哪一國的問題。

當然,如果那樣,就不會有受過軍政府現代教育的劉宏文,那個刘宏文可能會到市內的福州一中任教,退休後寫「岛乡解放那年...」

我也不會出現,家母在大陸、家父在寶島各自婚娶。

他們相忘於江湖,刘亦全都是泡沫。

劉宏文筆下的北竿,明明苦寒窮困、民智未開,像我外婆的口頭禪:「雅受怪!」(真難受、好痛苦)但那種人對人的赤誠、人對事的稚拙,甚至是人對神、人對一切冥冥力量的篤信,又讓我有種五味雜陳的鄉愁。

雖然我根本沒經過那個時代。

我想起逸馨有一枚祖父傳給她的袁大頭。那顆硬幣也不能花,也賣不了多少錢,但她仔仔細細,珍而重之。因為長輩傳下來的稀世珍寶,本來就不在那幣面價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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