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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15日 星期一

話語不該有乾貨:《把自己作為方法》摘錄


項飆。來源:端傳媒


49頁

大部分地方院校的老師其實對自己身邊的生活興趣很小,看一下學術期刊上寫什麼文章,就往上套,主要目的是要進入那個話語體系,而不是觀察身邊的世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已經工作了,回國調查發現這個現象很震驚,他們也承認這是巨大的問題,但還是沒有興趣,可見這種分裂有多麼嚴重。在這種情況下造出的學術話語完全沒有意義。

我們當時北大的老師也有這種情況,我認為他們講的東西是無機的,就是教科書裡的東西。

54頁

所謂的偷竊,在什麼時候、什麼條件下成為一種不道德,有歷史的演變。再比如,家庭和腐敗的關係也讓我們要對道德作實證分析。為什麼因為照顧子女而腐敗,大家就覺得好像可以寬容一點?同時我們對腐敗官員的揭露,卻把大量篇幅放在男女關係上,而對這個人究竟怎麼貪污、制度設計哪裡有問題、貪污造成的具體後果又講得很虛幻?

道德是多維度的,為什麼在這個維度給予那麼大的權重,其他的事情給予小的權重?

北大校長給媽媽跪下,拍成片子拿出來流傳,這給青少年的影響非常壞,因為它把一個不自然的、說不清楚的道德觀猛然扣在你頭上,不但讓你無法選擇,而且讓你失去了究竟何為道德何為不道德的基本感知。

我想我當時寫這篇文章是講「五四」要建立新道德,要去理性地思考,有個人的自由。沒有選擇的道德是不道德的,強加的道德最不道德,因為把我的道德強加於你,意味著我要對你的人性作一個潛在的徹底否定,你要不接受我的道德,在我眼裡你就不是人了。

2025年9月9日 星期二

鄉紳與二向箔惡神:《把自己作為方法》




一種驚世駭俗的好,大大咧咧的證實給你看,什麼叫「真實自有萬鈞之力」(柴靜語)

據京都熊貓說她曾經和我共讀過,拿來批評林教授。但我完全忘記了,所以讀了又批評了一次。

鄉紳式的知識分子,紮根於地方,浸淫於地方,對地方的掌故、人際、慣習無一不精。

我記得林晴灣對逸馨的評價是:關於馬祖的一切都問不倒她!——這是構成要件。馬祖一年有這種姐姐也太棒了吧!——這是法律效果。(黑白講)

跟鄉紳相反的,很顯然就是那些來自中央的樣板化惡神,拿著一張名為樣板化的二向箔,看到事物就忙不迭丟過去,彷彿誓言把所有豐富意涵都壓扁成平面。

這不是只有我說,項飆也這樣說:

「具體的魚餅很重要,不能夠把它輕易概念化,說它是溫州象徵等等。你必須知道它在物理意義上怎麼被做出來,才會有底氣和精神。」

不要急著概念化。不要直接上升成某某象徵(他是溫州人),先好好知道魚餅是怎麼做出來的。

這就是「實踐」。那些來自中央、習於抽象、二向箔放題之徒卻不成比例的擁有最高的聲望、最大的聲量,可以記載、可以分析那些發生在地方具體的事象。

但其實這很不健康。至少他們——我們這些人,要謙卑的承認我們所知極其有限,只有資格用卑微的不確定口吻如實的把事情鉅細靡遺的記載下來,而不是鼻屎大的證據就要投進汪洋大的理論裡。

所以我才說什麼傅柯、德勒茲、紀爾茲都是沒必要的。

「不是學術問題,實際是一個實踐問題、權力問題,是學術圈怎麼玩的問題。要進入學術圈,我們大部分人寫文章是為了讓其他學者認可,而不是讓你的研究調查對象認可。」

誠哉斯言。

我是鼓勵各地方的識字者都兇起來,不要讓學術撈仔以為她可以進進出出不負責任胡說八道。

這不是要「壟斷詮釋權」什麼的,而是本來就應該互為主體——你敢瞎七瞎八,我便破口大罵。但你寫得誠意滿滿,我當然是感恩戴德。

書末的例子很短,但簡直讓我快哭。

項飆的姨夫提起以前吃飯都吃不飽,但這很奇怪,農民自己種地居然吃不飽。項飆第一時間就提起荷蘭學者馮客作的大躍進研究,幹部開會消費掉多少牛肉、米飯、茶葉的數據材料。

他姨聽了就一句:這不是吃了,都拿回家了。

不像馮客認為的那樣,是官員們腐敗貪婪吃得多,可能反而是小心翼翼包起來拿回家了。跟項飆原本依據馮客的描述而設想的花天酒地不一樣,雖然也不是什麼好事,一樣有權力帶來的不平等「再分配」牽涉裡頭。

他說:「這一下子就把體制是怎麼運行的豐富性凸顯出來了。」

這真的是只有「活著」的人、活在地方的人,才能一眼洞穿的現實。

最懂馬祖的一定不會是我,也不會是那些抽象螺旋丸人類學家,甚至連逸馨恐怕都要甘拜下風——是哲人已遠的劉金女士。她的每個用語都是海嘯量級的馬祖馬祖馬祖,不經轉述而減損的第一義。

「鄉紳」的重要性來源於此:你懂地方,你又識字,這些「洞穿」於是可以自己提筆記下。

一件無關又有關的事。晚上市長跟我分享她的罵人戰功彪炳,我想起那天同她分享,我們可以不同意但不能瞧不起的「庶民感情」:「他一定有貪,但沒證據關人家一年不行啦。」讓剛放出來的人白白生了一圈悲劇英雄的光輝。

我也知道我跟自己批判的中央抽象系知識分子間不容髮,並沒有很遠的差距。所以才要更謙卑謙卑再謙卑,承認自己的單薄,有限。

有人可能會問,我也常常自問,經歷的這些學科可以互為磨合嗎?

不行也無所謂。任何知識都只是一個工具。你要操縱它,不要反過來被它操縱。要役物,不要役於物,OK?我也不想一生只拿一把榔頭,看到什麼都當成釘子敲下去。

只因世界是無法窮盡的。

2025年7月9日 星期三

《多謝不閱》:不得其所,是我一生的故鄉




在我有的烏格雷西奇(疼痛部、無條件投降博物館、多謝不閱)裡,我最喜歡《多謝不閱》!好多句都可以原封不動貼到臉書上,那些政權文學家臉就會自動湊近,不至於被打啦,但被質問是肯定的。

一方面可能也是我愛小說家的散文。雖然她最後說是「半虛構、半寫實……虛構可能比寫實還多一點」(285),所以不能算是完全體散文。

但也是在散文的自我揭露性質下,雷西奇老太才明確談到自己的流亡。我之前就查過,但似懂非懂,這次由她老人家夫子自道,那就坐實了:她不是在南斯拉夫內戰時,迫於戰亂而流亡。

反而是「前南」打完仗解散後,在新政權克羅埃西亞(不是塞爾維亞,我記錯了,但對老太來說有何差別?她一定不會怪我,只會像豆瓣網友說的,對中國譯本前面一定要括號國籍的那個荷蘭的[荷]字皺眉冷笑,酸言酸語。生而為人,似乎一定要有一個國籍,sad)治下,主動選擇離開——照搬她的話,一樣是流亡。只是自願流亡(voluntary exile)。

這個悲哀程度比她是在軍事/戒嚴狀態下,逼不得已離開故土更強。

因為那是她自己選擇的,在和平狀態下自己選擇的。

我就在想,如果我只是恨透你他媽台灣,所以想要往外遷徙,但依然保留護照,隨時回來更新並利用一下健保,看看病,健健檢,享受一下跟朋友相聚、跟爸媽拿錢,但三不五時離開並且才能由衷感到平靜和幸福,我算不算是在「自己的土地」(然而算是誰的土地又是誰說了算呢)上「流亡」呢?

這種「流亡」、「自願流亡」聽起來太附庸風雅、太布爾喬亞、太精神勝利了點吧?但意見領袖言猶在耳:合法要飯,有何不可?合法有證自願流亡,有何不可?

我心理充滿牴觸,精神由衷抗拒,但是我合法的權利當然還是要保存,要施展,誰云不宜?都和舒雅辯論去。

其實根本也不需要這樣大動干戈吧。我甚至不用移居他國,我完全能夠雙足生根,釘進土地,八風不動,但就是對此地深惡痛絕,牢騷滿腹。

肉身在這,但是清楚知道:我不屬於這裡,這裡也不屬於我。

然而悲哀的是,即使我知道身在日本等文明一等國,能享受他們法治與稅金換來的乾淨整潔與文明秩序,但我仍然神智清明:那裡也不屬於我。

我有中華民國籍(法理上可還不是台灣籍唷),但我對它(治理的台灣)毫不「認同」,這算不算流亡呢?

我移居或旅行去某國,能感到安心,但也仍持續感到格格不入,悲哀我的好友親眷都不在那裡,我也不來自於他們日積月累淪肌浹髓的語言和文化,這算不算永久流亡呢?

既不屬於此,亦不屬於彼。

此身如寄。

這個狀態不就是烏格雷西奇嗎?不就是意義上的流亡嗎?

Out of place,不得其所。藉由烏格雷西奇,我返回18歲那年台灣文學課的啟蒙。老師的輕描淡寫,對我晴天霹靂。那時夾住我的格局不大,只是故鄉桃園和升學地台北,30公里遠。

但那時我已經感受到一點什麼,對不得其所四字感到生命底部的共振。

彷彿知道那會是一則精確的讖言;那將是我一生的處境。

去國並不懷鄉,回了國更不適應。但因為你去過遠方,所以知道從此沒有遠方了。

沒有地方是你的天堂。

普天之下,沒有故鄉。

文學起碼要寫到這個境地,呈現出個人在「國家」「體制」這些人造物之間被撕裂的狀態,才有寫到點子上吧?才顯現了個人——而不是一廂情願的群體——存在性的本質艱難吧?

動輒台灣奪美奪讚的政令宣傳是哪門子破爛,這已經不用說了。

民族主義為何讓「永恆的失鄉人」烏格雷西奇倒彈,這更值得追問。或許那正是民族主義高張的此時此地,一處精神的庇護所、認同的避難壕——我暫時的棲身之所。

委身躲進去,感到烏黑而安眠的,暫時的家。

AI說,若烏格雷西奇在世,大概會屈身在同一處防空洞裡笑笑回我:

「你已經是我的同鄉了。」

2025年7月2日 星期三

《國家的視角》:不要白紙作圖的神,也不要躺平的國家




主要概念非常簡單:抗拒由上而下的單一統制,支持因地制宜的常民智慧。

任何崇尚抽象的菁英在白紙上尺規作圖一番,盤古開天出whole new world,就要介入並改造當地芸芸眾生的組織型態、生活軌跡,我們可以恭恭敬敬的送他一句:憑什麼?

最恐怖的,是他們都覺得自己在幹嘛?在行善積德,在文明進步,在自由解放。

通向地獄之路,是一根自詡雄圖霸業的筆尖帶來的。

這個我們完全能夠理解。

也理解人是如何被圈地而失去土地,斷絕了情境知識、脈絡知識、在地知識,像一片保鮮膜住在城裡,吃標準化的國民教育,崇尚脫具體、去在地的虛空理論,普同知識。

然後再回過頭貶低實踐知識,以成為命名者、規則制定者、以語言文字再現者,以此觸發源源不絕的象徵資本⋯⋯

以上都理解也能夠想像。但我怕的是人類學式的美化。

例如把台灣安那其交通視為一種庶民實踐的安排、常民智慧的結果,在那裡大力鼓吹現況,並且反對公權力和公共資源介入。

如果借用《自由的窄廊》,就是社會跑太快而國家躺平,所以在這領域才如此無政府。AI則提供另一種可能性,即兩者都躺平。

社會和國家都要跑得夠用力,才能順利停在一個堪稱動態平衡的良好原地。血腥的道路現況應該不算是很好的原地。窄廊根本未形成。

所以無論是誰跑誰躺平,應該都沒有美化現況的餘地。

人命是底線。

你社會和國家要怎麼博弈,你大人類學家要如何紙上談兵都無所謂;人命是底線。

再者,這也是歷史研究施力的地方。非常有可能,是我們早已把此時此刻的車輛交通「自然化」了,才誤以為這是一種國家及財團沒有介入的「庶民智慧」。

但依據美國、歐洲、日本等先進國的經驗,或者簡單的普世論理,都可以知道或想像:車輛不會憑空出現在路上。

前端需要有誘使道路開闢不斷、拓寬不斷的政策動機,還要有修路、加油等系統的建置。車商與政府的利益結盟,在道路經濟和車輛經濟的推波助瀾裡扮演什麼角色與多大作用,都還有賴歷史研究的分析。

但總之,我們都很難說這是Scott意義上的在地、高度脈絡的庶民選擇。毋寧說這是被給定條件(大量開路、廉價機車、國道、經濟發展與汽車)下,極度有限的選擇。

仍然和「高度現代主義」(國家與財團的共謀)息息相關。

有本事就讓移動手段多樣化,讓行動者自由組合搭配理想的移動套餐,而不是只能「被迫用車」。

AI此時很蘇格拉底的問了我:

「Scott提醒我們國家的危險性,但Acemoglu提醒我們:不治理也會死人。若要再往下推,我會問你一個延伸問題:

在交通政策裡,我們要如何設計一個同時尊重地方知識、又能強力執行安全原則的治理架構?」

我覺得非常有趣。我們當然可以有制度假期、進行道路實驗,但那應該是在「原則」已然搭建起來的「例外」,而不是把混亂直接當成原則,例如「因地制宜」放任標線標示一縣市一制。

靈魂恩師Scott應當不會恥笑我讀了他,卻還嚮往著現代主義威權吧?書裡的經典對比裡,我和Scott一樣不站科比意戰隊,我們選的都是珍雅各。

但饒是珍雅各也不會同意自由奔放要台式愛鄉敬土——斷手斷腳和肝腦塗地吧。

2025年6月28日 星期六

石川文洋《フォト・ストーリー:沖縄の70年》:故鄉的海




石川文洋先生在戰爭前就跟著爸媽搬到日本本土。因為爸媽之間仍說沖繩語,所以他的日語腔調怪怪的,被同學稱為「沖繩仔(オキナワ)」。

沖繩戰時他不在島上,只記得有一天教官跟他說:「沖繩仔,你的故鄉已經玉碎了。」

他的外祖父以61歲高齡,防衛隊員的身分,戰死於沖繩最南端、戰事最激烈的摩文仁。

石川文洋和目取真俊一樣,沖繩戰時都「不在場」。石川先生人在本土躲空襲,目取真先生則根本還沒出生。或許拜其所賜,他們才可以「倖存」作出歷史的證言吧?

石川文洋後來為人所知是擔綱越戰的戰地攝影師,駐越南四年之久。

越南和沖繩看似八竿子打不著,但並非如此。轟炸越南的美機,正是大量從沖繩基地起飛。

因此對石川這樣的沖繩人而言,不只在島上受苦於基地,更有一種「殺人幫兇」的加害者意識:美軍從故鄉出發,殺害亞洲同胞。

不過複雜的是,確實有一部分的沖繩人仰賴基地經濟生存,還有一部分的人希望基地歸零:如果只是遷出沖繩,卻禍害其他地方該怎麼辦?

讓人覺得由上自下的大國(美·日)決策很容易,不用取得住民積極同意,矇著眼就蓋基地了;反而是受害者之間立場參差,還要為他人著想。

國家們只要相應不理,作壁上觀就可以了。偶爾派國家機器去鎮壓一下反對集會。

這本書出版在2015年。隔年2016年,大阪派駐沖繩的機動隊,就對抗議基地的沖繩人口出「土人」「支那人」,掀起軒然大波。

這個「失言」撕開的是貫穿沖繩從薩摩藩入侵(1609)、被日本吞併(1879)、沖繩戰(1945)、乃至基地問題(~今),一系列的近現代創傷。

我意外發現石川先生在眾多戰地攝影、戰爭論的著作之外,有一本《四國八十八個所——我的遍路旅行》,對剛從四國微遍路回來的我格外能夠感應,像一道光。

逸馨說會去走遍路的人,一定程度上是比較開闊的。包括她在路上用沖繩話題突襲遍路者(我來自一座跟沖繩很相似的島⋯⋯),他們可能意外,但並不會抗拒。

石川文洋在這本書裡,一路上揭露了沖繩戰、基地問題的可恨和無奈,但最後一章,可謂「很遍路」的,它仍然留給故鄉之思(故郷を思う)。

1958年,沖繩還在美軍治下。受惠於當年的制度,全日本各都道府縣選拔出一校參賽,沖繩代表因而能夠在甲子園初登板。

不然過去沖繩都被南九州預賽的高牆擋下,只能感到和本土之間實力的差距。

首里高校的出場,對沖繩人而言不只有棒球的意義,也是希望之燈。首里既是從前琉球王國的首府,也是被沖繩戰徹底破壞的地區。

更⋯⋯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我覺得島民的共相就是表現在這些不擇地而出的身體感——他把全書最後一段議論(在控訴安倍晉三政權)前的最後一個畫面,你們猜留給什麼?

當然只能是海。

在看得見珊瑚礁、眺望得到伊江島城山的備瀨海岸,每年舊曆6月1日前後會有叫suku(スク)的小魚聚集來吃藻類。suku是沖繩人對褐藍子魚幼魚的稱呼。

但一吃藻類,幼魚會變成綠色,還會充滿藻味,就沒人要吃了,所以必須在牠們近岸覓食前一網打盡。

市場會把牠們鹽漬販賣,放在切成中指大的豆腐上,當成下飯配菜,更多人會跟著泡盛和啤酒一起吃。怎麼很像老酒奶奶劉金女士的吃法。

石川文洋就跟著這群漁民一起搭小舟下網。其實他們都不是專業漁民,有兼作農業的,有建設公司的,有在町公所工作的。平常都是在海邊聚集喝泡盛的朋友,但suku接近就搖身變漁民。

石川在當天20公斤的漁獲裡也分到1公斤,雖然他只是在船頭拍拍照,根本沒跟著下海。

在他的彩照裡夕陽西下,臨時漁人們站在他們的舟上,只有背光的剪影。石川文洋說:美しい海。美麗的海。

經過一整本書關於戰爭證言與基地受害故事的翻山越嶺,最後是一個島人對故鄉的代表畫面,鐵打不動。還得是海。

2025年6月23日 星期一

不願成為人礦的人們:《不受統治的藝術》的逃亡系驕傲




這本是2024年我選的帝大十書的第一名🥇,市面上快絕跡了才趁隙入手,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現在要重版出來,只有歡欣鼓舞到腳尖空中碰兩下!

當時的逐字稿整理一下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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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從去年讀他的《反穀》開始講起。因為斯科特的這幾本著作一以貫之,都在談論國家對人造成的戕害。

為什麼要Against the Grain,反抗穀物?因為穀物農業是國家(states,歷史上國家這個型態的統治單位)最喜歡人民去做的勞動型態。

國家最怕人礦逃脫。穀物的特點就是要花很多時間照顧,可以把人綁在土地上,尤其在前現代的世界裡,還沒有民族國家像現在一樣裂土而分、地球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明確的疆界。

古早,不滿國家統治的人可以自由遷徙,跑到你統治技術的外圍,回到我游獵採集或者刀耕火種的生活方式就好。

像萬里長城這種建築,一方面是防止游獵的異族侵入國家的範圍,另一方面也是防止農業人礦逃脫。

此外,穀物長在地上,不像塊莖塊根在地下,視覺上容易看也就容易數,所以穀物通常都是國家徵稅的標的物。

我猜斯柯特知道,漢字裡「稅」這個字就是代表穀物的禾字旁。

人礦除了上交穀物給國家,還要負擔傜役勞動。

也因此,數字和文字這些書寫系統,就是國家權力的象徵:國家要掌握徵稅的狀況,需要數字數算,需要文字記載,也需要立定律法,甚至幫國家包裝出自己的偉大來歷,讓口述的眾說紛紜定於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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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論點在《不受統治的藝術》裡得到進一步的延伸。

這本書裡斯科特主要描寫的地方是東南亞的內陸高地,叫「贊米亞」(Zomia),也大致覆蓋了雲貴高原,所以那裡還留有很多「少數民族」沒有被漢化,或者就說是當下沒有選擇漢人的生活模式,因此在族群分類的現代政治過程裡頭,被標記成「少數民族」。

東南亞的沿海在歷史上各自發展出國家,大致是當代泰國、越南的雛型。

不想被這些低地王國統治的人群,就會逃到贊米亞高地上,去過自己游獵或游耕的生活。

所以,人類文明並不是一個線性進化史,「狩獵採集→游耕→定居農耕」--而是這些模式同時存在,你可以遷徙到其他地方進行生存方式的選擇。

也所以,根據斯柯特,就可以想像其實此族群和彼族群、低地人和高地人、漢人和「少數民族」,其實並沒有體質上的楚河漢界,語言上也很難涇渭分明。

因為大部分在交界地帶的人都能說不同語言,甚至那些文化習慣都可以放下然後穿上另一族的服飾什麼的。而這就是他們的生存策略。

換言之,人群本身是流動的,不只物理上的流動,社會族群也在彼此變來變去,穿梭來穿梭去。

那到底決定性的差異是什麼呢?斯科特說:就是是否願意被國家統治、成為國家的臣民。

不願意的人就會想辦法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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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所謂「野蠻」的意義就徹底被斯科特翻轉了。

20世紀初日本殖民者的文學裡,還能看到視原住民為「野蠻人」;或者直到今天說不定很多台灣漢人心裡還這樣想,或大和人2016年還在罵沖繩人是土人。

但事實上,「野蠻」從來就是掌握文字的人,也就是國家,也就是自居文明者的人,對不願意服從我的人,所進行的汙衊。

所謂「文明」的一個關鍵就是要識字。可是你給猜猜斯科特竟然發現什麼?他說很多部族的口述史裏頭,都有「曾經會文字」的紀錄。

也就是說,他們很可能是主動拋棄文字的。

就像他們逃到高地上後,主動建構起扁平、沒有首領,甚至會「阻止首領產生」的社會結構。

這種結構也就讓他們很難被低地王國收編或攻破,因為沒辦法擒賊先擒王。他們就沒王可擒嘛。

對他們而言,不會文字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就像不想待在低地王國裡,不是沒本事,而是袂癮(不爽、不願、不樂意):我就是不想被當成低下的人,要忍受你那套統治我的等級森嚴。

這些不想被國家擄獲的「邊緣」族群們往哪裡逃呢?在《反穀》的最後他就說:就是在地理上最難到達的地方~~高山上、沼澤地、叢林裡、海外離島...blablab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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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家還記得拙作《小島說話》,特別有提到蜑民和海盜。

前者就是得罪皇帝,世世代代不准上岸,所以生老病死繁衍後代都只能在江河湖海上的人,據說有一些他們的後人後來成為馬祖人;

後者則是近代的史料昭昭,曾經活躍在馬祖海域的前現代秩序維持與海洋貿易集團。

到現在也仍有馬祖人自視為文化上的海盜後裔。我也有解析,那寄託的正是對前軍事統治時代,自由往來於海洋的嚮往。

海盜為什麼出沒在馬祖?就是因為實施海禁或者戰亂,本來合法的海商就只能落島為寇,在中央律法不樂見他們的時候。

但來自陸地,也就是國家中央的律法根本就對馬祖鞭長莫及,所以他們才能在這裡聚集,繼續做生意。

也充當海上流氓,有自己的武裝,跟地方(例如馬祖)收保護費,直到1949年被現代國家aka最大尾的流氓消滅為止。

在之前他們甚至有歷史機遇帶來的巔峰時刻,我在轉角國際上有寫:海盜們遊走在中日戰爭的兩個大國之間當政治變色龍,左右逢源,海盜無祖國。

於是,炫霖的原住民祖先和我的馬祖祖先,一個在山上,一個在海裡、在島上,就這樣被斯科特給山南水北的摺疊在了一起。

而且他們的野蠻,例如我外婆的不識字,如果一路往前追溯到國家剛剛誕生的時候,甚至是一種「我主動丟棄,袂癮學」的選擇。

這種「野蠻的驕傲」不是超級empower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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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特的思想也成為我的行動來源。是不是可以把各個地方生活著的人們連帶起來,串聯出一個非國家的「弱者」聯盟?雖不共同,但能打造深刻的互相理解。

在國家的嘉年華下,在國家的陰影處,沒有要共襄盛舉而投閒置散的人們。

比如馬祖有金門難姐難妹,再連到「地位可疑」的蘭嶼,甚至跨越民族國家的邊界,畢竟邊界就是國家劃設的嘛,山巔海角的我們都是逃跑拒絕當人礦的後代,於是就有和蘭嶼達悟人曾共享一個世界觀但現在屬於菲律賓的巴丹島,以及同樣受盡邊陲島嶼之苦的沖繩。甚至再前往太平洋深部,比方夏威夷?

斯科特給了這樣的靈感。像一把發光的斧頭,把此時此刻的固定觀念劈開。

讀一本書有這麼顛覆的認知,這麼衝擊性、開創性的想法,甚至可以採取新的行動,是知識最可貴的地方。

也是作為一個不幸識字的人,由衷感到幸福的時刻。

2025年6月22日 星期日

《我們回家吧3》:EP1謝盈萱 - 美美麗麗,台灣感性

 






基於對微物系台灣感性的熟悉,這種中國說的「慢綜藝」在台灣應該更好操作,台灣人很吃這一套從城市(幾乎是台北)回到家鄉闡述青春年少、原生家庭的土地情懷。

然而對談裡就暴露了困頓,謝盈萱的「宅」可能是被逼的。

曾寶儀:很多時候回來都只是兩點一線的移動

謝盈萱:騎腳踏車也不能去哪裡啊

更明顯的是看他們移動的狀態,根本就沒地方信步在家鄉,他們要走在人車混用的路肩。

而且是車的優先級較高:車先停完和移動完,都沒車要用了,才輪到人。

硬體設施不支援,就沒有連續的、步行的身體感受。製作單位鐵定也是一卡車連物帶人點對點移動,到目的地再放下來定點拍一拍。

明明要產製一種台灣很擅長的台灣感性,但被街景系台灣感性給困住了。

給外國人來再發現第三世界好驚奇就算了,他們只需要採擷它的ugly beauty,純當背景板拍拍就收工回家,像人類學家遠在三連嶼眺望馬祖一般的外人眼光,又不用真的生活在這。

但生活其中的人把它照搬回來自我標榜就很可愛了。

所以看不管是ytb還是傳統媒體的節目都有點辛苦,我都希望他們快點進到室內,不管是店家或者攝影棚,只要他們在路上走我都提心吊膽,煩躁感激增,怕他們遇到太多台灣感性要一直繞路,或者乾脆就被鈑金台灣感性掉了。

畢竟那正是台灣感性最自豪的台灣日常。


2025年6月21日 星期六

《我們與惡的距離2》:惡踩在自以為是善上,登堂入室




《與惡2》完全不行耶,陰鬱喪子親賈靜雯已經珠玉在前了,其他人很難後出轉精。

雖然周渝民貴為金鐘影帝,但他和薛仕凌同框的時候,還是明顯感到被降維打擊了。

也可能是他角色陰鬱,眉頭緊皺,讓人一直想到徐熙娣評價:「他非常難相處--這句話好熟悉我好像也跟藍正龍講過一樣的話。」和躲在角落孤僻的男偶像原生形象重合了。

首集劇情很枯燥:大家很暖,輪流照看周渝民。

最懸疑的只有周渝民千方百計要殺人,主任千方百計阻止他。

有點怪,為什麼兇手會分配到遺族工作的同一間院所?如果他這麼不穩定,為什麼可以繼續工作?這些都是正常操作嗎?還是說,這才是「與惡」的本格滋味:檢討體制殺人,嗎?

最惡的「與惡」不是膝跳式的公共危險或蓄意殺人,應該是人人都覺得自己是善人、在做善事,沒有人想殺人,但結果就是幾千幾千條性命被刮過去--

對,我在講交通。

或者我國俯拾皆是的體制不作為殺人。真正的台灣感性。

這才夠惡,夠有批判力道,倫理的驚心動魄。現在這股仇自個人起,又陳陳相因糾結成麻花,最後仰頭嘆息,漸漸淡出,媲美天問的:「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只是軟綿綿的應台龍復刻:「有罪的,是這個社會!」=大家都有罪,那就大家都無罪。

~THE~END~

2025年6月19日 星期四

目取真俊《沖縄「戦後」ゼロ年》:風中的哭聲




目取真俊是沖繩的小說家,常以沖繩戰和沖繩基地問題取材,寫進他的作品裡。

這本《沖繩「戰後」零年》是小說家對現實的議論,也夫子自道他那些充滿悲鳴的小說原型為何。

為什麼稱戰後零年也不難理解。

慘烈被屠殺四分之一沖繩平民——這個比例很像除草機,涮過去一次人就消失一堆,變成墓碑上的名字——的沖繩戰之後,時至今日,當初交戰的兩軍,也可直接說就是加害者兩軍的美軍與日本自衛隊基地,都還紮根在沖繩。

這本書出版在2005年,是20年前。然而這20年來可說並沒有太大變動。

基地已經陪著這一兩代人從搖籃到墳墓,可見的將來,很可能還要再陪好幾代人。

書裡充滿風和嗚咽。回台之後應該會來邊摘要邊寫個心得,和3月份的沖繩見學整理成一篇。

就舉一個可愛的小故事:

戰爭末年,日本派了許多年紀輕輕、技術不佳的年輕人當特攻隊,用機身肉身撞擊美艦。

美軍也不是吃素,直接資源輾壓,朝天空飽和砲擊,將之擊落。

那些年輕的飛行兵遺體掉落海中,變成「水漬屍」漂流到島的岸邊。

目取真俊的祖母親眼看過這些殘破的年輕軀體。腐爛,損傷,手腳已不俱足。島民把遺體搬上來埋葬。

沖繩過去有「風葬」傳統。崖上的風葬場發出了不可思議的聲音,村民稱為「泣御頭」,原來是風吹過那些頭蓋骨時發出的聲音。

這樣還沒完。其實一篇小說結在這已經很漂亮了,但目取真俊並不想放過你面對「戰後零年」:

後來許多醫生收到村民主訴,說他們聽到了「泣御頭」後,會感到胸悶、頭痛、巨大的悲愴……

2025年6月7日 星期六

柴靜《看見》新書發表會的演講逐字稿




來自2012年12月,柴靜於北京的《看見》新書發表會的演講逐字稿,以記惠我良多的這本書於今年5月,出版社突然因「質量問題」而在中國全通路下架並召回。

據聞是因2023年已移居西班牙的柴靜開通個人Youtube頻道後,作人物採訪,觸及中國歷史和政治等議題,影響力與日俱增,產生「破牆」效應而遭出版社主動切割。

《看見》讀了很多次,這段演講也聽了很多次,現在才整理出逐字稿,希望給大家鼻一鼻芳好東西兒。分段分節是我分的。

----

1.

謝謝各位親友,還有多年來的觀眾和讀者,還有各位媒體的朋友。今天天寒地凍,大家遠道而來辛苦了。

在看完剛剛那個片子之後,有很多讀者曾經留言給我,他說,為什麼你說一個人給你自由,你不獨立仍是奴隸?

我就想了想,我寫這本書之前,曾經翻了翻我大概20歲左右時候的日記,想找點參考。但是看了一本又一本,然後發現說這段歷史好像跟我沒什麼關係,為什麼?因為裡頭記的事兒,基本上沒有什麼事實,也沒有場景,也沒有描寫,也沒有對話。通篇都是我我我。對自己也沒有什麼反思跟批評。

再往下看更悲慘,我原來想談戀愛的事,總該記得比較清楚吧?但是看完之後發現當年談過戀愛的人也記不得了,因為裡面基本上只有描寫情緒和結論,比如說看前幾頁的時候還在寫:啊,他是上帝上老師派給我的。翻幾頁就變成了:原來他是個人渣。

就都只有結論。我看的時候就覺得:柴老師,您當年是發生了什麼事啊?但是不記得了。所以不要說去報導一個國家,就算報導自己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因為報導所要求的準確、客觀、公正、平衡,這些原則,有的時候跟人性當中一些蒙昧的本能是相牴觸的。

人總是忍不住想要塑造自己。人總是忍不住想去遮蓋那些不利於自己的事實。人總是想要對他人做出評價。人們想要說:我是正確的,以及為什麼我是如此正確。

所以一個人身上發生的事件,每天就是新聞。我們記錄自己的同時,也在記錄一個民族或者國家的新聞史,也就是我們的心靈史。

如果都以我這樣的態度來報導的話,那麼將來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就像看見白茫茫大霧一片,一無所見。既看不見他人,也看不見自己,因為裡面沒有生命的實質。


2.

當年我23、4歲,到央視做新聞,就是帶著這麼一種思維模式來做的,所以那種困窘可想而知。

那時候陳虻老罵我們。我記得有一次他拿個年輕記者的片子說事兒。當然那個片子拍得很動人,是拍有一個中學的老師,然後把四個智障的孩子接到自己的家裡來,在家裡吃、在家裡住,還給他們釘作業本,做得很動情。

陳虻說他很感動,但他隱隱約約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就把這個記者叫過來問,說:收錢嗎?記者說:收。收多少錢?說一個人兩三萬吧。

他算了一下,一年下來12萬。扣除掉吃喝拉撒,可能還能夠剩下的錢,也高於這個老師在學校的工資。

陳虻就說,在我不知道有收錢之前,釘作業本這個動作讓我覺得感動;我知道了之後,這個動作在我看來叫省錢。

然後他就問說:誰教給你們的,嗄?我想請問你們有自己的思想嗎?讓你表達你有嗎?誰教給你這個的?

陳虻問得很對。但是「誰教給你的」這個問題,我當時覺得他當時提得太像外賓了。

然後我想我小時候,我媽想讓我受到文藝薰陶,也找了各種方式,比如說讓我學學音樂,因為文藝是最讓人去感染心靈的嘛。但我天資比較平庸,到現在吧,大概小提琴,我可能會拉一個曲子是白毛女。二胡是跟我爸學的,會拉一個曲子叫小白菜。手風琴我也會,會拉鐵道游擊隊。就這樣也叫文藝女青年啊?

所以這就是這個年代的一個文藝氣氛。在這個氣氛當中,你看文藝最表現的本來就應該是人,但我們的音樂當中的人,要嘛就是一個戰鬥者,要嘛就是控訴者。

所以這個模式其實滲透在你的血液當中,你以為你很逆反、你以為你很反對這個,但是稍不留神,心靈的慣性就會驅使你成為你自己最反對的人。

怎麼解除它,其實是最困難的事情。那時候陳虻老罵我們,審個片子,拿過來看一遍,說:你是機器人嗎?你就拿回去改,改完了戰戰兢兢再拿給他看。這次他很溫和說,嗯,你這次不是機器人了,你連人都不是,你就是個機器。

但是靠這種嚴苛的責罵,好像也沒有什麼用。因為你原來這個模式就像一根拐杖一樣,在思想上。你拄著它走了很多年很長的路,習以為常,你很安全。突然你把他撤了,你自己的腿腳沒那麼強健,你都不知道該怎麼往前走,只能癱倒在地。所以陳虻後來也放棄我了,他就跟我說:哎呀,你去吧。說:你這個人靠語言沒什麼用,不撞南牆不回頭。

他說得對,這個撞南牆,人的腦袋上面撞得頭破血流,你才有感受,你思想的肌肉才不會那麼僵化。這個有鬆動的時候吧,外界的東西才能夠侵入你,侵入你的頭腦、侵入你的心靈,擊碎你的模式、摧垮你原來的概念。

所以為什麼在本書中寫十年來我所見到的人。因為只有人,才構成了當下的我自己。


3.

我以前不知道什麼叫準確。

在2003年,非典的時候,我見過4月19號人民醫院的急診室。他們當天把所有的非典病人撤離,那簡直是一場逃命一樣的撤離,所有的被褥都扯翻在地上,然後椅子都已經四腳朝天,就像尖叫一樣。

當時的急診科主任朱繼紅帶著我去看這個現場,他指給我看牆上一塊小黑板,這個黑板上寫了22個名字,絕大多數的後面寫著肺炎兩個字。他跟我說,其實都已經是SARS。他說,病人不知情。來輸液的人不知情。醫生知情嗎?知情。可是每個人都漚在這裡頭,他們連隔離服都沒有。

我問他說,你清潔區跟污染區怎麼區分?他就指了指這兒:在心裡區分。

我說,那你靠什麼防護?他說,我靠精神防護。

人民醫院後來有76位醫護人員感染,有兩位急診科的醫生殉職。

他跟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那種幾乎是空白的、木然的絕望和沉痛,是讓一個年輕人理解:新聞為什麼要準確。因為4月19號的時候,很多媒體還在對外界說,市民可以不戴口罩上街,而我也曾經對這個信息深信不疑。我忽視過我的職責,所以我不敢再如此輕慢,因為準確二字事關著他人的性命。

我以前也不知道什麼叫平等,一說到平等就要在鏡頭面前故作姿態。

後來我去採訪李陽的這個家庭暴力事件。在做完這個採訪題綱之後,我把本子闔上,我想我應該感受一下他的感受。就在閉著眼睛的10分鐘裡面,我發現我感受到的不是他的感受,而喚醒的是我自己少年時代的記憶。一個中學上學的路上,白天被一個小混混推倒在街邊,頭磕在水泥岩上,那一瞬間的感覺。

我知道最讓人痛苦的不是身上的傷或者頭上的土。那種感覺讓你難受的,是你對自己的憎恨,你覺得一定是我自己那身有什麼殘破之處,我才會招致這樣的命運。

所以我就帶了一束花給他的妻子。這個女人看到這束花之後,她搬出一個家庭的相冊給我看,貼滿了他們家這麼多年來的照片,其中有一張她跟丈夫的合影旁邊,貼了一支玫瑰花。

這個玫瑰花已經很長時間了,是某一年結婚紀念日的時候,她提醒丈夫的秘書去買回來的。就這一支花,他把那個所有的葉子都用塑料薄膜壓得平平整整的,保存得特別好。

就是這個乾枯的花瓣給我一個很深的刺激。以前我覺得人是人、我是我。到那一瞬間,我覺得沒有人我之分,她跟我一樣對自身完整的願望是一樣的,對幸福的憧憬也是一樣的。只不過她出生在這兒、這樣生活,我出生在那兒、那樣生活。

所以什麼是平等?平等不是去悲憫,或者去同情。平等是我和你都共同身處在相近的生活當中,你所經受的,我必然經受。當我們共同在為生存而掙扎的時候,我們就是平等的。


4.

我以前也不怎麼求實。因為沒有受過很嚴格的思維訓練,還是喜歡那種四兩撥千斤、弄巧賣智的一種思維方法。比較華麗的水袖功夫,招人耳目。

但2007年,我採訪華南虎照的時候,當時在視頻當中有一個細節,那時候周正龍穿了一個大棉襖吧,在這個地裡頭,我跟他坐著在一塊採訪。真假難辨。

當天採訪完之後,我跟同事在一塊,發現我們五個人的小組有一個很劇烈的分歧:一部分人認為照片一定是假的,還有兩位同事說一定是真的。我說為什麼?然後同事說,周正龍披個大襖,背著光,坐在那個漫山遍野的麥苗當中,那簡直就是個老英雄啊。

他說再說了,撒謊的人怎麼敢直視鏡頭呢?

這個瞬間我印象特別深。我覺得,喔,原來每個人的審美、經驗、直覺都完全不一樣,你要光靠感慨和抒發感情,誰也說服不了誰,只能靠事實和因果的不斷梳理。我們也沒有任何別的可以依靠的地方,兩手空空,只能靠一句話:拿證據來。

就靠這一句話,你就可以從邏輯鏈條的最末端一環一環向上追溯,讓它枝枝相扣,自相咬合。以這樣笨重的氣力,即使是一個小孩子,也可以從土地當中,拉出一個被深埋的龐然大物。

這就是邏輯的力量,這也是求實的力量。

小的時候看電影的時候,總喜歡問我媽說:這是好人壞人啊?長大之後也很容易有一個善惡分明、黑白兩元的世界觀。做節目的時候其實這樣很痛快,大家看到好人出現,我們再加點音樂,立刻就涕淚交加。看到壞人出現的時候咬牙切齒,恨不得振臂高呼。

但是2009年,當時我在重慶採訪一個土地拍賣事件,有人向我們舉報,一個叫陳坤志的人,操縱土地拍賣。我採訪的時候,他幾乎是得意洋洋的承認了所有的事實,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收了1000多萬的仲介費,給別人幹活,這是勞動所得。然後臨出門的時候跟我說:我是公安大學畢業,我就是要玩法律。

在這個節目播出之後,後來這個案件在調查跟審判當中,陳坤志被判處了死緩。

但是我一直記得,在採訪中他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說:「這個事件當中沒有人是正義的,都別打這個旗號。都是為了利益。」他給我提供一些信息,我一一印證,發現他說的是對的。當年向我們舉報他的人,也在訴求利益,而且也在訴求的是不正當的利益。只不過叢林法則,大魚吃小魚。

所以在節目當中,每一方都認為對方是黑社會,每一方都寫了遺書,每一方在唸遺書的時候都熱淚盈眶。其實沒有一個受苦的群體的群像,只有一個一個具體的人。一個一個具體的、有訴求的人。

陳坤志讓我理解了什麼是平衡。平衡就是對每一方的論述都要心存警覺。只有讓不同的論述之間相互毆鬥、彼此博弈,才能夠接近事實本然的面目,也才能夠保證自己不成為偏見的附庸。


5.

在剛做記者的時候,我還有個習慣啊。有時候採訪犯了錯誤的人,會問他說:那你要不要表達一下歉意啊?你有沒有懺悔啊?

有領導提醒過我,但我當時不以為錯。我覺得我這也是為了社會向善向好嘛。

後來2009年我採訪一個電擊治療網癮的調查。這個電療治網癮是設立在一個醫院裡頭,我們被允許觀摩了他們的整個課程,這個課程當中有一個非常固定的環節,就是一聲令下之後,所有的學生都集體向這位醫生下跪。有抱著腿的,有摟著他的,大家都仰面,大聲嚎哭。

我就繞著他們轉了一圈,我看大部分人臉上都是臉上乾乾,淚水全無,但聲音很大。後來我就採訪了當中的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就在我面前說:「電擊一點都不疼,就像蚊子叮一樣,我特別願意留在這兒。」

就在我打算結束採訪的時候,我突然看她臉上留下眼淚,我就問她,那你為什麼痛苦呢?她說,我不痛苦,我說你為什麼流淚呢?她說,我沒有流淚。說到這兒的時候,她的眼淚已經流到了腮幫子上。她說,我願意留在這兒。說完這句話,這顆淚水重重的砸在她的褲子上。

在採訪的時候我問這位醫生,他們為什麼向你下跪?他說,因為他們感恩。我說他們有沒有可能是被脅迫,或者他們是裝的?他微微一笑,說了一句話:能裝一輩子,不是也很好麼?

就是這個人的這句話,讓我從此不敢再去問別人:你要不要表達你的歉意跟懺悔?

真實的人性有無盡的可能,任何強制性的目的,哪怕是出於善的目的,也有可能會導致普遍的虛偽,所以採訪才只是呈現,而不是評判;是認識,而不是改造。

在這本書中,我寫下的這十年當中,我所遇到的這些人,他們撼動我頭腦當中原本固有的概念,使我處在一個惶動不安的狀態裡面。

不過盧安克就說過一句話,他說:自由本來就是站不穩的狀態。

其實我所說的這些概念都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也是早已被應證過的道理,用了十年的路,我才慢慢的接近它們。寫下它們有意義嗎?我也不知道。但對我來說,這裡面好像有一種屬於我自己的心靈的自由吧。即使是真理,我也希望通過自己的不斷犯錯、不斷推翻、不斷重建,去認識它。

生命是一個體驗。體驗了時光才不會虛度,體驗了這些感受才會屬於你,你因此而創建自己的生活。當你創建之後,你才歸屬於它。

所以這些概念對我來說已經無關於職業的榮譽感,它們關乎的是這個世界當中屬於人的真正的實質。不論我們走得多遠,都要守護這樣的實質,絕不將它拱手出讓。


6.

在20歲的日記裡面看到了很多陳詞濫調,只有一句話,讓我覺得還有一點意味。

那時我已經是一個主持人了,然後一天我在日記裡面寫,我說身邊的人在討論說將來我們的理想是什麼?很多人都說我想成為中央電視台主持人,我說我的理想比這個更為高遠,句號。

然後這頁就這樣完了,我還挺好奇的到底是什麼?翻過來之後,小柴當年寫了一句說:我想不斷地完善自己。

當一個人力圖完善自己的時候,他將不再向外界尋求什麼,也不向外界推諉什麼,他將把自己的重心放在人的內部,而社會的進步也就由一個一個獨立的人,試圖自我完善的過程當中得來。

我的起點這麼低,所以這個過程才會無限長,永無盡頭。

想到這一點,我覺得也就踏實了。

在一個月之前,我還把一個小孩採訪中又問哭了,是因為我不理解他。我不知道孩子有的時候不是通過語言,而是通過行為去認識生活的。我當時非常沮喪,我一個人坐了半個小時,在那。

後來我就問陪伴這個孩子十年的德國志願者盧安克,我說:我怎麼總是改不了我身上的弱點呢?

盧安克說:如果那麼容易的話,我們還要這麼漫長的人生幹什麼呢?

所以認識到自己身上的弱點,也才能對他人和這個世界有一份寬諒。

我們不需要與誰為敵,我們只需要解除,共同來解除,我們身上的蒙昧。從這當中睜開眼來,看見他人、看見自己。


7.

講演的最後我想再說一件事,這件事情我還沒有跟別人說過,是關於這本書的封面。

這本書的封面是陸智昌老師選擇和設計的,當時徵求我意見的時候,我說我同意,但是我同意的理由我沒有告訴他們。這張照片是2006年,新聞調查的同事陳威,在我們在重慶開縣一個叫麻柳鄉的地方採訪的時候,他拍下來的。

我喜歡這張照片,是因為這背後的故事。

這個村子是開縣最偏僻最貧窮的山村之一,有700戶人家,青壯年大多出外打工,留下的就是這些老人跟孩子。當年農民的負擔很重,都很窮,所以跟政府的衝突很多。有一次衝突很強烈,結果就是雙方達成一個共識。

政府說,那以後你們管你們自己的事務吧。

然後他們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把這個山村的路給修起來。路特別難修,曲裡拐彎,要協調很多的關係和利益。政府想修想了五年,都沒有能夠修成。說:現在你們自己來吧。

就是這個照片當中有一個老人,是這個村裡的生產隊長,他來負責開會協調,他說,我有這麼幾個規矩,第一,人人都要發言,第二,不能罵人,第三,不能光說怎麼不行,也得說怎麼行。說完之後,大家舉手表決。85%都同意了我就把這個紙,摁上手印,貼在祠堂的門口。

但是貼完之後說允許你睡一覺起來又反悔,5天之內允許你反悔,你就把這個榜揭下來,再召集大家重新開一次會。但有個條件,你得來負責全村人務公的費用,免得你太任性,為所欲為。

這張紙被揭下來過五次,每一次都重新開,最後的結果是,還尊重原來的決議。

錢花出去,路修好了,沒有任何人鬧事,也沒有任何人上訪。日子就這麼平安的過下去。

所以每次看到照片的時候,我都在想:當年我們那期節目叫「麻柳的民主」,是說這裡在實踐中國基層民主,做得最前衛的一個地方。實際上這些老人、孩子,他們很多都不識字,根本沒聽說過民主這兩個字。

所以這張照片給我一個信念就是,我們用不著去向外來的世界刻意去學習什麼模式,我們也用不著刻意的與誰為敵,反對什麼。我們只需要解開我們身上的束縛,成為獨立的人。用我們自己最樸素的生活經驗、智慧和常識,我們就能夠創造和決定我們自己的生活。

儘管這個生活並不完美,但是從今而後,我們將生活在自己親手創建的世界之上。

2025年5月18日 星期日

對《臺灣漫遊錄》和《味道的航線》說笑話

1.

地點是我房間XDDD


《台灣漫遊錄》應該直接寫成科幻小說,因為台灣千鶴太像AI了:

無所不知又無所不精,22歲就精通多國語言,熟悉地方掌故,煎炒滷拌烤統統難不倒,除了是23世紀派回來伺候日本千鶴的機器貓小叮噹外,沒有其他可能

每當野比大雄子,oops我是說日本千鶴哭著跑回家:「哆啦A…oops我是說小千~~~」台灣千鶴就會貌似無奈實則寵愛的幫她解決所有疑難雜症

炫霖對日本千鶴的評論也很好笑:她「進步」到很離奇,很像聖人,種族之間沒有隔閡,性別之間也充滿平權思想;台灣千鶴也妻唱妻隨,叮嚀蕃人不是蕃人,是「原住種族」。

其他角色就是舉球手,拼命不平等對待女性或台灣千鶴,來給日本千鶴罵,讓她可以「霸道護妻」XDDD

應該要在日本千鶴提出過份要求時,台灣千鶴原地轉圈圈,發出機械音:「咦…咦…」然後冒煙,頭上彈出彈簧。

這樣可能還比較容易看下去一點。

或者用我的方案性轉一下,兩人在榻榻米上形似曖昧時,被硬硬的東西頂到,上野君酡紅雙頰往下一瞥,啊,原來是機器人王君的金屬關節啊,兩人相視而笑:哈哈哈哈哈,屋子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2.




我覺得很多書有類似的毛病,讀起來像維基百科的餖飣,你不能說它不正確,但就是不好看。

這本就被我形容為:深櫃之書。

作者老想躲在銅牆鐵櫃裡,用金剛戰士裡宙斯指點江山的天音,來展示他對烹飪細節的執念,和「你看我很懂這一切細節吧」的博學多聞。

沒有自我揭露,沒有「出櫃」讓大家時時刻刻意識到作者/敘事者的來龍去脈,也就看不到這些萬千事物和作者、和彼此的關聯是什麼,也就讀不懂這些事物的意義和重要性。

畢竟這些淘洗,仰賴作者之眼來排序、來為讀者賦予意義。

其中有一點是錄音時,心嵐提出來,我們主持群全體點頭如搗蒜的觀察。因為我質疑作者把老酒釀酸、把咖啡煮苦,這種麻木舌頭真的有能力分辨並品評美食嗎?心嵐說難怪關於味道的描寫很少,我說難怪都沉迷在那些煎烤滷拌炒的技術性細節。

另一個問題是,如果想要討好所有人,那麼就不可能出現適當的「評論」;連林某嬪教授的作品都可以為之豎起拇指、口吐花,只因同在一個場域又同樣「研究」馬祖的話,那就很難期待作者有比維基百科更強烈的立場、喜惡。

但其實作者對人事物有沒有不滿?有啊,卻採用了最鄉愿的:人前笑眯眯、人後說小話,維持了皇城一派和諧,犧牲的卻是這些把畢生菁華交付的受訪者,他們的經驗被錘扁成肉燕紙,乾燥成粉末,用作者麻木的舌頭淺嚐,徒留維基百科的氣味。

再者,我懷疑是因為問題意識不夠清晰,所以全書難以「支棱」起來,綱不舉而目不張。作者是博士博,懂好多好多,對一切事物都好好奇,一直去煩還在忙的攤主們,但這些「今生我最懂」的海量資訊只能打翻一地,東一塊西一塊,在台灣、福州、馬來西亞、馬祖之間反覆橫跳,像沒整理的房間。

而這些貌似龐、實則雜的知識,也就變成公仔,手辦,人形模特兒,又當了一回作者擺弄學富五車的工具。

2025年5月17日 星期六

《尤比克》:人人都是中陰身🧟




1.

我們要採訪一位大編輯,為防止尷尬,我們都請受訪者推薦一本書來共讀,語塞時就回來聊聊文本,吊吊書袋,堪稱愜意。

大編輯推薦我們《銀翼殺手》作者的作品《Ubik》,雖然莫名其妙但讀得津津有味,有種「管你們能不能跟得上我腳步去死」的腦洞大開與泥沙俱下

尤其我最喜歡「中陰身」這個翻譯。Ubik的世界有種技術,可以和已死,不,半死之人交談。半死人會關在莢艙裡,不會睜眼不會張嘴,全憑腦波放大器和麥克風連線,有時還會有一些剛死所以「生機勃勃」的半死人來蓋台。

其中這些半死人已經失去機能的身體就被翻成「中陰身」。

前幾天在Youtube看什麼恐怖節目,就提到佛家勸人放下慾望執念的方法很簡單粗暴,就是作巨人觀、白骨觀,想像粉紅骷髏窈窕佳人也不過一具臭皮囊,死後會發脹流湯爆裂,最後化為白骨。

中陰身就是佛家術語,指人死後到投胎前的期間。把這個術語拿來指涉這些半死人,未免太準確了,是不是Philip Dick又是什麼道家佛家迷啊……

剛好呢,又被推送一部《攻殼機動隊》的世界觀解說,我丟給炫霖說,只要作品夠好看就會有夠多受眾,只要受眾夠多就會自然形成豐富的詮釋社群和細膩的文本分析。

《甄嬛傳》就是這樣。其實幾百年前的紅樓水滸,也就是當時的賣座電影、話題中劇、發燒金曲,一些玩物喪志的大粉絲們愈聊愈起勁,就變成一門學問了。


2.

我讀完《尤比克》了,只能說一句: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到最後還是不知道「尤比克」所指為何。它在每一章篇首都以煩人的廣告出現,感覺既好吃又好用,能讓東西保持新鮮,又能助人青春永駐。

在Ubik世界裡,事物會一再退化。電梯會退化成黃銅指針電梯,汽車會退化成福特時代,飛機退化成萊特兄弟時代,連Ubik噴霧都會退化成藥丸,導致無法使用。

正確用法就是噴滿全身,阻止中陰身的腐敗。

可怕的是,讀者和角色一直都不知道他們已經被爆炸攻擊成了中陰身,反而死的是活的,活的是死的。

書末收了附錄作者演講一篇,是為夫子自道,他問的是「什麼是真實存在的事物」和「什麼是真正的人」,是本體論也是認識論。

Ubik的世界正是探問的具現化:你怎麼知道你是不是中陰身?你怎麼知道你不是桶中腦?你怎麼知道——這個宇宙不是以光速為極限的虛擬引擎?

剛好週末一天看完了一季《黑鏡》,每一集都好喜歡,當真螢幕一日世上千年,這樣講來我們觀眾也在黑鏡的輻射範圍。

最後一集也在探問:你怎麼知道你生活在哪裡?是極度沉浸體驗的線上遊戲,還是被撞會死的現實世界(然而現實世界就不是虛擬了嗎)?

有觀眾很陰謀論的說,根據某些設定,例如如何能接通電話?證明最後主角們其實根本沒有逃出來。

不過讀完了,我只有一個這個問題:什麼是Ubik?為什麼是《Ubik》?大編輯學長在我們苛刻的「盡量選一本就好」的條件下,為什麼指定的是這本而不是別的?

2025年4月19日 星期六

《福爾摩沙意識形態》:兩山夾出無奈認同




1.

同時在讀吳叡人的《福爾摩沙意識形態》,他在問:

為什麼日本時代台灣人選擇的是從頭建構一個台灣民族主義,而不是主張「祖國復歸」的中國民族主義?

這跟日本殖民帝國選擇的治理方式有關係,日本採用「先同化、後整合」的路徑,意思就是——

(雖然我用了破折號但我不是AI唷)

在文化上先把你各位變成日本人,等到我衡量你們的日本度、也是文明度夠高之後,再賦予你們一些公民權,才進行政治上的整合。

於是乎,台灣人掉入一個「制度臨界狀態」,既是日本人(有日本國籍)又不是日本人(不被視為真正的日本人、也沒有權利)

卻又像沖繩、北海道這些日本新吸納的邊陲地帶,被期待要表演「奔馳型忠誠」(駆け足型の忠誠),要比正統內地人還誇張的表現對國家的忠誠,以證明你配當日本人。

雖然當時台灣知識分子仍然有漢文化認同,但就跟那場有名的筆談一樣:梁啟超跟林獻堂說,「三十年內,中國絕無能力可以救援台灣」

在制度上已經從文化母國脫落。在中國(漢族)、日本雙邊的擠壓下,幾乎是沒什麼選擇的,「成為台灣人」。

我在猜,起初台灣人並不是慷慨激昂,反而是有點悲憤的。

因為這個場景很像一個世紀後的馬祖。

移居社會被定著,連通畛域被割裂,地方被劇烈的國家化,整併到遙遠的以台灣為中心的體制裡,但又被「內部殖民」似的給予一個特殊狀態。

解嚴後,台灣本土意識取代土崩瓦解的中華民國意識。

也就是在此時,那個八十年前台灣曾經面對的情境出現了:既非中國、也非台灣,如何是好?

破罐破摔,死豬不怕滾水燙,就「讓我們做海峽人吧」——

馬祖在這樣的語境下,既是並不安分守己的「地方」,但又遠沒有要取「國家」而代之(像台灣覆蓋中華民國),而被殘留,在體制的版圖裡抽搐。

將近二十年前舅舅一句「跳進海峽」,有它自棄的一面,也有它積極的一面。

和台灣人一樣,都是為了抵抗什麼而生,而劃定疆界,並且填充意義。



2.

讀完吳叡人了。評價:太抽象矣!

這不能給他金典獎啦,我幫評審搶答:這不是受限於論文格式,這根本就是大論文本人。走開,不准報名。

但認同這玩意兒似乎都帶著點兒被迫的無奈兒呢。

歐洲和北美我不清楚,可能只是純粹的區別劃定(英格蘭不同於蘇格蘭、法蘭西不同於日耳曼….?),但至少在東亞這裡,莫不是「刺激—回應」的膝跳:

中國民族意識源於恥辱創傷現代性;日本即使戰勝了清國仍亦復如是,整個帝國的建構與擴張都是為了防範與迎頭趕上「真正的」西方現代國家。

但再打開地緣碎形,其中的沖繩與台灣、朝鮮亦是如此被兩山夾盆而抬升出來的地勢。

台灣、朝鮮為了確立自身(「認同」),而必須尋找不同於兩大他者中國與日本的元素,來「創造」自己。

沖繩則因幅員小、人口少,被成功壓抑成了地方「認同」,但也是在日本帝國體制內試圖尋求自己與大和的差異。

所謂現代民族主義「認同」的歷史——還是史前史——都是來自被彈壓、被抑制,拔地而起的振臂一呼。因此有「悲憤」好像也不那麼難解了。

這層意義上,馬祖也在吳叡人的知識射程內,因被包夾而抬升,成為一個像沖繩一樣微小的,孑遺在同質的國家版圖內掙扎的「地方性抽搐」。

認同(identity)的「正能量」似乎都是事後填充內涵時再去建構的。在那之前,它的誕生其實充滿被欺負的無力者的怨憎。

這樣看來,馬祖不甚特別,只是它底層被抬升的高度沒有抵達國族的大氣層而已,跟沖繩同じぐらい。

但,馬祖面對的情境特殊性是來自它的「內地」,即台灣本島的意識形態認同變化。日本內地並沒有從遷佔者政權轉向本土意識,因而意圖擺脫憲法上和遷佔者政權黏在一起治絲益棼、尾大不掉的「國土」。

這是馬祖比沖繩更複雜的身世和局面。

而且沖繩因為美日兩軍的重兵部署,很難真的脫離日本國家版圖。

但馬祖是危脆的彈丸之地,而正在蝶蛻中的中華民國過渡台灣國消極來講很難補給和防禦這個鞭長莫及;積極來講,這個「心頭大患」的「淪陷」,也更向理想中的「台灣國」版圖更近了一步。

唉呀,還有很多罅隙可以大作文章呢。


2025年3月30日 星期日

以芙莉蓮的尺度


(副標好棒,「從冒險結束開始的故事」。來源:這裡


讀了張惠菁的書才跑去看芙莉蓮,我知道為什麼現在的日劇日漫文化製品,雖然也不乏冒險浪漫,但總是看起來有種寂寞。

過去的漫畫動畫是典型的少年產物:要變得更強更強,完成一場偉岸的英雄之旅。但這個敘事典型發展太久,一招用老,到了汰舊換新時刻。

一拳超人的天下無敵是一種反少年英雄,他一出場就登峰造極,沒有變強變強的過程。

芙莉蓮也是一種反英雄,故事一開始故事就已經結束了。那個日式寂寞是敘事時間不從beginning開始,而從完成式開始。

最美好的仗打完了,最真摯的愛錯過了,紀年是勇者故後幾年,記憶已經堆積如山,此時此刻只是對往事的複寫或印證,一一去提取、比對彼時彼刻遺留,如今才遲遲追上的領悟。

如賴香吟:重獲詮釋的能力,是時間給我們的禮物。——你再也不是新造的人,不是戰後一往無前的少年。

這種暮氣沉沉的「對時間的悟」,實在也很吻合彷彿已經走向老年的日本國集體時間感。

也有一點是這部虛構作品給我的轉變吧。我一直都覺得死了就死了,跟世界從此無涉,之後再也不是我的事,你們自己去哭鬧苦惱吧。

但芙莉蓮的世界裡,因為人類肉身的易逝,所以他們把魔族封印起來,花八十年去研究那個曾經神擋殺神的奪命魔法,用人類的知識體系將之吸收,終於吃下那龐大的困難,在八十年後魔族解凍時,祂的魔法已經變成一般的魔法了。

這也是時間賜予我們的禮物。我的絕望和犬儒恐怕就是受限在身為一具血肉之軀的人類時間尺度裡了。

如果用芙莉蓮的時間去看待,世界曾不能以一瞬,無妨對有序的變化不居有基本的信心。

人類或許就是這樣,因渺小而偉大的傢伙們啊。

2025年3月23日 星期日

關史黛西之死

 



Gwen是蜘蛛人第一個女友(她死後Peter才跟Mary Jane在一起)

知道加菲爾德版蜘蛛人有Emma Stone的Gwen時我就不太敢看,因為關之死是蜘蛛人經典劇情,是美漫重要的轉折,震撼當時所有漫畫讀者,不可能改。

那個轉折是:超級英雄也是人,也會失去他們最重要的事物。此後美漫轉向更黑暗、成熟的風格。

因此關之死也被視為美漫「白銀時代」結束的象徵。

為了讓人物(蜘蛛人)取得這樣的成長曲線,關必須死。在這個意義上,關只是工具人……

當時不敢看知道會哭死,現在看了真的哭死,Emma Stone墜落的眼神太絕望了。

國外網友說,她的墜落沒有尖叫,也不發一語,她就這樣安靜的接受了她的死。

「這一幕太殘忍了。」

「蜘蛛人救了整個世界,救不了他自己的世界。」

而且男女主角那時戲外也在談戀愛,Andrew版的蜘蛛人到鐘塔底部抱起Gwen的很多細節,那種小心翼翼、自責、不敢置信的輕喚,都演得好細膩,跨文化的讓人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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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之死的工具性,原來在國外早已被女性主義者批評過了,甚至寫了一篇文章「冰箱裡的女人」。

1994年,美漫綠燈俠(台灣應該譯作綠光戰警?)回家發現女友已被殺害,並分屍被塞進冰箱裡。

為了讓男性主角痛苦而成長、轉折,因此他的親密伴侶,往往是女性,被保護、被拯救、或等待被拯救的女性,必須死。

有人用這個概念來批評大導諾蘭。這個批評非常犀利,因為我也隱約察覺到諾蘭的主角永遠是男人,而且這個主角身邊的女人常常得死,用以完成主角的「英雄之路」。

我此刻無法一一窮舉,但在飛機上剛複習的《頂尖對決》(2006)、近日剛看完的《奧本海默》(2023)都有這樣的劇情設計。

也許有人會說因為諾蘭就是男性導演,他比較能創作男性主角的敘事。好吧,但女性為主的電影已經相對少數,女性英雌角色又更少。

即使是女性英雌,會有一個需要她頻頻守候、拯救的男性伴侶角色嗎?很難想像。可能就讓她直接單身,或者得找另一個能與之並駕齊驅的男性英雄來相配才行了吧?

社會期待英雄要救美,所以塞給他一個美讓他救;英雄要長大,所以要讓他懷中的女人重擊地面(事實上關之死在電影裡,撞擊聲清脆,輕盈得讓人心痛),或碎屍萬段。

關之死令人震撼、令人絕望,也令人困惑……她必須死,才能成為蜘蛛人成長的轉折,永恆的遺憾。

無論是角色向上(成長)或劇情與世界觀加深(悲劇的遺憾),關既是傷害的原發地點,重擊著從漫畫到電影的觀眾的心;卻也是那個冰箱裡的女人,為以男性為主角的作品宇宙,墜向地面。

2025年3月16日 星期日

《關鍵報告》其實不存在關鍵報告?

 

《關鍵報告》,2002

其實Minority Report裡不存在minority report耶?就Tom Cruise犯下的命案而言,三位先知的預視是一致的,不存在少數意見,即不存在片名所謂「關鍵報告」。他的未來,已經寫死了。

女性先知偶爾會播放的畫面也不是同一起案件的不同意見,而是兩起案件。

第一起被預防犯罪中心制伏,第二起是真正的謀殺,謀殺對象是她媽媽,因為預防犯罪中心的領導人需要從她身邊奪走女性先知。

但第二起犯罪被技術人員視為第一起的「回音」而遭刪除處理了。

針對第一起案件被制伏的(準)兇手,Tom Cruise去調閱了檔案,發現沒有女性先知的預視。按照電影的說明,是因為女性先知和另外兩位的意見不一致而被刪除。

但這也有點奇怪,照理說第一起案件不需要有不一致的地方啊?除非從頭到尾女性先知都研判那本來就是一起設計用來「失敗」的案件,所以自頭到尾都沒有呈現,這確實是少數派報告了,雖然是以「不呈現」、以「無」的方式呈現,表達虛空的異議。當然這就是我腦補的了。

不過因為女性先知是能力最強的那個,有可能在女性先知查無畫面的情況下,系統依然運作、犯罪預防中心依然被授權出動嗎?

再者,是怪誕的女性植物學家。Tom Cruise被迫逃亡,第一個去找的是這位先知系統之母。她透露了這個誤導性的關鍵詞,即片名「minority report」讓主角燃起一線生機,跑回去犯罪預防中心搶奪先知;還突如其來的親吻我湯哥,有這樣又當婊子又立牌坊的嗎?

既要作了施恩(透露秘密)給你的神仙教母,又大享風華正茂時的我湯哥誘人嘴唇。最迷惑的是,前面沒有任何劇情鋪墊,後面也沒有任何劇情效果。

我問GPT,它說是導演Steven Spielberg的風格化標記,或母性的傲慢,或純粹的故弄玄虛。三者都有道理,確實那個角色本來就神經兮兮,奇奇怪怪的。好吧,我知道如何在作品裡吃鮮肉豆腐了,就是爭取怪誕角,歇斯底里可以豁免你許多行為動機。

另一個奇怪的角色就是女性先知,她一直在旁邊鬼吼鬼叫,包含逃亡到Tom夫婦的家,前面還柔聲細氣向心碎夫妻檔描述被害兒子的未來,後面突然齜牙咧嘴叫湯哥「RUUUUあ゛あ゛あ゛N!!!!」在科幻動作諧趣片裡提供了jumpscare的素材。

才看到當年的海報就是everybody runs,是要run去哪。

但那真的是密不透風的「未來」,出入各處都要掃虹膜辨識身分,公共場所的廣告會據此提供客製化內容,勸你再買一件上次那種花色的衣服。

你真的哪兒也run不出去,只能再回到要抓捕你的機構裡,被浸泡著先知軀體的大型馬桶沖掉。

2025年3月9日 星期日

綺麗事



學到新的詞:綺麗事。

就是好聽話的意思,只講好聽話雜誌可是賣不出去的。

日本從明治維新以來開始陸續發動對外戰爭,第一個練手的就是古來的大型他者清國。

當年的少年雜誌充滿貶低、詆毀清國的故事,把辮子講成豬尾巴,把清國人比喻成豬。

這種貶低是為了煽動敵愾心,讓這群「小國民」能理解戰爭,成為戰爭。

辛亥革命之後,日中關係進入新局,雖然大部分還是嘲笑和侮蔑,但也有輿論提議要「日中親善」。

有小國民投書嚴肅反省對辮髮中國人的嘲笑,「如果不去排斥他人,那麼他人排斥我們的想法也會消失。」他認為中國社會的排日情緒根源在此。

但負面描寫中國實在太能取悅閱眾了,所以作者說:只有綺麗事,雜誌是賣不出去的。

哈哈我除了之前鍛造的「褒美放題」,現在還有「綺麗事」可茲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打扁一些只知老嘴抹蜜的小東西,好不快樂。

這本是我在福岡等森女士幫我按摩(純)時去逛書店買的,叫『近代日本の対中国感情』,不講已經研究爛了的知識分子記述,反而選擇少年刊物,尤其著重插畫等視覺資料。

雖然論點都差不多,但還是滿好看,可能貶低中國就是很爽吧?但也能管窺一些台灣自己的中國性啦?

2025年3月3日 星期一

村上春樹譯者賴明珠爭議及馬祖其他



因為新的集次要聊村上春樹,我們才去讀了一些御用譯者賴明珠的爭議。

老實說爭議到2019年才爆發一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議,台灣人真的滿吃苦耐勞,願意忍受爛東西。

譯者陳系美說賴明珠常常把日文漢字直接當中文用,「滿好命的。」

當年想學日文,除了因為遇到留日的厲害老師,還有就是想讀原文版村上春樹。因為我拒絕相信角色講話會這麼反人類,在那邊語尾感嘆詞「喏、唷」不停。

即使是よ或ね,也跟中文語慣明顯不合,讓我很難把握角色的情緒。

(我當時評價好像是:渡邊真的有這麼娘娘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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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印象深刻的是地下鐵事件第二冊,叫「約束的場所」。村上大叔第一冊採訪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的受害方,第二冊則平衡報導,採訪奧姆真理教徒。

我怎麼看都看不懂書名。「約束」是手腳被綁起來的醫療處置嗎?還是不乖被大人禁言?要看日文書名才會懂:約束された場所で,約束在日文是約定、承諾的意思。

用英文理解更方便,就是Promised Land(或Space),應許之地啦。在教裡,有得到它允諾你的嗎?

是不是很值得氣到踹兩腳。光從中文理解,統統被賴明珠施法變文盲。

這本新書出版前,陳系美就說賴明珠在孿生作《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直接把「街」(まち)翻成街,希望新作不要再重蹈覆轍。

於是就得到「城」與不確定的牆了。

有人覺得有譯者個人風格沒有不好,但差譯甚至錯譯是另一回事,應該被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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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面寫這麼多,其實是,如果我沒有為文批評島嶼妄想曲,就會真的有很多人把垃圾當經典,以為書裡內容就是一種島嶼真實與馬祖共識。

何況還有中央研究院在那邊搶上桂冠。這真的是汙點啦。我到死都不會忘記。

至於覺得我「太兇」,也很奇怪。我第一篇文章明明就是好話說盡,委婉動聽,是作者不屑一顧,對來自她所做的「田野」的異議如此傲慢,那我也不用藏著掖著,搞什麼論資排輩的自我謙抑。

她又不是哪個無名小卒,寫的也不是抒情散文。既然聲稱是學術研究、是知識,不就要有被嚴格檢視的準備嗎?

是學術界自我癱瘓,每個都掌聲如潮,我才只好越俎代庖耶。

逸馨說她前陣子也被傳「很兇」,我想說什麼囂婆姐妹同病相連(不是憐)啊?原來是有人自作主張,帶人到她店裡結交人脈,但她就在忙擺暝,是馬祖一年一度的大事,所以下了逐客令。

我就在想,到底是我們是太兇の囂婆,還是整個環境浸泡在熱浪如尿裡太久,一堆人長成鄉愿的樣子了(並且以此自豪)。

2025年2月19日 星期三

《朗夜》:走回外婆身邊




豆瓣網友齊推的高分書,簡中版叫《明亮的夜晚》。

近年中國高學歷女性崛起,不說主導,起碼也相當影響了文化作品的評價。

綜藝、影劇有好笑的up主品評女性角色是還原本色或者純粹「男凝」,文學也有女性讀者一本本把上野千鶴子之類的著作,送上每年的豆瓣好書榜。

《朗夜》也是這樣找到的。我猜東亞女性應該會很有共鳴。可惜《鴻》在她們境內發不了,不然也許可以對讀,這兩本用女性血脈寫中、韓近代史的書,為什麼都淒慘可憐。

大部分女性的困境,都是男性造成的。在普遍的困境之下,互相扶持的也是姐妹的陰性力量,在父權的朗朗乾坤下匍匐,打氣,一起活下來。

徐媽也是生了三個女兒,怕被欺負,所以徐家堡槍口一致對外。最受蹧蹋的傷痕,也來自前男友子佼、前夫小菲們。

後來許媽熙娣又生了三個女兒。好像「要生兒子才能鬆口氣」(熙媛語)的社會結構雖然鬆動,但並未瓦解。朗夜就是這樣。既痛苦,又溫暖。

在逃難的北方寒夜裡,被女性親眷收留。

看她們祖孫在禧寧,一座看得到海的城市,從冰釋到相惜,我最羨慕的是主角可以和她的外婆用同一種語言聊到細緻的心情、戰爭的經驗。

星期六在國家語言生活節時我說,我愛的不是馬祖,我愛的是外婆。因為好奇她的前半生經過了什麼,所以才對島嶼好奇。

多了解島嶼一點,是為了多回到她身邊一些。

但為什麼沒能採集「直接證據」,用她的語言垂釣記憶,就是被言語隔斷給橫亙。眼睜睜看著老太太落入歷史的無意識。

我想我無法打開一座「明亮的夜晚」的理由有二。

我不是女性,無法完全感同身受柯裕棻說的:女性血脈在族譜裡飄零(大意如此)。

語言上的失去,難以爬梳出一部三代(女性)家族史。只能繞道落於文字的大歷史。

這並不是就完全消極放棄,而是要直視自己被形格勢禁的條件,才有「戴著鐐銬起舞」的可能。

2025年2月2日 星期日

島嶼妄想曲持續審判著學界🧑‍⚖️


原來不只宗教領域有清海無上師🙏
圖片來源:這裡


我讀《沖繩戰的孩子們》,就想到林瑋嬪教授筆下的馬祖。如果交給林教授來寫沖繩,那很可能變成這副德性:

「經歷過戰火的洗禮,沖繩人依舊堅持了下來。他們對泡盛的熱愛從琉球時代貫徹至今,對於酒精帶來的迷茫性(The obfuscatory nature of alcohol)助長了他們敢於對各大國說不的勇氣。」

這當然是我瞎掰的。這站在外圍看不見地方的不著邊際,帶來的就是空洞的大型名詞,以及褒美放題。

有些前輩會說,有沒有可能只是林教授和你的「立場不同」呢?

我想,選擇了安全十足的「褒美放題」(賭有能動性、罹癌也是好結局)可能就是前輩所謂的「立場不同」。

然而並非如此,表面上可能只是「立場不同」,但隱藏的是一種倫理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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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當然就是褒美放題本身。哪有什麼事都能被學者的魔術大口袋給套弄一下,就激射出動人的光彩?

但是這樣做無疑是終南捷徑:不說不討好的話,發生在島上的都嘛是好事。畢竟人性如此,不好聽的話誰愛聽?舌燦蓮花一下人人奉若上賓,隨時歡迎你再來綵衣娛親一波。

再引用一次日本民族學家宮本常一的警世之言:

研究並不是為了獻媚討好,因此對調查地提出正確的批評是必要的。如果當地人因而感到憤怒,也是在所難免。然而,這種情況並不多見,更多的情況反而是當地人擔心事實遭到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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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則是「她為什麼只能作褒美之言」的深刻危險:因為她根本沒走進地方。

這表現在全書第一手資料的極度匱乏。對照一下蔡友月就很明顯,《達悟族的精神失序》全書貼著受訪者的言論在往前推進,每一章都是龐大的口述,之後才是作者的推論。

所以我很驚訝劍橋出版、號稱「民族誌」的水準。根本不用論及裡頭的論點和立場,光是資料量就已經不過關了。

再來是我已經講很多次了:根本沒有田野筆記。

蔡友月書後是把所有受訪者的資訊都匿名後附上,但終島嶼妄想曲英、中文版,這個基礎的資訊都付之闕如。

我的猜測:是不是訪太少了不敢給?

我的這個猜測也不是空穴來風,因為除了極少數漁民,林教授的第一手資料都來自地方要員、菁英、頭人等大咖,因為他們比較好接觸到,也比較踴躍發言嘛。

但是只取他們一瓢飲,會對整體資料及詮釋帶來什麼偏斜?答案已經很清楚了,就是褒美放題!因為這顯然就是一座機會之島、資源之島、勇氣之島,不然他們怎麼成功、如何能夠雖不成功(例如當上縣長?奇怪的loser定義)但insist的呢?

這不但有倖存者偏誤,還有先射箭後畫靶的可能性。我妹教我是「肯證偏誤」,意思是收集有利於其論點的證據。

但我想僅憑這樣的資料量與資料屬性,確實也很難長出其他的論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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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三番兩次在想,沒有指導教授幫她把關嗎?啊,還真沒有,指導教授是我們研究生才享有的特權,大教授只有同儕審查。

啊,但出書需要同儕審查嗎?顯然不必嘛。既然沒有匿名審查,那無怪乎具名的世界裡只剩下褒美放題,鮮花與掌聲了。

我就覺得好好笑,是清海無上師嗎?而這些信眾又懂幾分馬祖,能對內容作「實質審查」呢?顯然沒有,就是在講什麼什麼描繪極細膩、形式上看看有沒有用錯理論和概念而已。

但即使真的有錯,或未必錯但大而不當,我想信眾們、後生晚輩們,也是不敢直言犯上的吧。

這是比該冊作品的問世,暴露出更大的危機:整個——我不知道範圍該切到哪裡,人類學界?人文學界?知識界?——失去了基本糾錯的能力。

否則這種事情怎麼輪得到我一個小小碩士來做?不就是因為可見範圍都是誇誇群嗎?

如果她的作品只是散文,那人言言殊,頂多揭示的美學很崎嶇,和朋友奇文共賞噴笑過一輪就算了。

但不是,今天它標榜的是「人類學」、是「民族誌」,那就理應用最嚴苛的標準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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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只是「立場不同」,那研究生在辯護論文時,是不是也可以跟口試委員們說:我和老師們只是「立場不同」,不許檢視我呢?

人文知識真的要走向這種和稀泥的相對主義嗎?我是完全無所謂,但是要為未來計:愈來愈稀少的年輕人真的會願意投身在這種沒有標準、品質堪慮的場域嗎?

所以並不是我僭越地審判著林教授,而是林教授的大作持續審判著人文學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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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要怎麼破解進不去地方的尷尬,倒也簡單,就隱姓埋名,不用長,一年就好,去當一個基層約聘人員,看看島嶼會怎樣歡迎你,被整過幾次就長記性了。

雖然不一定會寫出什麼曠世巨作,但一定能深有體悟,不至於再寫出什麼搆不著地的飄飄欲仙。

可惜研究者難捨其教授頭銜等本尊身分,所以這扇機會之窗已經關閉了。但是沒關係,還有其他離島、偏鄉等著所有研究者去掠奪——我是說研究。

掠奪性研究不是我說的,也是宮本常一說的:

「研究往往不會為當地帶來好處,反而會逐漸增強中央的權力。而且利用當地居民的良善對他們進行掠奪者,意外地多。」

不小心又寫太長了。我是要推正在讀的昱翔譯的《沖繩戰的孩子們》。

3月份馬祖團和昱翔會一起出訪沖繩,也有機會在琉球大學的本土語言論壇上談馬祖語的復振哦哦哦好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