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7日 星期六

柴靜《看見》新書發表會的演講逐字稿




來自2012年12月,柴靜於北京的《看見》新書發表會的演講逐字稿,以記惠我良多的這本書於今年5月,出版社突然因「質量問題」而在中國全通路下架並召回。

據聞是因2023年已移居西班牙的柴靜開通個人Youtube頻道後,作人物採訪,觸及中國歷史和政治等議題,影響力與日俱增,產生「破牆」效應而遭出版社主動切割。

《看見》讀了很多次,這段演講也聽了很多次,現在才整理出逐字稿,希望給大家鼻一鼻芳好東西兒。分段分節是我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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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謝謝各位親友,還有多年來的觀眾和讀者,還有各位媒體的朋友。今天天寒地凍,大家遠道而來辛苦了。

在看完剛剛那個片子之後,有很多讀者曾經留言給我,他說,為什麼你說一個人給你自由,你不獨立仍是奴隸?

我就想了想,我寫這本書之前,曾經翻了翻我大概20歲左右時候的日記,想找點參考。但是看了一本又一本,然後發現說這段歷史好像跟我沒什麼關係,為什麼?因為裡頭記的事兒,基本上沒有什麼事實,也沒有場景,也沒有描寫,也沒有對話。通篇都是我我我。對自己也沒有什麼反思跟批評。

再往下看更悲慘,我原來想談戀愛的事,總該記得比較清楚吧?但是看完之後發現當年談過戀愛的人也記不得了,因為裡面基本上只有描寫情緒和結論,比如說看前幾頁的時候還在寫:啊,他是上帝上老師派給我的。翻幾頁就變成了:原來他是個人渣。

就都只有結論。我看的時候就覺得:柴老師,您當年是發生了什麼事啊?但是不記得了。所以不要說去報導一個國家,就算報導自己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因為報導所要求的準確、客觀、公正、平衡,這些原則,有的時候跟人性當中一些蒙昧的本能是相牴觸的。

人總是忍不住想要塑造自己。人總是忍不住想去遮蓋那些不利於自己的事實。人總是想要對他人做出評價。人們想要說:我是正確的,以及為什麼我是如此正確。

所以一個人身上發生的事件,每天就是新聞。我們記錄自己的同時,也在記錄一個民族或者國家的新聞史,也就是我們的心靈史。

如果都以我這樣的態度來報導的話,那麼將來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就像看見白茫茫大霧一片,一無所見。既看不見他人,也看不見自己,因為裡面沒有生命的實質。


2.

當年我23、4歲,到央視做新聞,就是帶著這麼一種思維模式來做的,所以那種困窘可想而知。

那時候陳虻老罵我們。我記得有一次他拿個年輕記者的片子說事兒。當然那個片子拍得很動人,是拍有一個中學的老師,然後把四個智障的孩子接到自己的家裡來,在家裡吃、在家裡住,還給他們釘作業本,做得很動情。

陳虻說他很感動,但他隱隱約約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就把這個記者叫過來問,說:收錢嗎?記者說:收。收多少錢?說一個人兩三萬吧。

他算了一下,一年下來12萬。扣除掉吃喝拉撒,可能還能夠剩下的錢,也高於這個老師在學校的工資。

陳虻就說,在我不知道有收錢之前,釘作業本這個動作讓我覺得感動;我知道了之後,這個動作在我看來叫省錢。

然後他就問說:誰教給你們的,嗄?我想請問你們有自己的思想嗎?讓你表達你有嗎?誰教給你這個的?

陳虻問得很對。但是「誰教給你的」這個問題,我當時覺得他當時提得太像外賓了。

然後我想我小時候,我媽想讓我受到文藝薰陶,也找了各種方式,比如說讓我學學音樂,因為文藝是最讓人去感染心靈的嘛。但我天資比較平庸,到現在吧,大概小提琴,我可能會拉一個曲子是白毛女。二胡是跟我爸學的,會拉一個曲子叫小白菜。手風琴我也會,會拉鐵道游擊隊。就這樣也叫文藝女青年啊?

所以這就是這個年代的一個文藝氣氛。在這個氣氛當中,你看文藝最表現的本來就應該是人,但我們的音樂當中的人,要嘛就是一個戰鬥者,要嘛就是控訴者。

所以這個模式其實滲透在你的血液當中,你以為你很逆反、你以為你很反對這個,但是稍不留神,心靈的慣性就會驅使你成為你自己最反對的人。

怎麼解除它,其實是最困難的事情。那時候陳虻老罵我們,審個片子,拿過來看一遍,說:你是機器人嗎?你就拿回去改,改完了戰戰兢兢再拿給他看。這次他很溫和說,嗯,你這次不是機器人了,你連人都不是,你就是個機器。

但是靠這種嚴苛的責罵,好像也沒有什麼用。因為你原來這個模式就像一根拐杖一樣,在思想上。你拄著它走了很多年很長的路,習以為常,你很安全。突然你把他撤了,你自己的腿腳沒那麼強健,你都不知道該怎麼往前走,只能癱倒在地。所以陳虻後來也放棄我了,他就跟我說:哎呀,你去吧。說:你這個人靠語言沒什麼用,不撞南牆不回頭。

他說得對,這個撞南牆,人的腦袋上面撞得頭破血流,你才有感受,你思想的肌肉才不會那麼僵化。這個有鬆動的時候吧,外界的東西才能夠侵入你,侵入你的頭腦、侵入你的心靈,擊碎你的模式、摧垮你原來的概念。

所以為什麼在本書中寫十年來我所見到的人。因為只有人,才構成了當下的我自己。


3.

我以前不知道什麼叫準確。

在2003年,非典的時候,我見過4月19號人民醫院的急診室。他們當天把所有的非典病人撤離,那簡直是一場逃命一樣的撤離,所有的被褥都扯翻在地上,然後椅子都已經四腳朝天,就像尖叫一樣。

當時的急診科主任朱繼紅帶著我去看這個現場,他指給我看牆上一塊小黑板,這個黑板上寫了22個名字,絕大多數的後面寫著肺炎兩個字。他跟我說,其實都已經是SARS。他說,病人不知情。來輸液的人不知情。醫生知情嗎?知情。可是每個人都漚在這裡頭,他們連隔離服都沒有。

我問他說,你清潔區跟污染區怎麼區分?他就指了指這兒:在心裡區分。

我說,那你靠什麼防護?他說,我靠精神防護。

人民醫院後來有76位醫護人員感染,有兩位急診科的醫生殉職。

他跟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那種幾乎是空白的、木然的絕望和沉痛,是讓一個年輕人理解:新聞為什麼要準確。因為4月19號的時候,很多媒體還在對外界說,市民可以不戴口罩上街,而我也曾經對這個信息深信不疑。我忽視過我的職責,所以我不敢再如此輕慢,因為準確二字事關著他人的性命。

我以前也不知道什麼叫平等,一說到平等就要在鏡頭面前故作姿態。

後來我去採訪李陽的這個家庭暴力事件。在做完這個採訪題綱之後,我把本子闔上,我想我應該感受一下他的感受。就在閉著眼睛的10分鐘裡面,我發現我感受到的不是他的感受,而喚醒的是我自己少年時代的記憶。一個中學上學的路上,白天被一個小混混推倒在街邊,頭磕在水泥岩上,那一瞬間的感覺。

我知道最讓人痛苦的不是身上的傷或者頭上的土。那種感覺讓你難受的,是你對自己的憎恨,你覺得一定是我自己那身有什麼殘破之處,我才會招致這樣的命運。

所以我就帶了一束花給他的妻子。這個女人看到這束花之後,她搬出一個家庭的相冊給我看,貼滿了他們家這麼多年來的照片,其中有一張她跟丈夫的合影旁邊,貼了一支玫瑰花。

這個玫瑰花已經很長時間了,是某一年結婚紀念日的時候,她提醒丈夫的秘書去買回來的。就這一支花,他把那個所有的葉子都用塑料薄膜壓得平平整整的,保存得特別好。

就是這個乾枯的花瓣給我一個很深的刺激。以前我覺得人是人、我是我。到那一瞬間,我覺得沒有人我之分,她跟我一樣對自身完整的願望是一樣的,對幸福的憧憬也是一樣的。只不過她出生在這兒、這樣生活,我出生在那兒、那樣生活。

所以什麼是平等?平等不是去悲憫,或者去同情。平等是我和你都共同身處在相近的生活當中,你所經受的,我必然經受。當我們共同在為生存而掙扎的時候,我們就是平等的。


4.

我以前也不怎麼求實。因為沒有受過很嚴格的思維訓練,還是喜歡那種四兩撥千斤、弄巧賣智的一種思維方法。比較華麗的水袖功夫,招人耳目。

但2007年,我採訪華南虎照的時候,當時在視頻當中有一個細節,那時候周正龍穿了一個大棉襖吧,在這個地裡頭,我跟他坐著在一塊採訪。真假難辨。

當天採訪完之後,我跟同事在一塊,發現我們五個人的小組有一個很劇烈的分歧:一部分人認為照片一定是假的,還有兩位同事說一定是真的。我說為什麼?然後同事說,周正龍披個大襖,背著光,坐在那個漫山遍野的麥苗當中,那簡直就是個老英雄啊。

他說再說了,撒謊的人怎麼敢直視鏡頭呢?

這個瞬間我印象特別深。我覺得,喔,原來每個人的審美、經驗、直覺都完全不一樣,你要光靠感慨和抒發感情,誰也說服不了誰,只能靠事實和因果的不斷梳理。我們也沒有任何別的可以依靠的地方,兩手空空,只能靠一句話:拿證據來。

就靠這一句話,你就可以從邏輯鏈條的最末端一環一環向上追溯,讓它枝枝相扣,自相咬合。以這樣笨重的氣力,即使是一個小孩子,也可以從土地當中,拉出一個被深埋的龐然大物。

這就是邏輯的力量,這也是求實的力量。

小的時候看電影的時候,總喜歡問我媽說:這是好人壞人啊?長大之後也很容易有一個善惡分明、黑白兩元的世界觀。做節目的時候其實這樣很痛快,大家看到好人出現,我們再加點音樂,立刻就涕淚交加。看到壞人出現的時候咬牙切齒,恨不得振臂高呼。

但是2009年,當時我在重慶採訪一個土地拍賣事件,有人向我們舉報,一個叫陳坤志的人,操縱土地拍賣。我採訪的時候,他幾乎是得意洋洋的承認了所有的事實,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收了1000多萬的仲介費,給別人幹活,這是勞動所得。然後臨出門的時候跟我說:我是公安大學畢業,我就是要玩法律。

在這個節目播出之後,後來這個案件在調查跟審判當中,陳坤志被判處了死緩。

但是我一直記得,在採訪中他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說:「這個事件當中沒有人是正義的,都別打這個旗號。都是為了利益。」他給我提供一些信息,我一一印證,發現他說的是對的。當年向我們舉報他的人,也在訴求利益,而且也在訴求的是不正當的利益。只不過叢林法則,大魚吃小魚。

所以在節目當中,每一方都認為對方是黑社會,每一方都寫了遺書,每一方在唸遺書的時候都熱淚盈眶。其實沒有一個受苦的群體的群像,只有一個一個具體的人。一個一個具體的、有訴求的人。

陳坤志讓我理解了什麼是平衡。平衡就是對每一方的論述都要心存警覺。只有讓不同的論述之間相互毆鬥、彼此博弈,才能夠接近事實本然的面目,也才能夠保證自己不成為偏見的附庸。


5.

在剛做記者的時候,我還有個習慣啊。有時候採訪犯了錯誤的人,會問他說:那你要不要表達一下歉意啊?你有沒有懺悔啊?

有領導提醒過我,但我當時不以為錯。我覺得我這也是為了社會向善向好嘛。

後來2009年我採訪一個電擊治療網癮的調查。這個電療治網癮是設立在一個醫院裡頭,我們被允許觀摩了他們的整個課程,這個課程當中有一個非常固定的環節,就是一聲令下之後,所有的學生都集體向這位醫生下跪。有抱著腿的,有摟著他的,大家都仰面,大聲嚎哭。

我就繞著他們轉了一圈,我看大部分人臉上都是臉上乾乾,淚水全無,但聲音很大。後來我就採訪了當中的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就在我面前說:「電擊一點都不疼,就像蚊子叮一樣,我特別願意留在這兒。」

就在我打算結束採訪的時候,我突然看她臉上留下眼淚,我就問她,那你為什麼痛苦呢?她說,我不痛苦,我說你為什麼流淚呢?她說,我沒有流淚。說到這兒的時候,她的眼淚已經流到了腮幫子上。她說,我願意留在這兒。說完這句話,這顆淚水重重的砸在她的褲子上。

在採訪的時候我問這位醫生,他們為什麼向你下跪?他說,因為他們感恩。我說他們有沒有可能是被脅迫,或者他們是裝的?他微微一笑,說了一句話:能裝一輩子,不是也很好麼?

就是這個人的這句話,讓我從此不敢再去問別人:你要不要表達你的歉意跟懺悔?

真實的人性有無盡的可能,任何強制性的目的,哪怕是出於善的目的,也有可能會導致普遍的虛偽,所以採訪才只是呈現,而不是評判;是認識,而不是改造。

在這本書中,我寫下的這十年當中,我所遇到的這些人,他們撼動我頭腦當中原本固有的概念,使我處在一個惶動不安的狀態裡面。

不過盧安克就說過一句話,他說:自由本來就是站不穩的狀態。

其實我所說的這些概念都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也是早已被應證過的道理,用了十年的路,我才慢慢的接近它們。寫下它們有意義嗎?我也不知道。但對我來說,這裡面好像有一種屬於我自己的心靈的自由吧。即使是真理,我也希望通過自己的不斷犯錯、不斷推翻、不斷重建,去認識它。

生命是一個體驗。體驗了時光才不會虛度,體驗了這些感受才會屬於你,你因此而創建自己的生活。當你創建之後,你才歸屬於它。

所以這些概念對我來說已經無關於職業的榮譽感,它們關乎的是這個世界當中屬於人的真正的實質。不論我們走得多遠,都要守護這樣的實質,絕不將它拱手出讓。


6.

在20歲的日記裡面看到了很多陳詞濫調,只有一句話,讓我覺得還有一點意味。

那時我已經是一個主持人了,然後一天我在日記裡面寫,我說身邊的人在討論說將來我們的理想是什麼?很多人都說我想成為中央電視台主持人,我說我的理想比這個更為高遠,句號。

然後這頁就這樣完了,我還挺好奇的到底是什麼?翻過來之後,小柴當年寫了一句說:我想不斷地完善自己。

當一個人力圖完善自己的時候,他將不再向外界尋求什麼,也不向外界推諉什麼,他將把自己的重心放在人的內部,而社會的進步也就由一個一個獨立的人,試圖自我完善的過程當中得來。

我的起點這麼低,所以這個過程才會無限長,永無盡頭。

想到這一點,我覺得也就踏實了。

在一個月之前,我還把一個小孩採訪中又問哭了,是因為我不理解他。我不知道孩子有的時候不是通過語言,而是通過行為去認識生活的。我當時非常沮喪,我一個人坐了半個小時,在那。

後來我就問陪伴這個孩子十年的德國志願者盧安克,我說:我怎麼總是改不了我身上的弱點呢?

盧安克說:如果那麼容易的話,我們還要這麼漫長的人生幹什麼呢?

所以認識到自己身上的弱點,也才能對他人和這個世界有一份寬諒。

我們不需要與誰為敵,我們只需要解除,共同來解除,我們身上的蒙昧。從這當中睜開眼來,看見他人、看見自己。


7.

講演的最後我想再說一件事,這件事情我還沒有跟別人說過,是關於這本書的封面。

這本書的封面是陸智昌老師選擇和設計的,當時徵求我意見的時候,我說我同意,但是我同意的理由我沒有告訴他們。這張照片是2006年,新聞調查的同事陳威,在我們在重慶開縣一個叫麻柳鄉的地方採訪的時候,他拍下來的。

我喜歡這張照片,是因為這背後的故事。

這個村子是開縣最偏僻最貧窮的山村之一,有700戶人家,青壯年大多出外打工,留下的就是這些老人跟孩子。當年農民的負擔很重,都很窮,所以跟政府的衝突很多。有一次衝突很強烈,結果就是雙方達成一個共識。

政府說,那以後你們管你們自己的事務吧。

然後他們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把這個山村的路給修起來。路特別難修,曲裡拐彎,要協調很多的關係和利益。政府想修想了五年,都沒有能夠修成。說:現在你們自己來吧。

就是這個照片當中有一個老人,是這個村裡的生產隊長,他來負責開會協調,他說,我有這麼幾個規矩,第一,人人都要發言,第二,不能罵人,第三,不能光說怎麼不行,也得說怎麼行。說完之後,大家舉手表決。85%都同意了我就把這個紙,摁上手印,貼在祠堂的門口。

但是貼完之後說允許你睡一覺起來又反悔,5天之內允許你反悔,你就把這個榜揭下來,再召集大家重新開一次會。但有個條件,你得來負責全村人務公的費用,免得你太任性,為所欲為。

這張紙被揭下來過五次,每一次都重新開,最後的結果是,還尊重原來的決議。

錢花出去,路修好了,沒有任何人鬧事,也沒有任何人上訪。日子就這麼平安的過下去。

所以每次看到照片的時候,我都在想:當年我們那期節目叫「麻柳的民主」,是說這裡在實踐中國基層民主,做得最前衛的一個地方。實際上這些老人、孩子,他們很多都不識字,根本沒聽說過民主這兩個字。

所以這張照片給我一個信念就是,我們用不著去向外來的世界刻意去學習什麼模式,我們也用不著刻意的與誰為敵,反對什麼。我們只需要解開我們身上的束縛,成為獨立的人。用我們自己最樸素的生活經驗、智慧和常識,我們就能夠創造和決定我們自己的生活。

儘管這個生活並不完美,但是從今而後,我們將生活在自己親手創建的世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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