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文洋先生在戰爭前就跟著爸媽搬到日本本土。因為爸媽之間仍說沖繩語,所以他的日語腔調怪怪的,被同學稱為「沖繩仔(オキナワ)」。
沖繩戰時他不在島上,只記得有一天教官跟他說:「沖繩仔,你的故鄉已經玉碎了。」
他的外祖父以61歲高齡,防衛隊員的身分,戰死於沖繩最南端、戰事最激烈的摩文仁。
石川文洋和目取真俊一樣,沖繩戰時都「不在場」。石川先生人在本土躲空襲,目取真先生則根本還沒出生。或許拜其所賜,他們才可以「倖存」作出歷史的證言吧?
石川文洋後來為人所知是擔綱越戰的戰地攝影師,駐越南四年之久。
越南和沖繩看似八竿子打不著,但並非如此。轟炸越南的美機,正是大量從沖繩基地起飛。
因此對石川這樣的沖繩人而言,不只在島上受苦於基地,更有一種「殺人幫兇」的加害者意識:美軍從故鄉出發,殺害亞洲同胞。
不過複雜的是,確實有一部分的沖繩人仰賴基地經濟生存,還有一部分的人希望基地歸零:如果只是遷出沖繩,卻禍害其他地方該怎麼辦?
讓人覺得由上自下的大國(美·日)決策很容易,不用取得住民積極同意,矇著眼就蓋基地了;反而是受害者之間立場參差,還要為他人著想。
國家們只要相應不理,作壁上觀就可以了。偶爾派國家機器去鎮壓一下反對集會。
這本書出版在2015年。隔年2016年,大阪派駐沖繩的機動隊,就對抗議基地的沖繩人口出「土人」「支那人」,掀起軒然大波。
這個「失言」撕開的是貫穿沖繩從薩摩藩入侵(1609)、被日本吞併(1879)、沖繩戰(1945)、乃至基地問題(~今),一系列的近現代創傷。
我意外發現石川先生在眾多戰地攝影、戰爭論的著作之外,有一本《四國八十八個所——我的遍路旅行》,對剛從四國微遍路回來的我格外能夠感應,像一道光。
逸馨說會去走遍路的人,一定程度上是比較開闊的。包括她在路上用沖繩話題突襲遍路者(我來自一座跟沖繩很相似的島⋯⋯),他們可能意外,但並不會抗拒。
石川文洋在這本書裡,一路上揭露了沖繩戰、基地問題的可恨和無奈,但最後一章,可謂「很遍路」的,它仍然留給故鄉之思(故郷を思う)。
1958年,沖繩還在美軍治下。受惠於當年的制度,全日本各都道府縣選拔出一校參賽,沖繩代表因而能夠在甲子園初登板。
不然過去沖繩都被南九州預賽的高牆擋下,只能感到和本土之間實力的差距。
首里高校的出場,對沖繩人而言不只有棒球的意義,也是希望之燈。首里既是從前琉球王國的首府,也是被沖繩戰徹底破壞的地區。
更⋯⋯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我覺得島民的共相就是表現在這些不擇地而出的身體感——他把全書最後一段議論(在控訴安倍晉三政權)前的最後一個畫面,你們猜留給什麼?
當然只能是海。
在看得見珊瑚礁、眺望得到伊江島城山的備瀨海岸,每年舊曆6月1日前後會有叫suku(スク)的小魚聚集來吃藻類。suku是沖繩人對褐藍子魚幼魚的稱呼。
但一吃藻類,幼魚會變成綠色,還會充滿藻味,就沒人要吃了,所以必須在牠們近岸覓食前一網打盡。
市場會把牠們鹽漬販賣,放在切成中指大的豆腐上,當成下飯配菜,更多人會跟著泡盛和啤酒一起吃。怎麼很像老酒奶奶劉金女士的吃法。
石川文洋就跟著這群漁民一起搭小舟下網。其實他們都不是專業漁民,有兼作農業的,有建設公司的,有在町公所工作的。平常都是在海邊聚集喝泡盛的朋友,但suku接近就搖身變漁民。
石川在當天20公斤的漁獲裡也分到1公斤,雖然他只是在船頭拍拍照,根本沒跟著下海。
在他的彩照裡夕陽西下,臨時漁人們站在他們的舟上,只有背光的剪影。石川文洋說:美しい海。美麗的海。
經過一整本書關於戰爭證言與基地受害故事的翻山越嶺,最後是一個島人對故鄉的代表畫面,鐵打不動。還得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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