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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31日 星期四

《帝大誌Vol. 02:跳島連線》8月15日正式出刊!




1.

#帝大誌 vol.02

#封面暫供參考

#全新總編入主


8月15日保持付費會員資格,就能免費收到!(從蘋果🍎訂閱的會員,麻煩請主動聯繫我們,提供您的信箱與截圖會籍證明,感恩)

圖片忘了加框框了,巨編炫霖也沉浸於失戀的悲傷而無心提醒我,於是重發。

截稿月收到好多精彩文章!

搶先閱讀好文的爽度高到值得放棄韓語學校中間下課時間和同學散步買咖啡!

-

逸馨寫道:

在《味道的航線》中,我們看不見人物與料理之間深層的連結,也無法聽見那些關於遷徙、記憶、情感與文化衝擊的聲音。沒有他人的經驗,也沒有自身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又一段鋪陳得極為用力、卻缺乏情感張力的背景資料與訪談記錄。這樣的敘事方式,削弱了「味道」作為懷鄉敘事的媒介力量,也使本書未能真正出動人心,留下關於那些人物的記憶點。

若缺乏對記憶與生命經驗的細膩書寫,那麼「在台福州第三代」的身分也無法產生敘事上的說服力。事實上,即使不是擁有這樣身分的人,只要足夠投入與敏銳,也能寫出甚至更完整的福州飲食文化報導。

全文已經不可自拔,突破萬字。島生島長的內部視角,氣勢破萬鈞!

然而作者開洋以時間不夠為由,拒絕為文回應,僅說好壞評價皆接受云云,沒能真刀真槍的你來我往,捍衛身為駐馬多年的住民魂以及台大博士生的研究力,殊為可惜。

-

在琉大取得修士學位的大譯者昱翔是我們「島嶼大學」這趟沖繩見學的引路人兼即席口譯。

他把他比較熟悉的沖繩,和這次才有機會漸漸體會的馬祖並置,描繪出島和島的共相,也在立場之間折返跑——又叫辯證。

這樣想想,那樣想想,才能跳脫膝跳反射,走向光照不到的陰翳。

在沒有好好讀過沖繩戰和美軍統治時期的口述史理解他們的痛苦之前,說軍事基地至關重要應該由國家決定?在沖繩人長年建立自己的敘事向日美抗議追求的公平正義,我們又怎麼能直接類比台灣說我們支持琉球獨立?(當然我並不反對琉獨的思想和努力,但琉獨真的不是大多數人最優先的議程。)

相反的,我們不懂沖繩,一如沖繩(或日本)不懂台灣。日本左派也很常把自己對日本跟美國的不信任投射在小島台灣上,他們常說大多數人都想維持現狀,台海局勢都是美國和日本政府為了自己的利益在煽動,但完全忽略中國的影響,也對戰後的台灣,對二二八和白恐的記憶關注有限。

-

當年在馬祖,以「反賭少女」之姿一戰成名(她說是黑歷史)的玟嵐,則在沖繩見學之旅後,這樣反思:

是不是真正在島上工作生活照顧家庭的人根本沒有餘裕或沒有機會探索這些議題?

或是異化的教育和日常生活(電視新聞和課本裡都是「本島事務」)使對地方事務、地方歷史的反思難以形成,或者在生活中的優先順位很低?

講到這裡,我和昱翔說:「嗯,我完全能想像被家裡的馬祖長輩罵吃飽太閒。」

「雖然我們覺得很重要,但他們真的需要嗎?」我們真的理解島上的人的想法,真的能代表島出去做「島民外交」嗎?

昱翔提醒我並不是非島生島長就沒有立場發言,但要時時刻刻意識到自己的視野和理解如何被個人的生活經驗和身處的權力關係侷限。

不過誰又能代表誰呢?我想這也是我後來走向「小敘事」的理由。身世追溯、地方情懷,都跟「我」有關係。

而這也是文學,包含這一期《帝大誌》內收錄的第一手經驗,最珍貴的地方。它不「大」,不為一些偉大推波助瀾;它就是小小的一座離島,存在就是它最大的意義。

我很難說真的多醉心、多在乎這個摸不著邊的「社會整體」,巨大如台灣、緊湊如馬祖皆然。我也不對它們負什麼責任,憂國憂民,苦大仇深。

那個小敘事是這樣的:想聆聽島嶼,是為了走回外婆身邊,再牽起一次她的手。

-

《帝大誌》vol.02「跳島連線」8月15日,付費會員專屬發行!


2.

來自《帝大誌》vol.02〈《味道的航線》:迷途的航線,一場錯置鄉愁的文獻漂流〉


這一段也非常讚。

真的是深櫃寫作。不是指作者本身是深櫃,而是指涉作者不敢在作品裡「現身」。

但到底在躲藏、遮蔽是什麼?容我僭越的猜測,是作者不夠有自信去寫作一個環繞著「我」的敘事。

如同逸馨評論的,全書是過載的二手文獻,像要築起一道名為知識的銅牆鐵壁,好把自己風雨不驚的關在裡面。

他不敢去點評,去辨別良窳,只剩下完美的相對主義,一切都是存在必合理的大亂燉。

是啊,沒有主體,又從何帶領讀者去指認好壞,去離析出什麼是值得、什麼是不值得的。

而被引用的那些白紙黑字不意味著就是真理,也可能只是滿紙荒唐言,只是剛好被出版成冊,浪費紙張。

這個傾向跟他在學院裡卿卿我我的人類學家還是滿像的。

再者,作者確實也沒能力評價。

被家庭照顧的好好的小王子,十指不沾陽春水,只吃喝、只旁觀,美其名為一種記錄、一種後設——這就是學院派最津津樂道的行當。

當然也就無從發現泥沙俱下的資訊裡的粗礪,連食材的比例錯得離譜都照單全收(或者自己弄錯),被逸馨揪了出來。

這也說明了前項:看不出資訊的黑鐵在哪,我們又如何相信作者能帶我們看出哪些是黃金?

但這塊我也很爛啦,美女遠庖廚,所以我不寫嘛哈哈,人貴自知。

可不是人櫃自知唷!


3.

我也寫太好了吧(自賣自誇):

劉亦〈祖國不曾問我們是否願意:沖繩與馬祖,不理所當然的國民〉——

這趟沖繩見學如此,對於沖繩的理解也是如此。論文只是一個逗點,旅程還在繼續。島像暗室裡一層層顯影,我可以逼近那個謎。

或許可以從《小島說話》的最後談起。劉宏文老師是馬祖第一代識字人,他剛好夾在我外婆,島嶼最後一代文盲;與家母,大概可謂第1.5代識字人,較宏文老師小個十來歲,之間。

宏文老師和家母是島上既識字,同時又通馬祖閩東語的人。從時間下游回頭看,這屬實鳳毛麟角──我雖識字,但已經近乎不解閩東語,聽不懂依伯依媽的鄉音。

歷史留給島的機遇非常吝嗇,只有一到兩代人的時間而已。我們要獲得現代知識而學成,又要在人生裡受啟蒙,突然聆聽到召喚,「回家」,並和死亡賽跑。

所以寫作的這十幾年來,劉宏文非常拼命,像趕前半生空白的進度,乃因情況險峻:島上徒留「鄉音」而沒有能力替自己留下書面紀錄的一輩即將及身而滅,落入歷史的無意識。比如外婆劉金被死亡攫獲。

2025年6月23日 星期一

不願成為人礦的人們:《不受統治的藝術》的逃亡系驕傲




這本是2024年我選的帝大十書的第一名🥇,市面上快絕跡了才趁隙入手,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現在要重版出來,只有歡欣鼓舞到腳尖空中碰兩下!

當時的逐字稿整理一下重發:

-

先從去年讀他的《反穀》開始講起。因為斯科特的這幾本著作一以貫之,都在談論國家對人造成的戕害。

為什麼要Against the Grain,反抗穀物?因為穀物農業是國家(states,歷史上國家這個型態的統治單位)最喜歡人民去做的勞動型態。

國家最怕人礦逃脫。穀物的特點就是要花很多時間照顧,可以把人綁在土地上,尤其在前現代的世界裡,還沒有民族國家像現在一樣裂土而分、地球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明確的疆界。

古早,不滿國家統治的人可以自由遷徙,跑到你統治技術的外圍,回到我游獵採集或者刀耕火種的生活方式就好。

像萬里長城這種建築,一方面是防止游獵的異族侵入國家的範圍,另一方面也是防止農業人礦逃脫。

此外,穀物長在地上,不像塊莖塊根在地下,視覺上容易看也就容易數,所以穀物通常都是國家徵稅的標的物。

我猜斯柯特知道,漢字裡「稅」這個字就是代表穀物的禾字旁。

人礦除了上交穀物給國家,還要負擔傜役勞動。

也因此,數字和文字這些書寫系統,就是國家權力的象徵:國家要掌握徵稅的狀況,需要數字數算,需要文字記載,也需要立定律法,甚至幫國家包裝出自己的偉大來歷,讓口述的眾說紛紜定於一尊。

-

這些論點在《不受統治的藝術》裡得到進一步的延伸。

這本書裡斯科特主要描寫的地方是東南亞的內陸高地,叫「贊米亞」(Zomia),也大致覆蓋了雲貴高原,所以那裡還留有很多「少數民族」沒有被漢化,或者就說是當下沒有選擇漢人的生活模式,因此在族群分類的現代政治過程裡頭,被標記成「少數民族」。

東南亞的沿海在歷史上各自發展出國家,大致是當代泰國、越南的雛型。

不想被這些低地王國統治的人群,就會逃到贊米亞高地上,去過自己游獵或游耕的生活。

所以,人類文明並不是一個線性進化史,「狩獵採集→游耕→定居農耕」--而是這些模式同時存在,你可以遷徙到其他地方進行生存方式的選擇。

也所以,根據斯柯特,就可以想像其實此族群和彼族群、低地人和高地人、漢人和「少數民族」,其實並沒有體質上的楚河漢界,語言上也很難涇渭分明。

因為大部分在交界地帶的人都能說不同語言,甚至那些文化習慣都可以放下然後穿上另一族的服飾什麼的。而這就是他們的生存策略。

換言之,人群本身是流動的,不只物理上的流動,社會族群也在彼此變來變去,穿梭來穿梭去。

那到底決定性的差異是什麼呢?斯科特說:就是是否願意被國家統治、成為國家的臣民。

不願意的人就會想辦法逃走。

-

話說到這,所謂「野蠻」的意義就徹底被斯科特翻轉了。

20世紀初日本殖民者的文學裡,還能看到視原住民為「野蠻人」;或者直到今天說不定很多台灣漢人心裡還這樣想,或大和人2016年還在罵沖繩人是土人。

但事實上,「野蠻」從來就是掌握文字的人,也就是國家,也就是自居文明者的人,對不願意服從我的人,所進行的汙衊。

所謂「文明」的一個關鍵就是要識字。可是你給猜猜斯科特竟然發現什麼?他說很多部族的口述史裏頭,都有「曾經會文字」的紀錄。

也就是說,他們很可能是主動拋棄文字的。

就像他們逃到高地上後,主動建構起扁平、沒有首領,甚至會「阻止首領產生」的社會結構。

這種結構也就讓他們很難被低地王國收編或攻破,因為沒辦法擒賊先擒王。他們就沒王可擒嘛。

對他們而言,不會文字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就像不想待在低地王國裡,不是沒本事,而是袂癮(不爽、不願、不樂意):我就是不想被當成低下的人,要忍受你那套統治我的等級森嚴。

這些不想被國家擄獲的「邊緣」族群們往哪裡逃呢?在《反穀》的最後他就說:就是在地理上最難到達的地方~~高山上、沼澤地、叢林裡、海外離島...blablabla。

-

如果大家還記得拙作《小島說話》,特別有提到蜑民和海盜。

前者就是得罪皇帝,世世代代不准上岸,所以生老病死繁衍後代都只能在江河湖海上的人,據說有一些他們的後人後來成為馬祖人;

後者則是近代的史料昭昭,曾經活躍在馬祖海域的前現代秩序維持與海洋貿易集團。

到現在也仍有馬祖人自視為文化上的海盜後裔。我也有解析,那寄託的正是對前軍事統治時代,自由往來於海洋的嚮往。

海盜為什麼出沒在馬祖?就是因為實施海禁或者戰亂,本來合法的海商就只能落島為寇,在中央律法不樂見他們的時候。

但來自陸地,也就是國家中央的律法根本就對馬祖鞭長莫及,所以他們才能在這裡聚集,繼續做生意。

也充當海上流氓,有自己的武裝,跟地方(例如馬祖)收保護費,直到1949年被現代國家aka最大尾的流氓消滅為止。

在之前他們甚至有歷史機遇帶來的巔峰時刻,我在轉角國際上有寫:海盜們遊走在中日戰爭的兩個大國之間當政治變色龍,左右逢源,海盜無祖國。

於是,炫霖的原住民祖先和我的馬祖祖先,一個在山上,一個在海裡、在島上,就這樣被斯科特給山南水北的摺疊在了一起。

而且他們的野蠻,例如我外婆的不識字,如果一路往前追溯到國家剛剛誕生的時候,甚至是一種「我主動丟棄,袂癮學」的選擇。

這種「野蠻的驕傲」不是超級empower的嗎?

-

斯科特的思想也成為我的行動來源。是不是可以把各個地方生活著的人們連帶起來,串聯出一個非國家的「弱者」聯盟?雖不共同,但能打造深刻的互相理解。

在國家的嘉年華下,在國家的陰影處,沒有要共襄盛舉而投閒置散的人們。

比如馬祖有金門難姐難妹,再連到「地位可疑」的蘭嶼,甚至跨越民族國家的邊界,畢竟邊界就是國家劃設的嘛,山巔海角的我們都是逃跑拒絕當人礦的後代,於是就有和蘭嶼達悟人曾共享一個世界觀但現在屬於菲律賓的巴丹島,以及同樣受盡邊陲島嶼之苦的沖繩。甚至再前往太平洋深部,比方夏威夷?

斯科特給了這樣的靈感。像一把發光的斧頭,把此時此刻的固定觀念劈開。

讀一本書有這麼顛覆的認知,這麼衝擊性、開創性的想法,甚至可以採取新的行動,是知識最可貴的地方。

也是作為一個不幸識字的人,由衷感到幸福的時刻。

2025年6月5日 星期四

訪編輯翟翱:回望帝大宇宙的大霹靂




今天訪了大編輯翟翱學長,我們平常很愛取笑柏丞還沒畢業,都炫霖啦他就很壞,但翟學長根本不用多一張畢業證書來錦上添花。

雖然六十年長壽雜誌幼獅文藝在他手上結束,被我(戲)稱為文學終結者。

會後我跟炫霖討論,學長的節奏有一種魅力,他會等我們把話說完,再逐字逐句不疾不徐,可是每個詞都剛剛好落在它們的刀鋒上,好像事情天生就該這樣形容。

他指定我們讀科幻小說《尤比克》,但小說裡人物一直追尋的迷幻之物「尤比克」到底是什麼?又好吃又好用,既無所不在又無所不是。

翟學長給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讓人滿詠嘆:咦咦、哦哦?

——誒,我先說,可不是「愛」喔。我覺得洋人如果知道「A.I.」你硬要唸,會變成愛/Love,他們應該會興奮到中風,很有那麼一點倒騎青牛紫氣東來的味道了。

翟翱:「你說打開尤比克之後寫著『真愛不死』嗎」

我:「我知道那是《雙瞳》。」

作為訪問過駱以軍兩次的大編輯,一次是《明朝》,一次是《大疫》,這對滾瓜爛熟於駱氏創作史(為什麼要會這種東西,好可憐)的我們而言,一聽能想像這兩次情緒鐵定大不相同。

可能頗有余光中的三昧:「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一次,在妳生命的告終。」

我讀到的是《大疫》那次哭。根本就沒在聊大疫,都在聊明朝的兩場風暴啊!

但翟學長也帶我們回去重讀當年翻江倒海的書評,羅列了幾個他認為的評論原則,拆解了評論的手法。

雖然有些部分不一定完全同意,比如某種程度,我認為「假想作者可以怎麼寫會更好」不見得是「評論作者沒寫的東西」而失效。

但經他點撥,好像可以理解駱老師為何過了好幾年還在氣。

明朝事件是創造出本節目的「大霹靂」,感覺過了幾年的漂流,我們回過頭去看那場宇宙級爆炸,「己身所從出」,又有了新的理解。


2025年5月18日 星期日

對《臺灣漫遊錄》和《味道的航線》說笑話

1.

地點是我房間XDDD


《台灣漫遊錄》應該直接寫成科幻小說,因為台灣千鶴太像AI了:

無所不知又無所不精,22歲就精通多國語言,熟悉地方掌故,煎炒滷拌烤統統難不倒,除了是23世紀派回來伺候日本千鶴的機器貓小叮噹外,沒有其他可能

每當野比大雄子,oops我是說日本千鶴哭著跑回家:「哆啦A…oops我是說小千~~~」台灣千鶴就會貌似無奈實則寵愛的幫她解決所有疑難雜症

炫霖對日本千鶴的評論也很好笑:她「進步」到很離奇,很像聖人,種族之間沒有隔閡,性別之間也充滿平權思想;台灣千鶴也妻唱妻隨,叮嚀蕃人不是蕃人,是「原住種族」。

其他角色就是舉球手,拼命不平等對待女性或台灣千鶴,來給日本千鶴罵,讓她可以「霸道護妻」XDDD

應該要在日本千鶴提出過份要求時,台灣千鶴原地轉圈圈,發出機械音:「咦…咦…」然後冒煙,頭上彈出彈簧。

這樣可能還比較容易看下去一點。

或者用我的方案性轉一下,兩人在榻榻米上形似曖昧時,被硬硬的東西頂到,上野君酡紅雙頰往下一瞥,啊,原來是機器人王君的金屬關節啊,兩人相視而笑:哈哈哈哈哈,屋子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2.




我覺得很多書有類似的毛病,讀起來像維基百科的餖飣,你不能說它不正確,但就是不好看。

這本就被我形容為:深櫃之書。

作者老想躲在銅牆鐵櫃裡,用金剛戰士裡宙斯指點江山的天音,來展示他對烹飪細節的執念,和「你看我很懂這一切細節吧」的博學多聞。

沒有自我揭露,沒有「出櫃」讓大家時時刻刻意識到作者/敘事者的來龍去脈,也就看不到這些萬千事物和作者、和彼此的關聯是什麼,也就讀不懂這些事物的意義和重要性。

畢竟這些淘洗,仰賴作者之眼來排序、來為讀者賦予意義。

其中有一點是錄音時,心嵐提出來,我們主持群全體點頭如搗蒜的觀察。因為我質疑作者把老酒釀酸、把咖啡煮苦,這種麻木舌頭真的有能力分辨並品評美食嗎?心嵐說難怪關於味道的描寫很少,我說難怪都沉迷在那些煎烤滷拌炒的技術性細節。

另一個問題是,如果想要討好所有人,那麼就不可能出現適當的「評論」;連林某嬪教授的作品都可以為之豎起拇指、口吐花,只因同在一個場域又同樣「研究」馬祖的話,那就很難期待作者有比維基百科更強烈的立場、喜惡。

但其實作者對人事物有沒有不滿?有啊,卻採用了最鄉愿的:人前笑眯眯、人後說小話,維持了皇城一派和諧,犧牲的卻是這些把畢生菁華交付的受訪者,他們的經驗被錘扁成肉燕紙,乾燥成粉末,用作者麻木的舌頭淺嚐,徒留維基百科的氣味。

再者,我懷疑是因為問題意識不夠清晰,所以全書難以「支棱」起來,綱不舉而目不張。作者是博士博,懂好多好多,對一切事物都好好奇,一直去煩還在忙的攤主們,但這些「今生我最懂」的海量資訊只能打翻一地,東一塊西一塊,在台灣、福州、馬來西亞、馬祖之間反覆橫跳,像沒整理的房間。

而這些貌似龐、實則雜的知識,也就變成公仔,手辦,人形模特兒,又當了一回作者擺弄學富五車的工具。

2025年5月17日 星期六

《尤比克》:人人都是中陰身🧟




1.

我們要採訪一位大編輯,為防止尷尬,我們都請受訪者推薦一本書來共讀,語塞時就回來聊聊文本,吊吊書袋,堪稱愜意。

大編輯推薦我們《銀翼殺手》作者的作品《Ubik》,雖然莫名其妙但讀得津津有味,有種「管你們能不能跟得上我腳步去死」的腦洞大開與泥沙俱下

尤其我最喜歡「中陰身」這個翻譯。Ubik的世界有種技術,可以和已死,不,半死之人交談。半死人會關在莢艙裡,不會睜眼不會張嘴,全憑腦波放大器和麥克風連線,有時還會有一些剛死所以「生機勃勃」的半死人來蓋台。

其中這些半死人已經失去機能的身體就被翻成「中陰身」。

前幾天在Youtube看什麼恐怖節目,就提到佛家勸人放下慾望執念的方法很簡單粗暴,就是作巨人觀、白骨觀,想像粉紅骷髏窈窕佳人也不過一具臭皮囊,死後會發脹流湯爆裂,最後化為白骨。

中陰身就是佛家術語,指人死後到投胎前的期間。把這個術語拿來指涉這些半死人,未免太準確了,是不是Philip Dick又是什麼道家佛家迷啊……

剛好呢,又被推送一部《攻殼機動隊》的世界觀解說,我丟給炫霖說,只要作品夠好看就會有夠多受眾,只要受眾夠多就會自然形成豐富的詮釋社群和細膩的文本分析。

《甄嬛傳》就是這樣。其實幾百年前的紅樓水滸,也就是當時的賣座電影、話題中劇、發燒金曲,一些玩物喪志的大粉絲們愈聊愈起勁,就變成一門學問了。


2.

我讀完《尤比克》了,只能說一句: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到最後還是不知道「尤比克」所指為何。它在每一章篇首都以煩人的廣告出現,感覺既好吃又好用,能讓東西保持新鮮,又能助人青春永駐。

在Ubik世界裡,事物會一再退化。電梯會退化成黃銅指針電梯,汽車會退化成福特時代,飛機退化成萊特兄弟時代,連Ubik噴霧都會退化成藥丸,導致無法使用。

正確用法就是噴滿全身,阻止中陰身的腐敗。

可怕的是,讀者和角色一直都不知道他們已經被爆炸攻擊成了中陰身,反而死的是活的,活的是死的。

書末收了附錄作者演講一篇,是為夫子自道,他問的是「什麼是真實存在的事物」和「什麼是真正的人」,是本體論也是認識論。

Ubik的世界正是探問的具現化:你怎麼知道你是不是中陰身?你怎麼知道你不是桶中腦?你怎麼知道——這個宇宙不是以光速為極限的虛擬引擎?

剛好週末一天看完了一季《黑鏡》,每一集都好喜歡,當真螢幕一日世上千年,這樣講來我們觀眾也在黑鏡的輻射範圍。

最後一集也在探問:你怎麼知道你生活在哪裡?是極度沉浸體驗的線上遊戲,還是被撞會死的現實世界(然而現實世界就不是虛擬了嗎)?

有觀眾很陰謀論的說,根據某些設定,例如如何能接通電話?證明最後主角們其實根本沒有逃出來。

不過讀完了,我只有一個這個問題:什麼是Ubik?為什麼是《Ubik》?大編輯學長在我們苛刻的「盡量選一本就好」的條件下,為什麼指定的是這本而不是別的?

2025年5月16日 星期五

被研究者的反擊




想來辦一場實體活動,叫「被研究者的反擊」~~

前幾天的受訪者是公開讚揚過林某嬪教授著作的馬祖工作者。只能說學界不好混吼,這樣都能昧著良心操起優點顯微鏡褒美下去,還有什麼底線可言?還有什麼做不到的?

我問你可以接受馬祖被抹黑成賭博之島嗎?他的辯護跟他的偶像一樣薄弱,首先就是祭出「把概念撐到變形脫肛」大法,聲稱她的「賭性」是一種文化,而不只是賭博的行為云云;

再者,則又是蟑螂逃脫術,竄回相對主義無限廣闊的美好世界:這也只是一種詮釋而已,就像你也有你對馬祖的詮釋。

那我說他是田野蟑螂,或他的恩師是研究老鼠,難道不也言之成理嗎?生命力頑強,喜歡群聚摩擦取暖,熱衷複製徒子徒孫,瓜瓞綿綿,反應迅捷樂於躲藏暗處自成一家,這也是我的詮釋。

跟賭博一樣,何來貶低,又何須生氣?

我想對這些人而言,還是很難看見權力的落差。大學者有好多發表場域,有好多人脈網絡、權力工具,可以一通電話讓別人論文不能見光,可以操縱外文,讓「賭博之島」的污名成為國際學界的定案。

活在島上被他們研究的人有什麼啊?能怎麼辦?都抗議到她面前了,她還是可以八風不動,不理不睬啊。

我墓木已拱的漁夫外公難道可以翻身而起,揭開棺木,罵她一聲:大逆不道嗎?

忽略權力的懸殊,去談「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詮釋」已經不只是愚蠢、怯懦了,是可恥。

所以這場「被研究者的反擊」也就更顯得重要。我想辦在台大附近,就是要形成一個「學院外的alternative論述」,憑什麼只有學院可以生產知識?其實你打開那些虛無詞彙的蓋頭細品,很多都純粹是學術垃圾,不寫也罷。

而且作為「被研究方」,以前很難取得分庭抗禮的資格:從操作主流甚至學院的語言,到可以把事件脈絡化,去一一講清楚被一批一批的研究者給矇騙、剝削了什麼,而且講得精彩絕倫,舌燦蓮花。

如今我們終於有這個能力做到這件事。多難,像幾世代人的長征。

大學時有個片段印象深刻。是女性主義理論吧,在教中國湖南傳女不傳男的「女書」,學者們挖到寶很開心,請來最後一位(?)自然繼承者到研討會現場。老太太被當吉祥物一樣奉著,但沒有人關心她聽不懂這些人用什麼語言和方法在討論她、討論她身上的文化寶藏……

為什麼我們要在島嶼大學奉曹劉金女士為校長?因為我就不覺得只能讓這些書讀很多就自以為可以隨便下神諭「詮釋」的人,有「某某學」的資格。

劉金教我的、劉金懷拽的,比他們這些二手貨色(且明知二手還不認真)豐富太多了好嗎。

沿著日本最近重版出來的《被研究的困擾》(調査されるという迷惑),我們讓被研究方和研究方兩邊到場,旗鼓相當的進行對話:

怎樣判斷外來者?什麼時候超出了研究的倫理界線?誰劃定的?遇到問題時,雙方可能如何協商?

……諸如此類。

以前在學校,都只聽研究方的說法。當然他們會說得悅耳動聽,彷彿已經經過了無窮無盡的反思,但後來來看,實踐時還是一團漿糊。於是好聽的話變成迴力鏢,射向了他們的偽善。

現在終於可以有另一方現身說法,直接給你一刀劈來。我自己很期待很期待。

2025年5月4日 星期日

島望著國家靠岸



好久沒剪音檔了好累✂️

但主題非常有趣,是和逸馨聊3月份我們馬祖人赴沖繩的島際交換留學。

許多觀察、反思,兩座島的經驗印證,也大膽對台灣的國家性提出了評論。

當美軍在1945年登陸沖繩,也想起我們的祖父輩都曾口述過的1937(或1941年)日本帝國的軍艦靠岸馬祖。

逸馨藉祖父的眼睛形容,那是像島一樣的大船。

當時的馬祖還在用舢舨、用貓纜,靠風力驅動,現代國家的軍船是巨大的金屬,像山、像島,而島上的馬祖人是沒有詞彙可以形容這頭怪獸的。

日本的開國,也是一艘遠道而來的黑船。但他們在日後自己成為了其他島嶼的陰影。

逸馨的祖父被日本軍踹破腎臟,終身掛尿袋。

劉亦未曾謀面的外祖父,也經由母親的嘴,留下了子孫不准和日本人聯姻的恨。

這些日本軍在沖繩戰裡沒有保護他們應該保護的沖繩人,美軍對龜甲墓裡躲藏的沖繩人噴火,日軍發給沖繩人手榴彈,要他們自決,不要當天皇的叛徒。

日本人早就知道戰爭會輸,但還是把沖繩當成海上長城來拖延美軍進攻日本本土的腳步。

所有活在島上的人,早就都是國家的棄子。

逸馨問:國家可以背叛人民,但不准人民背叛國家?

當然亦不可免俗的再度提到了林某嬪老師。

這次切入的觀點是:馬祖女人因戰地經濟而成為「老闆娘」,但真的有社會地位上升,獲得家庭內的權力嗎?

或者仍然被迫輪「the second shift」第二輪班:既要賺錢養家,又要洗衣燒飯?

或者辛苦的家務勞動就交給女兒,馬祖男人依然「曲跤撚喙鬚」(翹腳搓鬍子),到外面去鋪張排場、左右逢源,站C位舉香擺拍?

要練習去看見島嶼、地方、現代與國家的影翳,掉落到它們懸崖絕壁(摩文仁之丘?)下方的人,才能說愛,否則只是一些廉價的粉飾罷了。

2025年4月22日 星期二

帝大誌

1.


我和霖霖要發電子報了~希望一年可以有一刊,因為排版那些也太累了我哪會啊

當年霖霖大言不慚說想辦所刊,我很熟練的吐槽請問你要給誰看?平常大家就要讀文本了,還要讀你的文章,你哪位?最後只會浪費錢印刷出紙本廢物被拿去墊便當。

四年之後,這個夙願竟然實現了,好扯哈哈,不過是電子的,零印刷費而且不會被拿去墊便當西西,而且受眾不是挑三撿四的文學院同儕,而是花錢訂閱我們的聽眾,太感人

剛好大編輯霖霖說要開始寫他的創作,我的驚艷奇才、詭譎神算之作《屄夢》也拿到國藝會補助,想偷偷在刊物上連載

但連刊物都沒名字哈哈,很想隨便亂取就叫《帝大誌》很有我們寫意之風~


2.


雖然清腸大失敗,我把整副第二劑保可淨原封不動嘔吐出來,在空中劃出一道白色彩虹,很像異形在噴射黏漿。

但晚上開會時炫霖接二連三帶來好消息:2月我們接的客委會案子入帳了,雖然比不上他當大編輯的薪水,但已經能抵節目一年總收入。

做喜歡的事還有錢很爽,我:跪求客委會再發包!炫霖說他有跟承辦打好關係。

什麼公關人才,太棒了吧,我就很容易跟任何窗口吵架,不行不行。

還有6月的Live Podcast,如果成行的話,是我們第一次的Live Podcast!好興奮,據說繼獨書祭之後,又是放縱我們自己亂講話的企劃?開心欸。

成品好像還可以給頻道播放?那我們休季時就有墊檔了。而且我們最愛跟聽眾打打鬧鬧!

7月有實體活動,2022年首辦的文學小圈圈風華再現!我們討論了好幾星期到底講師要找誰,但每次都卡在講師費好貴幹,付完場地費講師費我們自己又白做工。

不行不行,說好要開始付費制的,我們的工錢也要算進去。

而且如果收高額入場料,但型態跟外面的「老師小朋友」一樣是楚囚對坐的課程那不是很無聊嗎?去誠品就好了幹嘛來帝大?

所以我們要找好玩的事來做,逼文學I人們互相認識,命名為:文學手牽手、文學來聯誼(結果無人報名)

最後是,在年初大改版開會員制之前,我的目標只訂:「會員十個!!」不太敢相信有人願意花錢聽我們。

結果為了要發會員電子報,炫霖一excel會員名冊,發現有將近40名會員了!

我:我們也太厲害了吧!把柏丞遠遠甩在後頭了!

開完會我說我要去吃飯,把無用的幾天低渣飲食,幹您娘吃到我手腳發軟,的黑洞胃袋填起來;炫霖竟然是要去讀書。

我:請問是比台文所碩士生時期更用功嗎?!

他說好像是欸。早上上班也在讀,晚上下班也在讀。

但是很開心啦。他說。

想當初還要像吊著胡蘿蔔一樣引誘驢子哥往前走,常常鼓勵他:目標是50集!加油加油!

做著做著就快150集了~

2025年3月3日 星期一

村上春樹譯者賴明珠爭議及馬祖其他



因為新的集次要聊村上春樹,我們才去讀了一些御用譯者賴明珠的爭議。

老實說爭議到2019年才爆發一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議,台灣人真的滿吃苦耐勞,願意忍受爛東西。

譯者陳系美說賴明珠常常把日文漢字直接當中文用,「滿好命的。」

當年想學日文,除了因為遇到留日的厲害老師,還有就是想讀原文版村上春樹。因為我拒絕相信角色講話會這麼反人類,在那邊語尾感嘆詞「喏、唷」不停。

即使是よ或ね,也跟中文語慣明顯不合,讓我很難把握角色的情緒。

(我當時評價好像是:渡邊真的有這麼娘娘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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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印象深刻的是地下鐵事件第二冊,叫「約束的場所」。村上大叔第一冊採訪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的受害方,第二冊則平衡報導,採訪奧姆真理教徒。

我怎麼看都看不懂書名。「約束」是手腳被綁起來的醫療處置嗎?還是不乖被大人禁言?要看日文書名才會懂:約束された場所で,約束在日文是約定、承諾的意思。

用英文理解更方便,就是Promised Land(或Space),應許之地啦。在教裡,有得到它允諾你的嗎?

是不是很值得氣到踹兩腳。光從中文理解,統統被賴明珠施法變文盲。

這本新書出版前,陳系美就說賴明珠在孿生作《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直接把「街」(まち)翻成街,希望新作不要再重蹈覆轍。

於是就得到「城」與不確定的牆了。

有人覺得有譯者個人風格沒有不好,但差譯甚至錯譯是另一回事,應該被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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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面寫這麼多,其實是,如果我沒有為文批評島嶼妄想曲,就會真的有很多人把垃圾當經典,以為書裡內容就是一種島嶼真實與馬祖共識。

何況還有中央研究院在那邊搶上桂冠。這真的是汙點啦。我到死都不會忘記。

至於覺得我「太兇」,也很奇怪。我第一篇文章明明就是好話說盡,委婉動聽,是作者不屑一顧,對來自她所做的「田野」的異議如此傲慢,那我也不用藏著掖著,搞什麼論資排輩的自我謙抑。

她又不是哪個無名小卒,寫的也不是抒情散文。既然聲稱是學術研究、是知識,不就要有被嚴格檢視的準備嗎?

是學術界自我癱瘓,每個都掌聲如潮,我才只好越俎代庖耶。

逸馨說她前陣子也被傳「很兇」,我想說什麼囂婆姐妹同病相連(不是憐)啊?原來是有人自作主張,帶人到她店裡結交人脈,但她就在忙擺暝,是馬祖一年一度的大事,所以下了逐客令。

我就在想,到底是我們是太兇の囂婆,還是整個環境浸泡在熱浪如尿裡太久,一堆人長成鄉愿的樣子了(並且以此自豪)。

2025年1月24日 星期五

《噤聲之界》:浪漫台三線?


帝國大學臺灣文學部的新一集上線了!
這裡聆聽
EP140:oops你開墾到我的山林,梁廷毓《噤聲之界》及客家小炒


0.寫在開卷片刻

因為客委會的案子(慶幸沒被刪到預算),我和炫霖正在讀去年從我手上搶下金典獎的《噤聲之界》,愈讀愈贊同評審的見地,小島說話雖然貴為世界名作,但確實棋差一著。

作者梁廷毓1994年出生,但筆法已經很老練。我常被讀者誤會為老頭,梁廷毓感覺則已經作古,如果不是有大量實地走訪(=需要年富力強)的內容的話。

最特別的當屬梁廷毓直言客庄與漢人祖先們是「定居殖民者」,採用部落觀點稱「漢人侵墾」。

炫霖寫:「(梁廷毓)悲觀地論定原住民的現況就是永遠無法完全地『解殖』。這讓我覺得這本書對客家族群來說有很重大的反省意義。」像是誰就沒反省呢?

但我邊讀才邊想起來,這個在台灣「內山」,現在被哄抬成「浪漫台三線」的地方坐擁客家與泰雅的接觸史,而我記得大編輯炫霖不就是客家和泰雅混血的產物嗎?

我寫:「欸對,我邊讀才想起來:客家和泰雅不就是炫霖本霖嗎?所以人群接觸不只會打架,也會打炮。打炮就會跑出台灣雜種炫霖江和亦劉。」

讀一本獵首與侵墾,血腥遍布又傷痕累累的書,邊被自己逗得樂不可支,深刻覺得人類的繁衍就是一場幽默。那些登陸的開台祖,十五世、十六世、十七世、十八世祖......到底是什麼吸引他們一再的打炮,非遺下子孫不可呢?

是不是前面有神,有審判日?神再降臨那天,可以一睹神的真容。想到瓜瓞綿綿只為了可以牽親引戚,攜著娘子出來看明星,我又覺得人類實在好好笑。正經正經!

還是這就是「浪漫」台三線的真諦,鼓舞國民去淺山造人。

2025年1月16日 星期四

2024帝大十書前三名:北竿故事集🥉、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不被統治的藝術🥇

 我的第三名🥉

劉宏文,北竿故事集一到三冊,連江縣北竿鄉公所編印,2022年。

我還記得幾年前我還和馬祖新生代的寫作者討論說:現在的馬祖論述和故事,大部分都還是停留在戰地時代,這會造成一種形象,好像馬祖在國民黨軍事統治之後才有歷史,前現代的馬祖既沒有人也沒有故事。那該做點什麼才能打破這個馬祖被軍事歷史給寡占的現況呢?我們還在光說不練的時候,宏文老師已經直接用作品丟過來把我們的額頭砸破。

就像我們跟逸馨聊這本書的那幾集講的,在《北竿故事集》裡,大歷史和斷代史都退到很遠的背景去,前景則讓位給活生生的人。就是依伯、依姆早在國民黨還沒有登陸的時光裡,就用各種方式生活在島上。可能是捕魚,可能是採藥當漢醫。即使是改朝換代,島嶼進入現代國家的軍事統治,這麼嚴重的大事件,但對於以人為主體的故事書寫來說,這麼大的動靜也彷彿只是海浪的聲音,存在但微弱。

我還在島上教書的時候,有一個周末我自己走訪東西莒。因為西莒是我外婆的故鄉,我去過,就自以為很熟悉,從港口爬上去之後,就信心滿滿的走往一個錯誤的方向,本來應該逆時鐘走四分之一圈就能到外婆的故鄉田澳村,但結果我信心滿滿的往順時鐘的方向走,走半天都還沒到,走進幾乎是原始林裡頭,雖然有路但前後都沒人,只有超級大的鳳蝶在那邊給我放閃,給我比翼雙飛。我走到一半有點想尿尿,但要先確認有沒有人嘛,雖然看不到人,但一直有不知道是卡車還是直升機那種轟隆隆的聲音好像要從遠方過來,我就有點怕,最後你知道怎樣嗎?我才發現是我腳下的海浪聲。

因為馬祖的地形就很像幾塊陡峭的大礁岩立在海裡頭,那個潮差很大,從港口爬上來之後,通常都離海平面一個懸崖的高度。我才發現海和海浪聲一直是背景,你走到島的哪個位置,它都持續隱隱約約在發出轟隆隆的聲音。這就是我讀北竿故事集的感覺。

我們去年不是回所上聽吳鈞堯講金門文學,他也是說他覺得金門太強烈的被戰地論述給束縛,應該要往後和往前開發:後戰地的金門各種光怪陸離,以及前戰地金門的固有歷史。金門其實應該比馬祖好寫很多,因為金門的開發史本來就很早,也有很多知識分子,但馬祖沒有,我們的歷史只能用很少的史料去旁敲側擊,比如可能福州誌說誰出海的時候經過了竿塘島,這種驚鴻一瞥的程度。再不然就要像宏文老師一樣去做田野,趁長輩凋零光光之前,把故事用口述史保留下來。所以即使宏文老師內力深厚,把馬祖「史前史」給一掌擊出,但還是沒辦法追溯到像唐朝金門這麼古早。

但這未必是壞事,因為像前面我們聊台灣史改寫成文學一樣,書面史很可能有強烈的道德包袱和各種束縛,可是口述史就是貨真價實的人發生過的事,所以那個人性豐富的小奸小惡也好,或者對於生活歷程的紮實性,都可以被活靈活現的重述出來。

比如逸馨就幫我們解析了煎草藥的概念嘛,為什麼灶要怎樣、酒要怎樣,都是有道理的里民代表。歷史存在在民間人的手藝裡,而不是學院派掉弄書袋的雲裡霧裡。

還有這本書裡,宏文老師也嘗試了更高比例的母語寫作。非常美,我覺得完全把馬祖那種「又寂寞又美麗」給呈現出來,比方是不是「長長先生」要提著藥盒翻山越嶺去幫鄰村的村民把脈治療?我就想起我住馬祖的時候,也會周末從馬祖高中的宿舍沿著山路走到福澳港邊的郵局去寄信和投稿,因為是一路往下,所以來回會經過一道綠色階梯,路的兩側到天空都被樹遮蔽,只有隱隱約約的陽光灑下來。而且從來沒有人跟我同時走過,我獨享那個天涯海角,周末早上走一段路到海邊去寄一封信,是不是很浪漫、孤寂而美好呢?

有個不在書裡頭的故事。我和逸馨為了確認一些事情,有跟宏文老師線上聊天。除了老師說賭徒沒有很多,整個島大概就只有一兩位年輕時候有這種戒不掉的惡習;還有老師說,在中日戰爭的時候,有住福州的女性為了要躲日軍,就渡海到馬祖。之後大部分人都回去,但也有沒回去就跟馬祖本地男人結婚的。老師訪問的是這個福州女性的媳婦。她說她婆婆就是城裡人,很優雅,好像還會什麼女紅之類的技術,都跟馬祖人很不同,馬祖本地女人都看傻了眼,大開眼界。雖然同為福州語區,但發音有些就不同,比如馬祖人說「我」是ngui(跟鬼gui很像),但福州人是說ngwai,所以福州人看不起講這種鄉下腔調的人,會說我們講的是「鬼話」。城裡人和馬祖這種鄉下人就大相逕庭。像我外婆劉金女士就是典型的鄉下粗魯婦人,但我還是愛你唷外婆mua❤️

劉宏文展示的就是:具體的、微觀的故事裏面,才有活生生的人,這是不能被任何想把地方和故事給一般化進什麼巨大理論或學術概念給取代的。這也只有劉宏文這種島上母語的最後一代、識字的第一代能做到。或者說這是他的責任,他很可能認為自己必須做到,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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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二名🥈:

簡永達,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跨國勞動在臺灣,春山出版,2023年。

可能是剛讀完,所以印象很深刻。我到最後還在掙扎這本跟北竿故事集到底誰二誰三比較好。但我自己的閱讀口味真的很青睞非虛構,或者該說是深度報導。欸我覺得應該把「非虛構」這個概念拆開來,我認為在台灣的語境裡至少有三種「非虛構」,但混在一起很難討論。第一種就是用史料去重寫故事,這也是台灣文學界比較推崇或擅長的,我們在文學界講「非虛構」大家會第一個想到的,比如最經典的例子應該就是《終戰那一天》;第二種是深度報導,講的也是人的故事,但主要是從作者的口訪和田調來的,比如張娟芬《流氓王信福》和這本《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我又在想顧玉玲的勞工書寫能不能算進來,但因為我以前讀顧玉玲的作品比較多是從她個人的「我」出發去寫她在移工和勞動領域的觀察,這個好像就坐落在散文和報導中間,算報導性散文吧?第三種就是知識科普,哲學文學社科自然科學都可以算。民族誌不知道應不應該算在這,因為民族誌好像又有第二種的影子,只是它自我聲稱是知識的濃度更高,雖然我不見得認同。

我發現跟台灣精緻化的短篇小說集或只耽溺在自己內心世界或狹小生活圈,比如在自己的頂樓加蓋或地下室呻吟的散文比起來,後兩種非虛構的知識性可以讓我有種現實感,也讓我有變得更聰明的感覺,而且作者往往必須提供很多證據,所以當他在講述它的觀點的時候,會讓讀者我覺得很過癮。即使你不完全同意它,你也會很尊敬它,因為它敢於展示自己的立場,並且用各種證據替它的立場辯護。尤其是像張娟芬、簡永達這種記者出身的人,採訪功底又扎實,又有勇氣表態它的理想。

為什麼我要語重心長,乃是因為這幾年因為馬祖,我發現有一種寫馬祖相關內容的寫作者非常擅長蛇來蛇去,這不是指林瑋嬪喔,是其他人,就會跑過去訪問逸馨卻吃閉門羹的那種。我一向認為人的作品和人格就是一體的,尤其在非虛構裏頭你沒辦法遮掩太多東西,你就是得用你的腔調來表達你的看法和展示你手上的資料。但,如果你在人際關係裡頭蛇,比如私底下跟我說林瑋嬪的壞話,但後來又不敢承認,這種雙面人;或者說「林瑋嬪雖然不ok,但劉亦也罵太兇」,這種檢討態度卻沒能力檢討事實本身,只好各打五十大板,搞形式公平,這種人的作品就算讀完我都會覺得好模糊,完全沒有印象,好像被容嬤嬤灌了一碗黏糊糊的東西。

我後來才想,很有可能因為他們就是這種蛇人,沒有guts站立場和為自己的立場辯護,誰你都想討好,最後就是討好不了任何人,至少八面玲瓏和長袖善舞是討好不了我的。

舉例而言,我就無法想像假如簡永達的這本書既要同情移工、又要同情台灣資本家、又要同情根本是人蛇集團的惡質仲介、又要同情互踢皮球的政府官員,那這本書會變成什麼爛東西。但還不少人是這樣寫作品的。就是不敢表態,誰都不想得罪,那你當什麼學者、當什麼作家?世界上有很多工作是不需要表達主張的啊,你就去做那些事就好了,不需要寫文章。

我讀《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就非常喜歡簡永達揭露「我」的存在,就是作者他本人的困惑,有時候做了田野解答了某些問題,但對另一個相關的問題卻產生更大的疑惑,他就會誠實的交代說:「我很困惑」,然後走向下一個田野。比如從本來住在台中第一廣場跟移工們變朋友,但後來又覺得他需要去一趟越南,拜訪因為工傷而失去兒子的家庭,後來又覺得他還不懂整個跨國仲介的產業鏈,所以他也跟著去不同國家走訪,然後找到移出國和移入國的仲介來訪問。

我覺得所有寫作,跟做人一樣吧,最重要的都是:誠懇。不要蛇(ㄙㄜˊ),不要裝牛逼,不要用知識的權威腔調講屁話。你有困惑就表達,帶著困惑去找答案,就形同你牽引著讀者的手,一起穿越現象的密林,找到彷彿若有光的地方。永達學長,快來牽人家的小手。

難怪這本書要寫七年。我認為它是有抵達簡永達對自己的期許:遊走在微觀的際遇和宏觀的結構之間。但主要是以人的際遇為主,再用法律、政策之類的規範和產業之類的結構性因素作適當的補充。

最難能可貴的是,他意識到不能只把移工寫成沉重的結構底下動彈不得的人,因為他認識的移工們,有努力學習中文成功轉換身分成留學生的,有集結起來作社運抗議台灣政府的,也有在移工社群內辦選美、比選美,弄出一條選美產業鍊的。在沉重的結構底下,人們依然有能動性,在自己能力所及裡尋找機會,發光發熱。同時把兩個路徑都寫出來,既有宏觀上難以撼動的部分,又有微觀上細小的努力和希望,才能把一個現象相對完整的(因為不可能絕對完整)呈現出來。而不是訪問到一兩個愛賭的人發明一些沒人聽過的勸賭俗諺,就屁顛屁顛的把個案當通案,導致你有個汪洋大的立論,但只有鼻屎大的證據。立論愈大,比如馬祖是賭博之島以及賭博是好事,那你的證據就要愈多、愈強,但顯然並非如此。

最後,我讀這本書讓我想起日治時代知識分子的左右之爭。右翼相信種族問題優先,要驅趕日本殖民者;左翼認為階級問題優先,不管是不是同個國家民族,資本家的利益是一致的,勞工的利益也是相似的,所以跟你是哪國人比較無關,跟你所處的社會位置比較有關。移工問題上就很明確,國家大部分時候是會幫資本家或者至少無視中間這些產業鍊對外籍移工的剝削。不是台灣人本質上就比較邪惡、越南或印尼人比較純潔無害,而是他們處在那個位置,在沒有管制或管制薄弱的環境裡,採取了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

但也是看到很多台灣人貪婪的醜態,讓我更去想那我們為了要邁向一個台灣國族,而常常只願意去看到台灣人的光明或強調被欺負的歷史,這真的是好事嗎?固然所謂「民族性」的存在與否都該打上問號,固然「台灣性」也不可能是全壞,但也不會是全好。我想提問以及期待的新作品就是:有沒有辦法帶領我們看到自己的醜陋面,然後去杜絕它?但現在更熱門的言論往往還是停在當有人指出醜陋面,有人就要替這醜陋開脫,說它並不醜,或者即使醜也是我們的家、要無條件愛它。這種台灣性我是覺得很可笑的。這也是簡永達這本書給我的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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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024年的第一名🥇,ladies and gentlemen,得獎的是~

  詹姆斯‧斯科特,不受統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無政府主義的歷史,國家教育研究院、五南圖書出版,2018年。

斯科特教授死在今年7月19日,享壽87歲。他拿的是政治學的碩士和博士,但一般評價他更多都是人類學和政治學跨領域的學者。我本來就覺得有某種學科驕傲很好笑,在這些學科建制發明出來之前,人類的知識就是共冶一爐的。分門別類後雖然比較精細,但也養了一堆冗員躲在學院科層裏頭自產自銷。你從書桌之中抬起頭,人類紛繁的世界也是混沌不明的,你不可能只靠一個學科的一種方法就看透世界甚至對症下藥,所以我對學者的見解比較多時候是抱持懷疑的,我就覺得他們常常坐在書桌前就以為自己已經通曉萬物並且能夠指點江山,或者大肆使用學科透鏡,用學科背景把人分門別類,自以為是學科界的唐綺陽,好像某某學或某某學就只能看見什麼東西,天蠍座就怎樣、射手座就怎樣,殊不知只是自己畫地自限就誤以為全世界都跟它一樣機械而愚蠢。

可是斯科特強大的地方就是他給了海嘯量級的證據。當然我沒有能力去檢視他的證據可信度多少,但讀書一定程度就是要懸置懷疑,沒空每一頁都跟作者較真,可是他在這五百頁裡頭是很說服我的,而且毫不誇張的講,是徹底扭轉了我的世界觀。

我先從去年我讀他的《反穀》開始講,因為他的這幾本著作都是一以貫之的,都在談論國家對人造成的戕害。為什麼要Against the Grain,反抗穀物?因為穀物農業是國家(states,不是現代國家喔,是歷史上國家這個型態的統治單位)最喜歡人民去做的勞動型態,穀物的特點就是你要花很多的時間去照顧,可以把人綁在土地上,國家最怕的就是人礦逃脫,尤其在前現代的世界裡頭,還沒有民族國家像現在一樣裂土而分,地球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明確的疆界,不滿國家統治的人是可以自由遷徙的,就跑到你統治技術的外圍,回到我游獵採集或者刀耕火種的生活方式就好。像萬里長城這種建築,一方面是防止游獵的異族侵入國家的範圍沒錯,但另一方面也是防止農業人礦逃脫。

除此之外,穀物是長在地上的,不像塊莖塊根是長在地下,視覺上容易看的也就容易數,所以穀物通常都是國家徵稅的標的物。我希望斯柯特知道,漢字裡的稅這個字就是代表穀物的禾字旁。人礦除了上交穀物給國家,還要負擔傜役那些勞動。

也因此,數字和文字這些書寫系統,就是國家權力的象徵。國家要掌握徵稅的狀況,需要立定律法來維繫自身的存續,所以需要數字和文字作記載,而且文字還能幫國家包裝出自己的偉大來歷,讓口述史眾說紛紜的記載方式都消滅,給定於一尊。

這些論點在《不受統治的藝術》裡得到進一步的延伸。在這本書裡斯科特主要描寫的地方是東南亞的內陸高地,叫「贊米亞」,也大概覆蓋了雲貴高原,所以那裏還留有很多引號「少數民族」,沒有被漢化,或者就說是當下沒有選擇漢人的生活模式,在族群分類的現代政治過程裡頭就被標記了。

東南亞的沿海在歷史上各自發展出國家,就是可能當代泰國啦越南啦的雛型,但不想被這些低地王國統治的人群,就會逃到贊米亞高地上面,去過自己游獵或游耕的生活。所以人類文明並不是一個線性進化史,從狩獵採集、游耕到定居農耕,而是這些模式同時存在的,你可以遷徙到其他地方進行選擇的。

所以根據斯柯特,就可以想像其實此族群和彼族群,低地人和高地人,漢人和「少數民族」,其實並沒有一定的體質上的楚河漢界,語言上也很難分,因為大部分在交界地帶的人是不同語言都會說,甚至那些文化習慣都可以放下然後穿上另一族的服飾什麼的,而這就是他們的生存策略。換言之,人群本身是流動的,不只物理上的流動,社會族群也在彼此變來變去,穿梭來穿梭去。

那到底決定性的差異是什麼呢?斯科特說:就是是否願意被國家統治、成為國家的臣民。不願意的人就會想辦法逃走。所以話說到這,所謂「野蠻」的意義就徹底被斯科特翻轉了。我們即使到20世紀初日本殖民者的文學裡,都還能看到視原住民為「野蠻人」;或者直到今天說不定很多台灣漢人心裡還這樣想,或大和人2016年還在罵沖繩人是土人嘛。

但事實上,「野蠻」從來就是掌握文字的人,也就是國家,也就是自居文明者的人,對不願意服從我的人,所進行的汙衊。所謂「文明」的一個關鍵不就是要會識字嗎?可是你知道斯科特竟然發現了什麼?他說很多部族的口述史裏頭,都有「曾經會文字」的紀錄。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是他們主動拋棄文字的。就像他們逃到高地上後主動建構起扁平、沒有首領,甚至會阻止首領產生的社會結構。這種結構也就讓他們很難被低地王國收編或攻破,因為沒辦法擒賊先擒王,他們就沒王可擒嘛。對他們而言,不會文字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就像不想待在低地王國裡,不是沒本事,而是袂癮(不爽、不願、不樂意),我就是不想被當成低下的人,要忍受你那套統治我的等級森嚴。

這些不想被國家擄獲的「邊緣」族群們往哪裡逃呢?在《反穀》的最後他就說:就是在地理上最難到達的地方~~高山上、沼澤地、叢林裡、海外離島...blablabla。大家還記得我在《小島說話》裡有特別提到蜑民和海盜嗎?前者就是得罪皇帝,世世代代不准上岸,所以生老病死繁衍後代都只能在江河湖海上的人,據說有一些他們的後人後來成為馬祖人;後者則是近代的史料鐵板釘ˋ釘-,曾經活躍在馬祖海域,到現在也仍然有馬祖人自我視為文化上的海盜後裔,我也有解析,那裡頭寄託的正是對前軍事統治的時候,自由往來於海洋的嚮往。

但海盜為什麼出沒在馬祖,就是因為實施海禁或者戰亂,本來合法的海商就只能落島為寇,在中央律法不樂見他們的時候。但來自陸地,也就是國家中央的律法根本就對馬祖鞭長莫及,所以他們才能在這裡聚集,繼續做生意。也充當海上流氓,有自己的武裝,跟地方(例如馬祖)收保護費,但我提供地方秩序,就你給我錢、我罩你。直到49年被國民黨aka現代國家消滅為止。在之前他們甚至有高光時刻,我也有寫在轉角國際上,就是海盜們遊走在中日戰爭的兩個大國之間當政治變色龍,左右逢源,海盜無祖國。

你看,你的原住民祖先和我的馬祖祖先,明明一個在山上,一個在海裡在島上,但就這樣被思科特給山南水北的摺疊在了一起。而且他們的野蠻,例如我外婆的不識字,如果我們往前追溯到國家剛剛誕生的時候,可能夏商周嗎?XDD我不知道,甚至是一種「我主動丟棄,袂癮學」的選擇。這種「野蠻的驕傲」不是超級empower的嗎?

斯科特的思想也成為本節目正在申請新企畫的理論基礎:在這個也很想成為國家的島上,如果當代在文化上的強勢族群,假設是閩南族群好了,這場閩南漢人成國之夢,會不會也有不這麼願意附和的人呢?不是反對喔,只是覺得不太關我的事。例如原住民,例如馬祖人,我們是不是也能把這些人連帶起來,去串聯出一個非國家的弱者聯盟、弱勢共同體?或者雖不共同,但可以有更深刻的互相理解。並不是要破壞國家或者推翻國家或者叛變去別的國家,只是背向國家,不參加成為國家的嘉年華而已。這條路徑還能跨越民族國家的邊界,因為我們本來就不太在乎那個邊界嘛,我們都是要逃跑拒絕當人礦的後代,就能連結到比如說沖繩,比如和蘭嶼人在同一個世界觀裡但現在屬於菲律賓的巴丹島人,甚至連到太平洋深處,比方夏威夷?

斯科特給了我這樣的靈感,像拿了一把發光的斧頭,把這社會此時此刻的固定觀念劈開。讀一本書有這麼顛倒的認知,這麼衝擊性、開創性的想法,甚至可以有新的行動,這不就是知識最可貴的地方嗎?也是我作為一個不幸識字的人,感到最幸福的時刻。我希望藉由這篇心得,祈禱斯科特教授能獲得冥福。有我這樣的讀者應該可以含笑九泉了吧?我根本是他的靈魂伴侶吧!

所以我真的不是討厭人類學,是此時此刻台灣人類學界的搞法真的讓我覺得學科裡天花板和樓地板的差距好開,根本不是同一個宇宙的產物吧。


2023年11月7日 星期二

舌先生


賴和的〈蛇先生〉妙不可言。

上次讀了魯迅〈藤野先生〉,這次讀〈蛇先生〉,我納悶到底是哪裡像像的,結果就是「先生」啊。藤野是老師,蛇是醫師,都是日文せんせい的用法。

魯迅在仙台留學,賴和則就是日本人(國籍上來說),他們的共通點就是:通日文,見識過東亞第一流的現代文明。

在這一點上,我也是無可奈何的神通古人。

本來一直有印象,好像〈蛇先生〉是在批判台灣人的愚昧落後,但我完全讀反了:感覺反而是在批評法律、法律認證的醫師資格,這些日本人帶進來的現代性啊,因為西醫根本沒有蛇先生強,有賴別人去舉報密醫蛇先生,聽起來就很下三濫,西醫還得移樽就教,跑去不恥下問蛇先生。

賴和還是滿溫文儒雅,他竟然讓應該不共戴天的醫療東西軍在那裡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起蛇先生到底有沒有秘方來。如果是魯迅來寫,絕對是尖酸刻薄。

結尾也很站在民俗療法那邊,就是望聞問切+瞎貓碰到死耗子式的經驗主義,不能說全錯,但也有機率遊戲的成分,絕對是科學主義者的眼中釘,就像羅振宇批評中醫通不過「大規模雙盲隨機測驗」一樣。

蛇先生死後多年,從他的祕方裡,現代科學真的沒化驗出什麼了不起的神奇成分,我以為這更坐實蛇的高竿:知蛇辨蛇的在地知識、了解鄉親的市井知識,和因此才能發揮的安慰劑效應。

結果不是耶,維基百科就說他是在「批判當時的民間醫療」。是嗎是嗎,真的是嗎。關鍵大概在,沒有騙子這麼開誠布公吧,他直接跟找上門來的西醫說:秘方がありません。沒有秘方。

真正的騙子難道不該趁勢吒吒呼呼,玄之又玄一下的嗎?

害我本來想臭罵台灣人,但被賴和搞到反而有趣起來。他不信任的,究竟是民間醫療,或者是虛妄的(你西醫治不好的,我治好了)殖民者現代?

再次感受到文學曖昧的游刃!但也可能純粹是我文盲啦。

這次一起錄音的,則是醫治我的舌先生。

2023年8月24日 星期四

為了不忘卻的紀念:陳柔縉與她的《囍事台灣》(2007;2023)


陳柔縉(1964 - 2021)

今天要錄陳柔縉老師的舊書重出《囍事台灣》,細數台灣人的那些初體驗:穿婚紗、吃婚宴、做麵包、冰東西、養寵物、打籃球......這些讓當年的柔縉老師聲名鵲起的「『小的』台灣史」

我想柔縉老師之逝世對我是個很強烈的轉折。在那之前我已經開始關注交通議題,我記得我是在台北公車上看到朋友捎來的事故新聞,氣到全身發抖。嗣後,文化界對此事僅止於悼念,沒有辦法往前一步形成議題和問責,我很遺憾。

前幾天,我的偶像舌舌弟弟聽了節目,給我很多飄飄欲仙的溢美,但其叮嚀也如雷貫耳:

台灣文壇受現代主義影響,都在搞自己的,探索自己,讀太多很無聊←我個人的感受

大學時看過同學寫:「系上文青憤青各半」為什麼文青和憤青一定是二分的?文學愛好者就沒有能力有犀利的社會分析和批判嗎?張娟芬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寫過讓沉思的哈姆雷特「坐不住」,選擇「飛蛾撲火」,一躍而起成為唐吉訶德,關鍵通常是:青春

從社會系到台文所,確實像溫度不同的兩種水域。

有人嫌文學無用,對,是滿無用的,這你要認(湯舒雯語)。可是我仍相信敘事是最棒的工具,就算在影音和社群鋪天蓋地的今天,人還是需要故事。故事是最強的信念轉轍器,因為人類大腦就是這樣長的。迷因文學對山道猴子的評論深得我心:寫實主義的重要。其細節讓車界圈外人也相信,真的有一種生命這樣活過。

(我喜歡山道猴喜歡到斗內了¥200 XDDD)

寫實主義的另一個傳統不就是:社會意識。台北帝國大學把文和政放在一起不是沒有道理。我也要努力實踐這份百年追求。

相關的意見今天都會藉著柔縉老師這本書聊聊,當成我對老師的「為了不忘卻的紀念」(〈為了忘卻的紀念〉〔1933〕是魯迅的文章)

2022年6月8日 星期三

🦄️🌈☁️✨娟芬這集


娟芬這集好好聽,應該算是生涯里程碑!

第一我竟然能請到張娟芬,第二我竟然膽敢這麼私器私用、暴殄天物?追問的都是我自己關心,但無關本節目文學宏旨之事:

為什麼你說自己廢啊?

為什麼你的學歷不連貫,沒有一路讀到掛❌讀上去⭕️?

為什麼你不會被社會的進步緩慢氣到老血井噴?

為什麼你沒有放棄?......

娟芬的寫作觀毋寧是非常非常實用主義的,比號稱「回歸現實」、意識到政治現實和權力關係的鄉土文學都更介入社會。

所以她回答文類糾察隊炫霖的問題時才表示,她不太意識到文類問題,甚至,她也沒有經營「文學」的自覺。她的寫作都是為了影響社會,改變社會。

錄音當下我可能還在緊張,一閃而逝;再聽一次,不免又被雞皮疙瘩爬滿。

這解釋了何以我從大學就強烈傾向議題性作品,對理論也覺得帥,對文學也會憂鬱,但就是讓我感到懸浮。

對,我想要著陸。用娟芬的比喻,曾經以為自己是哈姆雷特,只想坐在桌前分析,書空咄咄,指揮若定;沒想到自己才是、也是唐吉訶德,按捺不住,長嘯(尖叫)一聲就想跳起來和世界決鬥。

文學是天譴嗎?在葉石濤那裡自然是被語言跨越、受政治整治的悲哀,但當代文青再引用這句話,就有自怨自艾的況味了。我可以想像這個命題從何而來,如果你的創作得不到群眾回應,加上時代擠兌的窮困潦倒,肯定覺得遭到天譴。

我有一個集體記憶論,如果文化產品沒有觸及夠多人,成為大眾記憶的一部分,那它等於沒存在過。比如流行歌、熱門影視,就算我們再詆毀,它就是取得那樣的流布和影響力。等受眾長大,取得話語權,會自然獻上經典的神龕。

文學沒有特權,它也不過是每天海量生產的文化產品之一。而且是快過時的形式。

我對曲高和寡戒慎恐懼。也是對無聊的忍耐力很低啦,就算引用一堆稀奇古怪的新潮名詞來妝點,我也許會表達尊重,但無法假裝喜歡。

當然也不可能比那些更早慧、更衝組的先輩和同儕強,我是看他們背影長大的。但原來我只是還沒發現自己真的忍受不了、不能假裝不存在的事啊。

原來我該讀的不是社會系,是改變社會系啊。

很羞恥。面試大學時,教授問我報考動機,我說:「我想淑世。」好丟臉,以為自己哪位,什麼孔夫子.彌賽亞情結。但現在再看,不就是娟芬說的,為了經營議題,為了作運動,為了帶來改變。

所有努力,其實都穩定的朝向這裡傾斜。我寫文章飛快,大概知道怎樣表達比較煽動。

雖然也不是為別人,其實出發點很自私只是為了自己,但我不介意別人搭我的順風車,因為社會進步而得到安全。

這樣想來都有點兒自我感動了呢。

回到娟芬,不只她的作品對我胃口,她的整個人生和人生觀根本就是我的夢想,有獨角獸在裡頭翩翩飛舞和彩虹高掛那種!

🦄️🌈☁️✨

2022年3月16日 星期三

和易澄學長聊老鄉土、新鄉土



1.

來賓是鄉土達人易澄學長

複雜到我幾度聲稱要回家刷甄嬛三遍

但超有深度,精彩震撼,眼花撩亂

千禧年以來,有一票新生代作家橫空出世(第一次打成後空-.-),研究者指出他們有個共相,大概可以說是「內容題材寫鄉土,形式技巧後現代」

論者們紛紛跑出來指認:他們是輕鄉土!不不,他們是新鄉土!不不,他們是後鄉土!

易澄存而不論他們的「本質」,轉而研究這個又後又輕又新的鄉土論述如何建構,因為作者們並沒有一份寫作宣言自稱是某鄉土,事實上他們有的人還相當反對這樣的標籤。

要談新興「某鄉土」,當然要回去談1970年代的「老鄉土」:他們是誰?有怎樣的性質?

炫霖一直誤會王禎和、黃春明甚至陳映真這樣的老鄉土佼佼者是外省人,因為他們的鄉土是建構在與保釣運動同時代,反美帝、反日帝(戰後東亞經濟強權那個日本)的民族主義之內。

保釣是什麼?是美日軍事同盟要佔我中華民國便宜。所以那個民族主義是中國的,也就是中華民國的。

等等,我以為「鄉土」必然「台灣」,禎和、春明甚至最大中國到左統了的映真,寫的難道不是台灣嗎?千惠還在鶯歌的台車上哼唱日本時代的國際歌啊!無庸置疑的台灣吧!

但是,易澄一語道破,「那個台灣也是在大中國(無論哪一個)之下的台灣。」

「那個中華民國一直沒有崩解,就算現在很多人說的台灣,其實也是中華民國台灣。」

所以「鄉土」雖然台灣,卻很可能早以大中華為前提、為框架,只是那個中國看是左邊中國,還是右邊中國而已。

鄉土文學論戰其實是鄉土文學大混戰,其中有三股勢力:1.以余光中為代表的右翼中國(中華民國官方文人),2.以陳映真為代表的左翼中國,3.弱弱的台灣民族主義,比如葉石濤。

所以光中要蓋「工農兵文學」的鍋帽,所以映真要對台灣民族論述高壓(批判)懷柔(收編),因為他知道這一支思想肯定會坐大(宥勳說的)

也難怪炫霖會誤會他們的省籍,因為老鄉土並沒有挑戰大中華,本省籍不必然有建構我鄉我土的意識。

在新生代的某鄉土裡,易澄認為應該釐清:有一票是「後現代」系列,但有一票是「本土派」系列,兩者大相逕庭。後現代彰顯鄉土怪誕,不太流露對筆下人物的同情;本土派卻有點繼承了老鄉土,乖乖的寫實,對人物寄予悲哀,甚至走向台語文學。

那為何後現代那一支某鄉土會在千禧年浮上檯面?很可能是文學獎評審組成,從黃凡到葉石濤。柏丞:他們會直接在評審台上打架吧?

正是這種廣泛的光譜,讓「後現代技法+鄉土題材」成為了折衷型態。每一位評審都給你基礎分,好過只有一位評審力保你。我說這是文學型態的天擇嘛,各自演化出不同型態,然後給老天(評審)篩選過的就活下來。

是不是很精彩!!我腦已經九彎十八拐,中間聊不夠,我還跑出去求老闆給我們延後半小時,終於抵達宜蘭。

2.

聊鄉土也連帶想起很多事,比如我對鄉土很沒有好感。不是厭惡,就是不吸引我。

我和「鄉土」至少兩層乖隔,一層是季季批評的「偽鄉土」難題,她說文學獎棍明明生活在都市,卻都要硬寫鄉土。易澄:你們評審自己愛這種作品,怪我囉?

我就在90年代後的城鎮成長,城鎮就是我的鄉土,什麼牛隻、泥巴和三明治人的操作,著實離生活經驗太遠。

第二層是性別。本土和陽剛連得太近,它是一套父權秩序,男人有土地、有祖業,女人一心想往都市嫁去,好脫離無路可去的父權鄉土。

我當然是最受不了臭彈歐里桑的。學長要我們回想自己的鄉土文學印象,我第一個想到蔡素芬《鹽田兒女》,女人做牛做馬,被男人打,沉到最底最底,扛起重中之重;第二個是李昂《殺夫》又是吃喝嫖賭,回家打某的爛男人。

軟爛敗類男俯拾皆是,台語八點檔永遠不缺敗家子形象,幾乎和我的刻板印象緊緊錨定,成為意識形態。

幸好李昂最後遁入魔魅,手刃親夫,為所有女人(和更不見容於秩序的gay)出了一口惡氣。

等等,甄嬛最後也手刃親夫啊。秘密讀者說,全天下女人都太需要這場勝利。我至此才恍然大悟,為什麼讀殺夫先壓抑而後過癮,為什麼甄嬛可以日聽夜聽,雍正死它千百次也不厭倦。

為什麼我熱衷「大女主」。因為我是何其想蓄力,時時刻刻踹爆那些象徵著典章制度的噁心歐里桑。

Gay有賴都市的匿名性而誕生。我是都市麗人,不解鄉土哀愁。這種態度大概要被罵是站在「後現代」消解權力關係,視「後殖民」的國仇家恨如無物了。

但這種角力我們並不陌生。易澄說,二二八公園的詮釋爭奪,也是「後現代」vs「後殖民」的延伸戰場。從青春鳥以肉身佔領的新公園,到國族傷痕的二二八。

甄嬛決定回宮復仇,換幣用茉莉水幫她梳頭。不多時後皇上將被他信賴的蘇培盛算計,引入甄嬛的山間禪房,聞到她滿頭淡淡的茉莉香,寬衣解帶,走上形銷骨毀的駕崩之路。

今天我的茉莉純露剛好到貨了。




2022年3月15日 星期二

講給皓宜明白:張娟芬《流氓王信福》



讀的過程中有很多想法冒出,掙扎到底要從哪一條路徑切入,讚美才不會顯得錦上添花。我先推銷給上學期開「法律與文學」的兩位老師——也是我碩士班的最後一個學分——請她們再開課的話,可以嚴肅考慮張娟芬。推薦序紛紛說這本書在縫合「流氓」管訓制度的大歷史,和「王信福」這位從小流氓到死刑犯的小歷史。張娟芬自己也這麼說。

但我同樣有感的是,這也是縫合了紀實與虛構、縫合了法律與文學(對,我們的課名)之書。後記裡張娟芬甚至夫子自道,闡述了她對「非虛構寫作」的看法。她讀的史景遷《婦人王氏之死》,好巧,就是我們的指定文本耶。這種作者跳出事件作明白的表態,張娟芬的資深讀者可能都知道,實在是不很尋常之事,所以像撿到寶一樣馬上截圖給老師。

老師們爭論了一學期「非虛構」是什麼。法學院的人要求它的形式定義,有沒有它的a要件、b要件、c要件,篩過去的就是非虛構?文學院的人說它沒有確切的邊界,文類都在爭論中建構,彼此不見得互斥,甚至也有「激活」老玩意兒,故意用新名詞裝舊酒的意圖。法學院認為話雖非虛構其實是虛構,比起板上釘釘的司法文書(娟芬表示質疑),非虛構是文學寫作,充滿想像的添加物;文學院覺得非虛構真的很非虛構,跟學院主流文類小說相比,它要循結實的史料證據,沿一定的事理前進,不能天馬行空,機械降神,當然很非虛構。

雖然看老師鬥嘴很紓壓,但我其生也懶,覺得掉進這種文類定義陷阱實在很不討好,就像螞蟻掉進蟻獅的凹槽,學術蟻獅們還會一直冒出頭來挑戰你,把你順著沙流撥進中心,以便掉進獅的血盆大口。我都使用「舉例說明術」,比如陳柔縉是非虛構,洪明道是虛構,張娟芬是非虛構。類似這樣。書末有作者自己的加持,我可以奔相走告:「你看她說她寫非虛構,你看她說她寫非虛構!」

非虛構的學院位階還是不這麼高,不夠「純文學」。但我處處被精彩到換氣過度(浮誇),哪裡不「文學」?或者說,對會寫的人而言,文類界線根本不影響美學輸出,前者是研究者的遊戲,後者才是作家真刀真槍的道場(作文老師許皓宜表示聽不懂)

皓宜,沒關係,我講給你聽。

296頁,「離開省議會以後,許世賢選上了嘉義市長,清廉認真,人稱嘉義媽祖婆。她使勁渾身解術都沒能擋下的《取締流氓辦法》,以後果然絆倒了一些嘉義子弟,例如王信福。

前面講王信福如何從一個不用法院審理、警總擅自認定的「流氓」管訓制度,「墮落」成一個脫逃罪前科的壞人,最後變成通緝的死刑犯。為什麼要脫逃?因為國家用這個毋須審判的怪制度,隨便羅織罪名,得到一堆廉價勞工,把他們派去炸南橫,少年王信福第一次看到人命如螻蟻:他昨天還在說話的同伴,今天被南橫落石壓成爛肉。所以他逃。但一逃就脫逃罪,有了前科。

中間突然插敘,戰後省議會五龍一鳳的一鳳許世賢,長年對該制度砲聲隆隆,要求給予「流氓」明確定義,要求必須有救濟申訴管道,要求必須經過司法審判,最後甚至要求廢止整部《取締流氓辦法》。但威權的火車不會為任何人停下。

為什麼講許世賢的努力?因為下一段就轉回王信福。即使是媽祖婆也沒能庇蔭所有蒼生,漏掉的王信福就這樣被「流氓」蛛網捕獲。

正是前面已經鋪排了這麼多,所以這裡只要一個小插敘,既完成大歷史和小歷史的縫合,又達到「輕描淡寫,五雷轟頂」的境界。不知道皓宜明白了嗎?還不懂?我再舉一個例子。

300頁,「每隔一陣子,就有人發明新的取締目標。這個不斷增生的清單上,終於出現了王信福喜歡的物事:『奇裝異服』、『夜間遊蕩』。他的鄉間少年生活,終不免與戒嚴肅殺之國正面對撞。火車來了,王信福的黃花格襯衫在風中獵獵作響。

前面就提過王信福喜歡的黃花格襯衫。在整部由司法文書修砌,昏暗如在押死刑犯囚間的故事裡,那個黃花格襯衫的明亮,正是王信福「前流氓」時代不曾渾沌的青春亮麗,對於讀者而言非常顯眼,對威權體制當然也是,於是蛛網伸展,要撲滅那嘉義少年的明亮。

這時黨國的豬突猛進已經停不下來,火車的形象如此逼真,除了兇猛暴力,還被放了「狗吠火車」、一意孤行的比喻。少年王信福身上的黃花格襯衫終於也被捲入它高速駛過,輾壓性的風之中。最後我們的耳際只剩書裡一道獵獵的衣料聲。讓我想起蔣勳寫紅樓夢,心比天高的晴雯死前咬斷指甲給寶玉,蔣勳說紙頁上傳來裂帛之聲。

這是真正的文學。上一個我這樣形容的是吳青峰——就是今天(2022/3/15)會在帝國大學臺灣文學部播出的這集,咦那好像得此讚譽不很難嘛😂——不不,如黃錦樹在陳映真過世後寫道,「『真正的文學感覺』,談何容易。」怎樣對我而言算真正的文學呢?我決定再掉一個書袋給皓宜看看。袁哲生說,「一切作品,只要推至一個撼人的無奈,便是好的傑作。」陳映真的山路,郭松棻的月印;吳青峰的太空人,張娟芬的《流氓王信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