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6日 星期一

外省懷鄉文學:馬祖作為中繼


拖拖沙沙終於把正文第二章寫完了,感受和第一章結束時的意氣風發不同了,我覺得馬祖的位置變得更陡峭,對前景充滿悲觀。不過也可能純粹想放下論文去玩樂了。

我把外省懷鄉文學從1950年代反共八股那裡延伸出來,看見至少到2009年這股「懷鄉動力」一直存在於台灣文學。

但要指出的是,懷鄉不見得心繫政治中国,朝向人民共和國認同。反倒是後來粗暴的忠誠審核,把他們一一推向光譜另一端。至於那一端明明是高唱反共的「民國」,為何翻個身就能「通共」,我認為是黨國一直埋在反共論述裡的危險:現在兄弟鬩牆,終歸血濃於水。習近平會馬英九不也說打斷骨頭連著筋。

在風波迭起的懷鄉文學譜系裡,不同年代,馬祖被當成服務於不同書寫目的的工具:

  • 1976,張拓蕪《代馬輸卒手記》-馬祖作為回歸現實的中繼
  • 2001,桑品載《岸與岸》-馬祖作為族群認同的中繼
  • 2009,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馬祖作為國族符號的中繼

我是從桑品載開始寫的。時移世易,外省人終於可以返鄉,但他們驚訝發現大陸的「故鄉」早已消失,只留在年華老去的內心深處。故鄉是時間性,而非空間性的。其實這個時候,他們就顯現出了一種「分裂認同」:土地的情感除了逝去的大陸原鄉,很多人在現實上是落地生根,芋頭番薯,情歸台灣。但因為故鄉追尋的失落,他們也把歸鄉「形上化」,故土不堪回首月明中,成為永恆追逐而不可得的「文化鄉愁」。有人說這是「文化中國,政治台灣」的分裂。

不要看到中國又膝跳反射!唐詩宋詞、四書五經的文化中國不是中南海那個政治中国,至少不能等價互換。事實上我懷疑共產黨把中原大陸清洗殆盡,「紅彤彤大地真乾淨」之後,對這些知識份子而言還有什麼吸引力嗎?可能也是這樣,看到把ROC和PRC不加辨別隨便亂堆成中國,聲稱排除了一切「中國性」就能得到一個純淨的「台灣」就覺得......算了XD

但本土化對外省族群的衝擊可謂相當大。其實1980-90年代以前也不存在一個統一的「外省人」認同,學者甚至指出外省人認同是台灣四大族群裡(當然不包含馬祖人哭哭)最晚形成的,之所以形成乃是外省二代在蔣經國時代「吹台青」政策下的相對剝奪感。資源都被他們長輩(外省一代)把持,現在又要延攬、起用本省人,當然不是滋味。老頭趙少康就是這波「外省人弱勢論」的先驅。也是這樣,「外省人」才從各自原鄉的地域認同,漸漸因為二代的相對剝奪感而出現整體的族群認同。

後來的事,大家都曉得了。我其實對外省人恨不起來,尤其桑品載說替被亂刀砍殺的時代孤兒,大概包括但不限於他的弟兄們,覺得不甘。桑品載是堅貞的中華民國派,我還跑去找他部落格,到前兩年都還有媒體投書,雖然對蔡英文有微詞,但更不爽中共。還算是滿明理的老人。他之愛中華民國很合理,他是被國軍飯飽,救了下來,也受國軍歷練成材,無論生物性或社會性的拯救,他都飲水思源。

所以追憶往事,他的語調誠懇,除了感恩戴德,也因為他背負了他所屬族裔的記憶。對他而言,是被「亂刀砍殺」。我大概不會說他言過其實,看看那些一心建國到談六四都要自我辯護、視金馬為他國事務,不斷考核和窄化台灣人有效範圍就覺得......好吧。

比起來張拓蕪的插科打諢、滿地打滾討人厭得要命,獐頭鼠目,自甘卑下,講自己從大陸從軍以來瘋狂偷懶,到處溜班,發現新部隊沒有號可以頂、沒有糧可以吃,就厚著臉皮再被原部隊抓回去。就連到台灣也沒有什麼風蕭蕭兮,沒有什麼大江大海,又是開小差偷渡來的,結果就回不去惹,sad。可是他的作小伏低可是意在言外。

那是「回歸現實」的1970年代。什麼意思呢?中華民國外交上的重大挫敗,讓它自居中國的合法性開始遭受民眾懷疑。當時校園內和政壇上的「頑劣分子」是不分省籍,其利斷金的。當然戒嚴的穹頂下,他們不能作什麼太誇張的事,但思想上的變化已經發生,比如鄉土文學拔地而起,就是不滿前面世代要嘛反共八股,要嘛現代主義蒼白無根,他們要讓始終缺席於文學的「此時」(現在!)與「此地」(台灣!)回來回來回來。

本省作家寫台灣很回歸現實,那外省大兵張拓蕪呢?當然就是寫他的流浪記,在大陸衝州撞府,到台灣顛沛流離。他的猥瑣、偷懶,雖然看起來很無害,但無疑是拿大榔頭狂敲黨國編纂的神話,軍人的雄壯威武啦,國家的意志堅定啦,在張拓蕪「窩囊敘事」下統統蕩然無存。我懷疑他是在裝笨,「作癡賣傻」卻輕而易舉就裂解了政權編織的崇高和壯麗。

我說他根本是卓別林,卓別林諷刺的是資本主義的流水線,張拓蕪嘲笑的是流亡威權的假惺惺。結果在某一冊他就真的提到他很喜歡卓別林......

馬祖也篇幅短小,無足輕重。我第一次覺得有人不理不睬馬祖讓我這麼滿意,因為馬祖就真的敬陪末座啊,人口、面積、政治地位,台澎金「馬」,哭。是黨國的宣傳讓它得到不成比例的資源和聲量,什麼海上堡壘、抗共前線云云,在張拓蕪那裡都是屁蛋。馬祖還原成一座無言的礁岩。有一冊有花一點篇幅啦,那是張拓蕪在細數他待在馬祖一年半裡喝過的美酒。幹超廢,但也好真實。據他說,老酒最好喝:「最好的是老酒,放了糖和老薑燙了來喝,醇厚中帶點兒微酸,妙品也。」我也覺得。

龍應台寫大江大海,也是在重要的時間點之後:是英九中興,從本土化妖孽手中再度奪回了政權,而且氣勢如虹,大有重整江湖之勢。中華民國又回來了!這時候外省人已經被多重綁定了,=國民黨=中華民國。和解已經不再可能,歷史的轉轍器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藍綠對決、族群撕裂的最終勝者出爐,這廂公理正義凱旋歸來,那廂惡魔黨人班師回朝。而且你知道嗎?馬英九的維安代號就叫中興。

這樣講,龍應台好吧不說諂媚......但又很諂媚,他直接在《大江大海》寫出生在香港的馬英九,可以說是營造一種「誰都能當台灣人」的共融,但不避諱替當權者擦脂抹粉,即使只是訪問他媽秦厚修我都覺得不妥。那幾年「民國」發生很多事,英九中興、遷台六十年、民國百年,都是龍應台念茲在茲的民國符號。當然可以說她沒有跪中共,但她也深知這是她身為「台灣文化人」能恣意操作的符號:在大陸得到禁書勳章,在台灣操作民國遺風。那幾年中國青年在懷念民國,韓寒〈太平洋的風〉可作代表,台灣成為「保存民國」的活化石,被投射了庇護文化和溫柔敦厚的想像,可供「得到浩劫」的大陸禮失求諸野。

但龍的馬祖根本張冠李戴,是基隆女性嫁給福州人,跟老公回福州看公婆後就回不來。這是基隆人,不是馬祖人的故事OK?倒是蔣勳受應台牽動的一九四九敘事,寫到他和全家就是從福州逃亡到「自由中國」前線馬祖,再到後方台灣。而且他待的那個島,丟失了父親藏有金塊的拖鞋那個島,留下了黑白全家福的那個島,就是外婆的島,白犬,現在的西莒。這是最具象的「中繼」站,逃亡的中途島。這個位置最彰顯馬祖的可悲:它坐落在海峽裡,就在二岸中間......

這裡我還補充了郝譽翔父親遭遇的「外省人二二八」,山東流亡學生案。那時的刑求是直接在馬公天后宮進行。也就是島上已展開情治佈建,如後來的馬祖的命運。馬公來自媽宮,就是媽祖廟;馬祖也來自媽祖的名字。都是女神的島嶼,但幸運的是澎湖有一起割給日本,要獨立的人都記得拉著澎湖,它不用「自證台灣」,真羨慕。所以黃崇凱人真的很好,他為什麼讓澎金馬一起留在原地呢?如果只讓台澎漂移,他的小說會尖銳百倍。

2009年十年後的2019年其實還有小小一波記念政府遷台七十周年,但真的微不足道。因為不是國民黨執政了吧,沒有國家資源的共襄盛舉了。學姊的論文是說因為一九四九敘事框架是外於台灣主體。嗯......但也不能說外省人及其後裔不是台灣主體(的一部分)吧?我覺得就是大家都死光了,新生代也沒什麼必要高舉外省人三四代了,除非她叫謝海盟。其實離歷史事件愈遠,愈能平心靜氣,這未嘗不好,但不知怎的,大家很難抵抗受害者位置的誘惑,一旦嵌入受害者位置,事情就很難討論了,然後又糾結著文化中國/政治中国/中華民國/國民黨等等。

總之,因為後繼無人,在台灣綿延七十年的這個懷鄉文學系譜大概就斷在這了。今後會用什麼型態復活或轉化,我還想不到。正如黃錦樹所說:

「……我們也許都將共同見證民國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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