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0日 星期六

20220910 賴香吟:自由とは何か:戒厳令解除後の台湾文学 @zoom

 20220910 自由とは何か:戒厳令解除後の台湾文学

 /賴香吟 @zoom


在台大讀經濟時,有人建議她去讀「台灣史」,當時她沒有聽過這個學科,但想想也覺得合理。戒嚴的中後期出生的她,不知道台灣史這樣的說法、這個學科。在課堂上還不是從台灣史,而是從曹永和先生的台灣島史開始的。

另一個大背景是柏林圍牆倒塌,帶來全世界思想和價值的震盪。她所身處的台北,也受到這波衝擊。百無禁忌的西方,和之前被禁、被壓抑的「中國」出現了。這些現象都是新的,她個人的成長史和大時代的轉變恰巧有了交集。但生於戒嚴中後期,戒嚴已經深入日常,經濟上的繁榮也轉移了對戒嚴的意識,多數人已經習慣「不自由」的處境,她的世代不會去問:為什麼要戒嚴?如果沒有戒嚴,是什麼處境?「自由」是什麼處境?回想起來,除了穿制服、上軍訓,好像也不太算有什麼「不自由」的狀態。

但自由不是點石成金的事,也不是為所欲為的事。因解嚴而來的自由像「空降」,以自由之名,在台灣政治和社會當然帶來了一些混亂。

因為報紙禁令解除和審查機制鬆綁,促成文學發表場域變多、文學內容也拓寬,原來的作家能從都市、性別,進而去碰觸國家、政治的議題,不同的族群身分在認同上的轉折。

更年輕的世代對國家的認識可能比較單薄,對性別、生態、人權比較關注,也開始去詢問自己這一代身世的記憶,語言風格也普遍受到翻譯文學的影響,例如村上春樹的日本文學、米蘭昆德拉的夾敘夾議、莒哈絲的新形態女性文學書寫。因此在評論上就可以聽到「眾聲喧嘩」。

她自己就在這個年輕世代的尾端,後來離開台北、抵達東京,從台灣史的旁聽生,投入殖民地歷史的研究。在觀察台灣解嚴的現象時,有比較完整的脈絡可以參考。在後解嚴的時代,是一種「試行錯誤」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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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些年她所嘗試的,正是看能不能把政治、歷史,和講究美學、充滿隱喻的文學結合。對自由沒有準備的人們在自由的洪流裡潰散,這樣的現象能不能用文學語言寫成小說?所以20世紀末時出現了以《島》(2000)為名稱的短篇小說集。

不過她自稱那是不完整的作品,有些預定的篇章沒有完成。因為自由跌得滿身是傷,這樣我們還要自由嗎?也許她看見了問題,但還沒有看見有效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以沒有完成本來的計畫:年代五書、島嶼三部曲……。

對她這樣一個寫作者來說,她也在時代的洪流裡被沖散。20世紀最後一個十年因為核心的鬆動,很多價值因而變得混亂,作家也只好各自摸索,因此有些佳作,但有些人也在劇烈的變動中被折損掉了。

時間來到21世紀第一個十年就相對沉寂下來,呈現一個盤整狀態。因為解嚴帶來的「快樂希望」(借用陳水扁1994年競選台北市長的口號)已經過去,人們還沒有學到自由,就已對自由幻滅。這麼混亂的自由寧可不要,寧可要回到威權下的秩序。學界提出後遺民寫作,追憶和悼亡一個已經消逝的政治文化。年輕作家則對鄉土和國族提出新的表達。

賴香吟自己則有一篇作品叫〈暮色將至〉(2008)。這是以陳水扁競選連任的時空所寫的小說。陳水扁當選總統是解嚴以來第二次總統直選、第一次政黨輪替,在政治史上有分水嶺意義,不過,改革不太可能是一時之間短期能達成,實際上也確實看到資源搶奪、舊勢力反撲。

小說裡都是黨外陣營的人物,一個人生氣勃勃很想做事,但受病魔摧折;另一人對黨外歷史如數家珍,但不見得在新的政治結構使得上力。理想被婚姻、事業的挫折磨平,回顧人生、眺望未來,有一種暮色將至、黑夜來臨的預感。

小說實際發表時間是2008年,已經是第二次政黨輪替。對希望解嚴後能真正迎來民主自由的人來說,這是真正落入了黑夜。再往後拉六年: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有成千上萬自發集會的民眾、學生,唱一首歌叫「島嶼天光」。從這一點來看很有意思:從暮色、到黑夜,我們希望天光、天亮,現在想來固然是偶然,但也有一點預感在當時就存在。

新的思潮裝在舊的體制裡問題就會累積,最後就是帶來新世代的衝撞。這是舊體制再一次的崩解,對民主自由再一次的思考。

其中最熱衷於討論的是解嚴後出生的世代,他們所受民主自由的教育是比較多的,成長過程中也會實際體會到民主帶來的選舉亂象,或媒體裡混淆自由的言論和作為,所以他們討論自由會進入比較務實的層次,而不是前面世代的概念空談。解嚴以來認識自由的功課,到此時才開始補課。自由不只是政治概念,而是人人都會經歷的身體感覺:我要的自由是什麼?自由從哪裡來?台灣如何保有自由?

太陽花後世代再交替、資源轉移都有明顯變化。文學上在文壇輩分、美學範式方面都被動搖,語言、題材、創作態度上都沒有邊界界定,出版社也非常開放,因此近年的文學作品很難做個歸類。近年多了很多以本土歷史、地理為材料的創作,傳記、民俗歷史小說、虛構史料為新故事,也有很多是處理當代社會現象的作品,作品裡的內容、人物設定、字詞使用,都比過去多了活潑的台灣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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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反映生活本來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台灣顯然花了一點時間才走到這一步。因為這個延遲,台灣顯然有一點急,急著追尋記憶、建構文化主體,特別是香港的衝擊後,這樣的願望變得更急切。

我們眼前的世界正遭逢劇烈的震盪,這一次台灣身在其中,甚至可說在風暴中心,在民主與獨裁、自由與不自由這樣的體制之爭中,台灣被推到前線。三十年前短暫的留學生涯,她的國籍還被登錄為中國。而除了1996飛彈危機之外,她幾乎沒有在新聞媒體上看過台灣。

現在情況不一樣,國際上認知到台灣的存在,討論自由也不像解嚴當時認為只要一紙命令就能成真。自由需要實踐、需要爭取、需要捍衛。回到台灣眼前的環境,文學市場的經濟效益很小,但生機蓬勃,各種題材、各種語言,很多人像小螞蟻一樣在做搬運。台灣島嶼常常不夠成熟、不夠穩重,但總是不會放棄樂觀的希望。

所以我們也只能這樣想:危機也是轉機。危機才能凝聚出族群的向心力。深切感知到:我們必須勇於自我敘述,告訴別人我們是誰、我們想要怎樣的生活方式,文學就是我們集體創作出來,具代表性、而且是核心的敘述。

今年夏天重新整編二十年前她沒有完成的短篇小說《島》(2022新版),她是用一篇以2016年、也就是台灣第三次政黨輪替為時空背景的〈雨豆樹〉(2017),來為島嶼三部曲和年代五書作結束。回顧解嚴三十年,錯也錯過、吵也吵過,作為時代的局內人,「我畢竟要花這麼多時間才能提出我的觀察報告。」

同年,她出版另一冊小說集《白色畫像》(2022),藉由三個人物去回溯戒嚴時期下的台灣生活。合併三年前的《天亮之前的戀愛》(2019),台灣從作為殖民地、走到戒嚴、走到解嚴,「這是我用自己的文學去認識,我也希望寫下台灣這樣一個經常不自由的土地,在這土地上面人們的生活,和他們對自由的追求。」

她認為,現在可以說是台灣和台灣文學最自由開放的時期,但是未來呢?台灣的未來會是怎樣?包括她自己都沒辦法說出一個明確的答案。現在是一個所謂危機四伏的當下,「我只能夠相信而且希望,在經過這麼漫長的自由的奮鬥史,在此之後自由的概念,希望不要再只是悲情的呼喚,或空泛的文學上的修辭」

她說,我們要跳出這個層次,思考當我們現在擁有自由,或者有朝一日如果我們失去自由,才能學會用一個比較深刻的方式去敘述自由。

**問答**

第一篇的「島」是歷史的空缺,它對歷史是不了解的,和觸碰到歷史的不舒適感,在記憶被控制的地方,你去觸碰記憶、歷史這樣的東西是危險的。

第二篇「島」這個人物已經逝去了,無法解決的台南運河淤積的問題,顯示的是時代轉換的挫折與困境。雖然小說最後把希望寄寓了孕育中的新生命,但這個新生命到小說最後依然沒有出生,而且我們不能確定它最後是否能順利出世。

三部曲的結尾,〈雨豆樹〉時我才摸索出來,#因為時間總是會換來一些明白,翻譯者的角色朱利安也確實給我帶來一點提醒。

那〈翻譯者〉(1995)這個中篇小說是比較早期的作品,關注點在於文學是現實世界的翻譯,那怎麼透過文學去翻譯歷史和時代,這個我剛剛在演講中已大概提到,是文學美學以及其功能的問題。所以從這個觀點講,把島三部曲視為翻譯者的實踐也是可以的。

在這個國際交流的場合,把朱利安這個角色提出來是很有趣的。透過翻譯者,我們可以感知到在更廣大的天地裡,經過互相參考,一個作家可以到什麼水平。另外,可以把朱利安當成一個他人之眼,通過他人之眼去看到台灣的過去,與其局限於一個島嶼的觀點,我們應該跳出來去看到國際局勢和地緣觀點。發生在台灣的事,近百年來在全球很多地方都發生過,所以跳脫出一個悲情的視角,用比較客觀的觀點在國際格局思索解決之道。我想這也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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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雖然新世代作家對自我追尋相當急切,不過她想提醒,在材料的閱讀之後,需要一點時間的沉潛,還有各種觀點的消化,才回到文學的觀點,而且要守住文學的美學。在愈急切的時代,愈要小心文學工具化的問題。

從提問,看見大家關注新世代文學表現、新題材和新觀點,包含實務界出版社的開放和國際的關注,都看見舊體制已經被動搖。

我們看自己是台灣,但國際上常常看我們是中國與台灣。所以跟上個世紀不太一樣,21世紀文學常常會作為跟現代中國文學的參照,這個和國際漢學人才的變化也有關係。「所以我自己是認為,這個時代是非常好的時代,非常值得年輕人才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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