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3日 星期一

80分


1.自閉兒

我很害怕午餐,通常會爆發很多事件需要插手,又是聯絡簿堆積上來案牘勞形的時刻。只要一人點火,全班就會膛炸。所幸聰慧靈巧的學生還是會在背後幫忙,待我轉身已經打好我的菜盤。

有人又拉長音調作京劇狀,稱之為告狀腔:「猴~~勞~某某不裝菜。」某某是我們班的自閉小孩,上課期間只要他不吵到別人,可以在教室漫遊,小小身板靠在座位旁搖屁股,看他最喜歡的恐龍書。不太喜歡團體活動,上半天的課都抽離去資源班。

可是在本班,菜量是固定的。我說:「盤子給我」把他手指一一扳下來:「裝進去。」吩咐打菜同學。他在旁邊已經癟了嘴,貓嗓哭腔抗議:「我不喜歡蝦子!」沒蝦子啊?喔今天高麗菜有蝦米。「吃掉。」回座位。

他就繼續癟著嘴,站在我和他座位中間,擠出一句:老師你這個渾蛋!渾還唸二聲喔。有時很喜歡特殊生的小偏執,很可愛。我不理他,其他學生想起鬨,也不理。專心致志吃我的飯。

午餐時間快結束,全班懾於我最雷厲風行的午休打鐘準時進教室政策,蓄勢待發準備結束手頭遊戲。他從教室外繞回來,走到我辦公桌旁邊:「老師對不起,我剛剛不應該那樣說你。」我:「咦?!怎麼突然」完全忘記這回事。事件排山倒海,每一天都老一次。「只是我剛才、我剛才......」我摸摸他頭說沒關係啦,我接受你的道歉。

同學看到這幕也笑了,說「他以前就是這樣。」

2.替代役

教育替代役快被裁光了,老師們人人自危,以後再也沒有犬馬使喚。他們工作內容真的是,包、山、包、海。一早要導護交通,然後就全天候在處室備工,中午要分發全校便當桶。我當時從台灣海運來的大件行李,也是役男開學校公務車載下山去宿舍的。

打聽一下,真的是高學歷低薪勞工。載我的樸實男快榮退了,路程上閒聊得知他是自願來島,來觀察生態,賞鳥。中秋那夜想趁他離開前,邀一堂課,展開我自己辦給小六禽畜的大抓周計畫。就是之前提過的,要好好剝削我的友人們三頭六臂的本事,期望開展一個比電動更廣大的世界。

第一站從馬祖本地的自然生態起飛,是再好不過的序幕。

今晚顧完夜光天使已經八點,他還在總務處,好像看電視什麼的是役男為數不多的下班消遣。看他的備課投影片,呃啊每張精緻的照片都是他自己四鄉五島去跑去搶拍的。他說他小時候「也是」鄉下小孩,從小就在森林草地裡走跳,也沒想過未來規劃。但一直都有個夢想:開動物園。

我:「你根本把自己當TED講師在經營吧?」(還是直銷?)

國中還是打架流氓(玩笑玩笑,失敬失敬)長大過程中夢想會微調,但不曾須臾離也,「現在就想,把牠們關起來會快樂嗎?還是在自然裡去保育、去觀察就好?」

我:「好感動喔,好TED」

可是鄉下就會有坐井觀天的危險,以為自己很強。到了都市唸書才覺得哇世界很大,但也發現自己獨特之處:「原來我從小就可以分辨不同動物的叫聲。這個到大學、研究所去做研究都超好用的。」

幫忙雜誌撰稿,也上列島日報。發展一份興趣,鑽研一個專長,機會就自己踏破門檻找上來。

我:「是不是不該30分鐘給小六?我覺得你應該兩個小時對我做生涯規劃吧。」

回家一查,是T大人!嘖嘖,他鄉不用遇故知,遇老鄉就可以了。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3.資優生

早上聽考,資優生作弊了。

資優生很特別,媽媽是越南人。但他的功課一直很好,字也端正像蠅頭細明體,作業當然不必操心。甚至也很懂事,有次媽媽上課竟然尋來,有點哭訴:兒子竟然不理我、說我很煩,老師你能不能告訴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媽媽......

我請回媽媽後,若無其事繼續上課,只下課找他過來,說我可以理解媽媽很煩,我大學也直接掛我媽電話,但內心很有罪惡感,不知道你會不會?他點頭。那你就回家,也不用很刻意道歉,就跟媽媽說說話,這樣她就知道你的意思了,可以嗎?他點頭。

這次他被同學抓包,就伏在桌上哭。大隻一隻男生喔。我說:出來聊聊?慶幸之前看過TFT的影片,我沒辦法說出:「就算你考不好,我還是愛你。」只能雙重否定,含糊的:我也不會不喜歡你。你的表現一直讓我很驚訝。你不是班上家裡環境最好的同學,但你一直超出我預期......

他從悶不吭聲,眼睛紅紅,開始大哭,說媽媽都只在意他的成績,都偏心妹妹。兩人跌倒時,只顧妹妹。小時候還沒滿一百分少一分打一下......

下課時我就打給媽媽,避諱了偷看課本的事,只說他很難過,是不是媽媽對他有一些要求?他很怕達不到。媽媽可能要多鼓勵他......

也不知有沒有用。人的習性像榕樹根一樣入地粗壯。尤其,是這些大人。以前滿討厭大人、小孩分類學,覺得很日本卡通式說教,很粗糙幼稚。但如今真的面對12歲禽畜,和生養他們,或生了不養他們的36歲老禽畜,覺得老禽畜正在把自己無藥可救的行為習慣,吊點滴一樣深深紮進小禽畜不能自拔的血液之中。

然後再來拜託老師解決問題?我連跟他們和睦相處都是問題好嗎。要是我朋友這種性格,我絕對賞他無表情之臉10秒+華麗白眼20秒組合套餐,並且朱天心式形同陌路,死生不復相見好嗎。家長也是笑魁。家長總是笑魁。

但偶爾,真的是偶爾吧,會遇見好筍出於歹竹中的奇筋異骨,崩壞環境裡直直長成的人。對他家長、對社會都是僥倖,但對他而言只是辛苦。好孩子,看臉色的孩子。把苦往肚裡吞,外在表現很好,但是內在走鋼索,總有一天會掉下來粉碎的孩子。

麥田捕手想接住的孩子。

其他老師都說我這班「沒救了。」我也的確常常感覺到深深的沮喪和挫折,也常常想丟進火裡,用火鉗砸個糜爛。但,真的不至於沒救。還有救。這樣的小孩還存在,就表示還有救。

上課了,他接受我的提議:留校重考,成績打八折。

他拿了一百分,undoubtedly。打八折,80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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