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6日 星期六

高貴的野蠻人:偽嬪事件與啟動《被調查的困擾》自主中譯計畫

1.

晚上揪了幾個金馬支知日友人,自組書籍字幕組,一起來翻譯京大理學博士、人類學家安溪遊地的《被調查的困擾》。

這種書才有中譯的價值吧,其它那些來無端困擾地方的偽知識、偽學術請下去。

姐姐說這次事件足以和博弈事件匹敵,都同樣激發青年的反抗,也需要更長的時間發聲、培力,去生產複數個我們自己的版本。

2012年,馬祖博弈公投啟動,掀起一波青年返鄉與反對博弈的社會遊說。雖然公投結果功敗垂成,島民並不買單;但峰迴路轉,在中央立法階段得到實質成功,因為母法不過,地方沒辦法讓賭場進駐。

最後他們紮根成地方組織,變成一股年輕勢力。

但這次面對的挑戰更隱微,不只是來自中央、掌握象徵資本、能操外國語與抽象學術語言的權力者傲慢而武斷的擅自代言,還應該看到「受調查方」的處境:為什麼島民能被操弄?是不是島民亦亟欲被看見、被拉抬到「國際」高度,亟欲他們的含辛茹苦受到肯定,在漫長的乏人問津之後?

我想,翻譯一本人類學田野倫理的書,就是一種非常好的反抗方式,也讓我想天天罵街的憤怒有處可抒。而且有趣的是,書裡許多案例都來自日本的離島(可能海洋的隔絕形成完美的「地方」):島民如何受到研究者的「訊問」、受到研究者的涉入和干擾、重複來到地方問同樣的問題以致最後只好生產出一種應付調查方的故事……。

人家好端端在那裡生活,為什麼你需要自逞英雄去幫人家「發聲」?

絕大多數的調查、研究,都是權力懸殊的中央來地方掠奪,以回頭去增加中央的權力,並換取個人的聲望與獎銜(這次事件已完美印證)。

異國情調、東方主義的蜜裡調油,就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視線。貌似粉紅色浪漫化的「再現」,實則只是研究者的「想像」。在那想像的濾鏡裡,地方歌舞昇平,雞犬相聞,躥跳著的無非是,高貴的野蠻人。

**

※「高貴野蠻人」:(英語:Noble savage,法語:Bon sauvage),是一種理想化的土著、外族或他者,尚未被文明「汙染」,因此代表著人類天生的良善,也是一種文學著作中的定型角色。


2.

然後我還要寫信給劍橋出版社,告告洋狀,指出他們對於學術出版物的不嚴謹程度令人吃驚(套用作者回應我的矯情原話)。

我檢查過了,英文版和中文版都沒有揭露田野筆記(訪調時間、地點、對象)。我不清楚這是不是人類學著作的慣例,但這讓我們的質疑沒有原始資料可以驗證,只能停留在質疑。

對於一部聲稱自己是學術書的作品,這顯然是很不負責任的做法。

不過應該還需要一點時間,要回頭找它嗎的原文版裡的引文出處,羅列好呈堂證供,這樣洋狀告起來才孔武有力。

我覺得作者就是不care我們用中文在小島裡的小打小鬧,反正國際格局的聲量有了,國內也出口轉內銷成功,榮譽有了,錢也拿了。

因為太生氣,我現在打開該書都有創傷。就算花錢找翻譯社我也在所不惜,就要跟它沒完沒了,就要給它糾纏到底。

2023年12月14日 星期四

幽靈化的荒謬、國科院人文與社科年度書六十萬元的荒謬

 1.

林瑋嬪老師這次以南北竿大橋「在選舉時浮現、選舉完又消失」的奇幻為標的,進行她又一則偉岸而天方夜譚的自由聯想,以「幽靈化」——鬼魅般忽明忽滅、忽有忽無來描述大橋這個海洋基礎設施???

許是我駑鈍,我真的聽不太懂,也不清楚為何要搬一個舶來名詞來形容這件事,又給我們理解馬祖以什麼新的落點?在我看起來只是把當代政策紀錄(包含海洋聲納探測等技術紀錄)整理一下,然後安上一個名詞??

這個值得經費支持嗎,需要劍橋博士、台大正教授來穿鑿附會嗎?

而且在老師的研究裡我都找不到她想問的是什麼問題,聽起來像是「大橋若有似無,可以用什麼名詞概括?」這種命名的層次而已⋯⋯

她不只讓我愈來愈瞧不起人類學,根本是愈來愈搞不懂人類學到底在幹嘛了⋯⋯史料閱讀沒有歷史系廣大,意義追尋沒有社會系深刻。

這個案例裡我甚至察覺不出「基層能動性」(作為人類學較重要的主題?)在哪裡?她似乎想延續《島嶼幻想曲》的「想像」概念,但如果想像有屁用,大橋還會閃爍不定嗎?或是大橋的忽隱忽現,又怎樣玄之又玄的對應了馬祖人對馬祖的想像呢?(這就又可以近乎隨便詮釋了)

最後又要掛鉤到「新冷戰」,包括抽砂船逼近、飛機不飛(跟新冷戰的關聯是?)、輪船不開(跟新冷戰的關聯是?)、海底電纜斷裂,「基礎設施的幽靈化更加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讓我更理解基礎設施是他們生活一個很大的困境,這是作這篇文章讓我一個很大的收穫。」

瑋嬪老師總能舉重若輕,她揚言要超越過去只從政治權力更迭看待基礎建設(跨海大橋)的載浮載沉,她更要連帶把媒體、工程技術都放進來看待,然後發現即使物質化的大橋還沒完成,但對大橋的想像也已是馬祖的一部分。

好喔謝謝你???

#不要怪文學院被人瞧不起

#想想你自己做了什麼好事

幽靈👻起來👉 https://youtu.be/uFCHlU4-Vaw?si=dQ-2arPt8bv-tzCR


2.

太荒謬了吧😍😍

年底的各種好書獎都明確繞過了林瑋嬪,只給她一個陪榜的地位,顯示評審諸公的火眼金睛,但沒想到最愛互頒花圈、彼此標榜的,不是出版界、文學界,而是學術界啊🤩

這讓我對學界的理解又達致新的高度!

評審裡有實質上懂馬祖的人嗎?既然沒有,怎樣具體檢核和馬祖相關的內容呢?既然不能,憑什麼甄別其好壞、真偽,而頒發這個獎呢?

授獎理由和受獎心得都和這本書一樣空洞

「馬祖人,我呸!」這是這本書的態度,以及這群人間菁英們「你來唱啊我來和」的自娛自樂所流露的潛台詞

他們才不管真實世界的馬祖長什麼德性咧,能藉由馬祖讓我「看起來很深刻」才是最重要的啦🥳🥳


3.

中央研究院人文及社會科學學術性專書獎,是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2012年起設立的學術著作獎項。每年至多獎勵專書五本,得主須於國內學術機構有專任職務(含退休人員),可獲獎牌及新台幣六十萬元獎金。

→只頒給在國內學術機構有專任職務,也就是說我就算寫得再好,只要我是「民間人士」就沒資格取得這個獎,可說是學界內的自產自銷。互贈花圈所言非虛。

現在看來,好像內容良窳和真偽也不論。

中文和英文版的得獎著作簡介都提到林瑋嬪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寫出第一份馬祖民族誌。請問是她聲稱有就有、她說是就是嗎?她到底待多久、去了哪些島、訪問了多少人,她的書統統都沒有記載,所以評審是會通靈嗎?我有在吃喝拉撒,就是在研究人類食物文化與消化排泄系統嗎?

花十多年蹲點,結果有寫出什麼時間推移的貫時紀錄嗎?

沒有,其實就是她歷年短篇論文的集結:線上社群、牛角建廟、兩岸進香、賭場之夢。都是我寫論文時拜讀的參考資料。

東拼西湊變成一本書。

為了成書,她找出黏合這些碎片的統攝落點叫「以小搏大」和「想像」(見得獎著作簡介)。這是超級不合身的概念,只要有資源做出集體決策的人類社群,一定是有對未來的想像,也一定是以小搏大的。

如果不以小搏大,你其實就能直接做決定啊。中壢夾在台北和新竹中間也是以小搏大啊,台灣夾在中美裡也是以小搏大啊。你到底解釋了什麼呢?

中研院裡的台灣人們該不會也自我感動一番,覺得我們正視了馬祖的苦難,我們把你們當人看,我們還頒獎給馬祖,我們好棒。

而一大部分馬祖人呢,覺得對我們的故事被劍橋博士用英文「推向國際」了,裡頭有高濃度馬祖好話,我們真的好辛苦好優秀好棒。有人找到政績,有人御用學者,有人被世界看見,官學民魚水情互利共生。

至於馬祖是不是真的如書裡寫的這樣那樣,嗜賭好賭,完美無瑕?who cares。真相在自我感動與互利共生面前不值一提。

#蹲點十幾年寫出這種東西?

#六十萬民脂民膏學院分贓?

2023年12月9日 星期六

馬祖與沖繩的對話:繞過國家中心,尋求「海洋-島際串聯」的可能性




2023年10月,《報導者》推出系列報導,講述台灣-沖繩雙邊的交流和理解。不過看內文以及社群留言,更多是凸顯兩地的缺乏交流和互不理解。雖然凸顯這點也很重要。就像報導寫的,其實台、沖兩地「傳統上」在大國政治之間的立場南轅北轍,甚至針鋒相對。

沖繩在二戰末期的美軍登陸戰中,喪失了四分之一的沖繩平民。很多人並不是被美軍所殺,而是被理應「保護」他們的日軍強迫「集團自決」──被敵軍俘虜前應自殺,以示效忠天皇。戰後十室九空,沖繩的海有多美,島唄就有多悲傷。有這樣慘烈的戰爭經驗,當然痛恨美、日兩大國至極。

然而悲慘的是,熱戰的蕈狀雲剛飄散,冷戰的陰影瞬息掩至,沖繩由於「第一島鏈」的位置,成了美軍在西太平洋防堵共產國家的重鎮。美軍基地、日本自衛隊基地,二戰後繼續在沖繩生根。戰爭的陰影在島群上空拖得很長,至今沖繩都還沒走到「戰後」。

所以沖繩人不解,他們認為的台灣獨立運動(甚至台灣的民主化運動,據報導所說)都是為了脫離中國的影響力,轉而倒向美國、日本陣營,成為兩大國的附庸──這可是亟欲「去殖民」的沖繩想擺脫的魔掌。

台灣這側對沖繩的「不理解」也不遑多讓,總認為沖繩「親中」,對中國的擴張慾望和危險性輕描淡寫。甚至為了掙脫美日在沖繩的軍事化,不惜否認「台灣有事」的態勢,「犧牲」台灣以換取自立的可能。

台灣、沖繩,這一串曾經未被民族國家切分的「大小琉球」群島,今日的鬩牆,除了長久以來互不理解彼此的苦痛,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性──作為島嶼基地化的受益者與否。


 馬祖才是理解沖繩之苦的軍事之島

讀了那篇報導後,我立刻循線聯絡報導內的新生代沖繩反基地領袖,出身自石垣島的宮良麻奈美。我跟她說,台灣對沖繩的不理解是其來有自的,台灣是基地化的受益方,基地化的是金門、馬祖,成本由兩座島的地景與島民背負,繁榮與和平留給後方;就像沖繩之於日本本土一樣。

「所以如果您在學習中文,請來了解馬祖吧。」這並非突發奇想,我與出身名古屋、退休後搬到京都的日本語老師吉田女士聊起:「家母來自一座叫馬祖的島,我是半個台灣人、半個馬祖人。」之後的好幾堂課,主動做了功課的吉田女士總是說:「馬祖真的很像沖繩呢。」都為了冷戰、都別無選擇,現在又都很可能成為「台灣有事」的最前線。

另一個難言的相同掙扎也來自軍事化:並不是所有住民都反對基地,因為基地確實帶來經濟發展、戰地紅利,如同馬祖的經驗。宮良女士說道:

「與那國島(位於宜蘭蘇澳東邊約100公里處)現在是為日本守護前線而遭軍事化的國境之島。與那國一直想推進和台灣本土的交流,但在日本政府的方針下無從實現,自衛隊進駐於是成為少子化經濟衰退的對策,島民們期待自衛隊的駐留會帶來經濟活性化。可是我認識的與那國朋友對我說,經濟效果不會雨露均霑,只有特定的人能受其恩惠。」

「於是軍事化帶來的分斷,使島民們之間產生更深的鴻溝,對自衛隊的批判也就更形困難。」

馬祖在1990年代冷戰結束後大量撤軍,戰地紅利消失,至今島民仍會抨擊撤軍裁軍是中央過河拆橋、不再重視馬祖的表徵;但是大量駐軍在馬祖,既不可能阻止解放軍佔領(如果他們真的想),也可能成為解放軍攻打的口實。到底如何是好?馬祖自己亦莫衷一是。


 島群內部也有不同

包括我在內,常常忘記「琉球群島」是一串南北迤邐了1,200公里長的島群,內部擁有動態的複雜性。宮良女士便表示,反對自衛隊進駐者因為自覺難以再居住於與那國島上,於是往石垣島或沖繩本島遷徙。與那國島的前副町長對她表示,「雖然自衛隊的進駐會帶來一時的人口增長,但本地人的流出不會停止。」相反地,石垣島的人口則是持續增加。

長期研究沖繩文學的朱惠足教授,於2009年論文中就指出了島群內部的權力關係。她比較夏曼藍波安筆下的蘭嶼與崎山多美筆下的西表島,指出兩者從各自的大島回到小島的歸鄉書寫,都呈現邊緣小島對中心大島的質疑。夏曼藍波安的作品批評,即使政黨輪替後,聲稱本土、愛台灣的政客,實際上沒有跳脫大中華式的陸地思維,「依舊看不到(海)。」

西表島是八重山群島中最大的島,介於與那國島和石垣島中間,地理上離台灣比沖繩本島更近。1970年代沖繩回歸日本,便以陽光燦爛、碧藍海岸的南島風情為宣傳,但崎山多美多次在作品中表達對象徵南島的明亮陽光感到嫌惡,因為她的故鄉西表島其實充滿灌木叢林,並且有沉重而黑暗的過去。

2018年崎山多美來台演講,正是由朱惠足教授擔任翻譯。崎山多美的說法始終在我的筆記裡跳動:「對我而言,八重山、石垣島很遠,那霸則如同巴黎那樣的外國。國家是什麼?國界線是什麼?對出生於西表島的我,那是不可思議的。國界線和國籍似乎像殖民地的概念。」也因此,她一直對日語有「違和的身體感」。她認為也許是來自西表島生活、長大的身體,自然去抗拒「我是哪國人」的分門別類。

西表島對日本與沖繩本島如此,蘭嶼、馬祖對台灣本島也不乏類似的情緒。我可能會用「碎形」(fractal)來形容:在地緣政治裡,細節中還有更細節。

宮良女士的來訊,幾乎像驗證其前輩崎山多美的說法。宮良說沖繩島際內部有這樣的感覺:石垣島、與那國島、宮古島都持續受到沖繩本島的利用。因為美軍問題已經帶來許多壓力,在沖繩的政治、媒體和社運中,自衛隊問題就常被迫「沉默」。她表示自己並不想批評沖繩島,因為他們也是日本加害下的受害者。

但是受害者也有可能再加害於更小、更弱的地方,而且自己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例如沖繩,例如台灣。


 波瀾壯闊的「島際連結」

我聯絡宮良女士也是出於此。

在日本時,我和馬祖的夥伴又在謀劃下一階段該怎麼擴張馬祖的向外連結。我們發現日本社會看似肅穆嚴整,其實仍有很多不一樣的煙火。尤其會外語和不會外語,或者說對外國有興趣或沒興趣的日本人,似乎是兩群物種,影響他們成為循規蹈矩的「一億總中流」,或者離經叛道、「不務正業」(以日本人標準而言,稱讚意味),願意和我們侃侃而談。

雖然身為小島寡民,不可能阻止大國的政治博弈,但至少可以開展相關經驗的對話。從戰後歷史,我們大致能摸索出一幅「邊陲島嶼的共相」,島嶼常常既是春風不度的邊陲,又是重兵把守的前線,兩者不相衝突,甚至互為因果(因為沒有資源,所以無從選擇)。在例如被迫基地化這樣的類似經驗下,匍匐於中央政權腳下的島民,似乎有了「互通有無」的基礎。

於是在東亞的西太平洋上,我們劃出了一段波瀾壯闊的連線:

從家鄉馬祖出發,往東直達沖繩島,再往西南來到石垣島、與那國島,到台灣東部和原住民族連結,再從東岸出海,抵達達悟族人的蘭嶼,再往南到達悟族的同文化圈、現在則「分拆」於菲律賓的巴丹島。(──也許還可以再向東,進入廣大太平洋的密克羅尼西亞、更深邃的美拉尼西亞與玻里尼西亞)

這樣的連結本身,就跨越了許多藩籬,如:近代民族國家的地理疆界(也因此需要強大的努力,來克服語言與文化疆界),以及許多國家中心──菲律賓、台灣和日本,和引力巨大的鄰國中國。

由此,我們可以交流島民特殊的情感和經驗,繞過民族國家的中心,把某些屬於地方,卻難以見容於線性、向心的國族教科書人物,從歷史的無意識深處拯救出來。例如南竿的義賊海盜,琉球改朝換代之際救亡圖存的士族、知識份子。我們可以挑戰當代裂土而分的國別史預設,去梳理出祖輩們受生計、商貿、甚至野心驅策,而逾越陸地邊防,在海洋上交織出的跨國連結史。

以東亞大航海時代為藍本,有意義地收集邊陲島民們的弱勢處境,其所能發展的島際對話令人期待。例如文學,或者影展。最璀璨的文化結晶,往往出現在交流與碰撞之際。寫到這,我才發現忘了跟宮良女士說,馬祖和琉球是「鄰居」。朝貢貿易時代,當琉球王國的朝貢使節從首里浩浩蕩蕩出發,他們一路航向西方,就會在幾乎同一緯度的中國福州上岸,隨後轉陸路北上去覲見中華皇帝。

馬祖剛好在福州外海。我因此想像,說不定相關人等曾經在那停留。她的琉球祖先和我的馬祖祖先說不定曾經錯身而過,彼此相忘於江湖。


(2023年12月7日刊於轉角國際: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4/7625148

2023年12月8日 星期五

陳思宏與他的柏林熊庹:敬《柏林繼續叛逆》再版



老實說,我們應該深感幸福,有作家在他方,輸送台灣媒體不願或無能處理,因而付之闕如的異國鏡頭,讓我們的島不致淪為那個聽來可愛、想來卻可怕的寓言:砌了房子、卻把自己困在裡面的小沙彌。感謝這些傳真過來的憤怒與喧嘩。

近幾年,包含簡媜的科羅拉多、陳之華的芬蘭、李濠仲的挪威、陳思宏的柏林(就直接略過觀光客吳祥輝吧)等等。生活在他方的異地日常,儼然成為當代台灣閱讀界的對外窗口。

然而,除了陳之華對教育議題的處理與關注外,其他作家面對龐大、壓境而來的衝擊經驗,似乎並未具備良好的對焦能力;能書寫的事物浩浩湯湯,「取一瓢飲」需要精準的揀選、聰慧的節制,更有賴訓練有素的分析。

力有未逮者當然能夠聲稱這只是旅人札記,隻身在外,需要書寫自我療癒。不過,作者如此自然而然、率性而為,讀者可以不買帳:我們必須揭穿──他們無力處理現象鋪天蓋地,任憑日常經驗氾濫,敘事發散,或以華美修辭、插科打諢逃遁嚴肅以對。

這當中,陳思宏作為複合的「藝術工作者」,熱衷戲劇、音樂、文字……有戲劇背景、也熱愛觀戲,卻承認自己拙於演出,但他不因此自我取消,如許多作家以書寫證成存在與價值:「還好我能寫。我坐在這裡,寫著,寫著。」


 包山包海,卻都浮光掠影

確實,陳思宏能寫,也愛寫。他寫他的柏林生活,看了什麼戲、跑了什麼展,當然也兼及歷史。那列塗鴉的骨牌是城市曾經一分為二的圍牆。新納粹的崛起。城市的仕紳化(gentrification,地價上漲、因而驅逐了貧困藝術家或文化人的過程,城市文化景觀因而變得貧乏單一)。柏林形形色色的人,送往迎來藝術家朋友。

本來書寫一座城市就是條條大路,妾身千萬難。要側重社會現實嗎?什麼部分的現實?還是歷史?哪一個時期、什麼面向的歷史?或乾脆坦承單純介紹名勝古蹟、觀光行程?陳思宏似乎都想做,誤打誤撞選擇了最簡單、一不慎就導致效果最廉價的策略:寫「生活」。卻因為能力匱乏,每個地景都像平鋪直敘的歷史課,成為一種(貧弱的)百科全書式導覽。

包山包海,卻都浮光掠影。簡直像台北文青移植到柏林,嚮往當漫遊者,拿著單眼東拍西攝,逢物必讚,城市的身世只值by the way,彷彿現象的存在只為了讓他經過、採擷、入書。比如《叛逆柏林》〈廢棄的樂園〉,寫他行經廢墟,鍾愛廢墟,介紹史普雷公園(Spreepark)原是前東德的遊樂場,曾生活鐵幕中的人,如今仍三不五時來此緬懷童年時光。

他提及歷史,隨即輕輕放過;樂園為何而建?又為何荒蕪?鐵幕中竟有遊樂場!那是什麼情形?作者卻似乎無心經營,倒是寫景後急著抒情作結:「原來,年少時寫的『悠悠時光擦過我鼻尖』不只是假文藝腔,在這個廢棄遊樂園的出口,清清楚楚,發生了。


 他大概也是作文常勝軍

書裡也說,作者從小就是數學每學期都被當、文科成績還不錯的孩子。我猜測,他大概也是作文常勝軍。線索來自每一篇柏林生活遊記的結尾,都那麼認真、刻意,像乖小孩既要循規蹈矩、又要在規範裡出其不意。

或者《柏林繼續叛逆》的〈帶著柏林去巴黎〉,從二十世紀德國代表作家恩斯特‧雲格(Ernst Jünger)的兩本巴黎日記出發,寫戰爭、寫遺留在巴黎的納粹傷痕。全文四平八穩,節奏流暢,卻硬要收在:「巴黎有光輝,同時有族裔暗處。恩斯特‧雲格在二次世界大戰時看過,我在2013年,也親眼看見了。」

同為資深文青,很容易嗅出斧鑿的作文味,特別矯情。放在散文裡,也許還不算是致命的缺陷,但若將作者目前唯一的長篇小說《態度》也一併閱讀,首先就被自陷於罪的書名驚愕,讀完後五味雜陳。就是個文青無誤。

如果你曾經看過動漫人物冒出光怪陸離的說詞、或小說可怕到不似在人間的言情對話,就能了解那種為文的耽溺,如何讓人尷尬到嘴巴癱軟,冷汗如雨下。看〈序篇〉:

分裂的時候,原來無聲。

沒有尖銳指甲劃開蒼蠅複眼的嗡嗡尖叫,也沒有動脈和利刃熱烈廝磨之後,鮮血嘉年華噴灑,擁抱死亡的歡慶。

(…)

無聲的痛,最痛。

我是壁虎。我是屁股。


 作者很貪心,卻沒辦法「有機連結」彼此

如果說經典的文學通常是否定現實的,那麼耽溺式文青就傾向肯定現實(小確幸)或無涉現實──所有的不幸只發生在他們的心靈,形成內向的譫妄。令人雞皮疙瘩的夢囈式短句只是其一;當作家無能處理現實,往往選擇架空現實,出手以「魔幻」,以為向文學諸神致敬,卻其實是替「寫實(的無能)」遮羞。

每一個出場的人物都令人無所適從,不具有指向性,真的像一場失控的馬戲,指揮者無力調度局面,小丑開始哭泣,大象猴子跑進城裡。從人物出場的時序、到人物死亡的意義,從敘事到對白,全部一團混亂,讀完了還是一頭霧水。作者很貪心,拉拉雜雜想談自我的分裂、弒父、叛逃與追尋……卻沒辦法「有機連結」彼此,硬生生拆成好幾部分,試圖以「魔幻」統一包裝,耍了一堆花腔。

可惜作者聲嘶力竭,讀者仍無動於衷。作者似乎不理解、或者無力處理小說的結構、散文成書的系統,濫情不斷凌駕邏輯。對照書名《熊庹》,我是說《態度》,都想問這是什麼雙關的慘澹寓言了嗎?


 陳思宏在寫作上還沒有度過他的青春期

更諷刺的是作者自詡「叛逆」(《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好像蹓躂到遠方、「不務正業」,就已經滿足了「我很會玩、我好壞」的「叛逆」想像。實則我一直覺得陳思宏在寫作上還沒有度過他的青春期;「叛逆」是需要盤算、需要策畫的,說穿了需要頭腦。意思是需要論述和概念工具,和操作這些工具的能力與意願。

否則,再「叛逆」也都像青春期,所有衝動和搗蛋,都只能是一種姿態,一次性、消費性的。他(和其他「旅遊作家」、「駐外觀點」)可以不斷言說,著作等身,訴諸感傷與濫情,卻沒有辦法藉由系統性的整理,和更銳利、甚至超越政治正確的觀點,抵達更高的高度。

陳思宏的觀察與文字都在火候之上,但他觸及的議題,都值得花半本乃至一本、甚至一整個書系好好處理(何況也真的都寫了兩本了不是嗎。)這些很難在單篇散文的篇幅中完成。雖然這是形式侷限的非戰之罪,但旅人之眼若只淪為單點目擊,就不能擺脫平庸與獵奇。


 期待相對完整、更有深度之作

想起去年美好的閱讀經驗:走過整個亞洲的阿潑,以近乎「國別史」的片段寫下《憂鬱的邊界》,卻不讓人覺得輕薄短小,其中對歷史、進而回映出島國自身的反思與凝視何其厚重。然而我還是要講,這並非一篇來自尖酸讀者刻意為之的冷嘲熱諷,毋寧是懷抱期待的一紙情書。我們應該期待旅外作家作為文化窗口,能夠超越純粹「異國情調生活經驗」的提供,我們需要相對完整、更有深度的報導,紀錄,評論。

必須承認,我其實不討厭陳思宏關於柏林的這兩本書(《熊庹》不在其中。)相反的,如果當它只是甜美可口的散文閱讀,我還頗為享受;我討厭的是支撐起這種書浮濫出版的閱讀文化(滿足扁平異國想像的觀覽窗),和因而得以不夠努力的寫作者。

總之,是批評一種文化現象,只是拿此二書畫了標靶。畢竟,照片裡的陳思宏真是可愛大叔,多希望可愛的大叔熱愛生活之餘,更能寫出真正的好書(無誤)。



(刊於2014年3月份《秘密讀者》)

2023年12月5日 星期二

《老少女奇遇記》:先從地方開始




很變態,我很愛看豆瓣評分,中國人沒辦法臭罵政治,只好把嘴賤技能都點在娛樂圈,評論辣又酸爽,也常常出口轉內銷,讓我從豆瓣得知台灣好節目。

再次印證我的看法:如果我活在境外,也會覺得這些文化產品折射出來的台灣好在地、好社區、好有人文關懷,台灣好美,台灣人好可愛。

事實也不遠矣。兩年多前跑去鹿港,晚上真的可以走進人家串門子,認識一群在地青年互吐苦水,然後就碰杯起來。他們的麵茶調酒有夠香醇。

這種三步一老店、五步一老廟,香火繚繞,人靈相間的典型台灣小鎮多麼美好,但噩夢的是竟然沒有任何一寸地可以讓人悠哉步行,從這到下一個點的單純移動都得深陷車海。

最後我根本是逃出小鎮的,在大雨滂沱的路肩車陣裡,等一天只有五班、而那一班是末班,如果不知名的原因(台灣公車總有不知名的原因)不來或過站不停,我就逃不出去的公車。

狼狽到當下立誓,有生之年都不要再來了。

在日本、香港遇到的中國人都跟我說他們好愛台灣,好想(再)來。我真的搞不懂,直到我弄清他們就是這些文化產品的消費者,被台偶台綜台劇餵養長大,只要一點點,就能夠感受有別於他們國產節目添加劑過量的台式「自由民主」的辛香。

隔著螢幕愛台灣,沒有屍白濾鏡和噁心文案的綜藝,沒有被黨支部連根刨掉的基層連結和地方美學,確實美好而珍貴。

可惜我就活在這,深知那些美好底下的無窮多罅隙。比如會為牛肉湯大動肝火,卻對基礎設施和基本權利的闕如視而不見,這種講起來很可笑的舌根民族主義。

沒辦法隔著跟祖國人民群眾一樣的安全距離,形而上的親台愛台。

大概也是蚵仔寮人教的:「近廟欺神」吧。

**

但我還是很感動,嚴藝文和鍾欣凌太好笑了,楊貴媚就是大姐,在旁邊嘴笑目笑看她們發瘋。

感動在於它和我近年的感悟重合。一定要從地方愛起。要加入居民,共同生活、共同勞作。

我對去年認識並決裂的京大肥宅所言還是相當在意,他太具代表性。

他認為金門馬祖應該要感恩中華民國台灣共同體給予(其實是賞賜吧,按他所言)的民主自由,讓金馬可以回頭批判這個「共同體」。

又,如果不知惜福感恩,反而以「國際主義」或「地方主義」自居,檢討「國族主義」,「那就跟國民黨沒兩樣了。」

他的一番宏論,加上嗣後劍橋博士、台大人類學正教授的妄想之書,都讓我確認了:愈中央,愈抽象,愈學院,愈高蹈的連結。

雖然這兩人一肥一瘦,一英一日,但天南地北的摺疊並重合成一個窟窿,裡頭傳出指甲刮黑板的學院派雙簧。

肥宅甚且宣稱:身為知識分子,怎麼可以「不做價值判斷」?

我喜歡三位老少女們跟居民一起生活--吃飯、工作、偷懶、遊戲。雖然只有一個星期,但「真誠自有萬鈞之力」,豆瓣網友說的。

發現中華民國台灣是個多麼頭重腳輕、靈肉分離的國度後,許多東西都豁然開朗:那些純心智活動的文學、填滿理論與主義的嘴為何如此招我厭煩,又為什麼台灣人對知識分子前恭後倨。

他們生產太多只能在學院裡被消費的資訊垃圾了。他們「走入田野」「把手弄髒」的目的只是兌換點數、用於升遷。

而且還會聽了一場線上演講就忙不迭來做「價值判斷」,指點江山。

我的身體感和勞動力也非常爛,標準的四體不勤。但起碼要對自己的爛有後設認知嘛。老是高高在上的⑴東戳西指、⑵諂媚鄉人(是的,美言盡出也是一種高高在上),一看就知道只負責在空調房裡離地三吋。

連跟地方真實的人連結、合作去完成一件事的經驗都沒有,先不用教我要怎樣摯愛你抽象的國家民族了啦。

2023年12月4日 星期一

抓戰犯恰好是最不重要的


   


無論是美系的《並非意外》或日系的《軌道:福知山線出軌事故》,專家們都語重心長:在事故中,抓出失誤的個人,恰好是最不重要的。

這種討伐戰犯、挑壞蘋果的「咎責」充其量滿足的是輿論的心理,事實上未能看到「事故不是原因,是社會與組織的結果」,以及「能預測的意外不叫意外」,例如年初我就可以大膽判斷今年台灣道路又會死3000人,日均8人。

順帶一提,目前是8.24人,順利完成KPI。

兩本書的意思都是:條件不變,下次「意外」照樣來到,人照樣死給你看。

黨粉最愛的「素質論」也可不攻自破。目的是幫政府卸責,大意是:道路怎麼改、方法怎麼變都沒屁用,台灣人素質不提升就是一樣。

但一個堪稱好的系統,前提就是要承認:人就是會失誤。重點就是要讓系統減少人的失誤,以及失誤時不致釀成嚴重(比如台灣等級的死傷)的後果。

何況駕駛的素質怎麼提升?教啊,監管啊,回訓啊。不會就學啊。

如此,不管是系統或者系統裡的人都有了素質不是嗎。

台灣人素質差,然後放任素質差的人上路,不去教,不指陳價值是「不要讓同胞相殘」以免開罪這些素質低落的人,這就是「互馴」,惡臭版的官民魚水情。

《軌道》裡有一句話:一部安全史就是事故史。重點是在事故裡,一個社會學到了什麼,督促系統做出什麼改變。

2023年12月3日 星期日

逃離香江

(尖沙咀海濱公園)


按摩(純)完,下樓看到三角窗的飲料店在潑水灑掃,濕漉漉人行道上有兩隻曱甴亮晶晶在爬,我就決定提前機票,逃離香港。

我一直怕失火逃不出我房間。那很像牢房,窗戶打不開,打開了外面是鷹架。第二天起床特別去繞了防煙門後的逃生路徑,盤算從16樓下去要多久。但對陳舊的刷卡嗶嗶門還是很不放心。

樓西說你是不是選到賓館?你要選酒店。我說太貴了。她說我幫你看看荃灣的,那邊的應該還好。

我被日本寵壞了。改票時猶豫要不要順便訂一月沖繩機票,回祖國壓壓驚。同樣價格的日本品質,遠非香江能比。但這本來就是我的錯,我不應該把日本當標準。對清潔衛生也是。

樓西說「香港人本來就不太注重乾淨。」

「你們都不會拉肚子嗎?」

「你這幾天有拉肚子嗎?!」

「是也沒有。但就覺得香港人連裝都不想裝。」

這不能讓祖國內地大舉入侵來背鍋了吧。但以上種種把我搞得心神不寧,再加上最後一根也許無足輕重的稻草。港大裡充斥的普通話。按摩大姐聽不出哪裡來的口音。

旺角暗藏按摩店(純)的公寓已經很像鬼屋了。高低不齊的樓梯,還會經過一層管線外露、黑燈瞎火。我住的大樓轉角處也會左眼看見鬼。家家戶戶門邊都有小金爐或小神龕,好像是土地公。

我陡然改變我在日本的天真,那裡遇到的泰半盡屬反賊。樓西的分析和在日遇見的祖國人一致,本身會選擇赴日的中國人就已經濾過一層。

「但來香港的都是小粉紅。不對,很紅。」

但他們又顯然是身體很誠實、靈魂有野心的一群,來香港過過水,涮涮學經歷,或許再從這個百足之蟲的口岸出去。十四萬萬人的標準即使只是放鬆這麼一點點,也摧枯拉朽,蝗蟲過境。

果然還是要有自己的中央政府。大如日本,小到台灣。至少你能豎立起自己的邊防,而不至像香港。

落地台灣,App上有人問我香港如何。我的感想很複雜。它也可能變得其實沒有那麼多。變的是我。香港還很鮮活熱鬧、富刺激性,但我已經十年過去,十年裡還有一年是靜謐、規整的日本經驗。又礙於預算住到旺角的賓館,就像我不能要求西門町多可伶可俐(clean & clear)。


**


旺角的櫻桃街公園看黃宇軒的《城市散步學》


最後一天在香港,和樓西碰面前,我散步到旺角的櫻桃街公園看黃宇軒的《城市散步學》。

之前我說過台灣很多足不點地之流忙著教你如何散步、如何觀看,東一個班雅明、西一個約翰伯格,煩不勝煩,你倒是先把人行道蓋出來啊,嗎的。

黃宇軒的香港城市觀察,若要落地在台灣,或許可稱為奢靡的實踐。

我把這件事同樓西說,樓西驚奇:「香港人都把台灣當成慢活啦、散步的地方,還有人會專程飛去喝咖啡再回來,沒想到你說『台灣才沒地方走』」,反而要跟香港人學散步。

我:「台北還算可以走啦。但你想在我家附近散步…How?」等於找死。

所以我覺得這本書依然奢靡了點,沒有擊中我的甜蜜點,說穿了還是嫉妒。

不過所幸他不是李明璁,明明活在寸步難行的台灣島,還要裝得很花都巴黎。

敢情跟他一起裝模作樣的城市小學院派都出生自帶閃現和瞬移技能,能無阻穿梭在台式車輛氾濫與物件障礙之間呢。

記一下2023年12月1日車華民國終於三讀通過《道路交通安全基本法》。

2023年11月27日 星期一

在東島,在西島



〈在東島〉

(歷史就是已經發生過
而你來不及參與的事)

那天下午我走去燈塔
風裡有秋潮的刀刃
水泥路凹疤的每一張嘴都
淒慘無言
坦克停在九零年代
葛藤蓊鬱,猶有煙硝的味道
數不清第幾波逃難潮
像海水的鹽分打翻上百次

海盜來過,乘著季風
在長夜的海面趨光一隻文明的瞳孔
眨一下帝國傾倒
眨一下軍刀落地
眨一下,海吞炭為啞
海盜後裔血中的潮騷馴化
析出金銀財帛
酒精,脂肪與官印
海盜的後裔怕海

領袖的話聲方落
信仰已經憋不住笑
被鹽分侵蝕,光天化日下
裂出玩忽的真貌
那偶然降生的
是無端受之於父母
易朽的身體髮膚
那沒有發生的
是琥珀中老去的
一整部創世紀

面朝大海
島是一個巨大的象形
一座朝天的陰阜,淺淺的
被羊水包覆
所有可能性都已坍塌
收斂成此時此刻
夕陽的金色甬道已臍帶而成
沿著光,紛亂的閃電
返回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
本初子午

--

〈在西島〉

陽光像碎冰,熔在皮膚
每片浪都是一場暑假
風有蠟的顏色,檸檬香
薜荔榨出凝凍的濕氣
雨沿著軌條砦淋在銅像上
漫長地,搔癢地
成全地

山丘是母親隆起的肚皮
等不到祖先的中空的墳
夭折的么女,缺席的父
密封的發酵的罈
在無人的醞釀豹變
船隻墜毀在近海,暗沙成為天塹
浮屍順著傳單從敵處漂來
故事流產出不成形的胎

離散橫徵暴斂
幼男的童聲迴盪在水泥禮堂
短小身板,鎮定得像一座銅像
如此模稜,如此偉岸
背對臨海的墓,坡上的家屋
向著 先總統
一遍一遍背誦:

三民主義就是救國主義
主義就是一種思想一種信仰和一種力量......

不曾因鹽粒而嘶啞
不曾在季風中力竭
直到雞皮鶴髮,鄉音無改
直到它被瓊麻深深掩覆
在原址成了一座碑




2023年11月24日 星期五

殘留的異形有自己的生命

吉田女士在最後說起她最近看到的新聞。有個女生婚後從瑞典移居日本十多年。她從小跟父母在歐洲四處遷居,會說五國語言,但漂移不定也讓她陷入認同危機,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該算什麼人,是義大利?瑞典?還是法國?

直到她來到日本,看見到處都有不同的料理,生活方式結合了各種宗教傳統,如葬禮是佛教式,但婚禮卻可能在教堂舉行。如果日本人知道你是外國人,打完招呼「Hello!」之後就不會再追問,比如歐洲人會問你從哪裡來、是哪裡人等沉重的問題。日本讓她覺得很輕盈。

於是她感受到原來自己可以不必是哪裡人,她就是她自己。

這個故事很神奇,充滿了縫隙。東亞會進駐這麼多「外國文化」,不能不回到現代化之初,「西風東漸」的時代。比如相對來看,東亞文化就很難等量齊觀的反攻(歐洲、美洲)大陸,主要靠的是戰後的商業能力。

我說我最近也讀了一本書《他們的日本語》,日本時代過後,日本語被「遺留」在台灣。戰後的日本人「發現」有台灣人還在用日語,很開心的宣布「果然台灣人還是懷念日本啊。」

然而並非如此。這本書的結論是,日本語雖然以國家力量強勢進入台灣,但之後它在台灣的演化,就是它自己的事了,跟日本已經沒有關係,日本不要去占人便宜。

我有個話糙理不糙的比喻,就是日本內射完殖民地台灣,拔屌後那個留在台灣內部的胎兒的成長、演化,都是脫離於供精者的獨立生命了。

作者認為,「他們的」日本語(就是台灣的日本語)不是日本的。甚至應該反過來看待語言:語言不是屬於哪個國家的。無論講日本語、講中國語、講台灣語,語言就是個人的、自己的。

日本語は日本のものではなく、日本語でも台湾語でも中国語でも、全部、私自分自身のものだ。

2023年11月20日 星期一

四川人寫的白紙運動

 

(來源:BBC

四川人寫的。


白紙運動

有句話叫勇氣會傳染,這個運動就是這句的體現。

在中國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這樣的勇氣了。上海喊出習近平下台的那一刻我才看到了它。

我記得我在podcast裡說的,我們需要看到彼此。不一樣的聲音在中國一直被消失,可能的夥伴失去了連結。而我在日本想做的僅僅是朝他們揮揮手。這個勇氣需要被回應,也不該被辜負。

但超過此的好像沒有了。去年沒有今年也沒有。這段時間我覺得有些「知識人」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一點,好像對社會有種不同於普通大眾的責任,更覺得自己比別人出色更加正確。中共的壓制更是讓他們沈醉於悲情主人公裡。

大学白紙運動的群後來爆發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爭吵,日本的運動到後期也逐漸多元到混亂。而關於中國的未來也跟這一樣。新舊夾雜,壓縮近代。沒有人能給出一個標準答案。

關於中國這個怪物,比起堅持一個自以為的正確答案,我承認我的無知和經驗的不足。make familiar unfamiliar,可能是在日本最大的收穫。

比起這些,人的生活還會繼續下去。我想到去年我們採訪的戒備心很重的中國人和她激進的政治理想。但現在我可能只想問你今天下午吃了什麼,你在日本開心嗎。


對我也在那個telegram群裡,記得裡頭古怪的爭吵。其實台灣也很多啦,為了小事在那裡徒逞意氣。但祖國一定更多就是了,畢竟你真的很難分辨炎黃子孫一模一樣的黑頭髮黃皮膚下誰是敵是友,又有漫長的社會舉報史即人間不信史,基礎的橫向合作經驗匱乏。

極權左翼拉出的意識形態光譜,讓人人可能坐落在不同的點上,誤以為彼此都「反共」,誤認為對方都「不夠反共」與「我最反共」。

2023年11月15日 星期三

曾經,馬祖有個大航海時代:海洋視角的島嶼爭霸史

(圖片來源:Winston Chen


該怎麼把馬祖從「戰地政務」時代拯救出來?我和馬祖新生代研究者和作家弟弟們聊起。誠然,馬祖如哈佛歷史學家宋怡明所說:「與金門不同,馬祖本身是脫胎於軍事化時期的產物,軍事化創造了嶄新的共同利益和共同的社區意識。」等於整個當代馬祖,都是從國民黨軍事統治的模子裡倒出來的,長了它的形狀也不足為奇。

這樣的狀況在文學也看得到。馬祖文學獎誕生於金馬解嚴(1992)將近二十年後(2009首屆),但直到2020年,評審仍然說最大宗的是軍旅回憶。馬祖臉上的迷彩像被墨水刺青上去的,很難洗掉。

但是就像金門作家吳鈞堯所說:「除了戰地,金門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我們的料理,我們的信仰,我們的風獅爺。這些都是在軍隊來之前就在金門的。」也就是說,冷戰以外的馬祖是什麼風貌?「前國民黨」時代的馬祖是什麼樣子?除了「等待戰爭」的碉堡、坑道、龍舌蘭(種來反空降用的),馬祖還有什麼解讀法?

直到我讀到了筑波大學山本真教授在2018年發表的日文論文——〈台湾海峡、馬祖列島の近現代史と島民の生活誌 -日中戦争時期から冷戦時期までを中心に〉——他把觀察的範圍拓展到「鉅變」,也就是當代馬祖之所以形成的「一九四九」之前。在論文中,山本真把二戰時期的馬祖海域也一併放進來談論,形成了他所謂連續性的「戰時態勢」,從1940年代一路到解嚴的1990年代。

是的,很不幸的,雖然把鏡頭往前挪動了一點點,但籠罩在馬祖頭上的仍然是戰爭。不過此戰爭和彼戰爭完全不一樣,和後來漫長的冷戰不同,前面的那場戰爭是熱戰之下,馬祖周邊海域及島群的無政府狀態,許多人物競相各領風騷,可說是梟雄輩出的「大航海時代」。


 海賊頻發的時代

海盜早就是馬祖的常態。即使到當代,馬祖人仍會津津有味的提起祖輩的「海盜精神」。歷史上,這一小撮蕞爾小島沒什麼固定居民,多半是隨著季風洋流來捕撈的漁民,或海上奔波勞頓,路過來島補給的商人。就算有居民,他們的宗祠也保留在「厝內」即大陸原鄉,很少隨之遷來馬祖這串「外山」。

明清以來,只要是勒令居民「遷民墟地」、往內陸遷徙的海禁時期,馬祖變回遠洋荒山,同時也會變成海盜們的盤踞樂園,很像老師說「我不管你們了」之後的教室。非常簡略的說,合法的海商和非法的海盜是同一種人,和平時期乖乖做生意,動亂年代皇帝不准了,就落海為盜,自我武裝。

山本真根據1920年台灣總督府的資料指出,福州南方的興化灣鰲山島(在南竿島南方約100公里處),「人口約三百人,住民全是海賊,獰猛非常。」1934年日本駐福州總領事也說,「福建省海岸線曲折多,島嶼也多,以帆船進行的走私旺盛,並擅自徵收稅金。」

當時的馬祖列島和周邊的海域、島群之間,並沒有「國界」之分,因此這群海賊在波光粼粼、島嶼縱橫的世界舟楫往來,四處從事貿易、強徵私稅,甚至擁兵自重。直到日中戰爭於1937年打響,新的局勢浮現了,海賊們藝高人膽大的演出即將開始,他們要和中國、日本這些巨大的「陸地政權」「近代國家」短兵相接,甚至穿梭在夾縫裡合縱連橫了。


 和「國家」合縱連橫的海上梟雄們

雖然日本軍艦曾經停泊於馬祖澳(今馬港,朝西,即面對大陸方向),馬祖海域也曾受日本海軍實施管制,但日本並沒有像對待金門一樣,佔領並實施全面統治。定居住民不多可能是理由其一,其二則是山本真說:「因為日中戰爭時,馬祖列島被置於福建和平救國軍的勢力範圍下」,因而免於日軍的直接佔領與戰火。

這支「福建和平救國軍」和另一支「和平建國軍第一集團軍」聽起來都很違和:和什麼平?救(或建)哪一國?事實上,它們都是透靠日軍的海上勢力,由日軍「把地方匪賊或海賊,改編為傀儡部隊」而來。按中華史觀,前面都要加上一個「偽」字,因此才又稱為「日偽福建和平救國軍」。既然幫的是日軍,那與之對戰的自然是中國軍了。

比如福建和平救國軍的第二集團軍司令官余清宏,就是和國民黨軍交戰後負傷死去,此後張逸舟勢力抬頭。張逸舟率領的福建和平救國軍,勢力範圍幾乎包含今日馬祖全境:沿海島嶼和馬祖列島中的竿塘(南北竿)、白犬(東西莒)。張逸舟年輕的時候跟隨地方武裝首領張雄南,張雄南被陳儀討伐殺害,部下張逸舟逃往湄洲島,落海為賊。

之後張逸舟和日本帝國位在廈門的興亞院聯絡,被任命為和平救國軍司令。

這裡要講到另一個海盜林義和了。如果你去過南竿,今天在四維村仍矗立著林義和古厝。是的,林義和出生於西尾(今四維),是土生土長的南竿人,後來成為南北竿、閩江口的地頭蛇。讓人驚奇的是,林義和在故鄉南竿島西側大搞經濟建設,從造槍兵工廠、船隻修理工廠、發電所(可以提供南竿島西部電力)、精米廠,還設置電話機和電話線。

要知道,國軍統治的冷戰馬祖要有普及電力,也要到1970甚至80年代以後了。林義和早在1940年代就讓當時從西尾村到馬祖澳,整個南竿西岸形成繁榮的商店街,真是義賊無誤了。

不過,雖然林義和也依附日軍,在福建和平救國軍下擔任第一路軍司令,卻被日軍懷疑暗中和國民黨政府眉來眼去、秘密交涉,於是派遣張逸舟於1942年殺害林義和。兩個附日梟雄生死決鬥,張逸舟以鐵板綑綁林義和,將之沉入南北竿之間的海域,得年34歲。


 最後,「它」來了

就在日本戰敗前夕的1945年5月,張逸舟看出日軍敗象已成,正式向國民黨政府歸順,結果成為「軍事委員會福建先遣軍」。這個成功的見風轉舵,也讓他在戰後免於以漢奸罪遭到清算(不過政府遷台後又是另一副光景)。山本真認為評價張逸舟,不能沿襲那套「國家民族意識淡薄」的說法,而毋寧是體現了國民黨統治的實情:國民黨統治與徵兵業務拙劣,強制徵兵及惡劣待遇,讓青年寧可逃走,選擇為寇為賊。

山本真引述美國國務院日後的分析指出,1950年代留在中國本土展開游擊活動的武裝勢力約160萬人,但數年間就遭到中共當局各個擊破。他們欠缺統一指揮的原因,乃在於組成者是一群散兵游勇:國民黨兵士、匪賊、不滿的農民,欠缺資金、指導和通信的協同性。

「與其說他們懷著國族主義或理念,不如說他們是以個人動機在活動。他們對國民黨幾乎不抱有敬意,而主要是對地方寄予關心。」

在近年整理出來的史料中我們也可看見,當時往來於馬祖及周圍的漁民們不太清楚、也不太在乎腳下的島嶼今天是國是共,反正每天都在互相爭奪、變換顏色,令人痛苦的是海洋也隨之劃界,從自由往來到身陷囹圄——從地理上的閉鎖,後來也會變成物理上的牢獄。

他們只想吃飽。他們視野所及就是自己成長的家鄉或移動的範圍。什麼國家什麼黨,都是天高皇帝遠的事。

但由不得他們「任性」了。梟雄的時代即將向內關閉,海洋不再自由,反而成為「接敵」的禁區,所有人都被國家當成準「通敵者」來控制、防範。曾經風光的梟雄們,這些地方秩序生產者都將一一殞落,因為馬祖列島歷史上最大尾的流氓——國民黨近代國家——就要上岸立威了。


(2023年11月15日刊於轉角國際: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4/7573460

2023年11月8日 星期三

人間好時節:麻

都忘記這個好時節要來講一下呼麻心得。大麻提取物有分兩種:CBD和THC系。CBD是放鬆,THC是興奮。

CBD在世界多國都是合法的,日本就有很多CBD製品,亞馬遜就能網購到,京都也有CBD cafe,會把CBD油沿著吸管滴進飲料。我也曾經邊沿鴨川散步回家邊抽CBD電子菸(←這個倒是違法)。

到夏天之前,日本THC系的THCH是合法的,我就買過一袋可樂軟糖,作用驚人。老闆特別交代一次不可吃一顆。我吞服半顆後去洗澡,還在納悶為什麼沒效。

回到房間躺平看瑯琊榜準備入睡時,才想說「咦等等,我剛剛明明還站著啊?」接下來就看到天花板開始出現花花綠綠密密麻麻的點點,閉上眼睛也會有螢幕保護程式在那邊幾何變幻,眾妙之門。

我還後設的想:電視上演呼麻後對空氣傻笑是真的,因為空氣或眼皮本身就真的有很華麗的畫面可以觀賞。

然後就老眼昏花的睡去。隔天頭很重,短期記憶變很短:我可以走去學餐吃飯,順利的取餐、給錢、坐下、開始吃,但作這一動就忘記上一動在幹嘛,比如「剛剛怎麼走來的」?

到再隔天才比較好一點,冷汗退掉,神清氣爽,搭公車去市區喝咖啡。但之後我都只敢在很睏時吃一點點屑屑壓壓驚,提提神。

回台灣前其實還有一大包,但我連一點粉末都不敢留,怕殘留在行李裡一不小心就運輸毒品被起訴,畢竟中華民國比清教徒還堅壁清野,連CBD都不能。2022年才有人網購CBD軟糖被依藥事法起訴。

有人說開放CBD不知能少吞多少噸止痛和安眠。

大麻真的還好吧。

年度散文出爐:貴國及其台灣性

 


講太好了吧,簡直年度散文。我讀蕭阿勤就覺得台灣人賤不賤啊,90年代提出人人都是平埔族論,反正平埔族消失得差不多了,可以任由我們挪動、羅織,打造台灣人的平埔血緣,為台灣人的脫中脫華服務。

在台灣性的打造裡,原住民就像神主牌,需要的時候端出南島語族來佛光普照,不需要的時候1分耕耘1.35分收穫,偉哉,然後對這個國族驕傲得這麼不假思索,我也是被幽默到笑文文。

大家都討厭地方政府叫不同族的原住民手拉手跳觀光排舞,但原住民們還在血緣和認同裡幫我們大跳國族排舞呢。

所以我覺得從馬祖、金門,真的可以連一條線去後山、蘭嶼,再分別北上沖繩,南下巴丹島--我們是一群在自己的國家境內被中央政權、主流族群無視的弱者聯盟。

反正金馬和原住民區一直投國民黨被正港台灣人罵啊哈哈。

既然是弱者就沒有要跟你正面互換,受到四川人對抗國族主義的方式是「躺在床上罵娘+詛咒習近平」啟發,我們就三不五時串聯起來一起嘲笑台灣人,說一點台灣性的小話就足矣。

對於一個國族,到底是檢討別人還是檢討自己,截然兩判。後者是魯迅的自省民族主義,尖酸刻薄下的文豪心事;前者兩岸一家親,近於小粉紅。


2023年11月7日 星期二

舌先生


賴和的〈蛇先生〉妙不可言。

上次讀了魯迅〈藤野先生〉,這次讀〈蛇先生〉,我納悶到底是哪裡像像的,結果就是「先生」啊。藤野是老師,蛇是醫師,都是日文せんせい的用法。

魯迅在仙台留學,賴和則就是日本人(國籍上來說),他們的共通點就是:通日文,見識過東亞第一流的現代文明。

在這一點上,我也是無可奈何的神通古人。

本來一直有印象,好像〈蛇先生〉是在批判台灣人的愚昧落後,但我完全讀反了:感覺反而是在批評法律、法律認證的醫師資格,這些日本人帶進來的現代性啊,因為西醫根本沒有蛇先生強,有賴別人去舉報密醫蛇先生,聽起來就很下三濫,西醫還得移樽就教,跑去不恥下問蛇先生。

賴和還是滿溫文儒雅,他竟然讓應該不共戴天的醫療東西軍在那裡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起蛇先生到底有沒有秘方來。如果是魯迅來寫,絕對是尖酸刻薄。

結尾也很站在民俗療法那邊,就是望聞問切+瞎貓碰到死耗子式的經驗主義,不能說全錯,但也有機率遊戲的成分,絕對是科學主義者的眼中釘,就像羅振宇批評中醫通不過「大規模雙盲隨機測驗」一樣。

蛇先生死後多年,從他的祕方裡,現代科學真的沒化驗出什麼了不起的神奇成分,我以為這更坐實蛇的高竿:知蛇辨蛇的在地知識、了解鄉親的市井知識,和因此才能發揮的安慰劑效應。

結果不是耶,維基百科就說他是在「批判當時的民間醫療」。是嗎是嗎,真的是嗎。關鍵大概在,沒有騙子這麼開誠布公吧,他直接跟找上門來的西醫說:秘方がありません。沒有秘方。

真正的騙子難道不該趁勢吒吒呼呼,玄之又玄一下的嗎?

害我本來想臭罵台灣人,但被賴和搞到反而有趣起來。他不信任的,究竟是民間醫療,或者是虛妄的(你西醫治不好的,我治好了)殖民者現代?

再次感受到文學曖昧的游刃!但也可能純粹是我文盲啦。

這次一起錄音的,則是醫治我的舌先生。

2023年10月22日 星期日

曾經,馬祖有個大航海時代(小筆記)


圖片來源

整理了幾篇網路上日本語的文章,剛好搜到筑波大學山本真的論文,應該是極少數日文寫成的馬祖研究了。很好看。

我和馬祖弟弟們有討論過,如何超克現在佔幅太大的戰地政務歷史?

誠然戰地政務時代是當代馬祖「成立」的基礎,但馬祖可否不要被它受限,能否拓展其它面向的馬祖理解?比如金門人就會說:很多東西在軍隊來之前早就有了。那馬祖咧?一個很棒但也很難(因為史料不豐)的切入就是:前戰地的馬祖是什麼樣子?--「無國民黨」的馬祖是什麼樣子?

山本真的整理就很有價值。二戰期間有中華民國對日本船舶進出馬祖港灣的敵情報告。和日本協力的「福建和平救國軍」根據地是南北竿東西莒,沒有東引,四鄉五島果然是偶然的一體。但我說各島之間各自孤立也不對,至少從1930年代就有一支武裝勢力隱隱「一統」這個地域。

這些軍官又很多有海盜背景。例如(加偽提醒我自己他是跟日軍合作的→)偽和平救國軍頭目張逸舟。他的上司跟國民黨軍交戰傷死後,他跑到湄洲島落海為盜。例如現在在四維有紀念館的林義和。林義和甚至自掏腰包在南竿島搞建設:造槍兵工廠、修船工廠、發電所、精米廠。真的是地方「自發秩序」維護者。

後來日軍懷疑他偷偷跟國民黨政府交涉,1942年被張逸舟殺害。

不過林義和就算活下來,大概還是會被抓或被殺。即使張逸舟在終戰前見風轉舵,投誠了國民黨,被編入「軍事委員會福建先遣均」而免於以漢奸之名受罰,後來大陸失守,由香港逃台灣,但被國府以共諜罪逮捕。

為什麼這些「前現代」地方武裝勢力還是會被抓被殺?因為國民黨要上陸來立威了。

再回頭看山本真的第一節,他說理解馬祖的關鍵詞是:「戰時態勢」,一路從日中戰爭到冷戰時期。這樣就比原地踏步很久的冷戰、內戰架構來看馬祖,又容納更多一點時間跨度,而且是「非國家」「前國家」時代、大航海時代的時間跨度了。


2023年10月15日 星期日

GO KYOTO AND GO DA-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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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和同志社學士、京大準修士楊大餿、老尼球、四川食兔者,吃沖繩塔可飯認識一週年的日子!

多虧我在那邊循聲交友,聽到華語就一個鯉魚打挺,猛可衝過去自介,她連徐熙娣在台灣常常被臭罵的文化脈絡都懂,顯然比我還知台惜(xi1)台愛台,可惜投錯胎跑到蜀中盆地去了。

我把她從祖國帶回來的原裝花椒帶回小中華非國家,每餐都要添加,生啃超商雞胸肉也要兩顆三顆一起哺(pōo),麻到咽喉癱瘓、吞嚥困難才叫過癮,找不到還會怪我爸:「你把人家的大餿派花椒藏到哪裡去?這樣我食不下嚥哪!」(手背拍手心)

照片攝於去年(令和4年)京大十一月祭。逛完我好像就東下,跑去庸俗的江戶了。

雖然日本語跟出發前一樣爛,也沒交到日本人朋友,都在跟中華系文明的大支小華留學生一家親在一起,但還是很感謝這一年,讓我享受了先進國家的基礎設施,讓我彼の母ののよう、帰ることできず(他媽的回不去),讓我認識多才又多藝、圓滾又陰沉、日本語日本人程上手、流石京大生的楊大餿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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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3日 星期二

戰地政「霧」:反共年代的馬祖與文學書寫


 「馬祖」是一個集合名詞

「馬祖」是一個集合名詞。如果以台灣本島的角度來看,似乎在1949年國民政府「播遷來台」、社會伴隨著大江大海大遷徙,中、台兩岸便一刀兩斷,隔海對峙的局面大勢底定。亞洲大陸上的戰爭或許如此,但大陸沿岸的海洋和島嶼並不然,仍處在各種意義的疊加態:戰火有時,停火有時;國有時,共有時。連綿千里的島嶼上的人們,並不真的知道、也並不真的關切現在誰贏誰輸,腳下又淪為誰的地盤。島群與現代國家相忘於江湖。

因此說「馬祖」是一個集合名詞有幾種意義。在混亂的1949年、乃至1950年代中期之前,「馬祖」的疆域可謂忽大忽小,是伸縮不自如的愛。例如1950年12月成立在南竿的「馬祖行政公署」行政區劃覆蓋一連串島嶼:南竿、北竿、白肯、東湧、四霜、西洋、浮鷹、岱山。最北端的岱山島在舟山島北方,杭州灣口,已經接近上海。這大概可以稱為非常倉促、短暫的「大馬祖」時代。

範圍最小的「馬祖」,則是一個村,甚至一座港。馬祖源於媽祖,傳說林默娘死後屍身漂流到南竿西側,後被葬並祀於今天馬港天后宮,該地也因而得名馬祖港、馬祖村。當代所稱的「馬祖」則在大與小之間,涵蓋今天的四鄉五島。這五座島原本各自隸屬、各自天涯、各自向它們正西方的原鄉往來密切,直到被歷史玩笑似的連連看,連了起來於是「被馬祖」。從一座小港出走的「馬祖」一詞前途無量,相當「有本事」(iǎ buong noêy),一路奔騰成一座島、一串島,奔騰上世界史──冷戰東西陣營對峙的前線。

1960年美國大選,尼克森和甘迺迪的電視辯論中,金門馬祖(Quemoy-Matsu)被反覆提及,成為南北韓板門店、東西德柏林圍牆以外,舉世矚目的冷戰焦點。但這時已經離1949漸行漸遠了,從中國大陸來的軍民已經在台灣看過一輪又一輪滿月,放了一年又一年爆竹。有論者就認為軍中刊物《軍中文摘》一再變更為軍中文藝、革命文藝等新名字,其中之一正是由於1950年代中期反共文藝已在社會上衰退,所以需要不斷刺激著時代的疲勞、政策的趨於僵化。

 

 鐵錚錚的禁錮狀態

1965年出版的《金門‧馬祖‧澎湖》就是此時期的產物。作家謝冰瑩的序言〈寫在前面〉就說:「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我們來到臺灣,不覺就是十六七年了!」《金門‧馬祖‧澎湖》這本書是「台灣省婦女寫作協會」的團體作業,這群女性作家在反共復國的號召下決定巾幗不讓鬚眉,組成筆部隊,執起筆桿子來響應國策。戒嚴時期霹靂嬌娃們這次的任務是「把前方艱苦奮鬥的精神帶到後方來,大家共同向反共復國的大道邁進,以期早日返回大陸」……似乎「後方」已經開始精神頹靡,需要「前方」將士漸被遺忘的雄壯威武來打打雞血。

因為肩負國家任務,她們的待遇自然相當澎湃,不僅得到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的首肯,得以造訪戰地金門、馬祖,還有朱西甯等軍中文藝名人隨侍在側。現在我們會開玩笑說「馬祖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但那是因為霧季漫長,班機停止起降;但當時,金門、馬祖是鐵錚錚的禁錮狀態,只有居民和役男能出入,而且也不是全無條件的自由出入。役男拗不過國家、對「金馬獎」的恐懼毋需多言;金馬人要來台灣一趟,也是難如登天,不僅有查驗嚴苛的繁文縟節,軍艇到港時間也得靠口耳相傳,最後還有黑水溝的地獄體驗:12小時的嚎哭與穢物一片。


 戰爭早已開始,只是沒那麼激烈

作家們能做馬祖人做不了的事。她們大概吃好喝好,受國防部殷勤照顧,用戰地因禁止而少見的相機留下了美麗的身影,連列島上軍政一元的最高統帥馬祖指揮官──也就是馬祖島民們欲上達天聽的那個「天聽」本尊──也親自接下婦女寫作協會頒發的錦旗,上面繡著「海上長城」。這樣的待遇,鐵定比島民更「賓至如歸」不知好幾數量級。

因此她們一通爭先恐後的口吐芬芳也就不足為奇了。詩人王蓉子就讚嘆「在北高地/人性的真醇使你酩酊」北高地是什麼地方?北竿、高登、亮島,都是最接近「匪區」的島嶼,高登和亮島甚至只有駐軍、沒有平民,就是兩顆沒水沒電的大石頭。但無論有多不合理,總之那裡的人性真醇到你會醉,「一些純美開放在村落,蘋果紅在孩子的臉頰」。

現在討論馬祖,我們常以南竿福澳港上方福山照壁的「枕戈待旦」為意象,來說明沒有發生過登陸等熱戰的馬祖,是冷戰的冷極,始終處在「等待戰爭」的緊繃之下。但當代馬祖作家劉宏文提醒,當時並非真的沒有戰爭,戰爭早已開始,只是沒有那麼激烈。1965年婦女寫作協會踏上的馬祖,早已籠罩在1958年10月以降「單打雙不打」的時代。雖然行禮如儀,像惡作劇約好單打雙停,但真實落下的砲彈依然會取人性命,也確實取走了許多馬祖人性命。但筆部隊的妙筆生花,可以讓「蘋果紅在孩子的臉頰」。


 戰地政「霧」的寫作

無獨有偶,年輕時曾駐軍金門的北平人公孫嬿先生英挺的玉照也可查詢到。公孫嬿原名查顯琳,早年投筆從戎,跟隨部隊來台,在金門留下許多「火線抒情」篇章:邊向女部的「妳」喊話,邊表達對國家的赤誠與激情。1971年,中年公孫嬿調派馬祖任砲兵指揮官,因為位高權重,接觸了不少外交、軍事機敏,許多話不再像青年金門時期暢所欲言。

故而他馬祖時期的寫作帶有一種「明知故不問」,就寫景色,讚嘆馬祖的地勢、馬祖深邃的霧、馬祖因國軍造林工程而長成的樹木。和王蓉子等筆部隊相同的,除了看起來已略嫌疲憊、機械的反共復國,再來就是自然風光、人情醇厚。畢竟外有戰地政務的形格勢禁,內有個人社會位置和心境的變遷,最安全的就是看似說了,又什麼都沒有說;寫了,又什麼都沒寫──這被我稱為戰地政「霧」的寫作,像馬祖每年春季降臨的濃霧,霧裡彷彿若有物,但其實什麼都看不到。

因為時代侷限,響應國策的作家們確實少有發揮餘地,所有寫作能量都要拿去給反共復國的意識形態添磚加瓦,自然目不能視,不可能帶領我們觸及島嶼生活的實態。應當警醒的是,這種美化、浪漫化「地方」的視線是非常權力的:從中央看地方,從城市看鄉下,人們往往習焉不察的帶著「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黃髮垂髫,怡然自得」的桃花源式妄想。

1992年馬祖解嚴,掙扎著從軍事島嶼走向觀光島嶼,也持續帶來這樣「美好」的視線。2009年馬祖文學獎開辦,廣邀文學「名家」赴島參觀、生產謳歌,不禁讓人想起戒嚴時期的筆部隊。只是過去率團的是國防部,追隨的是反共復國魂;此時的嚮導人是縣政府,指引方針是對價關係。除此之外,更有各界「名家」不請自來,變一通粉紅濾鏡、流淌奶與蜜的戲碼。可嘆的是,長久被國家敘事覆蓋、急於掙脫的馬祖人,似乎也難以抵擋被舌燦蓮花代言的誘惑。

馬祖是什麼、有怎樣的主張?恐怕還要仔細尋找,諸君且耐心等候。


(2023年9月號《閱。文學:臺灣文學館通訊》第80期)

2023年10月1日 星期日

《海的亞細亞》:海、島與國



日本思想史似乎有支脈絡就是在探討「亞洲」。因為作者寫得很抽象,譯者也盡力了,我的理解是他指出:東亞和東南亞的民族國家,多半來自殖民歷史的應激。而引入西方勢力,又是為了抗衡和中國的朝貢—冊封關係。

濱下武志認為,亞洲不該跳過自身的朝貢歷史,直接用西方的現代國際關係來自我描述,而應該看到中古以來往返於海洋的東亞廣域連結,其中的動力就是朝貢—冊封。

朝貢不只是政治的權力關係,還有經濟的貿易關係。

值得說明的是所謂華夷並不是鐵板一塊的「中國=華,其他地方=夷」而是周邊的上貢國「夷」也都可能再自我小中心化為「小中華」,視(或強迫?)四邦為夷。

因為近代民族國家的強烈驅力,讓一切思考的前提都是國家,而遮蔽了在國家上位的(海上貿易連結的廣域)、下位的(各個「地方」的?)地域圖像。

歷史性的地域認同,被國家認同取代。這在馬祖非常明顯,不管是中華民國人或台灣人,都是後來覆蓋、強加上去的。

並且,作者還指出,愈是中心,其實愈是抽象,那裡交集的東西太多,所有邊陲它都染指、都發號施令、分門別類,中心追求的是純粹化、普同化。

相對的,邊陲是差異化、個別化的,或用我的描述,是「具體」的,所以應該把「邊陲」當成研究方法。

這段講得太好了。批評林瑋嬪時,我一直試著想具現那股違和,我後來的小結和濱下教授不謀而合,指向那高高在上的「中央—邊陲」視線,妄圖以一個概念(嗜賭?)就收攏與詮釋一切現象的傲慢。

濱下武志教授的說法,把國家的地理(中央—邊陲)和知識的地理(學院—田野)(←他沒這樣講,這是我的詮釋)並置起來,讓我更確定其中的共相。

以前看不懂的「亞洲研究」(比如中國的孫歌),在讀這本書所說明的海洋、島嶼、從宗主權到主權之後,好像都更明朗了一點。海與島自帶的抵中心,甚至挑戰民族國家的性質,都很對我的胃口。

幾年前覺得很重要的「馬祖人認同是哪國人」現在已經存而不論。如果可以,我想當永遠的島嶼人吧,在那裡沒有民族國家來調兵遣將或過河拆橋。島嶼星羅棋布,相忘於江湖。

2023年9月26日 星期二

書就是朋友、朋友就是書

看書、和朋友聊天都會吸收新知和變聰明👨🏻‍🎓

1.

宋怡明寫道,1949古寧頭戰役、1954九三砲戰、1958八二三砲戰,等於十年內金門迎接了三場戰爭(其後就是20年沒完沒了的單打雙不打)

這放在國共戰爭或美蘇冷戰的區域衝突當然都微不足道,但那是金門人具體的生活,造成的創傷無可抹滅。

意識到金門戰事的烈度和密度,才算是充分歷史化的第一步。

宋怡明說九三砲戰對各國政客而言大概只是政治手段,但對金門人而言就是戰爭。

這讓我想到一個論文末期(今年夏天)才讀到的矛盾。我向來用舒暢的角度去解釋馬祖是「枕戈待旦」、等待戰爭,一處冷戰的冷極,它的感覺結構和金門大相逕庭。

但讀到作家劉宏文2022年在基隆演講的紀錄,他直接指出當代馬祖青年研究者會說那時在「等待戰爭」,但其實戰爭早已開打(我冷汗直流)。這跟宋怡明的社會底層觀點一模一樣。

那差異來源什麼?我在想是對「戰爭」的預期不同。舒暢的落砲像下雨輕盈,他的預期是一場古寧頭式的登陸戰,甚至大陸戰場的短兵相接,來搖撼這個沉滯在無法歸家的分隔現狀。

可是劉宏文一代(甚至更早的馬祖人)是第一次見識「戰爭」。而且,這個戰爭掉落的地方是他們的家。我想這點也左右了對戰爭烈度的認知。

所以不管是舒暢的「等待戰爭」或劉宏文的「戰爭已然發生」都是事實,並不矛盾。

2.

再晚一點跟路權朋友碰面。YX提到有同為交通倡議的圈內人士批評這次行人遊行過於精緻(我:不然是要把視覺弄很醜,改用桃園機場新細明體嗎?),顯得不接地氣,排除了其他階級的參與者。

同一位批評者之前已經說過,擴張步行街區(或設置大眾運輸站點,我不確定)會帶來「仕紳化」。

仕紳化與否我不知道,但在台灣,純步行者幾乎就是布爾喬亞的,這點也很難否認。因為大眾運輸缺乏,為了通勤通學,台灣人只能用機動車輛自力救濟,選項只有汽車或機車。

長期的機車騎士,除了基於理念而選擇不上汽車的人之外,其他人大概都是「溫飽階級」,工讀生、小業務、上班族、勞動者。

事實上既有的台灣社會學研究早就指出交通死傷風險也是跟著階級排出不平等分佈的。溫飽者—機車族這條關係鏈死傷慘重。

能當「純」步行者,其實就是集中在台北市,或者不用出門上班的人。

是,我同意。但那不就是因為人行道—大眾運輸之稀缺,才會讓步行成為天龍的行為嗎?那麼應該通往的未來不是「限縮車輛就是上對下的階級暴力」,而是讓步行普及到變成廉價行為,三步好走路、五步搭公車吧?

又寫太長了啦,囉哩八嗦妖了啦

書就是朋友、朋友就是書了啦

2023年9月23日 星期六

魯迅

找中國人來談魯迅,最有意思的是當代支那的魯迅新詮。國民黨把魯迅打為寇讎,則讓毛澤東撿到一顆精神原子彈。國民黨真的一路爛啦,在大陸被共產黨剿滅,在台灣被民進黨剿滅,可以跳海去啦但汙染環境。

例如名篇〈祝福〉裡的祥林嫂,原來中國人對徐州鐵鍊女的同情是來自於這,一百年前一模一樣的中國女性遭遇。祥林嫂因為夫亡逃了出來,後來又被婆婆抓回去賣給其他男人,新丈夫婚內強暴生下孩子,孩子被狼吃掉,祥林嫂又回到了村子,精神失常,喃喃自語。

正常人理應同情祥林嫂,批判中國不只禮教吃人,整個社會的愚昧都是狼,都在吃人。但當今戰狼的用法是在外交部拿祥林嫂抨擊美國帝國主義念念有詞、煩不煩人。

我聽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藥〉裡的人血饅頭也常出現在微博裡底層韭菜交相指責,原意是中國人蒙昧無知,對想改變社會的仁人志士被國家殺頭無動於衷,還跑去搶著拿饅頭沾他們的血回家給孩子治病,既蠢又冷漠。但當代用法似乎只扁平化到,反正想罵人,就說他吃人血饅頭吧。

中國人這股千年積習--當有人想爬上去,你只想把他拽下來,讓人想到《隨感錄》裡的這段話:

所以我時常害怕,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讚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

我又願中國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會這冷笑和暗箭。

我說,我向來只看到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那一面,想不到這就是他的俯首甘為孺子牛。這就是他的「救救孩子」。我非常動容,且因這個動容而震撼。

但中國人說不好意思,我又要來潑你冷水,就連這段話都有小粉紅標準用法。當你批評政府這做不好、那做不對,他們就會引用魯迅來曉以大義:「有一分熱,發一分光」,不要什麼都怪政府,有本事你自己改變它。

這種去脈絡的讀法實在太方便了,連魯迅這麼明確的鋒利都能被拆得七零八碎,任我指揮。文豪在共產黨手裡,戰前是原子彈,戰後大概成了輻射塵,持續控制中國人且能藉著濫生無辜而將畸變傳到千秋萬世。

2023年9月21日 星期四

幸福



我最近很用功唷,有在寫書,還受炫霖的指揮在調查張我軍,我很喜歡1920-1930年代中日台昂揚的時代氛圍,真的是一切都新到要伸手去指。

比起來現在就很建制吧,人類被自己創造的文明困住,暮氣沉沉的感覺。

因為想接翻譯賺賺外快打發時間,才發現沒有累積作品集,所以拿了離開日本前亞馬遜上幸運買到的《交通權》孤本(1986年出版,但書況好到跟新書沒兩樣)來翻,很一箭雙鵰。

可是又很難過,書裡的控訴就是我此時此刻正在面對的。忍不住想:這個時候應該正在鴨川畔散步,這個時候準備走到四川人家,這個時候可能搭公車到三四條河原町……

都不敢認真去懷念,會絕望到無處可逃。

畢竟我家外面是頻繁往來高速衝刺的重車,路肩合法停著能長期、無償留置的私家車輛。沒有人能走的空間。

政策增加了自動車,並且將都市結構變成適宜自動車的取向。它帶來的結果包括交通壅塞、環境公害、事故、資源浪費等諸災厄。同時進行著的,還有斬斷並丟棄「大眾之足」--即公車、路面電車或國鐵地方線的廢止。這形同強迫人們為了確保自身的移動,而必須持有自動車,無論他們是否願意,進而壓迫了他們的生計;並且奪走無法駕駛或無法保有車輛的人的雙足,使交通貧困階層大量產生。

不能自由的在自己的土地上行走,稱得上幸福嗎。

2023年9月16日 星期六

《島嶼歷史超展開》:島嶼串聯體


春山同時出這本、又出林瑋嬪?我真的搞不懂,這明顯不是同一個水準啊。

要說最以小搏大,那非瑋嬪老師莫屬,她那種充斥異國情調的浪漫幻想可以榮登Cambridge出版,躋身學術叢書,再出口轉內銷,回來給春山出,真是好一趟世界壯遊,好一場無本豪賭。原來賭徒竟是妳自己。

我確實是看到試閱的兩個關鍵字:界限(boundedness)與連結(connections),就直購下去了。這兩種貌似截然相反的,正是馬祖在歷史上依違不定的性質。

如果軍事需要比較強,那就建築成海上堡壘,它便成為界限。如果太平盛世,大開大合,那它又自然而然成為接通陸地的商業樞紐,成為連結。

就算不是太平盛世,市場取向的連結性依舊在。那也是海洋貿易勢力的「兩屬」(挪用琉球重要的歷史用語):合法時「海商」,非法時「海盜」。

就算被當「界限」,環繞著島嶼虎視眈眈、偷偷摸摸(也可能公然翻桌)的「連結」性質依舊在。

二十世紀上半葉,鹿野忠雄訪問蘭嶼人,蘭嶼人的世界觀是一張循環往復的海圖,由蘭嶼起、經小蘭嶼、巴丹島、至蘭嶼終。

作者說,比起難以靠岸的台灣等大島,小島由於海深,更容易停泊,因此在歷史上更常成為用以連綴的海洋路線。

我登時「等等燈!」兩邊太陽穴被柯南「等一下」「想到了」銀針穿過。

在日本時我們跨海重洋組成讀書會,成員略有重疊,同時在跑林瑋嬪馬祖和蔡友月蘭嶼。炫霖說他想寫蘭嶼。事實上,作者就說台灣島過去對外的連結,很可能就是從台東—蘭嶼—海這隻線路。

逸馨則認為赴日讓她重新思考馬祖—沖繩這條既有航線。因為琉球和福州位在同一緯度上,海上關係相當緊密,王國要來中華朝貢時,就是福州上岸,再聲勢浩大的走陸路北轉上京。

我有一篇論文就是在寫馬祖和蘭嶼被中華民國≈台灣本島當「犧牲的體系」,丟國防的、能源的各種垃圾。這種丟法和《犧牲的體系》原著提出的福島(能源)、沖繩(軍事)若合符節,當非偶然。

於是我們畫起一條只有島嶼的線路,跨過引力強大的「國家」「中央」,可以從巴丹島—蘭嶼—馬祖—沖繩。被跨過的「主權國家」就有菲律賓、中華民國台灣、日本。這種想像跳過民族主義的邊防,基進而有力量。

但想講的都快被作者鄭維中講完了,這種時候就覺得時代真的冥冥之中有共鳴,還有,很煩餒不要那麼厲害好不好。

2023年9月12日 星期二

馬祖料理と食材の近代化と世代変化

今天(2023年7月21日)遠赴(?)二條車站採訪逸馨,那裡的Komeda好好坐,又上了一課,她真是問不倒。馬祖食農文化在三代人之間急速壓縮變遷,根本可以直接投稿故事。不過是要翻譯成日文交報告用的,所以文字上比較笨拙啦,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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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與祖父母來自一個叫馬祖的島群。島群雖然受台灣政府統治,但位置非常靠近中國福建沿海,移民主要來自福州這個城市,馬祖島的通行語言也是福州語。1949年,國民黨政府在中國內戰中敗北,遷移到台灣,此時雖然已失去對大陸的掌控權,但仍然掌握浙江、福建沿海的諸多島嶼,直到1950年代才在共產黨的攻擊或國民黨主動放棄下,逐漸形成以「台灣、澎湖、金門、馬祖」的統治範圍固定成今天國際所認知的「台灣」。

國民黨從1950年代起在馬祖島群開始實施軍事統治,並且往島上派駐比居民多好幾倍人口的軍人。不過軍政府的軍事統治也為馬祖帶來現代化,例如設置國民學校,提供普及的教育,也帶來軍人消費的經濟發展。因此馬祖這個小島上的現代化和軍事化是同步出現的,因此隨著時代向前,馬祖島上的料理也摻雜了軍事統治帶入的特色。

首先,在1949年以前,馬祖位居海上,除了因為季節而短暫來到島上捕魚或交易漁獲的漁民、魚商,相當長的時間裡,馬祖並沒有世代定居的居民,現代國家的統治力量也非常薄弱。此時住在馬祖島上的人的主食是自己耕種的地瓜,因為馬祖降雨不多,大部分土地乾旱,不適合種植稻米。但是馬祖四面環海,相當潮溼,但地瓜一年收成一次,數量太大卻吃不完會腐敗,因此馬祖居民有兩種保存方式:第一種是將地瓜刨成長條狀,曬乾,使水分蒸發後,放在櫥櫃中,要吃時再下水煮熟。

第二種方法是切開地瓜後以水沖洗,即可得到含有大量澱粉的糊狀物,但量不多,相當珍貴,因此主要是節慶時煮成甜點。不過不太確定此處的糖如何取得,推測可能是來自福州的小販定期來到馬祖島上販賣生活用品,並且收購馬祖島上小規模種植、熬製的罌粟膏。罌粟膏回到福州再進一步精製,價格相當高。

馬祖居民跟著季節種植蔬菜,冬天種大白菜、白蘿蔔,春天播種地瓜,夏天收成地瓜。5月底種黃瓜、冬瓜(可以等到9月收,可保存至冬季),秋天種青江菜等葉菜類,可以避開春、夏的毛毛蟲旺盛季節。

由於四面環海,馬祖人也會到海岸採集螺貝「加菜」。下午到傍晚時,可以到潮間帶「討潮」,挖取附著在礁石背面的螺貝類,螺貝類在沒有冰箱等冷藏條件的年代,皆以醃製保存。海鮮則分近海與遠海魚種,近海魚種(如石狗公)主要來自礁岩垂釣,因為價格不高,可以自己食用;遠海魚種則以販賣為主。

漁業季節是冬季與春季,冬天有鯧魚、鱸魚,春天則有黃魚。蝦皮也是重要漁獲,即小蝦,需要煮熟後曝曬,水分蒸發後只剩小蝦殼,所以稱為蝦皮。蝦皮不是食物,而是重要的調味品。在國民黨登陸以前的「前戰地」時代,馬祖人吃蝦皮,不過更多是販賣到福州等福建、廣東的沿海城市。白力魚則加鹽醃製成「梅香魚」,可遠賣到香港。

不過軍人登陸,國民黨政府展開軍事統治以後,隨即管制海洋,因此遠海漁業也失去「國際」市場。

醃製是冰箱等冷藏設備尚未出現、普及時的食物保存方式。魚類、海鮮容易腐壞,所以自古以來福州地區就以粗鹽醃製食物,以求延長食用時間。馬祖居民會將魚抹上一層鹽,放入福州購來的陶甕中(馬祖島沒有製陶廠)。大約兩到三個月醃製即完成,醃好的魚會傳來發酵的香味。醃製的關鍵在鹽份,需要掌握剛剛好的鹽量,鹽太少會導致食物腐敗,鹽太多則會導致發酵不易。

現代的漁船上都配有冷凍設備,但以前並沒有,在船上捕獲魚貨後必須立即醃製,因此過去的漁民大多也掌握醃製技術。

夏季馬祖盛產鯷魚等小型魚類,馬祖人會將它醃製一個月以上,當成調味料使用,例如過去能夠拿來配地瓜籤、米飯,或者配湯飲用,也可以拿來蒸豆腐;現代則可以蒸五花肉,增添鹹鮮滋味。

到了1949年,尤其1950年代以後逐漸鞏固的戰地時代,下海捕魚受到限制。主食開始出現軍方配給的米,但是因為米來自台灣,經過船程、倉庫保存,所以取得時往往已發霉,味道不新鮮,也可能有容易致癌的黃麴毒素──這當然是現代才知道的事實。當時因為是免費配給的米飯,馬祖居民仍會領取,而且白米比地瓜籤容易保存,所以米飯在主食的比例逐漸上升,地瓜籤則減少。

漁業方面,因為台灣得到來自美國的經濟與物資援助(1951 – 1965),因此配備冰櫃的收購船開始從台灣駛來。但是因為軍方的海洋管制,導致漁民常常無法順利捕魚,例如潮汐發生在晚上,但軍政府不允許漁民在日落後出海。再者,因為台灣距離遠、運輸時間長,漁獲雖有冷藏但並不新鮮,因此這樣的商業模式讓馬祖漁貨在台灣的價格不好,於是一部分漁貨「出口轉內銷」,供應島上的軍人、部隊的伙食,另一部分則由漁民向政府貸款成立蝦油廠、魚露廠,引入現代化的生產設備,將不易保存的魚貨,加工成可外銷出口的產品。

大約在1970年代中期,馬祖島上開始有電力、自來水和桶裝瓦斯,否則過去馬祖居民需要到海邊撿拾漂流木來生火煮食。電冰箱漸漸普及,因此醃製品比例減少。因為經濟發展,肉品和雞蛋也成為蛋白質的來源。軍政府也在馬祖島上設有養雞場,供應新鮮雞蛋。

台灣製造而輸送來馬祖供應軍人的「軍用罐頭」也進入馬祖民間,誕生「豬肉罐頭炒麵」。台灣軍人和馬祖居民的交流增加,也帶來台灣式的飲食,例如馬祖過去沒有的炒滷味。西式的飲食習慣也因此而來,麵包製作傳入馬祖島,島上開始出現麵包店。

因此馬祖現代的飲食,除了福州原鄉的風味,也有台灣式、西式、(假)日式和東南亞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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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からの交換留学生Liu Yiです。私の母と祖父母は、馬祖諸島出身である。馬祖は台湾政府の統治下にあるが、中国福建沿岸に非常に近い位置にあり、移民は主に福州市から来ている。馬祖島では福州語が共通語として話されている。1949年、中国内戦で国民党政府が敗北し、台湾に逃げた。この時点で大陸の支配権を失ったが、浙江省と福建省沿岸の多くの島々を引き続き統治していた。共産党の攻撃や国民党による主動的な放棄により、1950年代までに「台湾、澎湖、金門、馬祖」が今日の国際的に認知される「台湾」の統治範囲として確立された。

国民党は1950年代から馬祖諸島で軍事統治を開始し、島には住民の数倍の兵士が駐留した。しかし、軍政府の軍事統治により、馬祖は現代化ももたらされた。例えば、国民学校の設置や教育の普及、軍人の消費による経済発展などがある。したがって、馬祖島の現代化と軍事化は同時に進行し、時代とともに軍事統治がもたらした特色が島の料理にも混ざっていった。

まず、1949年以前、馬祖は海上に位置していたため、季節によって一時的に漁師や魚商が島を訪れ、漁獲物を交易していたが、長い間、世代にわたって定住している住民はいなかった。当時の住民の主食は自家栽培のサツマイモであった。馬祖は雨が少なく、土地の大部分が乾燥しており、稲作には適していなかった。しかし、馬祖は四方を海に囲まれており、非常に湿気があった。サツマイモは一年に一度収穫されるため、大量に収穫されても食用されなかったら腐敗してしまうことがあった。そのため、馬祖の住民は2つの保存方法を使っていった。1つ目はサツマイモを長細い棒状に切って乾燥させ、水分が蒸発した後、戸棚に保管しておき、食べる時に水で煮て食べる方法である。

2つ目の方法は、地瓜を切り開いて水で洗うと、多量の澱粉を含むペースト状の物質が得られるが、量は少なく、非常に貴重であり、主に祝祭の時に甘いデザートとして調理された。ただし、ここで砂糖がどのようにして手に入るのかははっきりしていない。おそらく福州から定期的に来島して生活用品を販売する行商人がいたと推測される。

海に囲まれていたため、馬祖の人々は貝類を採集することもあった。午後から夕方にかけて、干潮時に潮間帯に出かけ、岩の裏に付着している貝類を掘り取った。貝類は冷蔵庫などの冷却設備がない時代には腐敗を防ぐために塩漬けにして保存された。

漁業の季節は冬と春である。冬にはマナガツオ(鯧魚)やスズキ(鱸魚)、春にはフウセイ(黃魚)が獲れる。また、重要な漁獲物に小エビの「蝦皮(エビの皮)」がある。小エビは煮熟して乾燥させ、水分が蒸発した後にエビの殻だけが残るため、「蝦皮」と呼ばれている。蝦皮は食べ物ではなく、重要な調味料である。国民党が上陸する前の「前戦地」時代には、馬祖の人々は蝦皮を食べていたが、主に福州や福建、広東などの沿海都市に販売されていた。白力魚は塩漬けにして「梅香魚」として遠くの香港に輸出された。

しかし、軍人が上陸し、国民党政府が軍事統治を開始すると、すぐに海洋が制御され、遠洋漁業は「国際」市場を失った。

魚や海産物は腐敗しやすいため、古くから福州地域では粗塩を使って漬け物を作り、食品の食用期間を延ばしてきた。馬祖の住民は魚に塩を塗り、福州から購入した土甕に入れて漬け込む(馬祖には陶器工房がなかったため)。約2〜3ヶ月の漬け込みが完了し、漬けた魚から発酵の香りが広がる。漬ける際の鍵は塩の量で、適切な塩分を把握する必要がある。塩が少ないと食品が腐敗し、塩が多いと発酵がうまく行かない。

漁業においては、台湾がアメリカからの経済的・物資的支援(1951年から1965年)を受けたため、冷凍庫を備えた船が台湾からやって来るようになった。しかし、軍の海洋制御のため、漁民は順調に漁をすることができないことがよくあった。たとえば、軍政府は日没後の船出を許可しなかった。また、台湾までの距離が遠く、輸送時間が長いため、漁獲は冷凍されていても新鮮でなかったため、馬祖の漁貨は台湾での価格が良くなく、一部は「内銷への転換」され、島の軍人や部隊の食料として供給された。もう一部は漁民が政府から借り入れしてエビオイル工場や魚露工場を設立し、現代的な生産設備を導入して保存が難しい魚貨を加工して輸出品にした。

約1970年代中頃、馬祖島は電力、自来水、そしてLPガスが島に導入され始めた。それまでは、馬祖の住民は海岸に行って漂流木を拾い、火をおこして料理をしていた。電気冷蔵庫の普及により、漬け物の割合は減少していった。経済の発展に伴い、肉と卵もタンパク源として普及した。軍政府は馬祖島に鶏の飼育場を設置し、新鮮な卵を供給した。

台湾で製造され、馬祖に供給される軍用の缶詰も馬祖の民間に導入され、「豚肉缶詰炒麺」が誕生した。台湾軍人と馬祖の住民との交流が増え、台湾式の飲食文化も持ち込まれ、例えば馬祖では以前になかった「炒滷味」などが広まった。西洋式の飲食習慣も広がり、パンの製作が馬祖島に伝えられ、島内にパン屋も登場した。

その結果、馬祖の現代の飲食文化は、福州の伝統的な味に加えて、台湾式、西洋式、(偽の)日本式、東南アジアの料理などが取り入れられるようになった。


2023年9月7日 星期四

《達悟族的精神失序》:瘋子竟是我自己

 



對了,我好像沒有講我跟四川熊貓怎麼討論蔡友月。

這本書講的是蘭嶼達悟人因急速的現代化而精神失序,但放大到整個東亞(台日韓中)其實都是把西歐北美一兩百年的近代化歷程,壓縮在大概三代人之間完成。

想想我們和祖父母輩的生活方式和認知世界有多大的斷裂。連講的語言都被洗過一輪了,我再也不能沿著外婆的故事回到過去。

所以,我一直以為我在讀的是一個遙遠的他島、異族的故事,然而到最後,「瘋子竟是我自己」🤡

想想爸媽,家父也許算是在這場現代化戰役裡小有所勝,可是我媽就完全被打趴了,可能女性要面對的枷鎖和巨變又更大。

有一種說法不就是:想法和做法的差異正是痛苦的根源。祖母輩安於當傳統女人,身與心沒有分裂。但母親輩觀念已經開始轉變,她不再屈服於只當傳統女人,可是整個社會並沒有提供友善的性別和婚姻條件,所以她就被教育(升學體制)、生計(現代化經濟)、婚姻的各種洪流打趴了。

其實這個狀況到現在的東亞也沒有改善。東亞的少子化不是因為母親們不生(通常結了婚就會生),而是女性根本不想進入婚姻。

而這份痛苦會代間移轉。母親沒有得到祖父母的愛,我見證父母親悲慘的婚姻,受到母親瘋狂的情勒對待。高比例的精神潰敗,從瘋子我媽移轉到我們這個世代。

我們猶在這波極速現代化的餘威裡。

我以為讀的是達悟人的故事,可以保持一個安全距離,但其實照見的無非也是自己。

2023年8月26日 星期六

《反穀》:島(=國家之外)的饋贈


雖然作者的標的是早期國家,但現代國家之變本加厲也是有目共睹。

關鍵詞:野蠻。所謂「蠻族」其實是「非國家人」,因為歷史都是生活在「國家」境內的文明人、定居者寫的,其對四野邊陲發動的汙衊可想而知。然而,蠻族之「蠻」、之非國家,是刻意選擇的:我就要逃逸那個壓榨且不自由的生存方式。

壓榨的象徵就是徵稅官。稅這個漢字我不曉得作者知不知道,禾部不只意味深長,根本描述事實。穀物之所以能馴服人類,是因為背後有國家需要可視、好數算、可囤積、生長季節固定可預測因此能將農民綁票在土地上,年復一年、代復一代上貢稅收供養國家。

城牆除了防止那些強大的非國家人入侵(例如長城之於匈奴),其實也是為了防止國家境內的永動機=人礦流失,因為逃跑者所在多有。

在新幹線上讀到雞母皮的是最後,作者列舉了各個難以發展出馴順、匍匐於國家的農業,也就是易於「滋生叛逆」的土地型態:山地人、沼澤民、森林群、草原族、海洋民……

至此,馬祖和原住民被接合起來了。如果我們擅自挪用作者的說法到現代國家。但現代化並沒有本質上改變國家此一機構的剝削性質,反而使之掌握了更多工具能「看見」其版圖,對地方上下其手,這部分可見蘇碩斌《看不見與看得見的台北》。

原住民之抗拒文字,也是逃逸國家帶來的壓榨「文明」的象徵。因為數字、文字等書寫系統之肇始,就是國家為了要記錄稅收及其行政事務,自帶壓榨性質。

從馬祖可上溯的海盜認同、蜑民認同(被陸上帝國放逐,世世代代生活在江海等水域的人民),其實就是古代的非國家人,逃逸或自甘在「邊陲」。

文化上和菲律賓巴丹島有所聯繫的蘭嶼達悟人,沒有文字的達悟人(海洋民),甚至包含所有台灣原住民族(山地人),都坐擁了這種「逃離文明」「背反國家」的意義。

落草為寇,或者散髮弄扁舟、江海寄餘生,突然都有了奮發、積極的意義。就是我不要當固著在土地上乖乖給你徵稅的順民。從根本上去釜底抽薪你國家自吹自擂的優越。

這是「島」或「離島」所帶來,尖銳、具破壞性的反思。

2023年8月24日 星期四

為了不忘卻的紀念:陳柔縉與她的《囍事台灣》(2007;2023)


陳柔縉(1964 - 2021)

今天要錄陳柔縉老師的舊書重出《囍事台灣》,細數台灣人的那些初體驗:穿婚紗、吃婚宴、做麵包、冰東西、養寵物、打籃球......這些讓當年的柔縉老師聲名鵲起的「『小的』台灣史」

我想柔縉老師之逝世對我是個很強烈的轉折。在那之前我已經開始關注交通議題,我記得我是在台北公車上看到朋友捎來的事故新聞,氣到全身發抖。嗣後,文化界對此事僅止於悼念,沒有辦法往前一步形成議題和問責,我很遺憾。

前幾天,我的偶像舌舌弟弟聽了節目,給我很多飄飄欲仙的溢美,但其叮嚀也如雷貫耳:

台灣文壇受現代主義影響,都在搞自己的,探索自己,讀太多很無聊←我個人的感受

大學時看過同學寫:「系上文青憤青各半」為什麼文青和憤青一定是二分的?文學愛好者就沒有能力有犀利的社會分析和批判嗎?張娟芬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寫過讓沉思的哈姆雷特「坐不住」,選擇「飛蛾撲火」,一躍而起成為唐吉訶德,關鍵通常是:青春

從社會系到台文所,確實像溫度不同的兩種水域。

有人嫌文學無用,對,是滿無用的,這你要認(湯舒雯語)。可是我仍相信敘事是最棒的工具,就算在影音和社群鋪天蓋地的今天,人還是需要故事。故事是最強的信念轉轍器,因為人類大腦就是這樣長的。迷因文學對山道猴子的評論深得我心:寫實主義的重要。其細節讓車界圈外人也相信,真的有一種生命這樣活過。

(我喜歡山道猴喜歡到斗內了¥200 XDDD)

寫實主義的另一個傳統不就是:社會意識。台北帝國大學把文和政放在一起不是沒有道理。我也要努力實踐這份百年追求。

相關的意見今天都會藉著柔縉老師這本書聊聊,當成我對老師的「為了不忘卻的紀念」(〈為了忘卻的紀念〉〔1933〕是魯迅的文章)

2023年8月21日 星期一

諾蘭式時間


這幾年僕對台灣的不滿與日俱增,尤其一堆人口口聲聲愛台,身體力行礙台,著實把我推離2020年救亡圖存、抗中保台的激情。

但今天諾蘭式的兩條時間軸作用在我身上,讓我彷彿被反覆貫穿,被抽抽插插。

這廂,和逸馨語校的祖国同學痛快聊天;那廂,夥伴們正在凱道上,舉行台灣史上第一次交通、而且是純行人權利的遊行。

祖国反賊夫婦半開玩笑說,你們能上街抗議這種……

我:「你是不是想說雞毛蒜皮的事?😒」

他:「對啦,不好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們面對的是今天這麼做、馬上被消失,這樣比起來,就會覺得台灣已經很好了啦。我們之前去了台灣三次。」

我:「不用那麼愛台灣了啦。」

他:「每個台灣人都跟我們罵台灣。」

我:「對我每天從起床就開始。」

我很替他們的際遇扼腕。他們在深圳工作,反送中時在背包偷渡深色衣服,加入香港人的遊行隊伍。

疫情期間封鎖在家,小區大白每天凌晨拍門按鈴,他們在恐慌症邊緣,每天更新筆記:「如果是來通知我們要被隔離,那得帶上什麼。出門前還要灑上麵粉,才知道他們是不是入室消殺。他們能拿我們的鑰匙。」這筆記是遺言的心情吧。

習近平連任時,有如晴天霹靂。「我們還想他不至於這麼不要臉吧。修憲了沒錯,但中共歷史上很多調到二把手的先例,很少真的一直做下去的。」他們決定潤,來日本從五十音開始。

同一時刻,下午凱道那一場據說比同婚還大的夕暴雨正從天而降,電閃雷鳴,照片裡每一個人都濕得徹底。我想守護他們,我想跟他們站在一起。

中國的威脅依然近在眼前,祖国同學提醒我。前幾年我很厭倦,台灣人都快被鈑金殺光了,我出門都沒路走,你跟我談沒半點影子的天上掉下來的砲彈、如大旱之望雲霓?

雖然情緒還是很抗拒,但我要把這事放回心上,把權重的天秤移回來一點點。

但我想捍衛的不是政府、不是國家(state),就連本土政權也不是。我跟它沒那麼熟,不要來跟我沾親帶故。

我想捍衛的,毋寧是這群為了理想的生活,團結並且付諸行動的台灣人。

我雖然沒有任何貢獻,但蟄伏在團隊群組裡,看見形成一場沒有前例可循的大型聚會之不易。我對核心成員肅然起敬。我對這樣的台灣人充滿佩服,與疼惜。

他們是我想跟獨裁政權說去死的理由。他們讓我發現,我還沒犬儒到連對獨裁都無動於衷。抗拒中共,是為了保護這些人和他們在台灣所能實踐的自由,推動的一點一滴、往更幸福的島嶼而去的努力。

對的,是幸福。日本市鎮打造的好多書在講什麼容易生活、創造幸福。從經濟發展轉向幸福生活。這是泡沫經濟給他們的禮物吧,拆開禮物的方法是:反思。

好開心,我終於又找回了愛台灣的動力。

不過也有一個矛盾,這也是幾年來我所觀察到的台灣矛盾。即身為公民,對內應該時刻監督權力者、對其提出要求與批評,但同時對外又必須團結在反對侵略併吞的旗幟之下。要怎麼一面批判、一面支持?我還不知道怎麼調和這個矛盾。

但目前的態度還會是具體的生活環境議題優先。我不要民主只能拿來謳歌、自豪,卻繼續住在豬圈裡。要善用民主,才對得起我們擁有它。

2023年8月17日 星期四

學長們

應當可配一張18歲盛世美顏

靠,突然想起來,我以前也跟法律系的學長曖昧過。他的打工是寫讀書心得,我跑去讀了半篇,能找到這種打工比作品本身有才華,我想。他其實很可愛,來找我時都會嚼一種味道甜甜的口香糖,那個味道就會在我的嘴裡殘留一陣子。

他那時好像算喜歡我,雖然不曾太明確表達什麼,但常來找我,會把頭往我身體鑽。這些台大男孩都讓我感覺他們很累,他們只想躺著,氣力放盡的。我好像很少垂直的跟他們並肩走在什麼地方。可能一到戶外我就開始煩躁,於是做愛點數累積甚快,戀愛技能低分徘徊。

想想疏離的原因,可能是少女時沉溺於肉體,我覺得他、不夠兇。熟女時也沒有不愛啦。反而尷尬起來,用日文就是稍嫌迷惑、困擾,如果他真的表白我可能會倒抽一口氣。與其這樣,不如萍聚;不知不覺,愈浮愈遠…..

前兩年在新聞看到他,已經以律師身分受訪,人胖了兩大圈,還是那副黑框眼鏡。男人能胖只有兩個條件:你死會了,你是異男。所以我猜50%是他有伴了,另外50%可以推給工作。但我還是時隔多年遙寄祝賀:「我看到學長上電視!!」他:「幹,超丟臉」我:「很可愛啊哈哈哈」他未讀至今。

幾年前去金門,也是接到又一個曖昧過的、我比較喜歡的、嘻嘻因為明顯兇很多的學長來訊,他在廈門工作。一海之隔,出現在他app的雷達上,簡直重蹈一些龍應台的大江大海、公孫嬿的火線抒情之類的1949意義。但當年分手並不太開心,他回去當兵,我有點像被丟棄。他明明知道我很想要他,卻在那邊故弄玄虛:學弟啊學弟,你要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總不能說你的雞雞吧)

多年後,在前線線上重遇,我頗不假辭色,感覺報了一箭之仇。

但是現在想起律師學長,又想起廈門學長,覺得感情不就是你負我、我負人,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當時何必發那趟脾氣。關係的事不要堅壁清野,不必迷信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應該說要容許舊的可以回來,才有源源不絕的活水,不然要不斷不斷重新陌生開發是很絕望的。把做業績那套拿來談戀愛不就通了嗎,不要跟佣金(雞雞)過不去。

可惜學長們永遠比我老一點。現在我比較習慣當別人的學長了——甚至老師。整個多一輩,幹。

2023年8月14日 星期一

ただいま、我回來了

每年八月在下鴨神社糺之森開催的古本(二手書)市集

病勢纏綿,一定是回京卻沒有來跟隔壁的下鴨神社報到:ただいま、我回來了。

每次從台灣都會帶病菌回日本,誰叫我樂於跟陌生人舌吻呢。

好喜歡這片往下鴨神社必經的「糺之森」,它有神性,可以洗滌,太陽被綠蔭篩成木漏れ日(就是樹隙間撒落的陽光。洩和漏二字都很好,但洩跟下體關係強烈,難以表達那份聖潔),雖然一定仍洗不清我這妖婦的髒汙與罪孽。

就像對熱情過頭的傳教組合,我都假裝憂心忡忡:怎麼辦我就沉迷於群交,這樣會不會下地獄?

這一個月真的太奇怪了啦,我妹說因為比旅行長、但是比生活短。而且回台灣跑卒業那12天,我都已經就下一階段的戰鬥位置,生理心理上也都熟極而流的再次融入難住到不行的豬圈故鄉了。

至少訂外送的指速又練回來了。雖然邊罵邊走,空氣又臭,但朋友家人都環繞在身邊的感覺,還是跟用陌生語言發話的笨拙差好多好多……

可是我今天聽得懂賣炸牛排的姐姐問我要不要お箸、還很破的問了三明治何時之前要吃、她說明天早上ギリギリ。

各有鞦韆,高高低低了啦。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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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IG這篇向糺之森的神祇吶喊:「ただいま」的文章下面,在京的中國葛格回我:「おかえり」

所謂的家就是這樣嗎,當你說我回來了,有人跟你說你回來了。

有台灣人在tinder上問:「京都人?你混血兒喔?」立刻頭也不回的解除配對。不客氣😌

2023年8月5日 星期六

碩士論文《島語:馬祖書寫與臺灣文學史》謝辭

謝 辭


感謝論文指導俐璇老師。認識老師時,她的玫瑰瞳鈴眼總充滿血絲,但期末還是幫修課學生(含大學部)想怎麼修改論文題目和架構到失眠,我老想一把推老師回家,責令其:「請休息!」老師待在所上的時間近乎公務員,有次問起,應該是秋蘭姐說:俐璇老師一定都在。

外在仙女,內在書庫,博學強記到某一本書的某一個註腳,我跑去圖書館翻,It is exactly there. 我擅自私稱老師是台文蔡依林,以地才的努力在研究的鞍馬上華麗轉體大車輪。更感恩的是老師分身乏術,仍願意對拙文字斟句酌,和我從長計議──長指的是咪挺時間。共計12次咪挺歷歷在目。事無鉅細,耳提面命,還要忍受我胡言亂語,懶散任性。當我的指導,實在要有很廣大的胸襟,包容我既玻璃心又荒腔走板的奇形怪狀。

謝謝口委美娥老師、巾力老師。任何作品最怕得不到誠實的批評指教,這雖是老師職責所在,但也是身為學生的「特約」幸福(自以為呼應本研究)。謝謝所上的眾老師,特別是從18歲就看我撒野的文薰老師、如姐姐般在樓梯口跟我閒聊的雅儒老師。謝謝所辦詠萱和秋蘭姐,任何事都有她們罩,我彷彿受到寵溺的媽寶,在所期間非常安心。

感謝臺文小虎隊,《帝國大學臺灣文學部》長期受我凌虐的兩位弟弟:骷髏頭饒舌天王江炫霖和稱讚癌病患陳柏丞。炫霖弟弟後來變成好罩的男人,成長曲線有目共睹,我亦與有榮焉。還有香港話樓西章瑞琳、二頭身學姐蘇秉晨。有人吵吵鬧鬧,渡過風風雨雨,臺文所回想起來甜甜蜜蜜。

感謝馬祖,離開愈久,島就愈在我心裡結晶。這份研究就是故鄉的晶體。

謝謝讓我擁有馬祖血緣的劉金姊姊,我最愛的肉球老太太,雖然她在我口考前不久就心臟驟停,陷入昏迷;在我赴日不久就魂歸西島;雖然她看不懂這些字,但一切我和馬祖的源頭都來自於她,這是外孫遲到多年的一封長篇情書(12萬字……等我們見面時我慢慢講給你聽?你嫌累我也接受,那就搖搖晃晃到灶前,用一碗紅糟雞麵線打發我)

謝謝精主兼金主,提供我台灣血緣的阿爸龍哥、一人樂隊Cherry姐。出資者得學位,這個碩士要獻給他們。

感謝馬祖夥伴,精神領袖兼橫眉豎目的排外闆娘‧刁婦囂婆董逸馨,最後也在京都和我盛夏大集合,看完祇園祭的大船鉾就熱中症了,海島體質不適應大和盆地;及「回外婆家」御用視覺林姿吟;在地或離境青年邱筠、曹雅評、掐米、曹尹真、Pelly、黃開洋、謝銘、謝德,協力翻譯英文標題和摘要的李問,當然還有閩東紳士劉宏文老師。寫到最後一章,故鄉的文學晶體連同我的淚光閃閃,好像長途跋涉,終於回到了家。有大家才能一直生產出豐沛好玩的馬祖。也感謝友島金門的一切人才,尤其是誠恩叔、王苓、純鎰姐。

感謝《文訊》小精靈李鴻駿,提供我研究金手指。感謝雅母常陪我進城,港式飲茶吃透透,提供我水逆沮喪時的神祕學後設認知。感謝朱宥勳移動途中隨手提供《臺灣漢詩三百首》,讓本文驚鴻一瞥古典文學的視野。感謝隱藏版第四位口委張娟芬,讀完全篇並細膩地給了許多寶貴而犀利的心得和建議,嚇得我在芹壁背部出汗。感謝鳴人堂的編輯容我撒潑,見縫插針,當了好幾回收割議題熱度的群島鐮鼬。

感謝交通議題夥伴,參與現實讓我感覺存在。

謝謝京都大姐妹祖国老尼球京都蔡英文楊睦,就活忙亂還要抽空聽我歇斯底里,陪我踏破鐵鞋,被強逼重拾家學、拍攝我的倩影,容我們的足跡遍布整條鴨川、整個京都。生きていって、明日を見ないと分からないよ。謝謝上京鐵三角、鳥貴族姉妹于律,幫我穿針引線,讓我死了留在關西的心(哼什麼田舍),謝謝小王子,購入私印拙作《必然的海》最後一冊在日海外殘本,還令我自己都驚駭莫名地,開啟了我劉若英般的婚活模式。

花火の美しさは、花火のせいではなく、むしろぼくのだ。

在大疫下讀研究所,必然有種受困感,讓我從關西大學拖到同志社大學再等了兩年京都大學,如今已是華髮叢生,人老珠黃。所幸受困脫困、再受困再脫困,向來是島嶼的宿命,也是我的拿手好戲:來到京都時,論文已經口考完了(脫困),在京最後兩個月才久別重逢地開起來塞進新的文獻(再受困,嗚),面對最熟悉的陌生論文,當真是:故人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何處來?從京都,從台灣,從馬祖,從西島,一路退回那座適合創世神話開啟的東邊山。外婆在那出生,翻山越嶺,鐵舟橫海,讓媽媽在台灣生下我。我也希望把外婆的島和她的故事隨身攜帶,穿過千山萬水,走向未知的前程。


2023年7月 日本‧京都‧百万遍

2023年8月 台灣‧桃園青埔

2023年8月3日 星期四

〈典清〉


十年前從台灣搬回來,典清耳朵就廢了,上門的社工要把門板敲破了。他當年放棄出海,就是海裡拖不到蝦皮,帶魚也愈來愈少。耳裡有情人石的黃魚都不見了,他才靠大女兒嫁給軍官,全家依親去台灣。

情人石阿兵哥搶著要,兩瓣白色心形隔著海峽各執一瓣,傳說可以情比金堅。那畢竟是魚體,放久了會臭。但黃魚價格確實好,典清想。下村的老犬把一季黃魚換來的錢都拿去賭了,蹉跎得女兒只好嫁給老士官,士官難戒軍中樂園,說姑娘們可憐哪,女兒揮著菜刀去茶室要人。

老嬤(老婆)死後埋在台灣,離海很遠的山丘。沒人和典清相罵,典清就聽不太見了。昨天經過番仔塔(燈塔)下的文物館,據說美國回來的教授,盛讚島民愛賭嗜賭,是用賭反抗軍政府的英雄。觀光客聚在紀念品展示櫃前喧譁,像一群關心這裡的人。●


自由副刊:https://art.ltn.com.tw/article/paper/1597281

2023年7月25日 星期二

這書是專門寫來給人高血壓的吧:《島嶼幻想曲》


1.

才看兩頁又氣得要命。莫非自由聯想也是一種研究方法?我主張不要拿賭博來詮釋,我們直接用呼吸:在嚴酷的戰地統治下,我的老天,他還在呼吸!他把清新吸入,把汙濁排出,他的反抗多麼微小卻多麼徹底!

值得臭罵的點很多,但最可議的恐怕是這個:這種黃金彩虹屁連放到天邊,很難擺脫「從中央看地方」「上對下」的權力關係,回歸的正是人類學最醜陋的殖民歷史包袱「從文明看野蠻」的浪漫異域想像。

田園牧歌、黃髮垂髫怡然自得的桃花源文體,是「上山下鄉」「往邊陲去」的膝跳反應。對都市人而言,「鄉下」總是天這麼藍、汗水這麼清香、人情溫暖醇厚。凡有惡必是外來的。相反的,都市則蘊藏著現代化的慾望、誘惑與惡,尤其對剛上京的「鄉下人」而言。這兩種視線是相對的。當然也是便宜的。

另一方面,她沒有鑲嵌進當地,沒被在地老人整過,沒有利益衝突,當然可以受文友款待,戴著粉紅色鏡片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讚聲雷動啦。

雖然瑋嬪老師一定不承認,但我們看人不要聽她說什麼,要看她做了什麼。她的書就是她的世界觀與田野功底的實踐,她把馬祖誇上了天,當然一定仍老奸巨猾的有「雖然但是」的平衡報導,但整體心證不言可喻,大抵就是我批評過的「馬祖雖然有挫折,但一定會風調雨順。」這哪是馬祖,這蓬萊仙山吧。

2.

好啦,不要只批評,如果要我給一點建設性建議,我想從賭入手還是能深有斬獲。

是啊,為什麼鄉人要賭?為什麼冒著被軍政府抓的風險也要賭?難道不就是因為生活苦悶嗎?為什麼苦悶?仍然指向島嶼的軍事封鎖。從這裡可以談馬祖從前現代、前國家的「自由往來」,到軍事政府帶來的禁錮。

為什麼金門、馬祖的軍中樂園要到1990年代初才關光光?台灣本島的茶室在1970年代中期就關閉了。為什麼有這個時間差?就是島太小、軍管嚴厲、其他娛樂的付之闕如啊。

要說鄉人嗜賭,可以,但後頭仍是一整個蔡友月所說的social suffering(社會受苦)在作祟,而不是不看受苦情境,妄自連結人類學傳統,賭=反抗統治,走向廉價的「能動性」「主體化」。

我的論文最後一段引用了謝昭華。他說母親每日來他的床前說故事,哥哥姐姐放了學就來逗他,大地如此純粹,生命如此簡單,唯有漁歌與軍歌唱晚。「窗外,天真的亮了。」

為什麼這裡的天亮氣力萬鈞?因為那後面是一整個戰地政務時代的「永夜」——物理上的黑暗=燈火管制,到社會意義的黑暗,軍事統治、白色恐怖、軍法審判。

但林瑋嬪宛如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哇天亮了馬祖好棒棒。整個「能動性」「主體化」變得比海漂垃圾還輕盈還便宜。

而且你不是每一章前面都在引用謝昭華嗎?到底有沒有讀懂?確實啦我也搞不清她選的引文和後文的關係,神秘得很。

啊說好積極建議的。好,接下來不罵了,不然讀書會讀不完。對,我們還開了一個讀書會!有4個馬祖人(我忝列其中)和1個四川人。這樣夠認真了吧?瑋嬪老師不能再說劉亦讀得不夠用心了吧?

3.

怎麼沒完沒了?再來談一點點瑋嬪老師。這也是綜合了馬祖讀書會、傳凱論文、逸馨的洞見。

那就是:她的訪談對象取樣太偏誤,幾乎只有島上掌權一代中年人的視野。

她可能會反駁,但她連田調時間、訪談對象都沒有揭露,我們實在很難作其他判斷,只能就文本來推論。

中年這一代,也是家母這一代,是島上第一批受戰後國民教育的一代,也是「雙語」(華語、閩東語)的第一代。

在「管教養衛」全面包覆的意識形態輸出中心,他們的主流是什麼,也就可想而知。

上一代上次提過,是親身經歷列島由開放到閉塞,目睹公開處刑的「國家儀式」,遭受海洋封鎖而經濟赤貧化的一代。但他們凋零嚴重,加上小說家洪明道點出的語言狀態:他們幾乎是純閩東語的一代,對田調者而言並不是很好訪。

下一代,欸我不懂,下一代就是2013年博弈公投時返島率領「反賭運動」的一代,這個時點不是在瑋嬪老師聲稱田野時段(2004-2018)的中間嗎?怎麼很輕率的忽略了這群青年的感覺?

馬祖反賭運動,如果要我寫馬祖當代史,是從「台灣解嚴、金馬逕行二度戒嚴」那一波抗爭後,島上睽違20年的新一代公民運動。如此重要,怎麼可以放過?

這一代人,如馬祖場發表會時鄉親祥官哥說:他們是出生在馬祖、成長在馬祖的一代(我認為也跟解嚴後多元思潮的開放很有關),「真正把馬祖當家的人,怎麼會接受好像把馬祖賣掉、賣給賭場?」

上一代、下一代都有強烈反體制的傾向,但這部分從書裡真的看不太到。好,就算上一代長輩也跟著贊同賭場,是不是可以去挖掘為什麼?又是什麼社會受苦帶來的不得不?

其實有寫啦,因為交通往來不便——於是寄望賭場?!這也很可以再寫、再議論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嗎嗎嗎嗎嗎?

而不是海漂垃圾式的讚揚說這又是嗜賭好賭的馬祖漁民性格,「以小搏大、冒險犯難」的體現。

四川人:她真的應該來我家鄉戴著黨章寫新聞,作「幸福中国」之類的節目。

4.

關於「下田野」的方法和心態,也必須好好檢視。

我們主張:你先到「田野」好好生活,去觀察、去感受,不要先驗的帶很多稀奇古怪的臆測和預設。

「田野」裡會先是模糊的違和感,再來就好好探索那個違和感,去發展成具體的問題意識。

我是滿建議去給當地老人整一輪,去置身具體的利益衝突,用震撼教育剝掉上對下、浪漫化的網美濾鏡。

馬祖人有個詞「台灣憨」,以前是指本省來的兵被外省長官欺負,馬祖人物傷其類;開放觀光後,就是字面意思,那些不懂馬祖的台灣旅客。

我就在想那些吹噓賭博有多棒的依拔們,一定很享受可以創治(tshòng-tī)台大教授這種高級台灣憨。

不要在空調舒適的研究室裡光讀著一堆白紙黑字,就在假想東假想西,還有奇怪的「田野意識」:要來「下田野」「get your hands dirty」拜託喔,你是多冰清玉潔,多白璧無瑕?

那裡也不叫「田野」,那裡是人家的家。

他們也沒有義務提供你任何資料。

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四川人說。

5.

以碩士生身分在京都最後一晚,竟然獻給瑋嬪老師,我的天。

姐姐氣到大罵40分鐘,我最氣的還是:這種作品也敢交出來?更氣的是:明明看得出來有多扯蛋的人很多,但都給我歌功頌德或閉嘴跳舞?

什麼奇奇怪怪的場域了啦,不要再號稱學術界可以生產出什麼相對可信的資訊了啦,不要給人增添誤解和困擾就媽祖護祐、祖上積德了啦。

姐姐:她就瞧不起馬祖人啊,覺得馬祖人都讀不懂,只要我來代言,你們就會給我呵咾(o-ló)。

最後,大家都去給我寫書評== me too起來了,不要私底下偷偷罵,檯面上放我一個人!

2023年7月20日 星期四

さっさと滅びなさい

 


我很矛盾。我掙扎很久,大抵還是相信社會會愈來愈好,當然不是一蹴可幾,而是螺旋上升,走一步退兩步,多的是現在種樹、後人乘涼,「我等不到了」的事,自己的無用和進步的緩慢,你要認。但絕望時還是複誦四川人的:さっさと滅びなさい(滅亡吧趕緊的)。兩手一攤:管你們去死吧,這個狗娘養的爛世界。一邊希望,一邊絕望,跑這場無名的馬拉松,路上忽明忽暗,看是明天先來,還是棺材先來,應該就是人生的常態吧。只能很努力維持日常的運轉,天天急救自己(Melody aka 劉恭顯女士語),不被虛無吞沒。

2023年7月17日 星期一

我給你的愛,是期間限定



除了最近熱到34度-_-住京都真的很幸福,基本上可以雙腿完成任何短距移動。那個「短距」也被基礎設施放大:大概徒步40分鐘--從四條回到京大--對我來說,都算體力可以負荷,心理距離不算太遠。

今天我跑去大阪夜店露出狂night虛華(hi-hua),趕午夜JR終電回京都。中國情侶打車回西院,我的社交電量用罄,堅持騎共享單車。

站前的Hello Cycling藏在小巷雲深不知處。啊要講解一下,京都的共享單車是私營的,有好幾家可選,我路過三條時剛好發現Hello Cycling,怕麻煩如我下載app註冊綁卡之後就認定了它,所以像是之前需要駕照、7月後開始免照的電動滑板車Luup我也尚未用過。

除了三條這樣的大站會把共享單車放在人行廣場上,其它站因為要自己找私地營運,通常都塞在小巷子內的民宅一樓,常常要拐到別人家樓下取車。

京都的城市是正東西南北,看地圖會有一種錯覺,因為都是直線路徑,誤以為兩點之間很近,但往往走個二三十分鐘也屬正常。偶爾到了城市陌生處,只要先查鴨川在哪,義無反顧騎/走過去就對了。

午夜,溽暑河畔會傳來涼風習習,鴨川是正北正南流經,只要沿著鴨川北行就能回到出町柳,再往東轉就是百萬遍,絕對不會出錯,絕對不會迷路。

剛來時,不管是西北邊的北大路Aeon Mall(有UNIQLO)或東北邊的洛北阪急廣場(也有UNIQLO),我一律搭公車。但公車不是直達,路線會繞。我現在就知道只要沿賀茂川往西北走就會到北大路,沿高野川往東北走就會到洛北阪急。

在日本已經非常習慣走路了。意識到這點,真的很感動。

王子說京都的人口密度剛剛好,往大阪就太多、往奈良就太少。有基礎的都市機能,又不會過於擁擠。「增一分則太腴,減一分則太瘦」的穠纖合度。這是我說的。

剛好看到旅日youtuber在討論為什麼日本人不出國,明明他們的護照這麼好用。我就想日本的民度和基礎設施應該已經是世界封頂的水準了吧。

路上意識到,住在這實在澆熄很多年輕時自以為想探索世界的慾望。坐在整潔、可預測,象徵了日本極致現代性的電車裡,很難不覺得去其它國家是要準備赴跟鱷魚纏鬥的沼澤地帶或黑幫火拼的教父電影,有從容就義的悲壯。

可惜我就算再回來,也不會再住京都了。應該會跟著這裡的大多數人「上京」,不、不對啦,京都人怎麼可能承認去東京是上京,是「東下」去。

今天中國哥哥在夜店裡用中國語說:「好看的年輕人都去東京了。」真的遇到三個可愛的小哥哥就是從東京來玩的。

但四川蔡英文說得很對,正因為她的故鄉已經沉進水庫底了,所以她可以原封不動的追憶著它。其實很像外省作家的懷鄉,那個文化中國已經被概念化、被理想化了,我忘記是余光中說的還是我發明的:他們的鄉愁被封存在月亮裡了。永遠看得到,永遠到不了。

2022-2023年的京都,再見,再見。「我給你的愛,是期間限定。」還沒啦,先練習揮別的手勢,要優雅知性,帶日式風情。

2023年7月16日 星期日

「賭博列島」的偏頗與誤解

(瑋嬪老師描寫的可能就是一座叫Matsu的虛構的島,島上的人love to gamble,認為自己fight against the military government with gambling,如AI生成圖所示。)

從「漁民和海洋搏鬥賭命」(前戰地~戰地)到「民間在軍事統治下小賭怡情」(戰地)到「馬祖的博弈公投」(後戰地,2012),這三個「賭」從時代到意義都不一樣,第一種是討海以維生,第二種是生活要放鬆,第三種是爭取大型建設和賭場回饋,但被林瑋嬪隨便打包到「賭」這個命題下,這是很粗糙的文化詮釋,妄圖用一個模糊的底層邏輯(賭)來貫穿零散的篇章。

其實她原本各單篇論文都有可觀之處,我在寫論文時就常常引用。例如馬祖資訊網給後戰地馬祖一個實踐言論自由的場域、提供破碎的島嶼地理想像「共同體」的可能;例如馬祖人藉由規劃兩岸進香航路,把自己「再中心化」以抵抗後戰地時代再度淪為邊陲島嶼的命運。

可是為了集結成書,她選擇了「賭」當統攝全書的上位概念,但這個「賭」的定義又被延展到不成人形,才能讓她自圓其說。這在我的投書裡已經說過。

再者,繼宏文老師堅定表達他拒賭,逸馨給我看林瑋嬪馬祖發表場的錄影,其實祥官哥也當場向作者提出異議,他一開頭就說:「我沒有資格發問,因為光是人類學三個字我就很陌生,但是,這些內容我是身歷其境的......」我好喜歡他直接把什麼什麼學這種包裝拆開,就是我不跟你談你用的什麼人類學理論也好框架也罷,我們就馬祖論馬祖。

說真的,對你的研究對象而言,你用什麼天花亂墜的取徑who fuxkin' cares?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你的whatever學科學門學你老師都只是手段,目的統統是要通往在地、回到在地,不是拿來當買空賣空,墊高你學術業績的磚。

祥官哥說:「馬祖上一代的漁民確實是樂天知命...賭博是所有人性都一樣,不是只有馬祖人或者中國人或者哪一個朝代的人。以小搏大是一種人性,倒不一定跟我們這種小海島有什麼直接的關係。...也許博弈是激發了年輕人什麼,我看到的是,年輕人覺得奇怪了,這是我們的家,為什麼你們要把它賣掉拿去換錢?」

雖然還是保留了馬祖人公開發言時不忍一槍斃命的體面,但其實已經是釜底抽薪,在挑戰林瑋嬪的底層預設:(1)賭並沒有馬祖特殊性,用這點來詮釋馬祖是錯的;(2)博弈公投不是只有妳所輕信的報導人宣稱的要爭取建設(尤其是交通建設)的意義,「以小搏大」背後的風險、代價,妳為什麼沒有深究?

綜祥官哥的發言、傳凱的論文和我與逸馨等馬祖青年的討論,我認為林瑋嬪沒有揭露她的訪談對象,是很嚴重的寫作瑕疵。通常以口訪為主的研究,把訪談對象整理成一個表格,記載對象的社會屬性(年齡、性別、職業、哪座島等)和訪談時間,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們因此無法得知林瑋嬪說自己從2006「關注馬祖」到2018年,到底來過幾趟、做過多少口訪;又,這些訪談對象是分布在哪些年齡層?因為看她片段的引用和做出的推論,我們猜測:她嚴重缺乏「上一個世代」和「下一個世代」,即欠缺老中青的老與青。

嚴重性在哪?老年世代是歷經軍事統治入侵馬祖地方的代表,他們直接受到海洋劃界帶來的經濟赤貧衝擊;青年世代生或成長於後戰地時代,不一定信奉牢牢掌握地方執政權的國民黨及其過去軍管孑遺的馬祖經濟發展等現代化論述,尤其是回島帶領反賭倡議的青年。這兩群人對主流論述的保持距離,卻全部消音在林瑋嬪褊狹的視野裡。

於是我們只會看到成長與也許受惠於戰地政務時代,而今緊密鑲嵌於權力結構的中生代的聲音,因此愛恨交織的「軍事現代性」--沒有自由,但給了教育等資源--的說法才會是全書重點。

更有甚者,她如果訪問的是資深賭徒,依照我們對馬祖(尤其是男)人的了解,這些人當然會不成比例的謳歌賭博的意義。如果採訪人沒有能力挑選與核實資料,把這些臭彈照單全收,再結合人類學那些「賭博=反抗國家」的文獻,一串好美好亮眼的「賭博列島」便在這種種偏頗與誤解下於焉鑄成。

2023年7月14日 星期五

在自豪與無奈之間

 


今天同吉田女士的談話也是收穫滿滿。我問她愛不愛日本,她說她生於斯長於斯,很習慣這裡,所以喜歡也是喜歡,但它當然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

我說我對台灣感情複雜,生在這裡又不是我選的,我為什麼有愛它的義務?它很多很爛的缺點,但批評它會被說是中國人、非國民,籠罩著這樣的社會氛圍。

吉田女士:那聽起來劉桑是喜歡台灣的啊。不愛而無所謂的也是大有人在。你因為愛它在乎它,才希望它變成更好的國家——啊,不是國家啦,習近平一直說台灣是中國嘛——不是嗎?

在「我是台灣人」的認同裡,很多人是自豪的,我也曾經是;但現在愈來愈像無奈的,「對啦,我是。」

吉田女士問那對劉桑而言,台灣有什麼優點呢?我第一時間沒想到健保,而是另一個老生常談:民主主義。因為民主主義,所以我對台灣的不滿可以表達;雖然不尊重彼此的怪人很多,但大致上還是可以做到「雖然我不同意,但我尊重」。

「跟中國還是很不一樣的。」我說。雖然平時都在臭罵還要跟中國比是有多爛,但緊急時刻依然發現這是無比重要的參照系。「姐姐啊姐姐,我的好姐姐,妳死了這麼多年還是能夠幫著本宮,護著本宮啊。」一如宜修說。

在自豪和無奈間,吉田女士提醒我第三種態度,我明明記得也在實踐,但還是常被愛台黨粉搞到迷失的:いい国がほしい。いい国にしたい。ここに住んでもいいなぁと思わせるところを作りたい。

讓它變成能讓人感受到「住在這裡真好」的地方。

有一則日本的採訪片段,從中國紅回日本。街訪:「你會為了國家而死嗎?」日本年輕人:「這種國家本身應該去死吧?」文章說日本人的愛國心是「多賺錢、多繳稅、買國貨,嚴格監督食安問題和貪污腐敗。」跟中國不一樣。

我說蔡英文上台之後,習近平就不讓中國人來了。吉田女士「欸——」了一聲:這樣不是很奇怪嗎?他又說台灣是中國,又不讓中國人來台灣?她說很像「這種感覺」,她表演了一個綜藝摔。

對了,她上次被我用破日本語砲彈結結巴巴談論馬祖攻擊後,她和先生真的還跑去查馬祖、看地圖,說那裡的海好美,「但真的離中國超級近耶!」為了保護台灣這個國家——啊不是國家啦——充滿軍人和基地,「跟沖繩真的好像」,生活在那裡的人一定很辛苦,像劉桑的外婆。

日本還是有很多溫柔的阿公和阿嬤,(雖然糟老頭亦是不少)讓我很感動。

2023年7月8日 星期六

歉疚

(AI示意圖,非真實馬祖)

吉田女士聊哭我。

我給她看吳叡人演講的題目「台灣與沖繩」,她直呼有趣。她說對日本人而言,沖繩是很「特別」的一個縣,但不見得知道沖繩的歷史,只覺得「海好美啊」。

這跟台灣人好像,但我直到2018踏上沖繩前,也對沖繩戰毫無所知。我跟她說有一版碩士論文想比較馬祖和沖繩兩座島,但被老師們勸阻。

她說從戰爭、戰地,到現在美軍基地問題,她身為日本人,「申し訳ありません」感到非常抱歉。

我就開始鼻酸,拿面紙捅眼角。外婆劉金女士一輩子也沒等來台灣人的歉疚。我們要的只是一句「失禮」而已。否則那匍匐於戰地的純粹的苦難有何意義?

我這樣告訴吉田女士,她回我大部分人都是無關心的,尤其在「知道」之前,「要先知道、了解,才會思考,才會感到抱歉。」這個態度和吳叡人是一致的:作為廣島的日本是受害者,但面對沖繩的日本是加害者,我們必須意識到同時身為受害方和加害方是完全有可能的。

大江健三郎造訪、然後寫出這兩者(廣島與沖繩)的筆記並不是偶然。

那未必是直接加害,畢竟日本人也沒有命令或慫恿日軍向沖繩人指示為了不被美軍殺掉,要跳下懸崖,集團自決。但這個歉疚意識就是責任意識:我選擇承擔起那未必屬於我的責任,以身在非軍事化的後方而得其衛護感到虧欠。

我很想跟她說這些,奈何日本語能力不到。

只能一直哭。

所以,真的要成為「共同體」,道阻且長。我說這幾年一直有新的書在出版,讓台灣人更了解(當然沒講在那裡生產誤解的)馬祖。

事實上的共同邊界,和擁有不同歷史淵源的族群、真實的人內心裡,是否真的彼此「共同」——知悉、共感並且放下歧見——顯然有天大的鴻溝。是鐵錚錚的兩件事。

並不共同的共同體,和沒有共識的九二共識差不多弔詭。

想起以往意圖在那邊煞有其事塑造「共同體」的天真就覺得可笑。

沒想到可以用日本語被聊哭。我跟逸馨說,之後就用什麼「東亞海洋回望馬祖」講座去你那蹭吃蹭喝好了,她說哇,一定會吸引很多覺青來聽,「他們最喜歡這種從上而下的巨大敘事了」。

幹!

2023年7月3日 星期一

京都一年


我是不是沒有說我來京都沒多久,就同我台灣人助教撕破臉?雖然我已在多處罵過他,但至今想起來仍十分希拉蕊(hilarious)

他和瑋嬪老師雙璧,深刻地讓我瞧不起這些閉門造車的學院仔。我希望他們多多走出戶外,和現實世界接觸乙番,不要拿著鼻屎大的了解就想搶著做汪洋大的「價值判斷」——助教的原話。

當時我就說過,知識是用雙手雙腳在地方耕耘而長出來,或是坐在尊貴的帝國大學暖氣噴吐的研究室裡(現在是冷氣了)書空咄咄出來,是有著截然不同的質地的。

其他的領域我不敢置喙,但是亂講馬祖就是不行。請通過馬祖守門員劉亦這關,胡說八道會被吹嗶嗶喔。

但也因為這樣,其實後來的京都一整年我理應相當寂寞。雖然配合著跟奇怪的人應酬陪笑那是更加寂寞,但至少有另一尊人類物理(而非心理)相伴,也有人指引陌生城市。

幸好和助教撕破臉時我已認識小英文。我們一起在京都的深冬裡顫抖,見面即抱怨:也太冷了吧。逼她幫我處處留下倩影。也好不容易,像薛西佛斯滾著他徒勞無功的巨石,我總算在夏天伊始,把她這顆袈裟緊裹的尼姑球推出京都。

滾大球,好像是我身為運動會趣味競賽隊長,從小培育,十年一刻的專長(因為「正規」的接力賽都輪不到我,嘻嘻)

逸馨去台東時和林晴灣碰面,林晴灣說:馬祖的事問不倒她耶!去馬祖有這樣的姐姐也太棒了吧!

雖然英文比我還不熟京都,一問八不知,到處什麼廟什麼寺什麼山都沒去過,暴殄天物到焚琴煮鶴的程度。但我想想,如果有人嗆我「京都待一年,某某地方竟然沒去過」我的定番回答亦是:「呃因為我是來生活,不像你是來觀光的。」😌

小英文亦復如是。但她還是幫我很多很多京都生活的忙,雖然也用很多很多討人厭的日本人故事來嚇我。她在那邊嘻嘻笑:「日本人就是很陰濕啦!」

まぁ、否めない。

她的就職活動已經結束,我的結婚活動還在進行。當我聽到未來她上京後即將領取的薪水,立刻換一副面孔:「太辛苦了!請問您哪裡會痠痛嗎?不要忙不要忙,快坐下,讓我來收拾就好!」

如果不用什麼「有趣的靈魂終將與彼此相遇」這類中國網綜假大空的話來歸因,大概是她不愛中國,我不愛台灣,所以我們能像一個「人」一樣認識;而她想入台,我雖不想入支但對祖國好奇滿滿。

如果沒有英文,我的京都一年就難以成立了。

2023年7月2日 星期日

馬祖是不是天涯海角、雪泥鴻爪?

1. 

東引現在有三件難覓的「寶」;一是蒼蠅,二是文盲,三是賭徒。因為這三種病患都被斬盡殺絕了。去年一年,整個東引捕捉了五百多公斤的蒼蠅,現在蒼蠅絕跡了,因而衛生環境得到大大的改善。

--姚葳,〈馬祖‧東引行〉(1965) 

依據瑋嬪老師的邏輯,只要軍政府意欲禁絕,而馬祖列島上持續從事或維持該狀態的人,就是在挑釁國家、對抗國家,那我外婆顯然可以算是相當大尾的,因為她不解文字,是軍政府想「斬盡殺絕」而不得的頑固份子,和蒼蠅差不多有文化恐怖主義的潛力。

2.

林瑋嬪用跟她作品一樣愛講漂亮話的腔調回應我說:馬祖既不是天涯海角、留下的也不是雪泥鴻爪。

但這不是只有我在講。2010年馬祖一本合著詩集《群島》的主編暨作者,筆名就叫雪泥。雪泥寫的詩,如何不是雪泥鴻爪?還是他的筆名是來自冰品,雪貝那類的?

懇請老師不要再片面否定馬祖人的經驗,都為了她破天荒的詮釋來服務了。

但從馬祖人(部分)對林瑋嬪的笑納,和金門人對宋怡明的保留,還是看得出馬祖內在匱乏的一面,會被台大教授這種金光閃閃的頭銜迷惑。金門比台灣發展更早、更文風鼎盛,自己就出一堆知識份子,即連哈佛學者也不能一舉破防。

3.

說完了雪泥鴻爪,再來說天涯海角。馬祖真的不是天涯海角嗎?

1995年馬祖詩人謝昭華的詩集《伏案精靈》裡,就有一篇叫「邊城四季」,意識到馬祖特殊的地緣政治位置:

國境的最北端了,東引島/流落於海峽的黑潮間/沿著亞洲陸塊的礁岩/在無星的夜晚凝結/一滴古老大陸的悲憤淚水

2000年謝昭華的詩集《夢蜻蜓》更有一篇叫〈國境封鎖〉,他說:

鴉片煙薰過,日本軍官的酒臭口氣薰過/海民的王國短暫,縱橫大陸陸塊的邊陲/不屬舊朝,不歸新黨,自由自在悠遊海疆/是自己的子民,是海的孩子

甚至2016年謝昭華的散文集《島居》裡,就有一篇叫做「邊境」。

還是說林瑋嬪老師認為邊陲、邊境不是天涯海角?

劉宏文的作品雖然沒有直接說馬祖=天涯海角,但是作家們內心裡主觀認定馬祖是故鄉、是世界的中心,和作家成長經驗中漸漸意識到,無論在地緣還是制度的安排上,馬祖確實就是離政治社會經濟中心,也就是台灣本島很遙遠,這兩件事是可以同時並存的。

但你要知道哪件事情是客觀的、是事實,哪個是個人童年的認知或個人的期盼。不可以把期盼當事實,遑論那些期盼究竟是馬祖人的期盼,還是林瑋嬪的期盼呢?

比如劉宏文常寫馬祖人搶船、搭船的痛苦歷程,在船艙底嘔吐、嚎哭不止。如果馬祖真的像林瑋嬪說的,不是天涯海角,那劉宏文幹嘛忍受這種歷程搭船往返呢

所以《島嶼幻想曲》這整本書我都在類似的困惑裡,就是:作者憑什麼這麼說呢?憑什麼在那邊大變語言戲法,一句話輕飄飄的就把馬祖的處境「翻轉」了,同時也否定馬祖人自身的經驗呢?

4.

瑋嬪老師糾結在我顯然是為了幫文章作個美好結尾的修辭--可惜慘遭馬祖人們留在文學作品裡的經驗否定--但這個過分拘泥於表面言說的傾向,也暴露了該書方法上的啟人疑竇:田調者可以對田野對象的任何說法幾近不假思索、沒有驗證地接受嗎?或者田調者已經預設了某種美好的馬祖印象,因而強化了類似說法的權重呢?

坦白來說,馬祖男性長輩的言論是在天花亂墜、自娛娛人,或者指涉真實的馬祖時空處境,有時並不這麼確切,相當考驗田調者的功底。最高竿的研究者,或許能從表面的嘻嘻哈哈、花團錦簇中,去抽絲剝繭、去離心出歷史底層專屬於馬祖憂鬱的結晶,那些渾濁的沉澱物。

但也有研究者大手一揮,直接用粉紅緞帶噴上香水點綴。在那個世界裡,馬祖既不是天涯海角、留下的也不是雪泥鴻爪,在那裡馬祖人以賭博向軍政府挑釁、叫板,馬祖人以尚賭為豪。

研究者說此處應有光便成為了光,把所有陰影所有悲情都輕輕巧巧,一筆勾銷。

2023年7月1日 星期六

【點名簿】我(沒)有的那個字



〈我(沒)有的那個字〉

身為單名仔,小時候最常被問是不是「大陸人」,最常胡思亂想:有「中間那個字」的感覺是什麼啊?就像我一輩子不會懂生理女的高潮,也不理解看到乳波臀浪就孔雀開屏。缺席的那枚字,是瞭望不到卻引力強大的星體,是「不存在的存在」。

北上讀書時和補教名師重名,讓我多了很多擺出讀完早餐店封膜笑話表情的機會。學日文後,最喜歡他們同樣使用漢字,卻深具科學理性(冗談):動詞常只有一個字,不像漢語為了口語便於傳達,多假借墊字,形成雙音詞。一個詞坐擁兩個漢字不見得更精準,字和字彼此可能拉扯、喧嘩,長出張力,鑄成意義的浮動。單名仔有時會羨慕雙名者與生俱來的歧義,字在名字裡男女對唱,在姓下方牽手旋轉、或互為頡頏;有的就直接成為一個偈語,一樁公案,一則拉開浮想聯翩的極短篇。

我的單名還缺少實指──它不是名詞的鳥獸草木,可以伸手去指;也不是形容詞,貼滿命名者亮晶晶的祈願。它是一個……副詞?像句讀,你不能說它不在,但也不能很篤定它在。國文老師幫全班姓名說文解字,才解完一個單名女生,回過頭來:「那劉亦怎麼解釋啊?」

我想回去指點老師一整套詭辯:老師是的,亦,它既虛且實。實的那面滿地撿拾,海納百川,這個「也」、那個「也」,整個世界都是我的寶物,什麼都捨不得,愛自己到教授請我把論文「氾濫的『也』修掉。」虛的那面沒有指涉,無色無味,任人組裝和銜接。彷彿編沙為繩、鑄風成形,像一則精緻的預言,註定我走上寫字和說話這些個行當。

童年看病,護理師高聲:「劉赤,來拿藥──!」和同學說起,他們叫我「赤赤」。來日本遇見潤出海外的祖國反賊,真的和「亦」是單名的「大陸人」同胞相遇。我笑她滿腦子入台思想、分裂主義,她罵我滿嘴支言支語。節目裡被聽眾揪出,用了「水平」而非「水準」,揚言罷聽支台。反賊樂呵:你的赤化從名字就罪證確鑿。


(2023年7月《幼獅文藝》,標題是「我沒有的那個字」,但後來覺得應該加括號:「我(沒)有的那個字」)

2023年6月24日 星期六

大吹彩虹屁

冷戰時代的「筆部隊」台灣省婦女寫作協會,集體前往馬祖,要把前線精神弘揚到後方。當時的作家以外省人為主,所以有這種國仇家恨也不為奇,我的散文啟蒙曉風奶奶就寫過金句,我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我們注定要為一個什麼而燃燒,我們要狠狠地愛一場,只是,去愛什麼呢?去為什麼而自焚呢?為一個不存在的謊言?抑或為一則確鑿的信仰?/你呢?/今夕何夕?/坐在軟椅上,從頭皮到腳趾完好無一寸傷痕的你,身體髮膚不著一絲煙燻火燎的你,在冰箱裡尋找冰凍橙汁、可樂或七喜的你--/你,還沒有愛過。」(1979)

她不在赴馬筆部隊裡啦,只是她亦當仁不讓,焦急地要奉獻她淵淵的愛的對象,當然是那鏡花水月,中華民國。

**

倒是生完天文天心天衣的劉慕沙在筆隊伍裡,拋夫棄女跑去前線。這不打緊,新時代女性自可巾幗不讓鬚眉,問題是她的血統不是外省人,問題是她為了張揚前線的宏偉,輕巧的把青春否定了,把日本人留下的校舍拿來比國軍在馬祖的建築,本來以為是懶覺比雞腿,然而懶覺竟是你自己:

「而馬祖中學和仁愛國校,哪裡是我求學時代日本人留下來的那些蹩腳的校舍所能相比的!」(1964)

可能戰後的現代主義建築在慕沙眼裡就是巍峨、法相莊嚴的代名詞吧。但天心的無路可走,從乃母這裡可見一斑,甚至藉由母嬰同室隔代遞移到學飛的盟盟身上。盟盟說三一八的唯一訴求是「要空調」。默。

筆部隊的特色鮮明,是來自於目的顯著:我不會打仗,但可用生花彩筆敲鑼打鼓,為的是振奮士氣,要手撕共匪,打回大陸去。

所以島群當然也成為了洞天福地:

「這裡的人不論軍民、老幼,從早到晚生活在熱烈緊張中,人與人之間沒有仇恨,只有友愛,見面要行禮,打招呼,到處充滿人情的溫暖。」(楊百元,1965)

好不好笑?明明生活在砲彈隔三差五把人打死的戰地,她們去的時候都還有宣傳彈直直落下,卻一幅鶯飛草長,童叟無欺,人人克己復禮的人間美景,原來是香格里拉啊,我還以為馬祖咧。那個「熱烈緊張」自我矛盾到以為是照搬毛澤東那串邪惡混亂的開示:「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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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戰地是什麼景象?困蹇的戰地是什麼景象?這方面閉塞、資源匱乏的中國農村已經在人吃人上給我們很多啟示,但剛好劉宏文老師有留下寫實的一筆,爭搶美援「救濟品」的馬祖婦女們當真是揖讓而升嗎?

「上村兩位婦人因為一條短褲爭得不可開交,都說是自家救濟分得,兩人互罵,所有惡毒詛咒紛紛脫口,「短命」「半路死」「給雷打」「沒子沒崽」,一記一記如鋼釘擊打耳膜。」(2014)

所以,「人情溫暖」等直接把當地美化、浪漫化、粉紅濾鏡化,除了偷懶以致想當然耳,取巧以免被罵;安全有餘,道德不足,也是一種戰地政「霧」的遮蔽。選擇性展露了你想呈現的色澤,相對來說,也是證明要嘛你不想呈現,要嘛沒能力深掘。反正只要付諸村人樸實的笑顏。這樣說來,也難謂沒有「異國情調化」的片面想像及其權力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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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冷戰時代你在那邊大吹彩虹屁我完全可以了解,那就是國策需求,軍方出錢出力讓筆部隊去到前線,吃好住好,「弘揚戰地精神」嘛。

那2023年呢?

2023年6月11日 星期日

危崖有花

眾所周知,我是用建中成績去唸附中的,填志願卡被別班同學以為我填錯了。我不太有自信的篤定:我第一志願就是附中🤷🏻‍♂️

他:你一定會後悔。

一語成讖,真是後悔莫及。我深刻的反省過,覺得個人和環境的責任大概五五開,我是雞巴郎,校園也不遑多讓。

但要不是附中,我也不會認識英倫暖夫。固然在它校,我也會有才大氣粗(是才喔)的友朋。但正如暖夫所說,為過去遺憾是不值得的。

我多少還是不耐煩自己的遲慧,晚熟。「為什麼領悟,非得是接近結尾的事。」

但巴黎巫醫說得對,每個人有自己的時區,年紀和責任的倫理,很可能只是東亞特產,或重災區。繞繞路也沒什麼不好,曲線過人生。

意識到一腳已經踏入人生下半場,實在沒有時間瞎操心。如果一輩子是折返跑,說不定你已經走到折返點,如果還要哭哭啼啼,期期艾艾,豈不是很無彩?

除了偶爾又油然而生的自我斥責,研究所還是玩得滿開心的。喔,還有對台灣普遍的違法和大規模的視若無睹愈來愈不能忍受。想去靜謐而秩序的地方生活。

牙套下排拆了,被牙醫師擇日不如撞日剪掉鋼絲。這一個月在口腔裡玩的翻花繩也告一段落。更迷人的男子(もっとチャーミングな男)就快修煉成精了。

牙醫:可能若有所思。

我想,是指我看起來很陰鬱嗎?才意識過來,他是說離開牙套的齒列,猶如花朵離枝,會若有所失。

為什麼不用嗒然若失呢?

牙套也是回來讀書前的承諾。想做去做,你只能過好這一生。所以就算暖夫勸阻我的瑰色臆想,我還是想去看看。

像八百個夏天前那個亂填志願的小胖子,決定了就是要去,頑固得要死。

我只記得遞出志願卡的時候,綠色的光從樹隙灑下來,整個夏天的蟬聲把我包圍。


(寫於2021年10月15日)

2023年6月10日 星期六

莉莉絲



暗黑破壞神4上線了,我是暗黑系列的長期粉絲,現在好像叫中老年玩家,okay。

D4的故事開端是女魔頭莉莉絲,我非常愛她,gay和女打仔、女魔頭之間的牽絆是很強烈的,我們看膩男性魔王為非作歹,就像我對老男人,不管馬祖、台灣、日本的依伯老頭ジジイ統統不很耐煩一樣;我們喜聞樂見顛覆性別網羅的混世妖姬大鬧人間。

而且她好辣,配音也性感到恰到好處,我根本捨不得打她,可不可以出一款扮演莉莉絲敲碎主角群,我買典藏版。

撇開莉莉絲在遊戲劇情裡的設定,其實聖經裡也有她,以下不保證符合考據,因為我的版本比較有意思。

莉莉絲是亞當的第一任妻子,是神創造一男一女裡的那位女性,但莉莉絲不甘雌伏,不接受男上女下位,把亞當痛毆一頓後逃出伊甸園。

此後神才取了亞當的肋骨做成夏娃。

光是這樣,兩種女性的「原型」已經躍然紙上了:一個是跟你平起平坐的,一個是對你言聽計從的。

這還沒完,莉莉絲逃走之後,神想把她抓回來,但她一面逃亡,一面沿路和流浪的惡魔野合,製造惡魔大軍,和天堂使者分庭抗禮。

哇,帥到我麻木在原地,這就是男性為什麼在漫長的農耕歷史裡需要控制女性的原因,男人最怕女人的:不忠,「玷汙」了他的血統;女性強大的慾望;以及女性的繁殖能力

這些女性強大的陰性力量,在莉莉絲一個人身上就彰顯殆盡。她強大到創造她的神也制伏不了,最後只好從聖經裡把她除名,壓抑成一段不存在的歷史。

這也是一個隱喻,就是不要女性想起來,不要女性「覺醒」,在這麼久以前的神話時代,女人們出了一個很有出息的祖先莉莉絲。

莉莉絲在占星學上也有一席之地。她是「黑月」或「暗月」,中國古語稱「月孛」,它不是實存的星體,而是月球的遠地點,也就是一個天文上的虛點;代表著原慾與傷痕,渴望與挑戰,還有跟母親的關係。

2023年6月5日 星期一

花火のメタファ

(那不是夕陽,是十七月⋯)

我的第一篇日文小品文完成了:

花火のメタファは、暗いところほど輝かしいということだ。あまりにも美しく、直視できない。手を近づいだら、傷がつく。しかし花火の美しさは、花火のせいではない。

中文原文是:

花火的隱喻是,愈暗的地方它愈輝煌。太美以致於無法逼視。伸手觸摸,會受傷。可是,花火的美,不是花火的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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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語言真的好難,這是最近的體悟。如果要學外語,建議從科普書下手,明確好讀,沒有文學語言的彎彎繞繞。

我手寫我口,但我口根本沒東西是要怎麼寫。不只要資訊正確、文法正確(是也不一定啦),還要調整語氣。

但我根本不在整個語境裡,感受不到語言的共振,分辨不出粗細。

本來信心滿滿,但被小英文大刀闊斧改正。欸欸幹什麼,我文學作品是不給更動的。😤😤

開頭は還是とは,句尾用だ或である,我都細細問過;觸碰,用触れれば,還是她改的手を近づいだら,她說後者在日本語比較常見。好吧,算是雙作者。

花火多麼迷人,我如此著迷於它的隱喻。走在日落後伸手不見五指的賀茂川邊想。它輝煌,短暫,疼痛。

但它的美,真的不是它的錯啊。

是我的。

2023年6月4日 星期日

《藍宇》:一座城的陷落

 


《藍宇》太好看我要瘋掉,雖然賣票小姐:「你說什麼電影?」我就知道又要包場了......

看完實在很想戀愛,是連封凍的阿姨都忍不住冰釋的、不可能的愛情電影啊。

千禧年前後海峽兩岸湧現一波同志熱,不知現在回首,能否解讀出意義?我們只知道一度鏡像的兩地,在時間甬道裡錯身而過,進化成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故事開啟在反愛情。意氣風發的共和國商人胡軍,消費來到首都求學的青春鳥劉燁(就是藍宇)

本來以為又是一則懺情錄,大哥權勢買春後想一拍兩散,沒想到冒出「最近都在鬧罷工」情節,難道是姑隱時地的藝術化手法嗎?共和國什麼時候允許罷工了?

下一則遞來的消息就是「廣場要清場了,我看到那個誰,藍宇嗎?在路邊」電子鐘大剌剌顯示:6月4日凌晨4點。

一座城的陷落成全了他們,共和國屠殺的出現讓此前心裡下的評價,都必須被推倒重估。直到大哥說,他遇見了一個女人,得和她結婚。

劉燁實在帥透了,東北小伙,土包子愣頭青的眼神,非常2000年代。但電影時間是90年代,頂多到末期,沒有餘力跨進新世紀。

包含那首藍宇最愛,但被大哥嫌成情緒化的〈你怎麼捨得我難過〉。竟然是黃品源唱的,還以為是王傑咧。片尾胡軍開過滄海桑田的北京,這首歌又浮現。

說起來也是男男版的半生緣吧。重逢後藍宇大可甩臉子給大哥的,但並不,初戀的引力太強,他根本捨不得對他殘忍。

胡軍被藍宇營救出獄後,全家一起擠在藍宇的小公寓裡吃鍋,為他接風。胡軍的妹妹建議他倆也去哪兒玩,藍宇吐槽:「他?特沒勁兒」儼然已是心照不宣的姑嫂。

如果所有故事都可以凝結在這麼溫暖的時光就好了。也許不是被大團圓養壞口味,也許是我們本來打從心底渴望大團圓,尤其在這物是人非的冷酷異境打滾年深日久後。

《喜劇開場》的友誼如此,《藍宇》的準家庭如此。(所以不要怪我喜歡《孤味》!!)

從肉身交易開始,到至死不渝結束。這明明是信仰愛情的一部片,即使它這麼冰冷,世故,但並不絕望。

至少比它映照出來的共和國更有情得多。仰角去看,共和國巨靈太光怪陸離,神神癲癲,不可思議;但生活其中的人愛恨團圓,艱難又如常,還是非常令人動容。

PS二十年後,我們竟然只能拍出《刻在你心底的名字》根本是共和國式退步,uggh


(寫於2021年12月6日)

2023年6月1日 星期四

【家庭相簿】七辣



〈七辣〉

剛到日本不久,七辣就死掉了。是我妹傳來的消息。

「七辣好大隻,紙箱都裝不太下。」她說。

七辣本來是工地的狗,有一次阿爸去巡邏,七辣就跟著回家。大概她靈敏的狗鼻子嗅到跟著這家人可以吃香喝辣。

不像後媽櫻桃姐的紅貴賓,永遠過度驚慌衝著我叫,我因為七辣愛上聰明又忠心的大狗,她是我們家的黃毛丫頭(literally)。土地狀元阿爸俚俗的命名體系不外旺旺、小黑這類菜市場名,唯有七辣得到了如此親暱的稱呼。我妹說,七辣才是劉家的小女兒。

七辣很優雅,沒看過她拉屎拉尿,我們猜她自己跑到樹叢安靜的方便,再若無其事跑回來翻肚討摸摸。她會吐著舌頭,前足交叉,像家教良好的仕女守著家門。我帶愛狗姐妹回家,平常樂呵呵大搖尾巴跑來圍著我汪汪叫的七辣,一直離我們一段距離冷冷觀察,我們擁過去她就躲進轉角。

姐妹認證:七辣好聰明,知道我是你朋友,所以沒有亂叫,但看到陌生人會提防。

因為晝伏夜出,我被阿爸叫暗光鳥。暗光鳥半夜摸出去便利商店找宵夜,逆著車前燈,在路上竟然看見熟悉的四足剪影向我狂奔。「欸,你怎麼在這裡!」還帶著小弟旺旺。「太恐怖了啦不要被撞,我幫你們開門。好,不要叫。」徹夜未眠公主巧遇蹺家公主。

我們都不知道她怎麼溜出門。還看過她叼著不知哪來的雞腿便當,看到我們拔腿就跑。前陣子七辣就中過一次毒,我妹帶她去看獸醫,七辣從虛弱的直不起身,到黑瞳瞳的眼睛又炯炯有神。之後她再次中毒,回天乏術。離國那天破曉,我和她自拍,謝謝她早起送我,不知是最後一面。

阿爸把七辣埋在後院。我在日本時失去了外婆劉金和么妹七辣,沒有參與送走她們,總覺得不真實。寒假回家,櫻桃說:七辣嗎?前面有貼她的照片喔。

家門口,棉線串起了兩排照片,有阿爸、櫻桃、我弟、我妹、姪子小湯圓,人丁浩繁,還有七辣、旺旺,六畜興旺。七辣仰頭看著鏡頭,眼睛亮晶晶,咧著嘴好像在笑。

(2023年6月《幼獅文藝》)

2023年5月31日 星期三

日本の交通戦争により台湾の歩行者地獄へもたらす啓発

 


日文寫作課老師很會帶領,一週週都有很明確的任務要進行,從研究方向發想開始聚焦到具體的題目,從關鍵字的定義去哪裡確認,到標題、副標題怎麼下。

現在進展到全文的綱領,每一項背景簡介、問題點、解決對策,都需要羅列出參考資料。如果有跟著做,整篇文章就支棱起來,綱舉目張。

我就是有點瞎做的那個。隔壁優秀的越南弟弟,日語英語都比我流利,拿了公費留學,想進行的是日本新創企業的研究。據說日本新創五年存續率高達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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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當老師的時候,竟然妄想把主題訂好、題解給好,學生就會回家自己發展出一篇像樣的作文,真是奇了怪了,中什麼邪。

我的標題暫定是「日本交通戰爭之經驗能為台灣行人地獄帶來的啟發」

.寫作動機
⑴ 個人用路體驗、親朋好友的交通事故「日常茶飯事化」
⑵ 驚人的交通死傷(對了,越南人口將近一億,但2021年「才」死5000+人左右;台灣兩千三百萬人,死了3000-人。)
⑶ 2022年底CNN的「行人地獄」報導

.背景介紹
⑴ 台灣是車輛社會(機動車輛數目統計與推移)
⑵日本1970年代「交通戰爭」的狀況,與台灣當前每十萬人死亡/死傷人口比例進行比較
⑶ 台灣近十年交通死傷人數的統計與推移→假設死亡率如同當前日本,台灣將可每年挽救多少人命

.問題點
⑴ 台灣欠缺中央層級的交通法律,該法律將各級政府、各交通行動者的責任明確區分,且具價值表態取向;台灣目前關於交通的主要法律是一部以懲罰為主的《處罰條例》(參考日本《交通安全對策基本法》)
⑵ 台灣欠缺將全國道路設計統一的法律,導致一縣市一制、道路設計過於恣意的問題(參考日本《道路構造令》)
⑶ 台灣欠缺對公共交通的重視(還不確定主要論點,但可能從剛找到的《クルマ社会の地域公共交通》的「交通社會學」角度切入)

.結論
台灣應該參酌外國例如日本經驗,以中央法律之高度宣示態度、明確責任、統一道路設計,並積極發展公共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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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共要寫2500~3000個日文字。

這兩個月要開雙刀流了,希望中文馬祖碩論日文交通報告可以齊頭並進。

可是外國語真的很費勁,很吃力。雖然漢字眾多,但有看沒懂、存在隔膜的狀況亦所在多有,也不能很流暢的我手寫我心,順利表意。

我都說好像在引力很強的星球拔足行走。明明用母語可以很輕快完成的事,用外語就是他媽的難,他媽的慢,智商從三分之一起跳。

でも、頑張りま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