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8日 星期五

陳思宏與他的柏林熊庹:敬《柏林繼續叛逆》再版



老實說,我們應該深感幸福,有作家在他方,輸送台灣媒體不願或無能處理,因而付之闕如的異國鏡頭,讓我們的島不致淪為那個聽來可愛、想來卻可怕的寓言:砌了房子、卻把自己困在裡面的小沙彌。感謝這些傳真過來的憤怒與喧嘩。

近幾年,包含簡媜的科羅拉多、陳之華的芬蘭、李濠仲的挪威、陳思宏的柏林(就直接略過觀光客吳祥輝吧)等等。生活在他方的異地日常,儼然成為當代台灣閱讀界的對外窗口。

然而,除了陳之華對教育議題的處理與關注外,其他作家面對龐大、壓境而來的衝擊經驗,似乎並未具備良好的對焦能力;能書寫的事物浩浩湯湯,「取一瓢飲」需要精準的揀選、聰慧的節制,更有賴訓練有素的分析。

力有未逮者當然能夠聲稱這只是旅人札記,隻身在外,需要書寫自我療癒。不過,作者如此自然而然、率性而為,讀者可以不買帳:我們必須揭穿──他們無力處理現象鋪天蓋地,任憑日常經驗氾濫,敘事發散,或以華美修辭、插科打諢逃遁嚴肅以對。

這當中,陳思宏作為複合的「藝術工作者」,熱衷戲劇、音樂、文字……有戲劇背景、也熱愛觀戲,卻承認自己拙於演出,但他不因此自我取消,如許多作家以書寫證成存在與價值:「還好我能寫。我坐在這裡,寫著,寫著。」


 包山包海,卻都浮光掠影

確實,陳思宏能寫,也愛寫。他寫他的柏林生活,看了什麼戲、跑了什麼展,當然也兼及歷史。那列塗鴉的骨牌是城市曾經一分為二的圍牆。新納粹的崛起。城市的仕紳化(gentrification,地價上漲、因而驅逐了貧困藝術家或文化人的過程,城市文化景觀因而變得貧乏單一)。柏林形形色色的人,送往迎來藝術家朋友。

本來書寫一座城市就是條條大路,妾身千萬難。要側重社會現實嗎?什麼部分的現實?還是歷史?哪一個時期、什麼面向的歷史?或乾脆坦承單純介紹名勝古蹟、觀光行程?陳思宏似乎都想做,誤打誤撞選擇了最簡單、一不慎就導致效果最廉價的策略:寫「生活」。卻因為能力匱乏,每個地景都像平鋪直敘的歷史課,成為一種(貧弱的)百科全書式導覽。

包山包海,卻都浮光掠影。簡直像台北文青移植到柏林,嚮往當漫遊者,拿著單眼東拍西攝,逢物必讚,城市的身世只值by the way,彷彿現象的存在只為了讓他經過、採擷、入書。比如《叛逆柏林》〈廢棄的樂園〉,寫他行經廢墟,鍾愛廢墟,介紹史普雷公園(Spreepark)原是前東德的遊樂場,曾生活鐵幕中的人,如今仍三不五時來此緬懷童年時光。

他提及歷史,隨即輕輕放過;樂園為何而建?又為何荒蕪?鐵幕中竟有遊樂場!那是什麼情形?作者卻似乎無心經營,倒是寫景後急著抒情作結:「原來,年少時寫的『悠悠時光擦過我鼻尖』不只是假文藝腔,在這個廢棄遊樂園的出口,清清楚楚,發生了。


 他大概也是作文常勝軍

書裡也說,作者從小就是數學每學期都被當、文科成績還不錯的孩子。我猜測,他大概也是作文常勝軍。線索來自每一篇柏林生活遊記的結尾,都那麼認真、刻意,像乖小孩既要循規蹈矩、又要在規範裡出其不意。

或者《柏林繼續叛逆》的〈帶著柏林去巴黎〉,從二十世紀德國代表作家恩斯特‧雲格(Ernst Jünger)的兩本巴黎日記出發,寫戰爭、寫遺留在巴黎的納粹傷痕。全文四平八穩,節奏流暢,卻硬要收在:「巴黎有光輝,同時有族裔暗處。恩斯特‧雲格在二次世界大戰時看過,我在2013年,也親眼看見了。」

同為資深文青,很容易嗅出斧鑿的作文味,特別矯情。放在散文裡,也許還不算是致命的缺陷,但若將作者目前唯一的長篇小說《態度》也一併閱讀,首先就被自陷於罪的書名驚愕,讀完後五味雜陳。就是個文青無誤。

如果你曾經看過動漫人物冒出光怪陸離的說詞、或小說可怕到不似在人間的言情對話,就能了解那種為文的耽溺,如何讓人尷尬到嘴巴癱軟,冷汗如雨下。看〈序篇〉:

分裂的時候,原來無聲。

沒有尖銳指甲劃開蒼蠅複眼的嗡嗡尖叫,也沒有動脈和利刃熱烈廝磨之後,鮮血嘉年華噴灑,擁抱死亡的歡慶。

(…)

無聲的痛,最痛。

我是壁虎。我是屁股。


 作者很貪心,卻沒辦法「有機連結」彼此

如果說經典的文學通常是否定現實的,那麼耽溺式文青就傾向肯定現實(小確幸)或無涉現實──所有的不幸只發生在他們的心靈,形成內向的譫妄。令人雞皮疙瘩的夢囈式短句只是其一;當作家無能處理現實,往往選擇架空現實,出手以「魔幻」,以為向文學諸神致敬,卻其實是替「寫實(的無能)」遮羞。

每一個出場的人物都令人無所適從,不具有指向性,真的像一場失控的馬戲,指揮者無力調度局面,小丑開始哭泣,大象猴子跑進城裡。從人物出場的時序、到人物死亡的意義,從敘事到對白,全部一團混亂,讀完了還是一頭霧水。作者很貪心,拉拉雜雜想談自我的分裂、弒父、叛逃與追尋……卻沒辦法「有機連結」彼此,硬生生拆成好幾部分,試圖以「魔幻」統一包裝,耍了一堆花腔。

可惜作者聲嘶力竭,讀者仍無動於衷。作者似乎不理解、或者無力處理小說的結構、散文成書的系統,濫情不斷凌駕邏輯。對照書名《熊庹》,我是說《態度》,都想問這是什麼雙關的慘澹寓言了嗎?


 陳思宏在寫作上還沒有度過他的青春期

更諷刺的是作者自詡「叛逆」(《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好像蹓躂到遠方、「不務正業」,就已經滿足了「我很會玩、我好壞」的「叛逆」想像。實則我一直覺得陳思宏在寫作上還沒有度過他的青春期;「叛逆」是需要盤算、需要策畫的,說穿了需要頭腦。意思是需要論述和概念工具,和操作這些工具的能力與意願。

否則,再「叛逆」也都像青春期,所有衝動和搗蛋,都只能是一種姿態,一次性、消費性的。他(和其他「旅遊作家」、「駐外觀點」)可以不斷言說,著作等身,訴諸感傷與濫情,卻沒有辦法藉由系統性的整理,和更銳利、甚至超越政治正確的觀點,抵達更高的高度。

陳思宏的觀察與文字都在火候之上,但他觸及的議題,都值得花半本乃至一本、甚至一整個書系好好處理(何況也真的都寫了兩本了不是嗎。)這些很難在單篇散文的篇幅中完成。雖然這是形式侷限的非戰之罪,但旅人之眼若只淪為單點目擊,就不能擺脫平庸與獵奇。


 期待相對完整、更有深度之作

想起去年美好的閱讀經驗:走過整個亞洲的阿潑,以近乎「國別史」的片段寫下《憂鬱的邊界》,卻不讓人覺得輕薄短小,其中對歷史、進而回映出島國自身的反思與凝視何其厚重。然而我還是要講,這並非一篇來自尖酸讀者刻意為之的冷嘲熱諷,毋寧是懷抱期待的一紙情書。我們應該期待旅外作家作為文化窗口,能夠超越純粹「異國情調生活經驗」的提供,我們需要相對完整、更有深度的報導,紀錄,評論。

必須承認,我其實不討厭陳思宏關於柏林的這兩本書(《熊庹》不在其中。)相反的,如果當它只是甜美可口的散文閱讀,我還頗為享受;我討厭的是支撐起這種書浮濫出版的閱讀文化(滿足扁平異國想像的觀覽窗),和因而得以不夠努力的寫作者。

總之,是批評一種文化現象,只是拿此二書畫了標靶。畢竟,照片裡的陳思宏真是可愛大叔,多希望可愛的大叔熱愛生活之餘,更能寫出真正的好書(無誤)。



(刊於2014年3月份《秘密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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