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單名仔,小時候最常被問是不是「大陸人」,最常胡思亂想:有「中間那個字」的感覺是什麼啊?就像我一輩子不會懂生理女的高潮,也不理解看到乳波臀浪就孔雀開屏。缺席的那枚字,是瞭望不到卻引力強大的星體,是「不存在的存在」。
北上讀書時和補教名師重名,讓我多了很多擺出讀完早餐店封膜笑話表情的機會。學日文後,最喜歡他們同樣使用漢字,卻深具科學理性(冗談):動詞常只有一個字,不像漢語為了口語便於傳達,多假借墊字,形成雙音詞。一個詞坐擁兩個漢字不見得更精準,字和字彼此可能拉扯、喧嘩,長出張力,鑄成意義的浮動。單名仔有時會羨慕雙名者與生俱來的歧義,字在名字裡男女對唱,在姓下方牽手旋轉、或互為頡頏;有的就直接成為一個偈語,一樁公案,一則拉開浮想聯翩的極短篇。
我的單名還缺少實指──它不是名詞的鳥獸草木,可以伸手去指;也不是形容詞,貼滿命名者亮晶晶的祈願。它是一個……副詞?像句讀,你不能說它不在,但也不能很篤定它在。國文老師幫全班姓名說文解字,才解完一個單名女生,回過頭來:「那劉亦怎麼解釋啊?」
我想回去指點老師一整套詭辯:老師是的,亦,它既虛且實。實的那面滿地撿拾,海納百川,這個「也」、那個「也」,整個世界都是我的寶物,什麼都捨不得,愛自己到教授請我把論文「氾濫的『也』修掉。」虛的那面沒有指涉,無色無味,任人組裝和銜接。彷彿編沙為繩、鑄風成形,像一則精緻的預言,註定我走上寫字和說話這些個行當。
童年看病,護理師高聲:「劉赤,來拿藥──!」和同學說起,他們叫我「赤赤」。來日本遇見潤出海外的祖國反賊,真的和「亦」是單名的「大陸人」同胞相遇。我笑她滿腦子入台思想、分裂主義,她罵我滿嘴支言支語。節目裡被聽眾揪出,用了「水平」而非「水準」,揚言罷聽支台。反賊樂呵:你的赤化從名字就罪證確鑿。
(2023年7月《幼獅文藝》,標題是「我沒有的那個字」,但後來覺得應該加括號:「我(沒)有的那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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