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2日 星期日

馬祖是不是天涯海角、雪泥鴻爪?

1. 

東引現在有三件難覓的「寶」;一是蒼蠅,二是文盲,三是賭徒。因為這三種病患都被斬盡殺絕了。去年一年,整個東引捕捉了五百多公斤的蒼蠅,現在蒼蠅絕跡了,因而衛生環境得到大大的改善。

--姚葳,〈馬祖‧東引行〉(1965) 

依據瑋嬪老師的邏輯,只要軍政府意欲禁絕,而馬祖列島上持續從事或維持該狀態的人,就是在挑釁國家、對抗國家,那我外婆顯然可以算是相當大尾的,因為她不解文字,是軍政府想「斬盡殺絕」而不得的頑固份子,和蒼蠅差不多有文化恐怖主義的潛力。

2.

林瑋嬪用跟她作品一樣愛講漂亮話的腔調回應我說:馬祖既不是天涯海角、留下的也不是雪泥鴻爪。

但這不是只有我在講。2010年馬祖一本合著詩集《群島》的主編暨作者,筆名就叫雪泥。雪泥寫的詩,如何不是雪泥鴻爪?還是他的筆名是來自冰品,雪貝那類的?

懇請老師不要再片面否定馬祖人的經驗,都為了她破天荒的詮釋來服務了。

但從馬祖人(部分)對林瑋嬪的笑納,和金門人對宋怡明的保留,還是看得出馬祖內在匱乏的一面,會被台大教授這種金光閃閃的頭銜迷惑。金門比台灣發展更早、更文風鼎盛,自己就出一堆知識份子,即連哈佛學者也不能一舉破防。

3.

說完了雪泥鴻爪,再來說天涯海角。馬祖真的不是天涯海角嗎?

1995年馬祖詩人謝昭華的詩集《伏案精靈》裡,就有一篇叫「邊城四季」,意識到馬祖特殊的地緣政治位置:

國境的最北端了,東引島/流落於海峽的黑潮間/沿著亞洲陸塊的礁岩/在無星的夜晚凝結/一滴古老大陸的悲憤淚水

2000年謝昭華的詩集《夢蜻蜓》更有一篇叫〈國境封鎖〉,他說:

鴉片煙薰過,日本軍官的酒臭口氣薰過/海民的王國短暫,縱橫大陸陸塊的邊陲/不屬舊朝,不歸新黨,自由自在悠遊海疆/是自己的子民,是海的孩子

甚至2016年謝昭華的散文集《島居》裡,就有一篇叫做「邊境」。

還是說林瑋嬪老師認為邊陲、邊境不是天涯海角?

劉宏文的作品雖然沒有直接說馬祖=天涯海角,但是作家們內心裡主觀認定馬祖是故鄉、是世界的中心,和作家成長經驗中漸漸意識到,無論在地緣還是制度的安排上,馬祖確實就是離政治社會經濟中心,也就是台灣本島很遙遠,這兩件事是可以同時並存的。

但你要知道哪件事情是客觀的、是事實,哪個是個人童年的認知或個人的期盼。不可以把期盼當事實,遑論那些期盼究竟是馬祖人的期盼,還是林瑋嬪的期盼呢?

比如劉宏文常寫馬祖人搶船、搭船的痛苦歷程,在船艙底嘔吐、嚎哭不止。如果馬祖真的像林瑋嬪說的,不是天涯海角,那劉宏文幹嘛忍受這種歷程搭船往返呢

所以《島嶼幻想曲》這整本書我都在類似的困惑裡,就是:作者憑什麼這麼說呢?憑什麼在那邊大變語言戲法,一句話輕飄飄的就把馬祖的處境「翻轉」了,同時也否定馬祖人自身的經驗呢?

4.

瑋嬪老師糾結在我顯然是為了幫文章作個美好結尾的修辭--可惜慘遭馬祖人們留在文學作品裡的經驗否定--但這個過分拘泥於表面言說的傾向,也暴露了該書方法上的啟人疑竇:田調者可以對田野對象的任何說法幾近不假思索、沒有驗證地接受嗎?或者田調者已經預設了某種美好的馬祖印象,因而強化了類似說法的權重呢?

坦白來說,馬祖男性長輩的言論是在天花亂墜、自娛娛人,或者指涉真實的馬祖時空處境,有時並不這麼確切,相當考驗田調者的功底。最高竿的研究者,或許能從表面的嘻嘻哈哈、花團錦簇中,去抽絲剝繭、去離心出歷史底層專屬於馬祖憂鬱的結晶,那些渾濁的沉澱物。

但也有研究者大手一揮,直接用粉紅緞帶噴上香水點綴。在那個世界裡,馬祖既不是天涯海角、留下的也不是雪泥鴻爪,在那裡馬祖人以賭博向軍政府挑釁、叫板,馬祖人以尚賭為豪。

研究者說此處應有光便成為了光,把所有陰影所有悲情都輕輕巧巧,一筆勾銷。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