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袁哲生
/童偉格
*袁哲生(1966-2004)
-1994〈送行〉時報文學獎;東引服役(偉格幾年後北竿服役)
1995《靜止在樹上的羊》
1998《寂寞的遊戲》
2000《秀才的手錶》;FHM時尚雜誌主編
2003《猴子》《羅漢池》
2005紀念文集《靜止在--最初與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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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哲生[1966 - 2004]) |
*講話具體、不擺弄術語;「字再少一點。」的美學要求:用字經濟(但對時尚雜誌而言「太認真了。」)但行文仍須口語、直白,描述要有洞穿事理的幽默感--荒謬、荒涼、保持冷靜、無動於衷,對聲音表情的抹消--但其實存在處境非常複雜的故事。
*對自己嚴苛,但對讀者閱讀理解也是考驗
*三組理解袁哲生的概念
壹:技術vs心靈
1袁哲生〈契訶夫的尾巴〉:
寫作技巧如果依附在聰明之上時,它是可以被單獨欣賞的,一如算式解答,合理而沒有意外。然而好的作品需要意外,當心靈啟動的時候,作品自己會「本能地」要求作者不准用「偏見」減損它應有的光彩,技巧於是只好夾著尾巴逃走了。2現代主義的精神性設想
-「藝術家」站在社會最邊緣,豁免於捲入社會後必須進行的服務;與主流造成對抗、創作自己的聲音,使人覺得世界依然擁有可能性,於是我們給予其光環--能夠說作品的價值正在於:藝術家的作品「沒有實際上的作用」、對現實世界無益處、無法得到大眾之理解與歡迎
-例如:現代主義作品就是在取消人可能向光的狀態
-藝術家存在的意義就在展現不合於世俗的精神性設想,藝術成為取代現實生活的道路--它創作時啟動的虛構世界成為目的(「不是為吃飯而創作,是為創作而去吃飯」)當我們尊重這個存在,就能理解它作為純粹精神之設想。
-藝術創作嗜血,要求你投注最寶貴的能量、用現實生活的理解去餵養它,使你不被世界理解,剝除你自己--而你必須接受這個卡夫卡條款:就算唯一的讀者都誤解你的作品,你仍願意付出一切所有去創作
-童偉格:時間最後會償還給這些作品。
-然而,會造成價值混淆:有人不被理解,只是因為他寫太爛,但裝出邊緣烏托邦的派頭;有可能一輩子沒有接觸到創作真正的痛苦,只是擺出痛苦之姿
-藝術最可怕的是:它引誘你欺騙你自己!(幹。)
-唯一可檢證、無法造假的是:技術含量
-然而袁哲生一方面重視技術,一方面又知道技術並非現代主義最重要的事
-可是創作、虛構的神恩,也只有在演算出各種寫作方法、技術最精純中,湧現而出;這份神恩只要一輩子發生過5分鐘,就會吸引創作者投身一生
貳:啟蒙vs傷停
1袁哲生,〈手札〉:
我感到無助,當我們嫻熟運用語言,辯才無礙;我以寫作,來模糊語言,像一個兒童,在大雨天時躲在房間裡,以一種不被名喚的竊喜之情。我以寫作,來溶入時光,希望一筆一劃,一字一句,如同沼澤裡的萍藻,或是靜室內的浮塵,能夠不著痕跡的沉浸在一片未知的世界裡。-對啟蒙的拒絕:生而為人,我為什麼要長大?
-悖論產生:明明不值得的細節,卻以精準的描述記錄下來,干擾了時間的流逝--重新回到童年式的補償時間、具體語言、好整以暇的精細觀察
2通過儀式:分離(將你從熟悉抽離出來)→過渡→融合(以新的姿態重新融入世界)
-生命是出生之後的一段傷停時間--童年是什麼?彌補被出生的傷痕的一段時間(那童年為什麼要結束?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參:抒情vs敘事
1袁哲生,〈手札〉:
抒情的成分對我來說一直是(最)重要的,詩、小說、電影、音樂……,一切都照一個單純的凝聚力,始於感性,終於神秘。一切作品,只要推至一個憾人的無奈,便是好的傑作。2華語文學的抒情傳統(ex李白,沈從文)
-華語文學有強烈抒情需求,所以創造了一種文類:「散文」
-「以詩明志」的傳統在五四時被潛譯進散文,所以散文的倫理門檻在「本真性」--本真性的要求即是從古典詩而來,我們預設作品就是作者本人的聲音
-例如:〈靜夜思〉,四行、20字,敘事的空缺觸發了抒情的效應,彷彿潮汐搖曳中誕生出單細胞生物,從0到1的躍升(湧現,emerge?)
-對敘事的攔停或留白而產生抒情(無法被敘事本身捕捉住的巨大抒情世界)
-重點不是20字本身,而是為何這20字要被以如此的型態嵌合在一起?
-水墨畫式的留白
-寫作因而成了精細調動文字的事/技術
-華語文學就是把巨大的故事壓縮進一張晶片--沈從文在獄中企圖以組詩記錄下中華文明一切古物的悲願(against文革)--但那是不可能的。(大哭!)
-袁哲生的創作生命即是在反覆叩問:有沒有更好的方式,幫我把情感的本真性/作者的真誠,保存下來?
*〈靜止在樹上的羊〉(1994)
-不到1000字,「凍起時間所造成的抒情的漫漶」此一原型已出現
-被留存住的困惑:觀看者與被觀看物或免於四周不斷旋轉起來的景物與流逝的時間--像在一個生命的避難艙
-生命中無解的詩意時刻--袁哲生小說的原型:時間在我們之外(被生命寬饒了)
*〈送行〉(1994)
零點五分北上的火車就要進站,一名憲兵推開軍人服務台的綠紗門,另一個手上銬住一名逃兵的憲兵也跟著走出來。-一路從午夜寫到黃昏
※
他走到玻璃窗下,將行李放在地上,敲了敲窗玻璃,老黃正喝著茶在收看晚間新聞,聽到有人敲窗,放下手上那杯熱龍井,扯著大嗓門問道:
「誰啊?」
-如攝影機的側記,但其實袁動用的更加複雜
-人人從一個結構脫落出來,還沒有進入下一個結構的過渡狀態;他們還鬆動、曖昧,然而這個未定義也成就了自由
-「一種也許我更喜歡的生命形式」:自由而靜謐,唯有在過渡階段,被保護、截斷的身分狀態
-所以結在「誰啊?」:要出示身分、回到不那麼吸引人的生命狀態了
-偉格:「書寫的超越性是存在的。」
*〈天頂的父〉(2000)
-(一個小小的段落,叫「西北雨」)
-不可能的觀察者(聽力超好的小嬰兒;不可能在散文裡被復原!),把雲飄過的細瑣聲音都記錄下來,唯獨記錄不了沉默的外省仔父親的聲音
-把無數個「每七天」聽見的聲音蝶合起來成為彷彿永恆的一天--包括父親的死訊迢遙傳來那一天,燒水溝的狀態
-永恆的一日、童年的存在,在他因為父親的死訊而想要回應這世界的那刻坍塌了:他進入了時間,對已經喪失的童年產生了綿遠的鄉愁
-這樣的情感模式、小說設定,需要非常高超的技術
-不輕易透露的、隱密的小說設計,所以「讀袁哲生很累」
*〈猴子〉(2003)
-不可能存在的觀察者被捲入了這個觀察的世界裡--回憶起了孤獨、獨處的世界
-令人珍惜的「無聊」
-日常生活中的暴力;日益滋長的萌芽情慾和因此而來的暴力
-「即停」讓渲染的情緒噴薄出來,不搞文藝腔,讓日常本身對你造成重如千鈞的衝擊
*〈溫泉浴池〉(2005)
-未完;或以袁的標準還須修改,但「根本可以發表了」
-幽默感:終於不再令人這麼哀傷了
-抒情=自我戲劇化,袁會很緊張,因為他會笑出來--他無法順利入戲,承受不了重大時刻的來臨
-生活中無法修復的荒蕪,每個角色都帶著小丑的色彩
-「公車依然停在原地不動。/J看得眼眶潮濕了起來。」回到了〈靜止在樹上的羊〉的原型!
-對了Jfor Jason,就是袁哲生的英文名字,「很不令人意外吧!」
*小結
1書寫的超越或僭越:以現代小說的尺度看來,明快切入角色內心,去剖析,去猜測,去提出假設並再次推翻,恐怕是作者必要犯的險。這類犯險開放的,可能會是更有效的辯證,或對話,使我們不總是將存有的幽暗,閉鎖為詩意空景。也使人的所謂「宿命性」,在我們以「小說」命名的這種文學體裁裡,獲得更多面向的討論。-袁哲生的作品有反書寫的徵狀:認真創作,但不相信創作能帶來超越
2如果作者的生命是作品:死亡布散確定性,但對小說家袁哲生而言,可喜的卻是未知。而倘若果真只有作品,可能代替創作者長久的生還,那其實不無殘酷的意味著:作品才是創作者的真切生命,因惟有它,有望背離死亡的單調覆核,而將小說家自言的「萍藻」,寄託給未來的林澤--一字一句的未知,因此,也就是一筆一劃的希望。(by偉格)
-對筆下角色太小心翼翼,但作者必要犯險,以開啟小說中的辯證與對話,使存有的幽暗不至於只閉鎖成詩意性
-這份詩意空景可能對作者造成具體的限制
*如果作者的生命是作品?「蓋棺論定」的誘惑;如果只有作品能代替作者生還,那就殘酷的:作品本身才是創作者的生命--「沒有定解」「持續解答」作品,才能背離死亡帶來的蓋棺論定,才能讓作者留下的每一字句成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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