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日 星期四

第一次返鄉就失敗:〈馬桶列島〉


〈馬桶列島〉

轉動門把,被鎖上了。苗頭不對。我的門向來不鎖,以防鑰匙忘在房間裡,要拉下臉到總務處求助明顯不耐煩的行政人員。推開門,不祥的氣味撲來。走進「現場」,馬桶蓋被掀開,一把白色的塑膠梳放在馬桶邊緣。足以造成心理創傷的畫面和氣味,都來自牢牢裹覆它的屎。

沒錯,梳子是從馬桶裡清運、打撈出來的。沒有處理,濕淋淋、臭烘烘的擱著,顯然認為是呈堂證供,罪名叫咎由自取。一道熱辣辣的巴掌,呼在我竟以為能有所作為,天真的瓜子臉上。

這裡是馬祖南竿,家母與我最愛的外婆,都是這串列島結出的果實。民國60年代,全家逃離戰地政務的黑,從西犬島搭船到「本島」南竿,再轉乘軍艦抵臺安家落戶。小時候暑假曾幾次跟著媽媽往返。帶著血緣、文化的孺慕,我回到這裡,想考察外婆口中的福州話在年輕一輩流通的程度,想給自己放個天涯海角的長假,於是開啟這趟「返鄉」的逆旅。

--然而這豈是我的家?這是我媽媽和她媽媽的,不是我的。不,嚴格來說,這座繁榮、縣治所在的大島,她們也沒有住過。雖然剛來島不久,就有學生家長跟我套近乎,知道家母是同鄉,討了號碼逕自撥給她。

還有這「解決問題,不如解決提出問題的人」的套路。前一天深夜,氣不過馬桶開學第三週還堵,用掉四罐通樂,依然和我沖不掉的排遺面面相覷。可是窗口是誰?前輩同事只要我們低調,「寄人籬下」,靜候問題層層上報。可是不是說統一處理過了?屎載浮載沉,頑強嘲笑:騙你的!於是在四鄉五島最大的線上論壇,寫了一封長長的公開信,從這件塞事出發,控訴寄住方的權責不清。

第二天就炸了。同事在群組疾呼:快刪掉!拜託!長官循線找到我,曉以大義:這不是這裡處理事情的方式,還是內部協調為先,讓我撥電話請論壇站長刪文。但站長說,對方以校長室身分回應了,長官臉一沉,明白那也沒有刪文的必要了。

對方回應什麼呢?簡單來說,「不爽不要住」。我這才知道雙方沒有正式簽約,對方雖然坐擁公器,卻有無限裁量:給你住就很好了。甚至還有網友跳出來:糟糕環境砥礪身心,我們當年……。校方靠宿網IP得知房號,直接進入房間廁所,摳挖出一把塑膠梳,沾滿「陳跡」,聲稱是我自己往馬桶丟入梳子,暗示我大小聲是自作孽後無理取鬧。

那天好漫長。回到宿舍已經氣若游絲。但現場慘不忍睹,又讓我油生戰鬥意志。可惜我不能。長官在後頭處理、同事在前方承擔,有太多人受我無辜牽連,所有教職員的住宿,照對方說法,從下學期開始就很有可能不保。我放棄把屎梳快遞寄回的報復,只拍照存證這一切杯盤狼藉,有氣無力的上網回覆:這不是我的梳子,但事到如今我如何不自證己罪?再向群眾交代一聲:全案進入內部磋商,謝謝大家關心。

關上螢幕,心底深深的虛無。

別人看來是鬧劇,我看來也是,只是更與它的粗暴、羞辱近身肉搏,和權力的醜惡面目短兵相接。我對這裡只能更尖酸刻薄,上課時朝學生冷笑:你們這還沒啟蒙啊,還是前現代人情網絡啊;否認它:你不只沒有霓虹燈,你還根本不是我的故鄉。戰地政務的幽靈還徘徊在列島上空!你有耳冇嘴吧,在君父的統治跟前!怨憎只能吞進去憋成腹誹,再化為內傷。

文章兩天激起七千多次點閱,快包辦了四鄉五島島民數。也有年輕人聲援,嗤笑母校的小器。前輩老師陪我在校長室吃晚餐,那一蔬一飯的熱氣,讓我重新又像個人。

不是怯戰,而是不能戰。這想必也是我的父祖們曾同島一命,感受過的苦悶。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對一地的愛,關乎你是否能適切的嵌合進這共同體,是否有公共事務的政治效能。也就是:你說的話,有人在乎。

我沒有賭氣中離,只是和它貌合神離,相敬如賓的繼續生活。要把這島「再家鄉化」回來--鼓起勇氣,再愛一次--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臨走前,留了兩罐通樂空瓶在廁所聊作紀念。紀念承蒙看得起,而這樣整過我的老頭們。願他們音容宛在。

我的家鄉不是我的家鄉。馬祖的馬,也是馬桶的馬。

(刊於2018年11月《幼獅文藝》)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