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島上可以清楚感受季節遞嬗。不是臺灣那種只能以想像忖度邊界、「意義上」的島,而是任一方位,海皆在望,物理上的島。
特別回馬來教蝶谷巴特的老師和逸馨姐聊起,「在這果然有比較多的人拿海當主題。」我有點驚訝,海不是想當然爾的元素嗎?陽光、沙灘、悠閒假期,對會去報名貴婦拼貼課程的人而言,距離都不遠,充滿名貴的中產情懷。但似乎貴婦們還是獨鍾捧花,歐式樓廊,鏤花門窗。
「畢竟前面就是海,讓人馬上看到:啊,海這麼美。」
四月海桐如火如荼,回程騎在日落前的山線,白花香氣奢華的掩面而來,像料理東西軍在白飯上催起觀眾最熾慾望的肥腴魚肚,沿路持令旗要勾魂攝魄的魑魅飄飄。時濃時淡,如霧。海桐似是灌木,但又能長得張牙舞爪,跟花真是同根生。看來渺茫,馥郁時撲天蓋地,都是伏低作小最後把你攫獲在暗夜一口吃掉。
同樣季節開得斑斕,像一皿沿著各大斜坡打翻的石斑木,美則美矣,旺盛到嘈雜,但就是一點氣味也無。四瓣輕巧昂揚的詩經花--曉風奶奶命名,說它有一樹美麗的四言--流蘇,也是細碎粉嫩,白花花佔據一整棵樹。那些樹平時不聲不響,沒想到花開時節動京城,按捺一輩子就只盼一心人,要用盡全力美給他看,且讓它再招搖一陣。可惜花期僅約一週,隨後就迎風而落,滿地四月雪。
特別走近抬頭聞樹花,低到塵埃裡的小花瓣吝嗇得緊,堅不吐露一點氣味。長得這麼纖弱,卻這麼有個性。給他讚聲好!
天氣一點一點熱起來,搖擺不定的風向也漸漸被南風掌握全局。霧日減少了。但熟知馬祖的資深鄉親紛紛警告:霧季會持續到端午前後,保持警戒!把我眼皮都掀跳了,還想回去好好吃外婆的牛角粽啊嗚嗚。那些個福州粽,只包花生裹糯米炊,蒸起來粽葉清香,絕沒有臺灣粽的腥鹹油膩。管你南部北部,我自高傲得不屑參戰,只認明這撮得一頭尖尖的福州牛角。
外婆其實也不會包啦,都是上菜街買的。也期待在馬祖吃到,晃去牛角村吹風口銜牛角粽乙截。但跟地道馬祖人劉金‧曹吃,就是汝娘地踏實。
野地裡亂草爆長,百花齊放,昆蟲也彷彿憋了一冬天,傾巢而出。第一記春雷,農民曆一翻,噫,正正是驚蟄前乙日。三月杪,跟著鄉親入山,遠眺鐵板雙澳口,吹四面八方通透的風。叔叔說四月之後就不要上山了,蛇都出來了,我們趕在前面趕快來走走。
萬物復甦,活得鶯飛草長,亦步亦趨,同四時節氣並轡而行。生活起居,飲食沐浴,恰合時宜。
來到這裡生活後,幫自己的過去起了渾名:我以前是個都市小孩X;我就是個塑膠人O。和環境絕緣,聽到大自然的一切皆不要不要。要不木然,要不雞皮疙瘩。就是Carrie Bradshaw的吶喊兼自況:我是城市女孩,不是鄉村女孩!喔喔剛到臺北那幾年愛死《慾望城市》了,山盟海誓,曾相信那就是我生死以之的sex and the city。
但來到這裡,第一動--很重要直逼創世紀:接上網路線!這樣一來,城市和鄉村根本相差無幾,就像我的學生們並沒有在離島打漁種菜,也都在迷戀手遊,追逐youtuber,時差和臺北不過毫秒之間。但差別便更顯著的浮現:這裡十秒入山,一秒看海,都不是城市裡穿越重重人山人海才能勉力抵達的小山小海。我也曾經以為會在城市裡居住一輩子。現在想來僥倖:幸好沒有啊。
有一日校園瓢蟲爆量,走過一條走廊就踩死幾隻。你們也知道,我都稱上下班為上下山,沒有原因,就是這麼名副其實,每天都山小海大,海大山小,虔誠的轉一座山反反覆覆。途經在地人巨大墳墓,老實說下班時偶爾已經夜色四合,寒風悽悽還是有點可怕。墓旁吸精食髓長出驚人的海桐叢,幾次想把自己垂直活葬在裡頭(吸吮香氣)。
上班巧遇同事,也是姐姐前輩,第一天到校時鑰匙相借之恩不敢或忘。問我班級最近怎樣,也是沒話找話,但我也走心又老實的說,跟剛開始比起來已經好多了,但這話可不敢講,一講又出事。言靈在聽。回想剛來兩個月,日久天長欸,每個上班日都覺得像一輩子,天天在投胎轉世,暈頭轉向腳步虛浮(是孟婆湯後遺症嗎),險險順著長坡跌進海裡。下山死去,隔天又被迫活過來。
後來慣性稍成,掌握了偷懶眉角,日子一天天加快,根本重新體驗了一次人生。童年往往感覺極端漫長,曾經以為不會結束的,最後也終究結束了。
姐姐前輩指著虛空:這種蟲開始出現了。我:???
視力奇差無比,定睛才發現虛空中有一隻小小的毛毛蟲,應是從樹的枝椏垂降下來,到我們半路上,靜靜著。很可能就和牠錯肩而過。有次我在人去樓空的班上察覺左手臂癢癢的,不是別的,就是隻不只哪帶回來的黑毛蟲來著。
這兩天改成粉蝶亂舞,不把教室當一回事,擅自飛進飛出,視班規校訓、導護老師(我)、圍牆柵欄如無物。本來沒發現關聯,也許漫山垂降的綠毛蟲,都兀自進化成巴大蝴了嗎?山隴澳口商店家則是春燕盤桓,家家戶戶都築巢,傍晚時分就胡竄一氣,常常以為會被牠們跑車速度飛掠的羽翼狠巴臉頰(是翠果嗎),口喙啄穿頭顱。但最大可能應該是鳥屎飛濺吧。抬手機想捕捉,卻又給我飛上藍天,閃避鏡頭。
還是好愛,彷彿能聽到牠們銜著春意的呢喃。無聲也無所謂,牠們身影就是春天本身--不是化身。如果肯叫,就是第二好聽的聲音。第一好聽是飛機起降的引擎轟隆,但那更帶有點複雜的酸楚了。
今天國語課,討論起瀕危物種,小獸此起彼落,提起神話之鳥黑嘴端鳳頭燕鷗。噫,鄉土教育還是滿好的。南竿有嗎?沒有。咦那西莒有嗎?踮腳問敬恆來寄班的兩個女生。他們一屆只有四個人,還是慎重其事的分成兩班。
她們篤定的說:有!
「哇,我也想(回)去了。」
我說過外婆和家母的人生,是個從島到島的人生,一路從小島遷移到大島,為了趕赴更好的路程。而我這樣從城市逆游回小島,攀著血緣上溯,基本像種不顧死活的返祖。要較真起來,南竿還不是目的地,真正的「家島」在一小時航程開外的西莒島,舊稱白犬。劉金姊姊誕生在島上的「西邊山」。不覺得聽來像某支部族創世神話的原生地嗎?我竟然如此貼近這個原生地了。但還不夠近。今發現馬高宿舍外海可以隱約看到的剪影,竟就是東西莒。相見恨晚,但擋不住命中注定。
而外婆又是從哪來呢?怎麼斷在這兒的?追魚汛或避戰禍撤來小島,被兩岸分治的國界一刀切給綁架,佚失了故鄉的一支,從此漂泊在時間的風沙之中?--肉眼能夠眺望的福建沿海不再是「內地」了,內地遠在八小時航程以外的臺灣島。
海桐方歇,曾經香馥濃烈的花,轉瞬開敗焦枯,乾萎在原地。已經長出小小的綠果,是很急著傳宗接代的朋友呢,上演著植物自己的迭代,小小的成住壞空。
今天下班前抬頭一看,倒是海桐叢上方的忍冬,已經靜謐的盛放了。
‧照片來源:https://www.matsu-nsa.gov.tw/EcologyWeb/article.aspx?l=1&a=706,這流蘇拍得也忒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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