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9日 星期五
不可以只報憂不報喜系列
1.
發薪了。一早收到郵件通知,我爸說的:大船入港。但我的只是單薄的舴艋舟啦,載不動許多愁。如果要比的話。
2.
第二節空堂,到輔導室把兩名學生「報出去」,意思是略談狀況,請專業介入。現場有心理師和社工師,坐在輔導室恰到好處、立地清涼的冷氣房,還飄散一絲奢侈的花香。幹,為什麼眼角濕濕的。我們這既偏又離的蕞爾海陬,還有長駐的心理衛生專業。
最後忍不住了:「......老師也可以接受輔導嗎?」
「當然,很歡迎。」
我覺得他們是神,仰頭看不清面容,背後有強光。這是我的教師節禮物。
開頭,輔導組長:「我們劉亦老師剛得了獎。」
結尾:「我們劉亦老師最近很紅啊,發生一些事情......」但馬高那群老人我才不在意咧。只有帶班能讓我受挫,想的一直就是處不來的學生,和譴責很想放棄的自己。
只是兩位專業人士聽到我得獎無感,倒是聽到風波,曖昧一笑:「這裡很小,什麼事都會鬧得很大。」
3.
同年來帶導的珍老師,嫁狗隨狗那位,晚餐時打電話給我。就是剛跟主委交涉完時。她公公寄來月餅和柚子,想分給我和嘉老師。
我們三個都是第一年來介小直接接導,被半強迫接了一週一次的放學陪讀活動「夜光天使」。
「都是出外人,你也辛苦了!」
回屎梳被撈出的宿舍,就看見整袋結實纍纍掛在門把上。另一群馬祖女孩也問我學校有提供月餅嗎?沒聽說欸。其實希望不要發,因為怕胖。
「如果沒有,我拿去給你。就是要餵胖你啊,你那麼瘦。」
4.
竟然有存石頭鳥的電話,送完路隊坐回辦公桌一陣激動,很想很想跟恩師們促膝取暖。接通了,一開始老師還有點遲疑。我說我也在當老師了,老師:喔你也在誤人子弟嗎?我:對啊毀人不倦中。就覺得老師反應還是好快喔,又這麼慢條斯理的犀利。
高中多不可一世,但就是很迷她,好喜歡她的歷史課。喜歡到去當她小老師。
「老師你竟然還記得我是社會系的!」
「當然啊,我的小老師耶。『我、的』,小老師耶。」
高中歷史其實很繁瑣,我懷疑根本只是設計來考誰有耐心在書桌前生吞活剝不吐骨頭的。我也成為歷史老師了。應該有看重你社會系出身的特質吧?我說嗯......就是掛羊頭賣狗肉,把課本罵一遍,二二八和轉型正義講一遍。
老師說她自己也記不起來,101課綱要背一堆鉅細靡遺的中共史。我說我稱霸馬祖文學界。她:有這個界嗎?我知道金門有很多。我堅持:我啊!敦請她上馬資網讀,不是得獎作品,是一萬人小島瀏覽破六千,一戰成名的馬桶的馬文。
老師問,需要什麼支援?老師妳帶過導師嗎?打人嗎?她說有啊,不打人,但體罰。以前在私立國中大家都在罰我只好也跟著罰。後來到附中,就也不用什麼罰。
好好喔。我們遂明瞭無益可請了。想起一件事,問老師專業,是英國自由黨的政策變遷。「好難喔!」我讚嘆。但在這之前她脫口而出的答案其實是:我的專業?就是教學啊。
「你的路徑好奇特喔!從最繁華的地方到最......」
教練很認真回我的信也是這樣。想來偶爾也崇拜自己:「我也常被說有勇氣,卻看不見自己的樣子。或許我們都在不斷地被焦慮給推動中不自覺地完成了一些小小成就,就算永遠不會有滿意的一天。」
當老師,害我好想念老師。
PS她說12月要請一個台文所的啊......蘇碩斌啦,來培訓。他是台大社會系的啊!我激動。我們心有靈犀。她好像這麼說。
2017年9月27日 星期三
返魂
一直返魂到青春期生長現場。暑假過後,一群男生像蔥一樣拔高,10-20公分大有人在。四十個人,男生女生的問題都有。玩耍誤傷、吵架打架、關係霸凌,國三還冒出三角關係。等於是應對40隻青春猛獸,和80個牠們背後的家長。120個利益關係複雜的人,教室內外,日升月落,要她一人周旋。很可能24-7-365,三年,乘以三。但老師也並不讓人感到疲於奔命,辦公室教室來來往往,也是安步當車。身為班導常常置身風暴中心,站在咆哮但不明白自己在咆哮什麼的人形睪固酮前,身板嬌小,要抬頭才能直視剛跩中二臉怒嗆她的學生,但氣勢從來沒退讓。摔東西的她也可以轉頭喊:有種摔大力一點啊。
那時,我還不覺得她像坦克人,不知道是否心懷會被輾成肉醬的覺悟。
重點是當時的她,薪水大概沒有現在的我高吧......不是我厲害,是超時又加給。按付出程度,她應該要直接獲頒師鐸獎啊。把我們留校到天荒地老,到訓導主任都過來關切。燈火通明的日不落國,鑲在一排人去樓空的黑暗教室中間。這一切都是無償勞動啊真是何必,我撐兩週太暴躁就自願放棄了。之後她被直接任命接英資班導,薪水一級級加上去應該能吃得比當初飽很多了。但值得這個價碼的不是上述的功績彪炳,值得的是她教出我。
2017年9月25日 星期一
任務失敗
下午跟TFT調派到屏東山區的同學交流,她也是導師班,但學生竟然只有10人。薪水至少要x2.1啊哼!不過還是提供我很棒的資訊。把學生分成中低成就和高成就群,兩群有截然不同的教法。
教育實在是投資得多、回報很少的事業。只是什麼不是?除了自己變強,鋼筋鐵骨的練功轉生。我可以享受這種快樂,但孩子們可能要紛紛在有條件目睹這種快樂前就粉碎了。
各種矛盾拉扯:快樂學習或向上銜接?健談大哥哥或峻罰嚴師?學習動機和生活常規?我知道這些不見得牴觸、互斥,只是自己核心概念不清楚(我是誰、適合什麼教法、我打算教出什麼人、怎樣才算「對他們好」),二是資源(時間、精神、能力)實在有限,好像只能痛苦擇一。
不然就是跟校方說拜託加派人手吧;不然就是跟校方說馬的的馬我不行啦,搭機逃離家島掰逋。
晚上又跟馬祖領航人聊。對我想聽的已經不是溫柔敦厚、戰地迷彩這些乾燥的歷史,而是軍管時代養成列島官民既是小地方人情社會、又有像活在帝制時代的戒嚴遺緒,種種成型的感覺結構。
想到我最近正在教的戰後歷史。日本的戰後,終止於經濟復甦,說他們總算能稱上「離開戰後」了。台灣的戰後則要拖到很晚。二戰當然是結束了,可是雙戰結構,冷戰和國共戰爭仍在持續,直到解嚴、動員戡亂結束、甚至總統直選、乃至第一次第二次政黨輪替......才漸漸駛出戰後的陰影。
可是馬祖,從這個層面來看,始終沒有被民主化浪潮啟蒙,沒有夠多人、沒有夠多年輕人、沒有夠多讀過書的年輕人,帶回剽悍的思想啦理念,往理想的公民社會過渡。
也許我該做的是,讓這票學生離開後,願意懷抱著希望回來?
好想回去
2010年蘇碩斌談台大前面橫跨羅斯福路的單車專用道(當時還不准行人通行),敦促學生收復失土:「台大學生這麼剽悍......」這麼剽悍。是啊,所以每當校方又做了什麼虧心事我都滿甩棍問號和八百個驚訝。
啊,好想回去......想念他的生機蓬勃,每天都有新鮮事發生。好想跟成年人對話。好想合宜的踩著社交的試探步伐,一步步分化成豬朋狗友,或老死不相往來。
跟所有栽培我的地方一樣,某種程度我亦充滿怨懟,但我還是好喜歡它允諾我的自由,我可以超級自在的變成自己想要的人,無論是廢物繭或者偽衝組。雖然那裡的人非常同質、像照鏡子,不可一世的菁英氣候,但其實那團同溫裡還是有很多細緻的差別,不得不承認有才華到天妒人怨的,聰明到不似人間的,而可以跟他們華麗邂逅轉圈圈。
看,太想念一個地方又這樣幫它上霧面柔焦了。其實它沒有那麼好,我知道,多半時候我覺得荒蕪,乾渴,寂寞。但現在好想回去......
渴望一場智性的談話。渴望一堂驚愕到目眥(連同唇邊)欲裂,有如強光逆襲的課。每一天起床都比昨天更聰明的感覺(雖然都睡到自然醒),用剛從課堂或論文拾得的(比甩棍更好撿,幸運不用點滿)概念互相轟炸,自己腦內風暴一番。
這裡每個嗷嗷叫的小草包,都讓我好想巴下去......自己14歲時也這麼可憎嗎?老師沒有殺了我再自殺,真是功德圓滿,智慧無量。
但我也能想像一年之後我會有多想念這裡,這時候。
2017年9月23日 星期六
牛角海岸
海好美但海岸好可怕,千年不腐的垃圾們,漂洋過海,從千里之外來與你見上一面。老師可能會說,是公德心的問題。然而只是公德心嗎?更是單向道的生產方式、財富的聚斂型態、和全球化有關。大概手機還沒壞,對iphone8竟然無動於衷,忘記放那部網路時代過了幾年竟然還沒過時的,「東西的故事」。
坐在眺望海岸的桌椅旁吃園遊會賣的油飯。那盒油飯連同白木耳罐,後來都被我直接放進沒有分類的垃圾桶中。我記得大學分組報告,有一組同學做影響垃圾分類意願的原因,後來結論竟只是「是否具清晰的標誌、分類教學與細膩的分類項目」意思是,只放一個倒扣的垃圾桶,一手一個綜合垃圾包堆疊上去,也是無可怪罪的......。
一對中國媽媽經過,陪小孩來參加儀式的,畢竟是兩岸成年禮嘛。互相戴上潔白的帽子,倚著欄杆拍照,「來來得拍好看點。美圖一下。」
臨走前特別盯她們有沒有帶走垃圾。九成是我的國人同胞丟棄的伯朗咖啡罐,還一成不變的倒躺在觀海平台的草叢裡。我問她們是小三通來的?她們聽不懂,直說是坐船來的,「馬尾來的。」一查是福州。以為我是學生,ㄜㄏ,自然要寫在這。
我的學生今天被動員觀禮,男生穿日本暴走族制服,女生的白衫藍裙有民國遺風。本來我打算今天8:30起床走路到福澳港搭船去大坵,但睡到中午也是爽,他們則今天剛回來。看到六頭鹿,其他時間在閃避滿路鹿屎。
南竿北竿都可以三通到對岸,但北竿~黃岐只要半小時,南竿~馬尾要120分鐘。明天就來試試看早上搭船到大坵中午回來,下午去福澳參加三鐵(陪跑性質),下星期從北竿返祖國進福州,過一夜再回來。
在這沙灘上走,想如果你們來我可以帶你們走,前提是不怕海灘髒和臭。想如果這些事物林林總總,步步進逼後代的生活......不過後代,哈哈,那還是交給你們那些生養眾多的人類去擔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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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沙灘上有營火晚會,有牽罟,會到晚上九點。另一邊福澳港也有三鐵前夕的選手之夜。
我說:「哇不夜城欸馬祖!」
《南洋共和國備忘錄》:豈是炫技?
開始看這本書,可以理解為什麼黃錦樹會說他不著意於長篇小說,反而看重「成為一本書」的架構。比起後兩年(2015)發行的《建豐二年》,同樣是架空歷史,但單一部中長篇,最終捉襟見肘。畢竟在一去不回頭的敘事裡,那個平行世界的歷史,也只能是唯一的歷史。
既是寫史,就難不流於平鋪直敘,在每個領域蜻蜓點水完之後,就草草結束,掰逋です。
人之大限是死亡,那故事的大限約莫就是古典時間的單向道。真實的這個,或虛構的那個世界相差無幾。都被膠封,困在一個次元裡。
但書的架構,拆成一則則短篇,每一篇故事就有餘裕陳陳相因,讓彼此矛盾打架,也可以互為詮釋補充。這一篇還在具體的看待走進森林的父親背影,如何結成一個硬實的謎;下一篇就是念茲在茲的南洋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的歷史;再下一篇又回到我們這個宇宙,著述意圖完成的人民共和國烏托邦,如何讓一代人化為灰燼。灰燼裡卻找到人民共和國作為烏托邦小說的殘稿......
複數個次元就這樣一頁頁狼煙四起的展開。這故事,馬共成功建國的架空歷史,蟒綑著南洋華人的傷痕與冀望,大離散和大屠殺。這是文學專屬的魔術,拔離歷史引力巨大的地面,騰空飛起。張貴興用文字,黃錦樹以結構,重新呼喚回一整座故鄉的雨林。
把族群(查無地址的)往事,失落(在焚毀森林裡)的秘密,層層疊疊的包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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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完《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了,大學算是我個人知識爆炸的時代了,但握有的背景資訊,根本還不足以讓我徘徊在這列有系譜的純文學跟前。仰之彌高。當然,終於能樂在其中也很過癮,雖然還是有很大段大段必須囫圇吞棗,存而不論,依舊有讀沒懂、只能浮光掠影的細節。
幸好,跟好萊塢名導一樣,內行看門道,外行也能跟著看熱鬧。黃錦樹不屑那些自己沒料,還硬要指指點點的「專業讀者」。而我捏把冷汗,應該不算太快把自己擺到那個位置。多虧他寫得也不艱澀,表面上的故事線仍然清晰,就算當成雨林裡馬共版的藍色蜘蛛網來欣賞,也還是好看到咋舌。
其實我想說的是,附錄收了本名劉淑貞筆名言叔夏的論文,很有名的「倫理的歸返」,連圈外人如我都如雷貫耳,研究黃錦樹應該繞不過去的一章。只是我很想說啊,你們可以balance一點嗎?以前讀社會學論文,真的是那叫什麼,科學實證到剝挖出水泥內壁來,僵直平板,boring to die。
文學論文則是excuse me當自己家嗎,太多華麗的隱喻了吧,好多概念和修辭夾纏不清,語言的意符和意旨好像沒有對位清楚就率爾操觚,比如:「...其實也就是那樣以自身的身世作為認識論框架的起源:一開始是全黑的洞穴:膠林,烏暗暝,熱帶雨林的闇黑場景。極靜闃。黑暗中彷彿埋伏了窺伺的目光。」
欸什麼啦?什麼啦???是自由廣場嗎?這是論文寫作的慣例嗎?(反正我也同時討厭她的散文哈哈哈)
我覺得論文都很有門檻,但兩邊門檻不太一樣,一邊是超級無趣的老師傅唸經,想窺得堂奧就得咬牙沁汗,禪坐下去;一邊是琳瑯滿目珠翠滿頭,只是想找一粒珍珠但迷途在門檻上。
希望不要那麼做自己和不要那麼不做自己,好好的看一下彼此的論文,交流一番再平心靜氣的寫作,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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犰狳好可愛。國中是我的認字期,因為認得的意指不多,所以耽溺於堆棧意符;台灣國文教育又特欣賞推崇有文但不見得有質的所謂美文,成功騙了很多人,包括自己。
從字典上學來這種動物,當時也沒有谷歌圖片可供自學,就用在自己出題的班級小考物理題裡,好像是週末補課,甘苦同學但我可以請公假去比朗讀呵呵。最後朗讀比賽錄取十名,參賽者有十二名。沒看到我名字。我還在家母車後座對著照後鏡哭了起來。
OK基本上我們不提當年勇。那天我顧小二學生寫功課,從後頭抱了一本辭海來看。小學有段時間的夢想就是一部在諾貝爾還墊腳石放在書櫃最上面,地震掉落會砸死人的辭海、辭源,和金碧輝煌的康熙大辭典。但現在覺得好無聊,幸好當時沒跪求購買,否則如今也是蒙塵或攪碎再去當紙漿的命運。本宮緩步離開堆棧意符換取高潮的年歲了——是嗎,那桌上灑鹽空中差可擬的理論術語碎片是什麼。
咦我其實是要說我在讀黃錦樹的《烏暗暝》,發現《秘密讀者》刊過《南洋共和國備忘錄》的書評了,黃錦樹很生氣一罵再罵,嚇死我也,必須找來讀。黃說評者看不見《南》捕捉的對象「馬共」,所以只能質疑寫作形式是一場空轉,「黑影開槍到不知伊於胡底」他一再引述耶真是7pupu哈哈哈。
我忘記是講到哪一課了,小朋友突然說,寫文章要知道很多東西耶。可能是講哪個航班不同起落點,所以機上乘客有不同文化背景反映出的集體行為。我說對啊,我最近在讀馬來西亞的華文小說。我解釋過華語vs國語vs台語的概念了,但講到這就頓爹,決定繼續往下教。
遇到後面牽拖太多意指的意符,還是先放著好。講馬共要講中共要講冷戰要講東南亞帝國殖民、日本佔領、族群分裂,要講中國移居南洋史。OK我們先平躺。
只是,國語課本真的好無聊,再別康橋我可不可以連放一週《人間四月天》反正他們也不想上課!好啦我第一次讀覺得好厲害好美夕陽中的新娘想娶(?),但現在讀直打呵欠耶。表示1從徐志摩之後,整個現代詩史後繼有人,大神一尊一尊出現留下金色的足印;2我有follow到祂們,載下一部分雲端裡的知識到自己的硬碟。
還是離12歲牲犢紀太遠了,語言是河漢清且淺,但相去復幾許。你看得到我,我走不過去。
奇怪我是要分享這個:https://www.facebook.com/InterestingWorldFans/posts/296640837450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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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貼那一篇黃錦樹對秘密讀者評論他作品的反饋,他的意思是如果不夠了解他描述的對象物,那當然只看得到他作品裡的炫技、「形式的空轉」。
不知道是我稍微了解一點馬華歷史嗎,但不對啊,我也是一路跟讀他的作品才漸漸知道馬來西亞受殖、日佔、獨立......的歷史,評論者真的沒有理由不理解。這點作者還是罵得有道理。
老實說我讀《南洋共和國備忘錄》,毫不覺得那是炫技、形式空轉啊,每一篇都很厲害,嗅得出來作者處心積慮,為手頭每一則故事都努力尋找能與內容恰如其分對位的形式。也激賞他「不著意長篇,以書為單位」的執行,這也大突破我對故事、文學的認知。(會太容易被突破嗎?我本淫蕩。)
甚至可以拿這套標準,來丈量過去捐棄的台灣短篇小說集。討厭得獎小說集。但如果小說集是按圖施工的,每一篇拆開來看也許不太完整,但若以一本書的整體來對待,就是一幢移動城堡的支支鋼筋鐵骨。
這就是技藝圓熟之作啊。我很愛架空歷史也是一個原因啦。不像駱以軍走向臃腫,或者張大春走向訓詁。黃錦樹非常節制,我的感覺啦。朱宥勳的判斷也很合用:如果作家認為自己的歷史很安全,那他就很有餘裕大膽調度技藝,可以全盤否認,可以遁入虛空。
但黃錦樹意圖保留的「我方的歷史」,根本就不是這樣啊!那是他的國家亟欲殺死、抹滅、擰乾的歷史,保存尚且來不及,更何況是那套奢靡的實踐——小說家的特權:恣意翻轉,隨心變造......
最後還是個人感觸。雖然小說家對散文這文類的評價普遍不高,但我私心覺得它還是進入作者的文學世界比較輕巧的敲門磚。駱以軍如此,黃錦樹如此。雖然散文虛構的自由沒那麼大(所以文學的價值也就較為掰逋?)但剛好拿來當證言,橫衝直撞的揣測小說作品,是我這類八卦向け的讀者一點業餘愛好。
2017年9月21日 星期四
白白肉肉
◎戴眼鏡,白白肉肉的,通常不太引起我注意。
重新看學生名單,發現第一天老師就提點我說,他的媽媽是陸配,身體不好,癌症,常不在家去看病。之前住院,要多關心他。立刻把他抓過來放學在花圃聊天,他問我怎麼知道這些事的。我說我剛來時老師有跟我提過。今天看到他媽媽,媽媽很年輕,白皙,非常美,但虛弱。跟我打招呼,說老師不好意思我身體不好,可能要提早走。我說媽媽沒有問題,我後來會發會議紀錄。您願意出席已經很好了。後面這句沒說,唉。媽媽說因為我常不在家,我們家◎託你照顧了。不敢當,我說。他跟我說,老師說我很勇敢。
那天是收學生作業,他們都不給我用電子信箱,一個個拿USB給我,我就很沒節操沒職業道德,其實是在測試他們資訊安全的觀念啦,就偷看了每個人的隨身碟。看到◎跟一個女性合照,年輕到我愣了三秒才意識到這是媽媽。就算後製得像成人的作品,旁邊的簡體字明顯到難以迴避:
媽媽,我好想妳。媽媽,我好愛妳。媽媽,我不會再讓妳哭……
隔天我就下課去堵他,問,你還好嗎?媽媽身體還好嗎?老師有看到媽媽簽聯絡簿,表示復原得很不錯喔?媽媽又要去看病了嗎,去大陸還是台灣?你會想媽媽嗎?還好,是習慣了嗎?
年輕的陸配媽媽和兒子雙雙看向鏡頭,兩張複製貼上的臉。下一張◎趴在床上,窗外天光還亮,像是午睡。
那是年輕媽媽的視線。慈愛的,臥病在床,依然幫兒子一頁頁一本本簽下我囉哩八嗦要求的作業的母親,依戀的視線。
隱藏實力
其實從大學之後我就覺得此生力氣好像用罄了,開始無止盡的躺廢,一切都欲振乏力。自我認知也快停留在,也許升學考試已經把我吃乾抹淨,後來就飄飄蕩蕩,施一點力揮出漂亮的水袖功夫就好。做不來的也就算了,說服自己它沒那麼重要。就像敬重的前輩說的,劉亦,我覺得你只是不夠努力;不要再隱藏實力......
但來這一趟啊,不能說使出洪荒之力,但確實是,每件事都想做得周延。不是完美,只是幹好矯情但真的,問心無愧。帶小朋友是,教課好啦偶爾會放牛吃草,班務瑣事是,校務是,最近馬桶的馬事件也是。前腳剛出校長室,後手就寫好陳情書遞給立委辦。
老鳥老師和前輩們都傳開,我是昨天待到十點半的班導,常常要他們趕我去吃飯。但我只是好啦找時間偷發文,但還想把事情做完做好一點。原來這種性格這個面向的我還在,而且嚴格來說真的沒有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是剛剛好企及、偶爾也達不到自己的標準而已。讓自己滿意而已。
能再遇見這樣的我,非常開心。就算生活本人是馬的的馬。
2017年9月20日 星期三
學校日
睡前自慰:
1. 懷著期待而來,抱著失望而去。到台北讀高中、進大學第一志願,都是這種結局。差別只是唾棄的質與量,和衡量校友的話語能力與權。我不應該視之畏途,反而應該當成使命:看到天光雲影就刻意走上去,你已知道自己的命運。濺一身泥,用汙穢,來除魅。鬥不倒大山,至少撿回(視野、體魄或靈魂)更堅挺的自己。何況我還是受到很多很多,滿出來的善意與照顧。
2. 繼續讀黃錦樹。他多年前燒芭,馬華文壇餘怒猶存。但今天誰談馬華文學繞得過黃打下的根基?他對老朽的故鄉人與體制也是砍得刀刀見骨,沒在留情面的。我當然不及他百分之一,但跟尊敬的前輩走在同一條路上,雖然我不是本來就計畫好這麼做的,還是有,相當僭越但確實感到:相濡以沫,吾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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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老師在會前帶著我做東做西,檢查流程和細節,陪我聊天,安撫我,說上台就知道要講什麼了啦。跟她去車上換跟鞋時還冷不防問:你有交過女朋友嗎?看我驚愕:怎樣,很突然嗎?我:是有一點突兀啦。老師:我就是個突然的人。
我沉吟一晌,嗯......有過情人。老師:那就是有交過女朋友嘛,不然還會是別的喔?然後我迅速轉移話題到令公子身上。
昨天劼哥問我想不想結婚,我說還好欸。為什麼?因為我不想一輩子只能跟一個人做愛啊。......「我會太over嗎?」一時忘了他才12歲。旁邊30歲的男人還倒抽一口氣。劼哥倒是很淡定:不會啊,以前我補習班都叫我黃帝(好像是吧,之類的)。
喔對了,據說馬祖沒有地震,但明天9點21分要地震演練。
鬧事系列:馬祖的馬是馬桶的馬
好想逃走 剛剛情緒失控還踹了學生桌子 幸好爸爸趕到 幹 我也是人生父母養啊 跟校長提議 不如我辭職換其他老師續住的條件 是我搞不清狀況 攪亂一池春水
從校長室回到教室 爸爸已經安撫好了 我先向他道了歉 他也跟我對不起 爸爸後來跟我在教室外又有一番撫慰 我也很感動 他說知道我們的不容易
大人的世界好黑 哈哈哈哈哈哈 什麼阿嫂式結論 小朋友雖然也沒多惹人愛 但是他們還會真誠的道歉 不是硬凹 栽贓嫁禍 要脅 用連坐法造成同儕壓力(昨天我才被罵,結果處處都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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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漫長的一天 明天還是親師會 據說很多前置作業 我都裝死隨便貼一些學生作品解決教室佈置
幸好剛剛跟學生和解 不然應該會結繭死在(馬桶有梳子所以不通的,顆顆)宿舍
剛回到辦公室 我的女神aka隔壁班導aka我的好搭檔(因為一屆只有兩班)就問我 我來幫你買好晚餐了在校長室 所以我今天就三度進校長室 只是沒想到第三度是跟校長和校長夫人吃麵
老師說她昨天晚上看到那篇文章就在想說是不是我寫的 他說馬高真的有很多死氣沉沉的地方 制度上不合理的 「你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校長說來校長室會緊張嗎?我說有雯老師當守護神 我不怕 真的是給校長添麻煩了畢竟後續是他要收拾這個爛攤子 馬高自己也神經病 竟然用校長室的名義發了這種程度的文章 在台灣就是個公關危機了吧
他們很需要文膽。我說
跟他們說完話已經好很多了 雯老師說她年輕時也是橫衝直撞的 但跟我比還是缺少這麼直言的勇氣 不過說出來就是想解決問題 所以現在就讓校長去研究怎麼解決問題就好了 也聊到我得奬她有看到 她公子也是馬高文學界小小文青
他們說他們的學生也有的已經當老師了 所以說… …「我們其實也有一點距離」正好做球給我:「兩位真是駐顏有術」雯老師急忙否認:只有他而已 我的學生還很少 他的半個辦公室都是
也聊了帶班 這部分我早就常常騷擾雯老師了 根本整套制度都是從隔壁班搬過來的
倒是我們走向校長室時老師問我:今天還好嗎?都還沒機會跟你講到話
我欲言又止: … …就是我自己又發生了一些事情
她:哎唷我早就知道了 就是這樣才想找你聊聊但我們今天課都太多了 「而且其實你那樣寫也是事實 我們都看得很過癮 可是也就只能過癮而已 沒辦法幫你說什麼」
但這樣就夠了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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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鄉親、網友:
今天收到了許多關切,只能用受寵若驚來形容。可惜明天要辦親師會,今天課又稍多,一直等到晚上回到宿舍才有空回應。
我自己雖不在馬祖出生長大,但媽媽與外婆和母系親戚全部都是從馬祖移居台灣,從小我就聽他們熱切用閩東語交談,大學畢業後也起心動念,想回鄉服務,把一干在學院裡吸收的知識奉獻給島上的小朋友們。我把他們都當成下一個爸爸媽媽,可能生養哺育出另一個我。當然,一切都是第一回,難免生疏,所以也花許多時間備課、學習班務、與學生磨合,每天都快昏倒才回宿舍。
在這個情況下,當然是希望能無後顧之憂,才在馬桶第三次堵塞時忍不住上來發文,只想要馬桶也能如文章一瀉千里。衡量島上其它住宿空間的價格,馬高會館已經應有盡有,是我貪得無厭。我只是希望藉由發聲管道,能得到更積極的處理,沒想到引起這麼大的震動,給馬高、給同仁們添麻煩了,我很抱歉,這並非我的原意。
馬高已於我上班時間積極進入我房間修繕,成果也如上文所示。我剛剛試用,馬桶從未如此暢通,非常感謝。未來兩校也會有比較正式的住宿事務協商管道,已經在研擬配套方案,再次感謝大家。
至於馬桶中撈出的梳子,本來我還想解釋,這個會館中除了本校教員,還有馬高老師、有替代役、也開放旅客住宿,甚至這些人也能夠攜帶訪客。一把梳子便暗示是我(或者同室前任使用者)刻意(或不小心)丟進我的馬桶,這個指控恕我無法接受。那不僅不是我的梳子──而是我根本不用梳子。房間裡一把都找不到。同時也暗示了我用一個會被簡單打撈出的東西卡住馬桶,再上來呼天搶地,毫不在乎這個無法毀滅的證據?
況且,早於9/14上星期四,馬高便於我們上班時間進入修繕,一說是查看。那麼既然查看過,或者修繕過了,怎麼還能撈出一把梳子呢?有沒有比較可考的查看或修繕紀錄?我無法自證無罪,但也不想照單全收。只能說那並不是我的、也不是我掉落的梳子。但它確實被放在我馬桶的邊緣。直到我晚間回到宿舍,打開房門一股腥氣撲鼻。
It is still there. 它還在那。
我不知拿它如何是好。意思是修繕完畢,清出前人沒清出的物件,而由我負起善後義務?目前我把它裝進夾鏈袋中,若有較好的處理方式請告訴我。
最後,還是非常非常抱歉讓同仁面臨流離失所的處境。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我願意下學期開始獨自外宿。其實面對此次風波,我提過辭職,但校長不允。希望能換取馬高息怒,依然承諾同仁們有良好的住宿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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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恩,我想想,剛上台北時我也曾經這麼委屈過。那時就完全是自己的事,沒有被連坐,下作到動用同儕壓力:被教官刁難,明明沒錯(好啦如果制服沒繡學號算錯的話,那很多人都大錯特錯喔)但被有權者於體制內報復要記過。導師勸我去說情,教官要我寫悔過書。
我做了什麼呢?好像是八字真言:「傲慢無禮,目無法紀」前者是對他,後者是制服沒繡學號。隔天我拿著那張悔過書交給教官,走出教官室明明是一片燦爛的春日陽光,我卻覺得無比,無比齒冷。
那時家在很遠的地方,鞭長莫及。身旁的同學全是一群自詡聰明的文盲,民智未開。有的說:我也討厭他,拍拍。有的說:你自己不繡學號啊?怪我囉?
這件事和往後的許多事,漸漸鑄打我成為一個,不那麼信任一地紮實美好的人。偶像會蠟融,信仰會墜落。很長時間我足不出戶,拒絕所有可能通向失敗的社交,也厭惡無來由的壓制,非常敏於權力施展,像蘋果身上輕易留下痕跡。
所以我愛大學生活就是因為,沒有人會管你,就算那是因為沒有人真的在乎你。
這次不一樣的是,幹主業真的好累,如果沒有主業,不用備課改考卷吼學生,我可以無限上綱資訊轟炸周旋到底。但也有,我廿(嗶--)歲了,比17歲「應該」堅強很多很多了。而且,不夠堅強的時候,我對自己的社交能力比較有信心了,知道怎麼與人親善,就算不是為了向外求援。
錯就錯在,哈哈哈太迂蠢啦,對家島有過度美好打上柔焦的想像。就算行前早就有人提醒我,甚至有點像叮嚀我,我是來戰鬥的。結果這麼簡單就炸鍋。爸爸還是羽扇綸巾,彷彿可以聽到他中氣十足的哈哈笑:
「哈哈別把馬祖藍天白雲碧海晚霞微風美麗風情炸糊就好,一切待你回家去促膝長敘,祝平安順利。」
來,把〈家島〉的結尾再讀一次:(哪裡才是你的家?)誰說這裡(不)是我的家?
建構它就要解構它。
What a 家島。是我現在的座右銘。
2017年9月18日 星期一
鬧事系列:游泳池
剛放下紅色小背包,老師就來跟我說游泳池的老金毛如何說把帶隊老師當家長,請我要履行約束學童義務。我真的對溫和的老師說:那請他把12歲以下的自己擋住啊,我在下班時間的行動不是老師身份啊。
而且金毛的點還特別強調我們「超過半場,打擾到其他學校教課」「圍在一起說話,沒有來回游動」。如果我沒聽錯,還說要提報警告給教育局。還有先例呢,馬高學生已經被警告過了。
我直接說:他超討厭的。老師後來也溫和的摸摸鼻子,顯示不了了之。
剛剛把沖屎投書到馬祖兩大網媒:馬資網、馬祖日報,嚇到自己花容失色直嚷要神隱了。包含今天在群組裡家長對連坐懲罰的反彈,太可怕了啦戰場一次開恁多,敝校一定自覺家門不幸,招進了自走砲一名。
在從靈長類跨越往人類的過渡帶的八年級(國二)學生那裡,卻得到這樣的回饋:欸劉亦,你覺得游泳池怎樣?(明知故問,)翻白眼:BAD~~~搭配倒扁手勢。
他們說都看到我評價了,也跟著操傢伙上去給一顆星。「非暴力抗爭,非暴力抗爭。」我們如此定調。
而且金毛的點還特別強調我們「超過半場,打擾到其他學校教課」「圍在一起說話,沒有來回游動」。如果我沒聽錯,還說要提報警告給教育局。還有先例呢,馬高學生已經被警告過了。
我直接說:他超討厭的。老師後來也溫和的摸摸鼻子,顯示不了了之。
剛剛把沖屎投書到馬祖兩大網媒:馬資網、馬祖日報,嚇到自己花容失色直嚷要神隱了。包含今天在群組裡家長對連坐懲罰的反彈,太可怕了啦戰場一次開恁多,敝校一定自覺家門不幸,招進了自走砲一名。
在從靈長類跨越往人類的過渡帶的八年級(國二)學生那裡,卻得到這樣的回饋:欸劉亦,你覺得游泳池怎樣?(明知故問,)翻白眼:BAD~~~搭配倒扁手勢。
他們說都看到我評價了,也跟著操傢伙上去給一顆星。「非暴力抗爭,非暴力抗爭。」我們如此定調。
2017年9月17日 星期日
從李欣倫《以我為器》談到文學研究、文學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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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鳥咖啡 |
在這裡讀李欣倫的《以我為器》。不知道是作者本人功力增長(《有病》被林晴灣說「超難看的,不要亂推薦啦」),還是身邊孕婦潮來襲,我好像很能帶入她描述的狀態。被胎兒撕裂的肉身,受母職殖民的身份。
最敬業的是她作為學術和文字工作者,明明說語言無法攀緣的分娩疼痛,還是吐出一叢又一叢新鮮的譬喻來細細描述。社會太歌頌新生兒的聖潔、平安登陸的偉大,少有人真的告訴你,像作者懷孕時在高鐵上遇到的新手媽媽:
「真的很痛。痛到腰快斷了。痛到要死了。」
作者成為新手媽媽的第一個業績就是女兒。我很希望她多發展這個主題。母親以女性的肉身繁衍出下一個女性,可以預料若無意外,再一輪三十年後,換女兒成為在產檯上哭爹喊娘揍老公的身體,另一個承裝生命的器皿——值得嗎。時間過去,母與女的處境能有什麼改變。
這個以肉身護衛護衛肉身的肉身,能否隱喻什麼,指向什麼更宏大的社會意義?
被我嘲笑很久的高中傳教士實習女老師,看了我畫出的家庭關係圖,被留下的舍妹和家母,各自打來抱怨對方。她說,社會上比較多在處理兒子和父親母親的對立,但母親和女兒的關係比較少被探討。你可以這麼做......
還是我把後來讀的書塞到了她嘴巴裡?她怎麼可能有程度講出這種哲言睿語。
文學研究者李欣倫邊幫爸爸的病患掛號邊寫論文,邊幫女兒把屎把尿邊讀羅蘭巴特,阻止女兒掐死自己同時按下儲存檔案。提及楊佳嫻在研討會引用吳爾芙「自己的房間」分析張愛玲的作品。作者激賞,說她逃避女兒哭叫的廁所,正是她婚後產後,自己的房間。
我想文學離語言太近了,有時候會這麼一頭栽進自給自足、羊水包膜的語言世界,化身離地三吋無所不能的仙。彈指點撥,天地就翻山倒海。終究那只是一個小小世界。
文學研究又比作品本身更容易涉入這種危險。作品寫生命,研究卻以作品為生命,再繁殖更多語言。是摹本的摹本,樓閣的樓閣。所以這條路當然可以無限制的自我增生出更多話語,但反射的反射,最後只能模糊不清,分娩出一團骨肉模糊的語焉不詳。
--
但是李欣倫還是滿讓人不耐。不小心就把她拿來和天后賴香吟並陳,嗚好抱歉的高下立判!!!
劉淑貞寫黃錦樹的論文提到黃錦樹對「南方中文」的看法,我懶得翻原文喔來有機處理(記憶搪塞)一下:
不像北方持續活在中原世界裡,古典語言從未離開他們的日常生活,所以北方中文小說作者的文白夾雜渾然天成(莫言嗎);而南方,向來是中原文化的輻射地帶,又是近代輸入摩登的港口,語言被快速現代化。
如果要一套文學語言,就只能重新發明。而那往往走向過度精緻、雕琢的路數。(看那些「過度風格」或學術腔?)
我當然沒有(?)在說劉淑貞,也不會(?)是李欣倫。黃錦樹則自己說是南洋「破中文」。
我從沒想過我們的處境會這麼艱難,要從語言文字的曠野廢墟裡去建構一套,既可以包容口語讓當下現實不這麼隔膜,卻又沒那麼靠近口語讓當下現實有一層距離張望。
做得好的就登上能階摘下桂冠,直接變天后。凡人我們還在泥淖打滾。狠一點說,李欣倫也還在泥淖裡吧,這是她哺乳育嬰,把屎把尿,打滾的痕跡。
而且她已經先佔了一個優勢。算優勢嗎?持有一個比較寬容修辭濃麗的文類,散文。我之所以這麼對賴香吟擊節稱好,實在是她游刃有餘的兼顧了小說最重要(我認為啦)的故事情節,同時又能調度一套靜謐沉著的文字。
可以把她高高的擺上書架(與神主牌並列。咦為什麼神主牌會放在書架上),它會自己流瀉螢光,的那種程度。種種享受紛至沓來。可說是文學健達出奇蛋。
都是先給自己提個醒就對了。
我跟六年級(敝班)分享得獎喜悅,六年級靈長類:老師請客。
跟七年級分享,七年級人猿:叫什麼啊?我要去查。(害羞寫在黑板上)「你好怪喔......」你才怪咧!後來還講了一兩句泰語。「你真的好怪喔......」你才怪胎和草包咧。認真跟他們吵架。
刺鳥咖啡應該請我去演講吧?(認真)哈哈哈哈或者至少提供一年份免費帶書去讀哈哈哈哈哈哈臭不要臉。
2017年9月15日 星期五
如狼似虎
又到週末了!!!!!雀躍的小腳步連隔壁班導(我的指導老師aka女神)都看出來:「這麼開心?」她自從看到我疲累癱瘓在辦公桌前的窩囊貌,就叫我小白兔。誤闖叢林的小白兔。
小六生如狼似虎,惡人還須惡人磨。所以她的名言是:「他們精,就比他們更精;他們狠,就比他們更狠!」說完自己哈哈笑:「我都覺得自己好像流氓。」
老師昨天看到我:「聽說你今天發飆了?終於!」下班時向諸位前輩和菜鳥老師稟告:嗯,今天大吼大叫了。昨天改社習改到怒火攻心,這邊整題空白假裝沒看到,那邊三字「不知道」走位輕巧。今天就設定了「盛怒惡狠狠」情緒,本來向老師們取經還要砸習作的。
於是向老師預告:「今天又會大吼大叫。」她眼睛一亮:「那我要安靜來聽。」不要啦!我阻止。
「所以學校會突然有一間教室傳來打雷般的怒吼嗎?」老師說對啊,指了指隔壁的資深老師:每一次她在班上罵人,我們班也跟著安靜,太大聲了。所以我就跟她說,以後我不用罵人了。反正你在隔壁罵,我們班也會嚇到。
老師你要不要坐這
晚餐又吃牛肉麵,一進門就被招過去:老師你要不要坐這?我:......我有教你們嗎?他們看起來有點受傷:吼,老師你都忘記!原來是剛升七年級。我說一星期只有45分鐘哪記得起來全班啦。然後膽怯第二問:......我已經在你們班大吼大叫過了嗎?
他們雲淡風輕:有啊,你對那個誰誰誰生氣。我:......為什麼啊?他們:因為你說自己考不好又在那哭哭啼啼。
哇,我好狠喔。
上了國中有什麼不一樣嗎?功課好多喔,每天有十樣。他們趕六點半補習。還要補習?補什麼?數學和英文。不補怎麼可以,以後還是要考試啊,不然台灣學生不用補習嗎?
也是要啦,但是...很難嗎?很難,尤其是社會。——你屁。好啦,哪科難,免費給你問。
全部。
好啦,我沒辦法拯救地球,清空地獄。但我知道16年國教如他們,還是有升學壓力,因為他們問:老師你七大領域每一項都及格嗎?我:呃,我領縣長獎畢業的。他們:每一個都甲以上嗎?我:呃,除了體育可能是甲,因為你們知道我是過靜兒嘛,其它都優吧......
(好啦來啦我教啦,雖然可能淪為聊天。但這是他們第二個需求——)
更渴望成年人好好聽他們說說話。不管是夢話或屁話。我真的會好好接下他們每一個話頭。愈往高年級、人數愈少,又愈有成效。其實渴望訴說,或者只是渴望有人聆聽。
想起我青少年時,也好喜歡年輕老師,想在他們旁邊。當時不知道,但今天覺得就是想知道他們知道什麼、為什麼出現在這邊、經歷了什麼我14歲還毫無概念的事。更重要的是想被看見,想得到肯定吧。
道別後去做我例行公事,躺在公園看星星,滑手機。晃去吃冰又被學生捕獲。......你們是我學生嗎?我大吼大叫過了嗎?六誠的我還不認識,但在他們班幾乎不生氣,除了老師aka我女神自稱馴獸師管治優美,也因為星期五是我最少課的一天,送完我班去游泳就覺得下班了,連麥克風都忘記帶。
劼哥和另外兩個小男生就纏著我,陪我一起去吃冰,此起彼落互不相讓要告訴我新的事,告訴我什麼什麼秘密,雖然也只是誰又喜歡誰之類無聊的戀情,我問那請問都說喜歡之後要幹嘛?劼哥:「不知道。」哈哈哈到後來是滿煩的啦,但都比應付多話長輩輕鬆八百倍。
今天在學校改完聯絡簿我心已經飄向遠方到可以在教室導師桌前哼歌的程度,無視他們換泳裝掀天的鬧哄哄,問說明天還要去游泳嗎?我也要去。劼哥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小幫手的馬俊剛剛在公園跟我說,為了不被爸爸帶去北竿練球,拿我當擋箭牌:我們老師難得一起去游泳欸!
那群貼身護衛還押著我去買泳衣。據說隔壁班也有一大群人要去,劼哥反覆提醒我:一點半喔老師。你沒來我會打給你喔。
下午他藉家族偏頭痛的理由,早退掉他最討厭的老師的國語文競賽培訓,而且拿到我的手機(劉亦老師,不然你留個電話給他,這樣他自己在家有什麼事能跟你聯絡)。
寫下手機時就想:可惡,被將一軍了。
他們雲淡風輕:有啊,你對那個誰誰誰生氣。我:......為什麼啊?他們:因為你說自己考不好又在那哭哭啼啼。
哇,我好狠喔。
上了國中有什麼不一樣嗎?功課好多喔,每天有十樣。他們趕六點半補習。還要補習?補什麼?數學和英文。不補怎麼可以,以後還是要考試啊,不然台灣學生不用補習嗎?
也是要啦,但是...很難嗎?很難,尤其是社會。——你屁。好啦,哪科難,免費給你問。
全部。
好啦,我沒辦法拯救地球,清空地獄。但我知道16年國教如他們,還是有升學壓力,因為他們問:老師你七大領域每一項都及格嗎?我:呃,我領縣長獎畢業的。他們:每一個都甲以上嗎?我:呃,除了體育可能是甲,因為你們知道我是過靜兒嘛,其它都優吧......
(好啦來啦我教啦,雖然可能淪為聊天。但這是他們第二個需求——)
更渴望成年人好好聽他們說說話。不管是夢話或屁話。我真的會好好接下他們每一個話頭。愈往高年級、人數愈少,又愈有成效。其實渴望訴說,或者只是渴望有人聆聽。
想起我青少年時,也好喜歡年輕老師,想在他們旁邊。當時不知道,但今天覺得就是想知道他們知道什麼、為什麼出現在這邊、經歷了什麼我14歲還毫無概念的事。更重要的是想被看見,想得到肯定吧。
道別後去做我例行公事,躺在公園看星星,滑手機。晃去吃冰又被學生捕獲。......你們是我學生嗎?我大吼大叫過了嗎?六誠的我還不認識,但在他們班幾乎不生氣,除了老師aka我女神自稱馴獸師管治優美,也因為星期五是我最少課的一天,送完我班去游泳就覺得下班了,連麥克風都忘記帶。
劼哥和另外兩個小男生就纏著我,陪我一起去吃冰,此起彼落互不相讓要告訴我新的事,告訴我什麼什麼秘密,雖然也只是誰又喜歡誰之類無聊的戀情,我問那請問都說喜歡之後要幹嘛?劼哥:「不知道。」哈哈哈到後來是滿煩的啦,但都比應付多話長輩輕鬆八百倍。
今天在學校改完聯絡簿我心已經飄向遠方到可以在教室導師桌前哼歌的程度,無視他們換泳裝掀天的鬧哄哄,問說明天還要去游泳嗎?我也要去。劼哥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小幫手的馬俊剛剛在公園跟我說,為了不被爸爸帶去北竿練球,拿我當擋箭牌:我們老師難得一起去游泳欸!
那群貼身護衛還押著我去買泳衣。據說隔壁班也有一大群人要去,劼哥反覆提醒我:一點半喔老師。你沒來我會打給你喔。
下午他藉家族偏頭痛的理由,早退掉他最討厭的老師的國語文競賽培訓,而且拿到我的手機(劉亦老師,不然你留個電話給他,這樣他自己在家有什麼事能跟你聯絡)。
寫下手機時就想:可惡,被將一軍了。
〈家島(2017)〉
〈家島(2017)〉
起初只是海。無邊無際的海,海上泛著蜃影似的油光,像城市正午公車遲遲不來,望眼欲穿的柏油路面。像阿姨親切招呼著,你只想趁通勤的最後一段路盡情恍神而凝視的,早餐煎台上光線妖異的扭曲。好小一次你來,手持V8盛行,跟著一窩臭呼呼的阿兵哥搭船,聞著一整個晚上的船油廢氣,不知欲嘔了好幾次,幸虧沒有真正吐出來。
終究吐出來的,都是能吐出來的。
離島間移動的漁船快艇,在瘋狂海面上震動跳躍。想躲在冷氣船艙,吐意卻沒心情跟你捉迷藏。一整杯碼頭邊的西瓜汁不過濾,沾親帶故和虎皮蛋糕捲一起灘在腳邊。外婆也沒忍住,那童叟無欺的餿,就讓海風帶走。
回趟家,真遠。
●
外婆早不住這了。還是許多同輩問我:回外婆家?回馬祖嗎?辛苦了。不由分說。我都要一次次按捺白眼耐心解釋:我外婆早就搬來台灣了,民國60年的事了。全家。現在沒有一個人還住島上了。心裡嫌以外婆的鄉音:惱死了。
這是外婆的故鄉。上頭人一口福州語。維基百科說是「閩東語的一種方言」、「長樂口音的福州語」。我從沒去過長樂,但名字真好聽,像永生不滅的樂土,在海那邊。身分證翻過來,也是祖籍的那邊。海那邊的人曾和我爭論,什麼「馬祖話」?就說是「福州話」。我想到也有人不承認「台灣話」,說那就是「閩南語」。我回他,你知道嗎?我沒讀過書的外婆竟會講「淪陷」二字。淪陷的在那邊;自由的,在這邊。這種特殊用語的存在,能不能證明我們,也獨立於什麼呢?
國中的歷史老師,是土生土長的台灣女性。大家不愛聽她上課,只想辦法逗她玩。有次突然說起,那是她聽過最柔軟美麗的語言。她當場一句「凍淤噥」,我電光石火,頭皮震顫。相應地,彷彿走進她設下的煙雨迷濛的靜好裡。不,還是她刻意矯作起聲音?或是我擅自膨脹了鄉愁?對於遠方,我們總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她問:你們猜,這是什麼意思?全班靜默之中,只有我熟極而流答以:下雨了。
●
在這之前,我從來也不覺得這語言哪裡柔軟美麗。我更常聽到它被使用於大吼大叫、爭執是非。外婆站在一樓叫我們「吃飯──」罵我們「該打──」或跺地威嚇狗「去──」,如此實用取向,在藝術層次自然顧不得甕聲甕氣,吳儂軟語了吧。
以前小孩整座島亂竄亂玩,外婆在山丘另一邊家門口飽氣一呼,那是獅吼功啊,失傳已久的。近來外婆年事已高,狗早就不理會她虛弱的威嚇。中壢龍岡的馬祖新村就在外婆家咫尺之遙,經過一座龍岡圓環可抵達。眷村改建成文青風格的電影院,我常去那裡待一整天。但外婆腿腳不力,電影是她還在島上的日子時,早早屬於年輕人的玩意兒了。而且,馬祖新村與外婆的歷史又是銜接不上的。那是駐守馬祖的將領家屬遷播後方的去處。不是我們這種漁民百姓之家的宅邸。
外公在我出生那年去世,等於我沒有真正認識過他。聽說外公外婆兩人個性剛直,脾氣倔強不相上下,相聚時要嘛無言以對,要嘛冷語相向。但你要一個童養媳怎麼跟老公舉案齊眉呢?日子都難過。只繪聲繪影聽過媽媽轉述,外公想要的時候,倆人才會同床。其它時候,外婆跟一家五個小孩共擠在西莒田沃村,半山丘那小小間,勉強搭蓋出來的兩層樓房。冬天東北季風冷啊,小島上颳著咆哮著,廁所又在黑黝黝屋外頭,大家都憋著。誰尿床誰就等著被外婆一隻大腳踢下床。
語言再美,都只像穿鑿附會。不能餵飽肚子,也不能綴飾生活。
●
馬祖並不是柔情的島嶼。雖然多年前我曾經這樣寫。馬祖毋寧是悲情的島嶼,她的身世早早教人遺忘。她被扦插在各種偉岸的巨人頭上,飄搖款擺。她的名字源自女神媽祖,讓討海人能在心裡望鄉。起火的村落會蓋起祝融廟,大水的村莊會蓋起龍王廟;海上的人返岸後,深知海的諱莫如深,他們需要女神在傳說裡時時替他們守望。
有人說馬祖一串散落在閩江口外的珍珠,但對我而言,它不是誰的珠寶首飾,不需替誰錦上添花──它是娥蘇拉筆下的地海世界,有海盜、異人、神鬼。只是政權嘴裡嚷嚷著大字寫成的故事,把島嶼用戰役重新宰割,小小的海陷落成國界。她從安靜守望的默娘,被迫攜戈戴甲,一臉迷彩。從自己的中心,被推去作「國之北疆」,鎮守山河前線。
●
升國三的暑假前,媽媽哭倒在音響旁,放著她青春時代的老歌。爸爸那邊、我講閩南話的阿嬤過世,卻拒絕她作為「媳婦」的致意。她聲稱回馬祖只想一個人去散心,卻不知是不放心還是怕寂寞,連哄帶拐把我們都一併帶去。她曾說過一件我早就忘記的往事。大概已是爸媽緊繃到臨界點,像所有離婚夫妻,把艱難丟給孩子,讓他們在你面前宣誓效忠:爸爸媽媽你要跟誰?爸爸媽媽你比較愛誰?我只是癟嘴哭。最後問年幼的我,家在哪裡?終於撬出一個超齡的回答,「……媽媽在的地方就是家。」
現在的我不信這個答案。爸媽總能造出令他們滿意的歷史,回頭裹挾你相信。控制現在的人,能控制過去。
然而超齡的代價是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兒童期,你得照顧媽媽這隻巨嬰。巨嬰漸漸老了,我把她放在家裡,看看雙手,自己漸漸成為巨嬰。
彷彿代替走不動的外婆、走不了的媽媽,後來的我憑著成績單,離開家鄉。去過倫敦、去過巴黎,日記上我寫:我開始想家了,但還不想回家。獨自求學而後工作,超過十年,的確是受到逃家的推力驅使。我用不回家來抗拒那個互相嘶吼、冷戰的家。我曾經輕言承諾過媽媽,而媽媽試圖換取了我記憶的家。
家在哪呢?穿梭在城市快意的冷氣團中,有時我會自問。有時也險險在異域街頭,聖潔的陽光下午,會一陣恍惚,不明所以,落淚的衝動。
●
島的每一個盡頭都是海。
母親和外婆的故居在西莒島。我都這樣介紹:那是離島的離島。台灣人勉強聽過南竿、北竿。對他們來說那是戰利品,是收集了前往幾個離島的星星。當過兵的可能聽過東引。甚至近幾年連東莒都因苦苓住過的福正沙灘、浪漫的藍眼淚而廣為人知。但誰知道東莒西邊的海岸線就能眺望、船程十分鐘的西莒島呢?
大學畢業旅行我搭機回去,帶著同學一起。這票人有志一同,沒有跟上以中心自居的泰國大團,我說不行、還是得去玩,這是個儀式。福至心靈,他們說要拜訪我的家鄉。
為了拜訪離島的離島,我們轉乘又轉乘。
多年前返鄉經驗提醒,聰明吞服止吐藥,卻還是壓不住。西莒島上什麼也沒有了。人都四面八方散盡。駐軍裁撤後,商業活動幾乎停擺。外婆隔壁,是直銷業舉世罕有的雙皇冠大使。多年前在荒寥的田沃村修葺起高高樓房,聳立在斜向的山坡上。那堪稱華美的祖厝,標示的是不忘本吧?都是從離島出去的孩子。過了幾年無人聞問,依然要斑駁,那紅漆就只剩下寒傖。
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不,這裡連長城都不曾存在過。只是海風獵獵,幾百年這樣狠狠的颳。國界設下後,漁獲交易中斷,只剩島嶼內需,怎麼足夠?邊陲的意義在相對於中心,中心一出現,邊陲所有的資源:青年才俊、三朝元老……都要連根拔起,受到磁吸,向心捲去。邊陲從來只是,春風不度的玉門關。這裡的一切都太薄弱,無法紮根。海風一吹,不知飄向何方。
我帶朋友搭車,前往據說媽媽阿姨年輕時常混的「西莒西門町」。什麼地方?就是陰暗天井通道裡,幾戶靠港人家,賣點生活雜物、擺幾台本島被淘汰的大型電動。港邊汽笛聲悠悠,還是被我們遇到一班整隊等船,也許是放假回台的軍人。那些比海濤還洶湧的身體底下,那個汗臭。
但我還是滲出血絲那樣酸楚的傷感,一點點的依戀著這裡。
畢竟全車只有我能用很差勁,但當地人一聽明白遂把你當自己人笑顏逐開的馬祖話問候,和計程車司機搭腔。他們會問我哪家的?我就照著小時候練得清楚的:西莒田沃村典清家。有時候他們還能喊出仍在世的外婆,卻是我沒聽過的名諱。大概是個鄰里間稱呼的小名吧?我就忖度著把它帶回去叫外婆,讓她衝著我一臉由著你吧,受不了但寵寵地笑。
外婆年輕時以幫阿兵哥洗滌、縫補軍服賺取家用,在石屋內開撞球場。如今早已紋理漫漶,人去樓空。顧店的大阿姨人美,常被臨時學幾句馬祖話的阿兵哥搭訕,至今仍是畫重點的必學關鍵句:「小姐你呀正,我請你看電影?」
外公靠海吃海,要出海打漁。外婆料理魚時,都要放一盆冷水在旁,一面手沾冷水一面喊燙剝除剛起鍋的魚骨,讓家人吃魚時不必將魚翻面,以免觸了討海人「翻船」的霉頭。我聽媽轉述一愣一愣,問那為什麼現在外婆不這樣做了?五短玲瓏的外婆給我的印象一直是粗手粗腳的,還真想瞧瞧這絕技啊。媽給了個神回覆:「現在我們家還有人在捕魚嗎?」
●
故居在石板小徑的半途,作為門板的木材已泛白歪斜。舅婆還沒過世前,隔壁還有人住。小時候我曾在山腰的漫畫出租店借了好幾本《靈異教師神眉》,穿梭在挨擠蹲坐著的阿兵哥之間。我永遠也不能體會他們的寂寞與騷動了。我的身體是不適格的身體,國家淘汰棄置了。我沒有抽到金馬獎、不會被派駐到遙遠的國之北疆,捏著話筒,聽女友沙沙的聲音在海的那一頭跟你提分手。小時候我曾經多麼盼望長大,多想離家,在天濛濛的清晨獨自出發到遠方。
只是那時怎會懂得,遠方也可能空無一物。
這次再回去,出租店已經人去樓空,木板招牌的紅漆字斑駁,像坐看敗落的耆宿。目睹時光的傾圮,聽見風化的聲音。
●
七二九大停電那夜,台灣島陷在突發的恐慌中,悶熱和恐懼像只壓力鍋,僅僅一絲孔隙就要爆炸。同樣的夜空之下,海的這頭我們正無知無覺,坐在起伏的丘頂,迎著山風咖滋咖滋啃著舅婆特製,手作醃西瓜白。一條一條薄瑩透光的瓤邊,漬進加醋加糖的甜水裡,童年微酸微甜。
童年不知遺失在哪了。從我立誓離家開始?時代竟然跨過長輩常拿來玩笑的民國100年。大學畢業前夕,前途未卜。每個晚上我們都在看海。一手啤酒,一手可樂。博奕公投鬧得正大,南竿麵店桌上還能看到「海歸馬青」,海外歸鄉馬祖青年。東莒茶飲店的老闆娘在我搬出老本行,對博奕進行非正式訪調時,反問我:「你贊成嗎?……如果我只想要賺錢,為什麼要搬回馬祖?」
月明星稀,大家高談夢想,交換秘密。偶爾跟著無邊無際的浪刷聲慷慨激昂。課堂上的大詞:正義、公平、民主……多麼合身,好拿來自我標榜。可是瑞氣千條的詞後往往是萬丈虛空。看膩了教授們聲嘶力竭,很早就背逃學院開始工作。
那些詞,跟家一樣空洞。我早已對那些巧言令色謹小慎微。
有人卻在這裡堅持。
儘管這些海岸看起來這麼將就,默默就吞沒了多少人。有人國仇家恨,有人有志難伸。好像是我第一次覺得,這裡可以是家,不是遠方。所有在此處的人都為了更好的生活而啟程、離開。少數不是的,如老闆娘,如我守在村腳下的樂光舅舅。我想念他用紅糟醃漬的多刺小魚,想起他提早放棄的人生。他守著田沃村下小小的雜貨店,我在那第一次吃了甜滋滋的義美小羊羹。
但我又如何去定奪別人放棄了什麼?樂光舅舅用他頑固守著荒村的人生,老闆娘用離開又回來,共同告訴我一些事情。一些關於夢、或者家的秘密。
有些人也許只要有海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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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和舅舅都自嘲是海峽人。2000~2008年,橫越我整個青春期。海峽風向詭譎,「太平洋加蓋論」讓海峽人都炸鍋。我不太懂。我忘記他們是小島來的人,曾經要宵禁、用黑布蒙住窗戶內的燈火,曾經要用特別發行的貨幣,到本島來要受刁難。我忘記他們涓滴匯流進台灣當代種種身世中,是多麼人微言輕、蚍蜉撼樹的,第「N+1種歷史」。
台北整潔清涼的捷運上,廣播有國語、閩南語、客家語和英語;鐵路東部列車上有原住民語。據說母語運動也在小小島上如火如荼的復興,但我不知道成績。畢竟一個早已不被家庭拿來當第一語言使用的語言,光是在教科書在考卷上出現,能不能真的再造一個語族?我不敢說。
我到很久之後才能設身處地,明白他們的擔憂。看著外婆頭髮花白,突然意識到舌尖不能輪轉自如外婆的語言,是何等羞恥的罪過。這是我之所以為我的礦脈,每一顆語音都是我存在的證詞。卻不能和外婆坐下來和她閒話家常。反倒她常配合我們,開口說「馬祖國語」。但不用來談論她的童年、她年邁的心境、她收藏一生的許多秘密。我用標準「國語」和媽媽吵架、向爸爸討錢,也用「國語」向外婆撒嬌。爸爸的閩南語、媽媽的閩東語,在我身上都已口齒不清。
中華民國固有疆域,還包含偌大的西藏、新疆,五族共和,背誦過課本所謂漢滿蒙回藏苗傜……小小的馬祖列島何足掛齒?但倘若如此,「國之北疆」又從何說起?這個「國」搖搖欲墜,我在上面看到海峽一家人的擔憂。我的世代則有風生水起的「台派」,他們拒絕老人僵固綑綁的「中華民國」,大聲疾呼台澎建國──沒有馬祖。金馬是法理上的軟肋,務必快刀斬亂麻,驅之而後快。
兔死狗烹。我已很久沒這麼憤怒。需要你時,命令你武裝,捧你作山河前線,要你毋忘在莒。現在用完了,世代交替,我們就不認你了:你本來就是那邊的。這本就是場不美麗的誤會,醒於多麼痛的領悟。
我一向不喜歡從國軍士官退役下來的舅舅,整天吶喊中華民國對不起他。但在這立場上,我難得與他一致。有時這自暴自棄的念頭會想:何妨呢?就去做海峽人吧。那我就是海峽人的後裔。千百年前沒有國界的人們自由穿梭,唯有季風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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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小學六年級時,外公外婆舉家遷至台灣。外公一生歷經大風大浪,曾見過日軍登岸施暴,再三強調子孫不得嫁娶日本人。在這荒僻的小島。最後當了半輩子漁夫的他,死在台灣也葬在台灣。在離海很遠的地方。
媽曾說山村聽不到海,但借住親戚海邊村莊,聽著一簇簇溫柔的浪花,就能很快睡去。在暈眩的船上,她也要我們想像成這是安穩的子宮,在羊水中漂浮。對海的子女而言,這是他們最大的歸宿,最直覺的家的想像吧。外公在那樣的荒郊野嶺聽著唧唧蟲鳴,仰看月光,恐怕還是寂寞吧。
外公走後,和他僵持一輩子的外婆,每個清晨都要先聽一遍據說是請巫祝「召喚」外公的錄音帶。錄聲已雜音斑斑,裡頭高聲呼喊的語言淒涼哀絕,我們誰也聽不懂;但外婆聽過一次流一次淚,才順著天光走到市場買菜買肉買早餐,等我們這些晚睡晚起的晚輩迷迷糊糊從樓上走下來。
現在外婆走不動了,見到她的第一句都是,連菜街都沒去了,袂行嘍。
媽媽問她身後事,外婆說:不敢火葬,怕痛。我們都失笑,人都過去了,還怕什麼痛呢?去年媽媽拿了一大筆錢幫外婆選了福地,蓋了陰宅。據說風水好,能福蔭子孫。外公和外婆還能合葬。生前的歡喜冤家,身後還要吵吵鬧鬧。也許這就是童養媳最後所能認定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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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讀地圖,發現台灣也只是一座島。外婆的人生、媽媽的人生,百轉千回,撕肝裂肺,都只不過是從島到島的旅程。
我討厭離島這個詞、討厭方言這個詞。我希望誰也不是誰的本島,那就誰也不是誰的離島。沒有中心,就沒有邊陲。方言之誕生,來自於中央標準的建構。那是誰的標準?總不是我們的。
表姊懷孕了,是外婆的第四代。四代同堂的老奶奶。買回去冰豆花和熱騰騰的晚餐。外婆又搶先聲明:我不餓,吃飽了,你們吃就好。然後埋頭猛吃她自己煮的一大碗白飯,或者舀一兩匙糖水意思意思。我們好說歹說,不要裝客氣啦來吃,還是推三阻四。要說是疼愛兒孫也是,但表姊形容得傳神:就是童養媳心態作祟。
活這麼久,還直說要你小舅舅也娶老婆了我才能走。近幾年眼看無望,也不說了。都當阿祖,四代同堂了,還是自覺「借住兒子家裡」,由他供著吃住,就得看他臉色。舅舅發怒翻桌外婆也只能站到一旁流淚。夫死從子。
有一次帶著網路上結交的一位台中來的退休老師,現在幫市政府作調查採訪,相約來外婆家。本來外婆還侷促要見陌生人,一見面打招呼發現能用鄉音交談,遂聊開來了。除了舅舅又下樓作梗,大放厥詞,我很久沒看到外婆這麼眉開眼笑,用母語暢聊著,她的小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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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離婚很久了。爸爸在亮島服役兩年,那還是他這一生最燦爛的回憶之一,常常戴著亮島帽,和他的班長排長相約喝茶。他說那時母豬賽貂蟬。不,家母不是那隻母豬,他們的故事從兩人都在台灣時才開始發展,也在台灣破碎。島承載故事,島聆聽故事。島不干涉,但是島以沉默的隔絕,或者資源的吸納,改變了人行走的軌跡。最後相撞出我,一名容易暈船的海峽後裔,一個很想在某個年紀以前回到馬祖一居,充當我沒有服役的那年。一名也能自豪的海歸馬青。
媽媽和外婆,當初追逐更好的生活離開島,來到更新、更大的島上,也的確開展過不一樣的生活。也愛,也恨過。
從小島到大島,爸和媽曾在島上建立了一個家。但那個堅固的家後來煙消雲散了。硝煙中我離開,卻不知何去何從。這個示範不太正面,至今我仍在探求:那我也應該建立自己的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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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過遠方。我長長復長長的流浪。也回去過各種名目上的家。無不塵埃瀰漫,蛛網覆蓋。從島到島的旅程上,我明白家的不可信,家的苦痛、家的虛妄。像等待一班遲遲不來的公車,冒著蜃氣的柏油路面。追求一座固著的家,也許只是討海人的一種執念,以為媽祖總在轉身的岸上守望;以為刻舟就能求劍。
外婆和媽媽只是沒有意識到同一種方法在世代上的極限?外婆能用童養媳的悲哀,等來一個老得其所,兒孫滿堂。但媽一生汲汲營營,波浪裡追逐島,搖動中建造家。仍然氣力耗盡,淪為波臣。
畢業旅行後我寫下:歌手說離開你是我旅行的意義,跟你們同行就是我旅行的意義。
也許,也許追尋就是我該賦予家的意義。也許從島到島就是我的命運。家就像一座島,來程顛沛流離,抵達時空無一物,即使它曾經許諾你千金。但對躍動的心而言,島永遠只供暫歇,航行才是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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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近一年來不只一次慫恿外婆,一起跟我回馬祖好嗎?怎麼不回馬祖住啊?外婆可能聽出我的潛台詞了可能沒有,真的只是頭好暈、走都走不動了,回馬祖幹嘛?我只是好想問外婆,難道馬祖不是你的家嗎?看外婆坐在門口路邊凝視人來人往,深刻皺紋裡漸漸蒙上白翳的眼珠,我惱自己竟然這麼晚才讀懂她也有潛台詞,像祖孫間才能會意的頑皮眨眼:
誰說這裡不是我的家?
(本篇價值1萬6千5百元,請鼓掌)
2017年9月14日 星期四
〈地海〉
〈地海〉
我們前後把臉書的封面照片換成同一張,發現壓縮後的圖片損壞了解析度,事物在晦暗中的輪廓變得模糊--一群人圍坐在碼頭邊,還有人躺下。夜幕已經完全降下來了,路燈權充篝火。那一天海上生明月,但明月在畫面之外。遠處一艘小舟,燈火如豆。是冒夜出海,或是戴月而歸?
那是北竿塘岐村旁的海岸。在馬祖提離海的距離總不太有意義,因為到處離海都這麼近。那也是島的定義。
大學的畢業旅行,有一團自詡中心的同學套裝行程遊泰國。沒有人通知我。很合理,那年我晝伏夜出,幾乎不上課。被丟包的不只我,還有零零散散其他人。交好的收集起來,就是我大學的人際網絡。有人當然是很有個性地拒絕了中心,但相同的是都期待一場旅行。
說是儀式吧,也是,沒離開總覺得沒長大。但更像找個藉口,糾集平常各自天涯的好友們齊聚一堂,來去遠方。為了去哪裡一度焦頭爛額,不知誰福至心靈,脫口而出:為什麼不去你的故鄉?我還沒意識過來:桃園?中壢?大安區?她說:--馬祖!
我們就動身了。還替我編出口號,上了價值:逆流而上,去追溯你的大江大海。
順著遊客最尋常的路線,我堅持搭機--而非乘兒時蒙上陰影的輪船--抵達南竿。租了幾輛機車,住進在台灣聯絡好的民宿,其餘時間漫山遍野地走。太陽最毒辣時,海水都能蒸乾,我們就有志一同打道回府,毋須多言。在民宿床上看吊扇旋轉,聽海濤沖刷。睡不著就湊過去另一床,壓低聲音聊天,偶爾發現手機轉換到中國移動,得互喊小心,電話撥通就是漫遊。
我們就是一群漫遊者。老實說同班三年,我並不真懂他們,不懂為什麼願意留在我身邊。有一個因憂鬱症反覆休學的男孩,最後選擇不來。我到很久以後才聽他悠悠說起,留在台灣,是為了處理男友意外過世的後事。
時過境遷,已經雲淡風輕。
但身在其中時,所有愛恨都很龐大。大學彷彿青春的最後一站,總有人提醒:就放肆的玩吧。畢業以後,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了。畢業以後,就是綁約終生的勞動倫理。在這天翻地覆的時代,仍有工作、婚姻、繁衍……標舉一面面旗幟,狂風裡飄揚,逗引你奪取。如此前現代,好像唸的書統統可以棄若敝屣。馬克思說了什麼?他說的東西本身才是真正「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
因此對我而言,這趟旅行,真像祭奠。為我想阻止自己淪落成異化的齒輪而不能,為我沒有明證說服自己還能寫下去的才華,致意,默哀。望著海,我不確定同學們看到了什麼,但浩渺大海,在我眼中是無盡茫然。
吃紅糟炒飯時,無意在餐廳的玻璃桌墊下看見一張號召「海歸馬青」的傳單。博奕議題剛剛吵完,澎湖投下了反對票,但馬祖贊成。它分析博奕產業入主,受益者是誰?周邊土地也許能升值,但整體居民真能雨露均霑嗎?誰來承受後繼的外部成本?娓娓道來,擲地有聲,是我在知識養成中最喜歡的說帖。但讓我怔忡良久的,還是那四個字:海歸馬青。
東莒島上,遇見從台灣回來開飲料店的老闆娘,見獵心喜,偷偷做起田野訪調。我問,你滿意公投結果嗎?她反問:你贊成嗎?……如果只是為了賺錢,我幹嘛搬回來?
多年後,我們這群人或多或少做了逃兵。有人考研究所升學,為延後進入社會;有人二話不說去上班,為了脫離家庭。我則找事裝忙,謝絕任何對生涯的督促。我不知道馬祖起了多少作用,但每個人都令我放心:我們仍在網路上爭執詩評,用交換日記跨越整座台灣,辯難愛情的真諦。在人生中做決定,並努力賦予決定意義。就算有人閃婚,我大概也只會想,啊好想知道你怎麼看破紅塵,想來總有曲折的不宣之秘。
就像我們在島嶼那幾天,拎著酒瓶就在海岸邊躺下,眼裡話語裡全是星星。課堂上的公理正義,都是遙不可及,又微不足道的事情。這世界上能由我鎮守的何其稀少,就是我交往的人、旅行的地方,它們留下的痕跡,形塑我對待世界的態度,促成我突如其來的決心……這個時間裡層層蛻去,千迴百轉,我終於成為的,我。
我很喜歡作家娥蘇拉勒瑰恩的《地海》系列,咒術與魔法師,從海洋遙遠的島嶼,乘著季風而來,探詢宇宙秘藏的奧義與真理。我好像小說裡單薄的年輕巫師,裝作老成,真摯地相信愛或者夢。
故事裡巫師老了,統馭魔法界,他的小島從此不再是小島。遊客四面八方,千山萬水,踏破門檻也要一探究竟。馬祖列島就是一座地海,它沒有巫師,但它有海盜,有神話,有歷史。誰自稱中心,就順道定義了誰是邊陲,告訴你誰的故事是不值得聽的。
我珍惜強勢版本之外的版本。人人都留在台灣賺錢,有人偏要海歸馬青。朋友們深刻的靈魂,是我們少數人之間的獨得之喜。把海島住成永不漂移的陸地,才只好含淚擁抱固著;何不把追尋本身當成船舶的目的地?洋流與季風的系統裡,流動才是常態。
大江大海不是承襲別人的歷史。是一起吹過的風,到過的地方,說過的話。比手畫腳,介紹我遙遠的家鄉。圍坐在一起,如果願意,也可以躺下。是我之所以成為我的滾滾洪流。
島嶼炙熱的海洋,以為跨過去我們就長大了。但長大真是一趟漫長的畢業旅行。戴月而歸是家,冒夜出航才是我。從馬祖回來後,大家再四面八方散去,繼續張望世界,試圖證明自己。
證明自己,有魔法。
(這篇價值三萬,請鼓掌。)
2017年9月13日 星期三
累成一朵櫛瓜花
我本身怎麼樣?累成一朵櫛瓜花。這是國語第二課的難詞,明天聽考會考!
因為有教國中歷史,被邀(ㄌㄧㄡˊ)下來參加七年級親師會,稍微不爽但轉念想能預習其他老師的說法、和面對家長的壓力,覺得也還好。我是不是比想像的向學很多?到場後竟然有列入時數,真是喜出望外。
向林晴灣提出二選一:要嘛你允許我開打,要嘛你頂替我代課完一年。我到底幹嘛來服役,被這群矮人長官戲耍!林晴灣說:「只是因為你比較有堅持,所以想得多一點會比較累而已。」好會安慰人喔。把船票取消了。
六點改完作業搭便車匆匆下山吃了麵再爬上來,要講解我都怎麼上課。天知道都在罵人啊,和羞辱他們程度很差。
我上星期得知他們實質實施了十二年國教,但不知道實施範圍之廣:只要拿到畢業證書,就能免試入學社區高中,也就是四鄉五島八方雲集而來的馬祖高中。
要不拿到畢業、只拿到修業證書也很難,七大領域要有四個及格。坐我旁邊的校長說了,綜合、健體、藝文是一定及格的,剩下的語數社自,起碼要及格一項。
就算只拿到修業證書,也不打緊,你還是能考試入學。
這讓我很掙扎,究竟該不該把他們當成準考生來趕進度壓榨?我很想把辯論搬來國二,一定更精彩。但作為社會一科的三分之一,我每星期只有寶貴的一節45分鐘。
國中部輔導老師好厲害,她這樣抓住比他們子女也許更渙散的家長:「我都說我的課,會考不考,但人生會考。」完美的文案,高手在人間。
剛剛劼哥騎他輪子戲劇厚的風火輪追上下山的我,我問他大家是怎麼了?從五年級就是這樣嗎?他說,他們對好欺負的老師都這樣。
被當成好欺負的老師是好事嗎。
校長在我話前話後都顯了顯擺我的學歷,我當然也是羞怯地接受了。校長說很開心能夠聘到劉亦老師,想必能帶給孩子不一樣的視野......
多希望能配得上校長口中的劉老師。
畢竟我對劼哥說:不然我明天就拿棍子去班上好了。
PS為了省晚餐錢,跟學校搭伙,但代價是要配合學校的課後夜間留校計畫,幫忙盯落後學生的作業完成與秩序。無所不用其極想逼死我嗎!但一聽有加班費(晚餐時間)和鐘點(夜間加成),就半推半就跟一群羅漢腳老師一起上了。你到底是多缺錢?我聽到自己問。
經驗匱乏
每天都被挑戰,天天都是我的Challenge.チャレンジ.巧連智。
我可不可以明目張膽的偏袒可愛的學生?訓練有素的貫徹職務,拿捏得當的師生親善,甚至是那適可而止、逼近藝術的課堂屁話。發話裡有與老師搭話的渴望,不是射後不理亂潑垃圾。
壓制會不會也有好處?起碼讓學生一視同仁能得到均等的施教。我當然知道齊頭式平等,但學期在走進度要有,把時間花在大呼小叫你閉嘴妳夠了,不是反而犧牲嗷嗷待哺,已準備好吸收你精心備課,榨出濃稠精華的「好學生」?
好,就算沒有進度,我到底該向誰求助「他們」「此刻」「最需要」「學習」的是什麼?可能最需要後面的受詞,也不見得是學習呢。體制是最最保守的路了,可是也是最最基礎的路。至少在電競選手這種夢想前面......
幸好友人已經答應來島做現場問答,合十感恩。毛頭們就不要給我又集體網咖。沒有「天賦」,要展現「偏好」,就拿出證據說服我!
且反覆自問,我還是不能眼睜睜讓斷手斷腳的字、遍地「然候」的文章出去。或者這又是被自己的視閾洗腦?何必文從字順,何妨魯魚亥豕?就——到底要退到多底?一直追問「有必要嗎」換來的也可能是兩手空空。時間過去,一片虛無。
好啦我也可以不要任重道遠,以為自己哪位。去去去,全部給我進馬高,現在就一直玩一直玩。把問題留給你們(可憐的)高中老師來拉拔。
我到底該做什麼?哪部分緊收要求?哪部分隨心所欲?外?浩?如何高壓懷柔?哪裡張哪裡弛?毫無頭緒。
發現心裡有寬大的體制外教育理想,操作的典範卻還是只有少數的選項:兇啊罵啊威嚇,罰寫啊留校啊不准下課。結果論的話,就是掉到島嶼邊緣,沒有網子接住他。
說句不客氣的話,也許他們不能跟森林小學的孩子相提並論?據說我的班,去年親師座談,來不到十組家長。那該如何分擔失能的家?老實說我的愛還很少很少,沒有強大到,可以包容所有孩子的匱乏、不足。無論表現的是散漫或者火爆,欺騙我乃至欺負我......
經驗匱乏會讓匱乏經驗得以傳承。不是說他們,是我自己。
2017年9月12日 星期二
體罰是一種誘惑
我必須承認,對我而言,體罰是一種誘惑。
我每天都花10~20分鐘猶豫,等一下就抄一根棍子,殺雞來儆猴。
可是一回神又覺得天哪我還是人類嗎。打下去很輕鬆,但一切就灰飛煙滅。
不想覆述太多細節,有時很讓我灰心。上次這麼倦怠、絕望,大概已經是為了做業績之類的事了吧。
但有時他們又會突然變成聽得懂人話的智能生物,好好的撿垃圾,不亂踢亂丟。
然後又突然集體變人猿,搶奪別人的木球桿,拿窗簾綁帶來打地球儀當陀螺旋轉。教室又一片狼藉。
昨天讓我大哭的學生,今天願意跟我聊天。我很努力擺脫覺得讀書最重要的觀念,但我也真心希望他告訴我除了「當電競選手」以外的夢想。
可是能說什麼,這座島的土地和資源一樣貧瘠。我設想他能跟我說:植物學家、馬祖文史工作者......無疑是複製一套「體制外菁英」的藍圖。
不是不能畫,而是我不能要求他,荒漠裡開出這株奇花。
今天是劼哥生日,非常貼心的記得我的交代,「老師,你是綠茶無糖多冰對吧?」我說嗚嗚我喜歡劼哥,馬上抱他。中午他跟討厭的字音字形老師練習完,我邀他一起回教室。路上跟他合照。沒想到他很上相。
可惜教室地板還是被我抓到一條漏網的吸管套,違背白紙黑字投影出來的生日請客特別規範。明天還是要說,以後飲料不准出現了。訂規矩總是很煩。
不過劼哥生日快樂。
2017年9月11日 星期一
宿舍第一次會議(好像也是最後一次)
宿舍在馬祖高中的介壽老師們終於齊聚一堂,好好清算在群組裡抱怨的設備問題。光是會議成功集結就挺有建設性的,抱怨雖然爽而門檻低,但也改變不了什麼。
但聽說這是第一場,幾年來來去去,最資深的老師好像也只有剛滿一年的租期。過去一年他們沒有任何會議,只有線上群組,再面對單一窗口。馬高的對口,就像所有行政組織的下級一樣,只對他上級負責,倦怠消極,隨便應付,說多了還會不耐煩。
這次起因在以往的管理費100元,突然公告要改收500。雖然500衡量馬祖租金也算很低,但這連一紙文書都沒有,就傳傳訊息要暴增四倍,起碼對我們提出的修繕意見有積極一點的態度吧?
以前老師們被摸頭:寄人籬下就忍氣吞聲,有什麼損壞自己掏腰包解決。有的想說捱過就算了,遷出時反被馬高控訴是用壞設備的元兇。
發現卡在一個制度的凹槽:馬高是國立的,島上唯一的國立教育機構,地方政府管不動。我們的住宿費規定只限用現金繳交。雖然有個人收據,但帳目去哪了?這筆錢真的有回饋到我們自己身上嗎?
變成他們坐地起價,我們還無處伸冤,得小心翼翼看我們主任、校長,能不能代替我們跟馬高疏通疏通。還不能太苛刻喔,因為馬高隨時可以不讓我們住宿啊,畢竟敝校自己的校舍仍在興建,當初他們的協議也不知怎麼打的,有沒有文件留下。還是像這座島的一般作風:人情政治,裙帶關係,家族勢力,有交情點個頭就算許了。
當然不能這樣啊,我說我來投書。其實也很想當負責統整意見和代表「溝通」的窗口,但班務還沒很上手,「你們也知道我班上很多小天使、小可愛」我說,所以只能先婉拒。不然我的本科專業是什麼?不就是(撕開臂膀布條)特級搞事者(噴出蟠龍數條和金光輝煌)——嗎?
開會一完,我就飛也似的摸黑搶最後一碗水果冰了。並且回來認認真真的不備課。
2017年9月9日 星期六
我心中有一種大膽
林晴灣說她喜歡爬山時不說話,心臟砰砰跳的感覺。我喜歡汗濕衣衫,風吹過水份蒸發,帶走熱量的爽。
汗液份量很多,應該也是以前討厭運動的理由,覺得很麻煩。
今天從山隴(介壽)挑戰走到鐵板(仁愛)*1,南竿島跨村落的健行。騎車上班的同事都用「瘋子」的眼神看我。但我心中有一種膽大叫林晴灣,中午起床把補給(吐司和水果和水)帶滿,沒什麼好怕的。
像馬祖少女們說:「這裡的路,怎麼走到最後都會連在一起。」怎麼走都會有路的,「迷路的話,回頭就好了。」我喜歡這種明確的操作指南。
當然一上路就會怪馬祖為什麼要這麼崎嶇顛簸,每一段都是向陽好漢坡,陡峭黃泉路。到候車亭看壁畫,嗯,「只有」七站。
為什麼馬祖不能像澎湖一樣乖乖的長出平坦的路面?外郊就像嘉南平原靠海的風光,走在馬公甚至忘記自己在一座比台灣小得多的島上。(難怪台澎總是連成一氣呀)
但我猜馬祖會跟你說:我就是我,獨一無二的我。
*1 每個村落根本都有自己的名字,可惡,我以後只用本名了,中華民國取的爛名字漸漸丟掉,謝謝。
戰地風光
島上三所國中小:中正、仁愛、介壽,名字都四維八德軍民一家得非常怪奇。多希望它們就一直只是自己的:馬港、鐵板、山隴......。
迷彩是傷痕,戰地風光是傷痕。
但來到這裡的人,對著標語爽朗的笑。
藍眼淚是觀光的破口,老實說我很感動,但應該還能有其它。
(所以我每兩堂課都會提醒一遍:馬祖有被日本統治過嗎?我們讀的這些,全都是台灣的歷史。讀進去,就認同了它看待歷史的角度。馬祖應不應該有自己看待歷史的角度?我認為要。)
另一座受此待遇的島叫綠島。大哥變成卡通圖騰,大學生環了島成長儀式結束,記得的就剩蔚藍、無菌的海。
海洋碧濤萬頃,可以吃掉所有東西。
2017年9月8日 星期五
還沒想到要上什麼
還沒想到明天國語要上什麼......隔壁班跟他們班導說,劉亦老師「很溫柔」。
我想不見得是描述性別氣質,而真的是每天經過導師時間和第一堂永恆的導班國語課,我已差不多昏厥。之後都只能用麥克風輔助氣音說話。
我的夥伴兼導師,隔壁班導問我早上吃什麼,「蘋果和一杯拿鐵。」我說早上吃不下,早餐店的又不健康。老師們眾口一聲:吃太養生了啦!男生要多吃點!
在台灣我應該會眼神飄開,以徹底的置若罔聞回應。但在這很感動姐姐們的關懷。同事間相處融洽,或者說我還沒什麼時間跟他們感受到相處間的不融洽。有時候聽到他們用閩東語討論事情,也想脖子伸長三尺過去說:我聽得懂喔——
坐在泡泡紙上寫信時,想到我應該要先設定要把朋友們帶成什麼樣的狀態,換言之我的目的是什麼,才可以好好回頭檢視手段吧?發現只有兩個堅持:1.覺得學校是好玩的地方,2.維持基本的學習義務,包含不打擾上課、不缺交作業。
嗯,我只做了後者。是說前者他們看起來都很能找到樂趣啊......
和思考經過我之後,他們能成為什麼樣的大人。能不能替他們看見,十年後的他們會變成什麼人?跟上線做的事一模一樣啊,而這向來是我的弱項。不能否認現在的恨意大到來一個想揍爆一雙(開玩笑的啦),很難平心靜氣下來看,哇老師已經看到你變成一個很有自信、能管控自己脾氣的大人囉(連我都不能欸。)
或者有自信的告訴他:把課本讀進去就對了!超有用的!學習就對了!我頂多只能貧弱的解釋,學了呢也不見得有用,但是不學呢一定什麼用都沒有。
回宿舍的路上,也真的訪談了宿舍區前的馬高學生,來來替我想想,你們12歲時都在想什麼?為什麼,不、寫、作、業?來自東引的兩個男生說不寫作業算小事吧,我們都拿鋼筋和鑽頭打架。那怎麼樣能讓你們寫呢?沉吟半晌。好,那有沒有哪個老師讓你們有正面評價,到今天都還記得?是很兇的嗎?沒有耶,應該說是,嗯......先把規則說好,也不用太兇(有原則的?)
對,有原則的。
就算把我留到半夜一點,老師自己在前面趴著睡覺了,我還是照玩我的,不理他。
下午開會,主任報告時,老師們自己也是肆無忌憚的竊竊私語,偶爾也會忘記身在教務會議。如果主任這時出言制止,那我們這群為人師表,不就跟每天在班上被我們規勸、警告、怒罵、懲罰的學生一樣了嗎?既然人人如此,不分師生,那又何必在那道貌岸然,覺得自己是宙斯,坐在天庭裡,一切都應該順心如意地和平起來?
本來只是想抱怨想不到要上什麼......真真是文思泉湧。每天都好怕賴床遲到,然後就焦慮到礙難入睡。還是想不到早餐吃什麼,但的確應該多吃一點,用丹田的力量同這世界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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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莊馥嫣給我的影片,突然對多次畫他們家庭狀況為重點的自己感到可恥。他們要的只是想被人愛。誰不是呢,只是手段精緻或者粗糙的區別而已。
需要的只不過是信心,只不過是舞台。我大可不必在度秒如年的台上待這麼久的。
今天上國中部的課,他們說他們不用考試啊,只要有意願升學,幾乎都能保送馬高,「有C也無所謂。」說會考。這跟從國一就擔任升學好手,礙於只活一次單向道而不能戳破濃密溫層窺看他者的我,無疑當頭棒喝。
那表示,我在這裡殷殷備課,把我那些「上不完了上不完了」的趕課老師當作榜樣,根本是拜錯偶像。
走回我班的路上,覺得我真的不必在那妄自尊大,我自己又記得任何一個小學老師多少?幾近於零。前青春期根本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好像是到青春期,隨著賀爾蒙,大腦才開始沸騰運轉。
如果島上難得的,實質實施了12年國教,那我們這些課,都拿來玩樂也無所謂吧。就像走上非實業家道路的我,不能看著別人滿天全金條的物質生活興嘆;不能看著隔壁班導神乎其技指揮、馴服如上駟的朋友們興嘆。
下午帶低年級寫作業,我鐘點到底是要賺多多?OK反正一從舊會議室離開,完全蹦跳看到我班寶貝啊,至少每個都是聽得懂人話的人!
隔壁班導把朋友當成小孩,但我想把他們當作大人。就算,就算會受一點點折磨委屈,他們的小孩病又反覆發作。但我也是個幼稚鬼,火冒三丈、喋喋不休、投機取巧,哪一件惡事不會做?但就是無傷大雅的小奸小惡構成了我,與同儕一起繞過老師監督才叫有趣。
雖然我是比較好靜的人啦......很容易符合對刻板好小孩的印象。但發現翻白眼能當成好靜者的髒話後,也休想阻止我了。
莊馥嫣說要給自己時間,她回頭看實習日誌,也是兩個月後才漸漸上手。這些類同業友人初期也都天天哭著上班,哭著下班呢。真真是不寂寞的。
剛剛打給學生媽媽,已經是連續第二天了。聽得出來媽媽是用心教育的。而我完全能理解,開始進入青春期的男生,會用憤怒取代過去的愛哭。所以衝突也是必然的。我只是還不知道怎麼替他造出一個安全的環境,讓他知道聰明人更有率領的責任嗎?總之讓他更相信自己十年後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男孩。
莊馥嫣的囉嗦也很有價值,他說我們太當慣好學生了,習於找碴、看做不好的地方,但其實他們都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真的,今天國習全班未缺交,完全值得大書特書起立鼓掌給予最敬禮三鞠躬。
除此之外現在只想總有一天要實踐準時下班の野望!掰逋!
老師,你會不會回來?
剛剛又到山隴公園納涼,雙胞胎翔翔浩浩,和功課最好的智多星劼哥,跨著腳踏車一直圍著我。
路燈下分不太清楚他們,總之其中一人說:
「老師,你只教一年嗎?」
對啊!
「老師,你為什麼不再多教一年?」
我是一年一聘的啊。
「老師,那你明年再來嘛!」
哈哈,但我想回去唸研究所耶。
「蛤~老師,不要啦!那你還會再回來嗎?」
為什麼這麼快就問這種傷感情的問題?我會哭喔。(最近有本書叫「老師,你會不會回來」光讀標題就要哭了)
可是你們怎麼這麼愛我?
「老師,因為你是我遇過最好的老師啊!」
怎麼說呢?我好開心喔,給我一點信心。
「因為因為你會聽我們說話,而且你會跟我們聊天,也對我們很好,也很溫柔。」
真的嗎,我以為我很兇耶?很多人應該討厭我吧?
「哪會啊,你跟OO老師比已經好太多了!」
「老師你加入我們勁爆六年級啦!」
什麼?群組?我才不要!我要下班!我要備課啦!
「老師,那你會回來嗎?」
(怎麼又跳回這)
你們可以來台灣找我啊。還是你們上高中,我再來馬高當老師?高中生比較聽得懂我的話。
「好啊!那老師你有去過其它離島嗎?」「老師,你會陪我們去畢旅嗎?」......
他們甚至拒絕其它,據說也是我學生但我不認識,直呼我名諱的狗小孩「翔翔浩浩,來玩踢罐子啦~劼哥來玩踢罐子啦~劉亦,來玩踢罐子啦~」
「不要,我想跟老師聊天。」
而且他們開啟話題是左一句右一句:「老師,你到底幾歲啊?」「老師,你是不是大學剛畢業?」「老師,你看起來好像高中生。」
被哄得心花怒放,我把他們作勢抓起來說:你們嘴最甜最可愛了,難怪大家都喜歡翔翔浩浩!
他們還:「我們是說真的!」
歡喜自肥,舒心活血,消除一週業障,故誌之。
再吵架
我是個依賴語言的人:憎恨團康遊戲。朋友相聚的時候,能不能不要打牌?時間沒有貧瘠到值得殺吧。也不要桌遊好不?因為討厭輸。能不能好好聊天就好?聊天沒有輸贏。而且只要狀態許可,一定可以聊到水乳交融,聊到心有靈犀,聊到一眼萬年!(但也因此對語言不靈敏的人較無耐心,sorry囉)
大部分時間也相信,語言能帶領我們找到比較良善的價值。可能在同溫層裡有一點失望了,但今天看到小六朋友們在指揮下「來,來吵架。」嚴厲警告後,也完全沒有踩到人身攻擊的紅線,我感到非常快適。辯論這項技能從此能夠取代指爪、髒話,成為武器。就算罵街也可以比較文明的形式。就像馬薇薇說的:辯論是我唯一可以全方位的噁心對方而不挨揍的活動。可以陪他們很久。
浩浩翔翔劼哥拒絕踢罐子,圍繞我聊天時,嗓門最大的那女生也隔著人頭問我:「老師,我們什麼時候再吵架?」
2017年9月6日 星期三
千手千眼
我對於狀態「*苗*頭不對」(這個詞錯太久了吧,大家都不幫我圈起來要我訂正,嗚)的判定很簡單,就是:我不快樂。而且可見的將來也沒有快樂的可能。
自嘲是當兵,但分明就不是,我是自願來的。林晴灣說,課可以不備,但不能不喜歡馬祖的生活。
是的,初衷,我不是來這和學生苦苦相逼,粗糙地感覺到不快樂的。這樣的師生關係、這樣的教育環境,和我檢討的上一世代又有什麼區別呢?
林晴灣說,帶導最棒的是沒人干涉你,你可以慢慢實驗摸索。打造一個馬祖小種籽也沒人能怎麼樣,大不了把我汰換(求之不得?)「還有兩百多天讓你試!」老老實實地打出來發現兩百多天並不很長耶。而且,這是我個人的教育實驗,自始至終都是。沒人強迫我怎麼對待學生,但也表示我必須成為其他老師質疑時的防護牆,替我的班擋去不能看見他們的好、而用量產標準緊箍的微詞。
教務會議說我們是南竿施測平均分數最低的學校。欸,我在台灣不就認真的嘲笑過「分數最高又如何?」了嗎,怎麼身在局中就忘得一乾二淨?為什麼不是評比最快樂、最有空間去探索我是誰呢。
老實說,把一個班丟給一個級任老師,真的是殘忍的事。真的好想變成觀世音,千手千眼探觸他們的心,一一去相處,變成好姐妹和兄弟。而我只是為了簡便,痛苦的繁衍出更多、更細、煩瑣如牛毛的規定......
2017年9月5日 星期二
老師是我的筆友
應該沒有說過,我趁家母不在家時,偷偷去搬了三年份的國中聯絡簿出來。
一直留著乃是裡頭太多片刻,憤怒和老師筆戰的,耍賤與老師相互譏刺的,家母還要出來打圓場,偶爾撩到談興,貼了三大張便條貼發回來,當成留言板在交換日記的......
對,那三年就是我收藏最完整的交換日記。最忠貞的筆友不是哪個好姐妹,而就是老師。照片影像什麼的固然是人生重要切面的證據,但只有看自己如何操語言起來抒情表意,吐槽酸諷,才真正眺望自己從遠處航行過來,一路的軌跡原來風景如許。
因為好奇盟盟,刻意訂購讓她怒不可遏的《學飛的盟盟》,倒看出朱天心阿姨的誠實與深情。可笑之處不多,但還是能想像1.現在的謝海盟只想整庫書燒掉,故而不可能再版了快收藏之;2.若非朱天心是台灣重要作家,讀者到底何必關切這個,雖然木訥害羞、嚮往自然,但老實也跟一般孩子無異的稚子成長側記?並能一刷再刷(趁盟盟長成前)
看到她每一個反應,都像從娘胎來就裹挾著如來大智慧似的天人合一,彷彿若有光。
那我現在做的無異是讓這些靈魂再蒙塵,未及老去便天人五衰。即使我知道到這把年紀,雖然外島已比本島的規制減少許多,但大抵不脫教育體制渴望他們成為的,一個個人狀矩形。
但實際上我又能跟他們多聊什麼呢?好吧,我會的也就是過度精緻的文明與教養那一套。也許他們真的有我應付不來的繁瑣知識,啊,比方那天小老師滑溜的魚板。
可我一再想起國中時為何也常覺得老師「無聊」,其一自然是導師必須謹記板著面孔,維持不需訓話、我們自然馴服的緊繃態度;其二是,那天我隨意翻開,老師在十多年前我的聯絡簿上就白紙黑字的寫了,
老實說,你們知道的太少。談書、談電影,大多數人要嘛一聲沒興趣要嘛一臉沒興趣。到後來我也倦了,就專心把課上完吧,不再去想如何引發你們的興趣了......。
大概是這樣我憑記憶打的畢竟聯絡簿沒有隨我飄洋過海來。還有老師曾經坦承她的兩難:
我們班就像一艘熱氣球。眼看要升空了,但下面的人還不想上來。我該怎麼辦?該死命拉下面的人起來,還是把上面的人丟幾個下去?
我已經來到比老師當年更長的年紀(沒錯掐指一算,她好年輕就帶我們了),終於,也許可以跟她平起平坐,成為理想的聊伴。但是聰穎如我,還是需要這麼長一段時間摸索、熟成,何況是這群孩子?
而熱氣球,讀書時自然可以厲聲批判,為什麼非得談放棄才能成就,什麼又是你想打造的高度與成功?但今天身在現場,發現老師哪有那麼多迴旋餘地,就是被瑣事追著跑。前面的老師沒有選擇的成為大保姆,到我手上也不會一夕成人。你閉嘴聽話照辦,對我就是能準時下班——不,無酬加班但可以早點走的恩賜。
畢業後返校,能明顯察覺老師不如對我們那樣,對她的第二屆充滿期待與熱情了,即使表現的同樣是嚴厲要求,努力不苟言笑。
我不知道老師還是不是那樣認真的把學生當成筆友?或者甚至連這點程度都剛好沒有了。如果老師不再那樣熱忱執筆回應,像她說的把回應我的聯絡簿當成教師生活中難得的放鬆,那麼我全然可以理解。
只是,有點難過罷了。
氣到想逃走
氣到只想逃走,不想看到他們鬼吼鬼叫,「勞~勞~」嗷嗷的臉。老實說我的雷厲風行也就只打算維持這兩個星期,來一年何必徒勞無功的佔用我自己毫無加班費的時間?只是想立威罷了。我可以翻山越嶺去另個村莊,去牛角、去復興,在難得的獨立書店待半天。何必反覆遞送,催促錯字訂正,收回又發下兩三遍,為那不肯修改的半句話,即使上課已經耳提面命磨破嘴多次;如果家人不當老師的教育後盾,先替孩子的作業把關。
這兩個星期結束後,看他們是發現老師百密一疏,腦洞有之,決定鑽營,有恃無恐;還是真的風行草偃,做成習慣,按時交作業,好好把誇張的國字訂正完畢。
爸爸送我離台前一天約我吃飯,提到工作的事,說起了人性「人要是沒有別人來管,要他自律,就會懶、就會散啊。」彷彿本能。對,偷懶本就是天性,尤其在看不到自己追尋的意義之前。
氣到整個人都委靡了。到底為什麼讓我帶班?每個人都喜歡科任英文老師,吉米吉米的叫,跑到辦公室找他親暱聊天,對我倒不置可否,好像還不確定我到底算和善還是機車。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被迫寫作業訂正錯字,我被迫成為機車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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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的隔壁班班導看我留了今天唯一一個學生,來問我:「是不是覺得自己像誤闖叢林的小白兔?」我哭喪著臉看著她:嗯。聊到後來,她說沒事啦,我相信你可以撐過去的。
是啊,連我這把歲數都這麼需要受到信任,把它當成鼓勵,而不是「當不好?留校!」那我如何能複製這套便宜行事,去便宜我的學生?只因為她帶我1人,而我帶21人嗎?
2017年9月4日 星期一
氣到頭皮發麻
小胖子交來的回條用紙補過,他說「老師我這裡弄髒了,我把它貼起來」勾選的是「不克參加」。我百忙中看一眼,只是略略奇怪,簽名俱在,怎麼會有家長放棄補救教學?
「不參加?為什麼?要寫原因啊。」
「要寫原因喔?喔。」抽身想走。
「你是要自己寫嗎?不行,回去給爸媽寫,今天算缺交。我要打給爸媽,問他們為什麼。」
他一聽到就,「喔好吧」,一副急著要把不克參加改為可以參加的樣子。我這時才意會過來他是自己勾了不參加,憋著無力控制秩序,連續兩堂導班課的火,走下辦公室呆坐良久,決定打電話給媽媽。
「媽媽,我還發現一件事。他的補救教學回條,是勾結不克參加?」
「我勾參加啊,還有簽名。他在家就一直跟我說不想參加。」
氣到頭皮發麻。看我好欺負嗎?我真的超級不想管秩序、檢查作業、訂正發還、再收上來登記分數......光是教學本業都要調整,迎合他們數位世代愛用投影機上課的喜好,如何讓他們不聊天,又能吸收連我都搞不清重點在哪的課文可能會考的部分。
就,什麼對他們才是好的?有可能現在不會自我管理,突然有一天就學會了嗎?小學教育到底要給孩子什麼?如果是自動自發,靠老師耳提面命、賞善罰惡有用嗎?
喔,好想放生他們喔......好累......等一下還要去聽他們背詩......煩死了.......
--
嗨大家,今天第一次留校了。不背完唐詩(是暑假作業)的朋友們要留校背完,再背不起來就罰抄。結果不小心就變這樣了。朋友的爸爸還來門外等,我把他晾了半小時以上才過去招呼,也算是個小洩憤。
以前班導也是把我們留晚留出名的。整排教室,永遠提供最後一盞燈。補習班還要為了我們班特別再留下來補考。訓導主任則會到班上慰問,老師你太認真囉。
國中時代表學校參加朗讀比賽,中午我要留下來向朗讀專門的老師練習。有一次在導辦後排,水泥牆和重重的後窗中間,地上還有青苔、車前草......老師急急過來,說著說著突然哭了,語無倫次的說委屈。
其實我跟老師素昧平生,她沒有上我任何一堂課,只是剛好從它校轉來,有朗讀指導經驗,我就跟她有了午餐的約會。那一次讓我看見老師突如其來的脆弱。只是我搞不清她的委屈來自同事、還是學生......?
我只是手足無措愣在當場,想如果擁抱老師合宜嗎?老師紅著眼收乾眼淚,課程也就若無其事地繼續。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記掛老師紛亂突然的眼淚,搞不清發生什麼事。但今天我好像可以體會,那根本也不需要什麼具體的理由。你的導班不聽你聲聲語重心長管秩序,特別吵的那個抓到旁邊疏通,跟你說「你的課很無聊」(我就沒認真學數位教材,也是事實。)
或者就是什麼事情忘記上黑板提醒啦,這些小動物,yeah理所當然的不會幫你記得,還以能集體瞞天過海為樂。掃把不夠,叫老師;課本弄髒,找老師;可以裝水嗎?問老師;可以裝第二碗嗎?問老師。
最好這種直升機隨行保姆教育可以照顧出負責任的小孩咧。
課本不見我害你的嗎?自己想辦法找同學印啊(同學不借我~)香蕉有剩不會吃掉嗎?(老師誰誰誰沒吃~)
很想找那個眉毛很漂亮的姐妹好好哭泣,他一定懂得。我忽然這樣覺得。
這種教育把師生置於利益衝突的兩方,抓你犯錯和不被你抓到犯錯,進行永恆的,徒勞的追趕......
但我還無辦法,只能先展現老師說到做到的意志,再慢慢鬆綁。隔壁班導說她以前都陪朋友留到幾點就幾點啊,但後來真的太累了。朋友們知道她說到做到,所以立了「不得參加畢旅」的缺交額度限制後,所有朋友都被管得乖乖的。
真是令人肅然起敬啊......
2017年9月3日 星期日
養兒方知父母恩來著?
今天到馬港看了一下書,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旁邊講話很慢的馬高男生也不在意,等了我一早上結果我只顧睡和翻書。來來去去都是小學生在後面電腦打電動發出咯咯笑聲,不然就是很像軍人出來放風,只想頹坐滑手機,偶爾也有上進讀空英,一臉漠然的年輕男生。
這期聯合文學在講校刊。很可惜我當年的高中母校不是文風鼎盛的年代。能在知識和文學裡長大真好。那些各校社團聯合的圓圈圖裡,總也沒有馬祖的蹤跡。不知道島上唯一一所高中的少男少女怎麼過的?住在這裡,卻不是很輕易能介入他們生活。
老是想回憶起自己的12歲、13歲、14歲在想什麼?好像漸漸開始要變成牙尖嘴利的賤人了。考試無往不利,以為就是無所不知。想談戀愛,不知從何談起。畢竟連年輕的班導都要提醒我們,酸橘子。
其實也不能怪她,怪那些作風保守的老師。整個環境已經使她不得不跟著把每一頭學生當牛牽好。想當老師?簽下賣靈魂契。40個躁動的青少年是多大的負擔。她能硬碰硬陪我們走完三年,非常非常了不起。
也是當時年輕如她,才有體力能做到。常常星期還沒結束,週成績單(羅列幾百遍數字)就下來了,聯絡簿一件該交代的事都沒落。這特技啊,我開學週一點點瑣事就毛都記不起來,看著桌上十張便條紙發呆,快被搞死。
我這是怎麼了?養兒方知父母恩來著?
童偉格評黃崇凱的《文藝春秋》,提到一個社會學者的看法。所有人的經驗都是二手的,沒有所謂單純的視覺聽覺感官構成的經驗。我們,所有人,都活在前輩,尤其是已死去的人,編織出來的意義之網裡。
厲害的思想家就是,根本不用什麼論據,我就覺得他爸的這說法,或換我教授的用語「洞見」,太對了。
又忍不住反身一下,我能為這群小孩,織起什麼樣的意義之網呢?
窗外竟然下起雨來,不知道明天往東莒的船會不會開。台北人搭捷運逛東區,馬祖人搭船逛東莒。大概是這樣的概念?
2017年9月2日 星期六
長大,是有驚無險的事
1.
對了,你們知道全台灣安麗最強的陳婉芬雙皇冠大使,是我外婆的鄰居嗎?西莒島田沃村半山腰,大概十年前把房子改建,新修紅漆,竟然繼續保留木頭材質(我記得),沒有全部水泥改建。
如果她能善用影響力,替馬祖爭取更多資源和能見度,那我提議把馬港媽祖的臉換成她一段時間!
2.
我喜歡的作家說,有時候前輩留下的(文化)遺產是需要一番努力才能繼承的。我覺得,家也是需要一番努力才能回來的。比如經濟獨立、課題分離,等等長大的勇氣。
3.
到哪個角落都會看到學生,週末躲在宿舍好了,以免做壞事被發現。
去年也有一個T大法律的老師來代課。今年他回去讀研了,據說開學日還有回來學校看學生。他跟馬祖沒有任何淵源,純粹是渴望一個空檔,就決定休學來long stay。
回頭想,到底遇到了哪個可以算是重大影響我的老師?小學階段還真的沒有,都是一些老到不行的體罰妖怪,其實就算到高中,仍然不乏把學生當上個世紀產物在壓制、威迫的老師。
當然,還有教官,科科。大學入學週,聽教官很有自知之明的說:「你不想要我出現時,我就不會出現。」叫好之餘想那高中被教官羞辱是怎樣?為什麼不乾脆全部掃除這些不用出現的餘孽?當然,當時還不知道是餘孽。
長大,真是有驚無險的事。
4.
照片是我學生。射程涵蓋六年級、七年級、八年級如我,大概學校全部的青少年都會認識我。他們游完泳,從珠螺走回馬港,我在圖書館看完書睡完覺,一起等車回介壽。
2017年9月1日 星期五
擺暝之邀約
OMG!!!!!! 下午有個不認識的同事傳賴給我,說她爸是家母的同學,聽說我在馬祖當老師,家人剛好來,要一起吃晚餐,於是就邀請我。我也竟然去了,哈哈哈,如果不在介壽村就要拒絕的因為雙腳走不過去,怕生症也微微作祟。
結果就被請了一桌閩東好料,我朝思暮想,但都因一客太貴而沒吃的紅糟炒飯,還有汆燙淡菜!鮮美!小捲,蚵仔蛋,外婆也會做的炸魚排。
其他客人也是在馬祖各島的老師們。我們班的數學老師兼教務組長,就是我在澎湖迷路時接到他的電話,他老婆從家母的母校,西莒敬恆國中小,暫時借調南竿。
他生了三個寶寶,小姐妹超級疼愛最小的軟綿綿白泡泡的弟弟。我問:為了生男生嗎?太太越過他秒回:當然啊!原來一脈單傳,還有香火壓力。這樣也好,聽說南竿這屆幼兒園畢業只剩40個小朋友,三所小學四個班級要搶。(是的本校是敝島績效最大校,一個年級有兩班),他算是增產報島。
家母同學,林叔叔民69離島,民96回島。故鄉西莒待三年,其餘時間都在南竿。
重點來了哈哈哈哈,他說你看過我們的「擺暝」嗎?我沒有,我超想看的!他說你元宵節來西莒。為什麼不能在南竿看?他說只有西莒還保留最傳統的陣列,為了湊齊人數甚至放棄了一定要男丁的傳統,替代役、女生都可以入列了。
「你要是想要也可以進去呀!不用只在旁邊拍攝。」
「我要我要! !我也有很多朋友想要! !」
所以我就是想問有誰元宵節想來離島的離島一起~~擺暝呢?
每天都有好多好多心得想分享!
每天都有好多好多心得想分享!
1.
晚上在澳口認識一個講話很慢的馬高男生。本來心裡是瞧不起他說不讀大學,要留在這接爸媽的水果店(和一棟出租房子)。但後來他才略略提到他有癲癇,爸媽不放心他自己出去。只是對世界也的確一片模糊,不管是西邊中國大陸,或者東邊台灣島,對他而言似乎都不吸引人。
我導班的小六男孩不作聲,但剛剛揮棒跑步,滿身大汗還熱得像火球的他,也一點感覺不出來有什麼非得離開的衝動。不過上課時也有人說長大一定要離開這裡啊,這裡好無聊。
我那時這麼想離開家的衝動是什麼?除了家很可怕,我對外面世界的想像如此純淨透明,五彩繽紛。以致後來夢碎得狼狽。但能那樣張望世界,夢寐出走,不是很棒很棒的事嗎?怎麼會心甘情願一輩子待在這裡?國小到國中到高中,在同一個村落同一個山頭。
最遠,也不過翻越一座山丘。
不過看了他們在這麼好的海風夜晚打球,不分年級不分班級,好像也不分村落,半個島的小孩在這裡尖叫跳躍,爬上石頭字體聊天,媽媽來找還戀戀不捨。好像有一點點能夠理解,也許離開並不一定都是最好的決定。
2.
初次上六年級另一班的社會,在大嗓門婆和過動男孩中間,下課有一個「眉毛很漂亮的男生」若無其事經過,我說你眉毛有修嗎?他說「沒有啊我知道很好看」有種感覺叫作姐妹,他眉清目秀的程度以後絕對變大妖孽。
同學在旁邊嘲笑他是GAY,他當然要否認,可能差點按捺不住插腰白眼。我累癱坐著但不忘聲援:是GAY又怎樣?他馬上回嗆:對啊是GAY又怎樣?我說我會去大遊行,我每年都會去。今年要不要一起?
他說:可以牽你的手嗎?
我:這樣我朋友會笑我吃太嫩了。
後來我指定他當小老師。下課後其他面目一片模糊的小朋友追著我問:老師老師你幾歲,老師你有女朋友嗎?我說我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老師那你有交過女朋友嗎?我說下課囉掰掰,修眉問那有交過男朋友嗎。我笑而不答推門離去。
嗯,會有點辛苦喔。但你是毫無問題的。甚至連非常親切帶我的班導,也有一點迂迴,卻仍是表示「希望他能夠多展現陽剛,以免被罵娘娘腔」讓我暗中失望。
老師說他很會說話,是我們學校演講比賽代表,現在在受訓。我說嗯感覺得出來。心裡想就是因為環境如此,我們才被迫很早很早熟,然後要聰明得很快很快啊。
3.
大直男國二學生,我的另一位小老師,除了硬要加入我和講話很慢男生的話題,然後硬要打斷人家羅曼史說:你講完沒啊?很慢欸。我滑手機還被抓包:劉亦你在幹嘛?人家在講話!我說我等他講完一次聽嘛(??)
下午打籃球,晚上又打棒球,還很認真的教了常被誤認為體育老師、但其實大學體育重修兩次的社會老師我滑「魚板」(滑板的一種),超難我不懂這世界,但他說30秒就會了,前腳擺動得熟極而流。
總之就是大噴汗大嗓門但又伶牙俐齒屁話一堆的直男,被我預言說十年後會留戀夜店跟我說今天又兩個局的那種人。卻在我們離開澳口公園,準備各自回家但他們又很捨不得跟著我的路上說:我真的在想,為什麼馬祖離大陸這麼近,但卻是台灣的?
我說我小六有辦辯論耶,但你們應該沒時間讓我。可惜了。他真的露出可惜的表情。
覺得可以影響好多人,多希望他們知道自己擁有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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