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5日 星期五
〈家島(2017)〉
〈家島(2017)〉
起初只是海。無邊無際的海,海上泛著蜃影似的油光,像城市正午公車遲遲不來,望眼欲穿的柏油路面。像阿姨親切招呼著,你只想趁通勤的最後一段路盡情恍神而凝視的,早餐煎台上光線妖異的扭曲。好小一次你來,手持V8盛行,跟著一窩臭呼呼的阿兵哥搭船,聞著一整個晚上的船油廢氣,不知欲嘔了好幾次,幸虧沒有真正吐出來。
終究吐出來的,都是能吐出來的。
離島間移動的漁船快艇,在瘋狂海面上震動跳躍。想躲在冷氣船艙,吐意卻沒心情跟你捉迷藏。一整杯碼頭邊的西瓜汁不過濾,沾親帶故和虎皮蛋糕捲一起灘在腳邊。外婆也沒忍住,那童叟無欺的餿,就讓海風帶走。
回趟家,真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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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早不住這了。還是許多同輩問我:回外婆家?回馬祖嗎?辛苦了。不由分說。我都要一次次按捺白眼耐心解釋:我外婆早就搬來台灣了,民國60年的事了。全家。現在沒有一個人還住島上了。心裡嫌以外婆的鄉音:惱死了。
這是外婆的故鄉。上頭人一口福州語。維基百科說是「閩東語的一種方言」、「長樂口音的福州語」。我從沒去過長樂,但名字真好聽,像永生不滅的樂土,在海那邊。身分證翻過來,也是祖籍的那邊。海那邊的人曾和我爭論,什麼「馬祖話」?就說是「福州話」。我想到也有人不承認「台灣話」,說那就是「閩南語」。我回他,你知道嗎?我沒讀過書的外婆竟會講「淪陷」二字。淪陷的在那邊;自由的,在這邊。這種特殊用語的存在,能不能證明我們,也獨立於什麼呢?
國中的歷史老師,是土生土長的台灣女性。大家不愛聽她上課,只想辦法逗她玩。有次突然說起,那是她聽過最柔軟美麗的語言。她當場一句「凍淤噥」,我電光石火,頭皮震顫。相應地,彷彿走進她設下的煙雨迷濛的靜好裡。不,還是她刻意矯作起聲音?或是我擅自膨脹了鄉愁?對於遠方,我們總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她問:你們猜,這是什麼意思?全班靜默之中,只有我熟極而流答以: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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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前,我從來也不覺得這語言哪裡柔軟美麗。我更常聽到它被使用於大吼大叫、爭執是非。外婆站在一樓叫我們「吃飯──」罵我們「該打──」或跺地威嚇狗「去──」,如此實用取向,在藝術層次自然顧不得甕聲甕氣,吳儂軟語了吧。
以前小孩整座島亂竄亂玩,外婆在山丘另一邊家門口飽氣一呼,那是獅吼功啊,失傳已久的。近來外婆年事已高,狗早就不理會她虛弱的威嚇。中壢龍岡的馬祖新村就在外婆家咫尺之遙,經過一座龍岡圓環可抵達。眷村改建成文青風格的電影院,我常去那裡待一整天。但外婆腿腳不力,電影是她還在島上的日子時,早早屬於年輕人的玩意兒了。而且,馬祖新村與外婆的歷史又是銜接不上的。那是駐守馬祖的將領家屬遷播後方的去處。不是我們這種漁民百姓之家的宅邸。
外公在我出生那年去世,等於我沒有真正認識過他。聽說外公外婆兩人個性剛直,脾氣倔強不相上下,相聚時要嘛無言以對,要嘛冷語相向。但你要一個童養媳怎麼跟老公舉案齊眉呢?日子都難過。只繪聲繪影聽過媽媽轉述,外公想要的時候,倆人才會同床。其它時候,外婆跟一家五個小孩共擠在西莒田沃村,半山丘那小小間,勉強搭蓋出來的兩層樓房。冬天東北季風冷啊,小島上颳著咆哮著,廁所又在黑黝黝屋外頭,大家都憋著。誰尿床誰就等著被外婆一隻大腳踢下床。
語言再美,都只像穿鑿附會。不能餵飽肚子,也不能綴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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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並不是柔情的島嶼。雖然多年前我曾經這樣寫。馬祖毋寧是悲情的島嶼,她的身世早早教人遺忘。她被扦插在各種偉岸的巨人頭上,飄搖款擺。她的名字源自女神媽祖,讓討海人能在心裡望鄉。起火的村落會蓋起祝融廟,大水的村莊會蓋起龍王廟;海上的人返岸後,深知海的諱莫如深,他們需要女神在傳說裡時時替他們守望。
有人說馬祖一串散落在閩江口外的珍珠,但對我而言,它不是誰的珠寶首飾,不需替誰錦上添花──它是娥蘇拉筆下的地海世界,有海盜、異人、神鬼。只是政權嘴裡嚷嚷著大字寫成的故事,把島嶼用戰役重新宰割,小小的海陷落成國界。她從安靜守望的默娘,被迫攜戈戴甲,一臉迷彩。從自己的中心,被推去作「國之北疆」,鎮守山河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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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國三的暑假前,媽媽哭倒在音響旁,放著她青春時代的老歌。爸爸那邊、我講閩南話的阿嬤過世,卻拒絕她作為「媳婦」的致意。她聲稱回馬祖只想一個人去散心,卻不知是不放心還是怕寂寞,連哄帶拐把我們都一併帶去。她曾說過一件我早就忘記的往事。大概已是爸媽緊繃到臨界點,像所有離婚夫妻,把艱難丟給孩子,讓他們在你面前宣誓效忠:爸爸媽媽你要跟誰?爸爸媽媽你比較愛誰?我只是癟嘴哭。最後問年幼的我,家在哪裡?終於撬出一個超齡的回答,「……媽媽在的地方就是家。」
現在的我不信這個答案。爸媽總能造出令他們滿意的歷史,回頭裹挾你相信。控制現在的人,能控制過去。
然而超齡的代價是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兒童期,你得照顧媽媽這隻巨嬰。巨嬰漸漸老了,我把她放在家裡,看看雙手,自己漸漸成為巨嬰。
彷彿代替走不動的外婆、走不了的媽媽,後來的我憑著成績單,離開家鄉。去過倫敦、去過巴黎,日記上我寫:我開始想家了,但還不想回家。獨自求學而後工作,超過十年,的確是受到逃家的推力驅使。我用不回家來抗拒那個互相嘶吼、冷戰的家。我曾經輕言承諾過媽媽,而媽媽試圖換取了我記憶的家。
家在哪呢?穿梭在城市快意的冷氣團中,有時我會自問。有時也險險在異域街頭,聖潔的陽光下午,會一陣恍惚,不明所以,落淚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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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的每一個盡頭都是海。
母親和外婆的故居在西莒島。我都這樣介紹:那是離島的離島。台灣人勉強聽過南竿、北竿。對他們來說那是戰利品,是收集了前往幾個離島的星星。當過兵的可能聽過東引。甚至近幾年連東莒都因苦苓住過的福正沙灘、浪漫的藍眼淚而廣為人知。但誰知道東莒西邊的海岸線就能眺望、船程十分鐘的西莒島呢?
大學畢業旅行我搭機回去,帶著同學一起。這票人有志一同,沒有跟上以中心自居的泰國大團,我說不行、還是得去玩,這是個儀式。福至心靈,他們說要拜訪我的家鄉。
為了拜訪離島的離島,我們轉乘又轉乘。
多年前返鄉經驗提醒,聰明吞服止吐藥,卻還是壓不住。西莒島上什麼也沒有了。人都四面八方散盡。駐軍裁撤後,商業活動幾乎停擺。外婆隔壁,是直銷業舉世罕有的雙皇冠大使。多年前在荒寥的田沃村修葺起高高樓房,聳立在斜向的山坡上。那堪稱華美的祖厝,標示的是不忘本吧?都是從離島出去的孩子。過了幾年無人聞問,依然要斑駁,那紅漆就只剩下寒傖。
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不,這裡連長城都不曾存在過。只是海風獵獵,幾百年這樣狠狠的颳。國界設下後,漁獲交易中斷,只剩島嶼內需,怎麼足夠?邊陲的意義在相對於中心,中心一出現,邊陲所有的資源:青年才俊、三朝元老……都要連根拔起,受到磁吸,向心捲去。邊陲從來只是,春風不度的玉門關。這裡的一切都太薄弱,無法紮根。海風一吹,不知飄向何方。
我帶朋友搭車,前往據說媽媽阿姨年輕時常混的「西莒西門町」。什麼地方?就是陰暗天井通道裡,幾戶靠港人家,賣點生活雜物、擺幾台本島被淘汰的大型電動。港邊汽笛聲悠悠,還是被我們遇到一班整隊等船,也許是放假回台的軍人。那些比海濤還洶湧的身體底下,那個汗臭。
但我還是滲出血絲那樣酸楚的傷感,一點點的依戀著這裡。
畢竟全車只有我能用很差勁,但當地人一聽明白遂把你當自己人笑顏逐開的馬祖話問候,和計程車司機搭腔。他們會問我哪家的?我就照著小時候練得清楚的:西莒田沃村典清家。有時候他們還能喊出仍在世的外婆,卻是我沒聽過的名諱。大概是個鄰里間稱呼的小名吧?我就忖度著把它帶回去叫外婆,讓她衝著我一臉由著你吧,受不了但寵寵地笑。
外婆年輕時以幫阿兵哥洗滌、縫補軍服賺取家用,在石屋內開撞球場。如今早已紋理漫漶,人去樓空。顧店的大阿姨人美,常被臨時學幾句馬祖話的阿兵哥搭訕,至今仍是畫重點的必學關鍵句:「小姐你呀正,我請你看電影?」
外公靠海吃海,要出海打漁。外婆料理魚時,都要放一盆冷水在旁,一面手沾冷水一面喊燙剝除剛起鍋的魚骨,讓家人吃魚時不必將魚翻面,以免觸了討海人「翻船」的霉頭。我聽媽轉述一愣一愣,問那為什麼現在外婆不這樣做了?五短玲瓏的外婆給我的印象一直是粗手粗腳的,還真想瞧瞧這絕技啊。媽給了個神回覆:「現在我們家還有人在捕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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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在石板小徑的半途,作為門板的木材已泛白歪斜。舅婆還沒過世前,隔壁還有人住。小時候我曾在山腰的漫畫出租店借了好幾本《靈異教師神眉》,穿梭在挨擠蹲坐著的阿兵哥之間。我永遠也不能體會他們的寂寞與騷動了。我的身體是不適格的身體,國家淘汰棄置了。我沒有抽到金馬獎、不會被派駐到遙遠的國之北疆,捏著話筒,聽女友沙沙的聲音在海的那一頭跟你提分手。小時候我曾經多麼盼望長大,多想離家,在天濛濛的清晨獨自出發到遠方。
只是那時怎會懂得,遠方也可能空無一物。
這次再回去,出租店已經人去樓空,木板招牌的紅漆字斑駁,像坐看敗落的耆宿。目睹時光的傾圮,聽見風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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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九大停電那夜,台灣島陷在突發的恐慌中,悶熱和恐懼像只壓力鍋,僅僅一絲孔隙就要爆炸。同樣的夜空之下,海的這頭我們正無知無覺,坐在起伏的丘頂,迎著山風咖滋咖滋啃著舅婆特製,手作醃西瓜白。一條一條薄瑩透光的瓤邊,漬進加醋加糖的甜水裡,童年微酸微甜。
童年不知遺失在哪了。從我立誓離家開始?時代竟然跨過長輩常拿來玩笑的民國100年。大學畢業前夕,前途未卜。每個晚上我們都在看海。一手啤酒,一手可樂。博奕公投鬧得正大,南竿麵店桌上還能看到「海歸馬青」,海外歸鄉馬祖青年。東莒茶飲店的老闆娘在我搬出老本行,對博奕進行非正式訪調時,反問我:「你贊成嗎?……如果我只想要賺錢,為什麼要搬回馬祖?」
月明星稀,大家高談夢想,交換秘密。偶爾跟著無邊無際的浪刷聲慷慨激昂。課堂上的大詞:正義、公平、民主……多麼合身,好拿來自我標榜。可是瑞氣千條的詞後往往是萬丈虛空。看膩了教授們聲嘶力竭,很早就背逃學院開始工作。
那些詞,跟家一樣空洞。我早已對那些巧言令色謹小慎微。
有人卻在這裡堅持。
儘管這些海岸看起來這麼將就,默默就吞沒了多少人。有人國仇家恨,有人有志難伸。好像是我第一次覺得,這裡可以是家,不是遠方。所有在此處的人都為了更好的生活而啟程、離開。少數不是的,如老闆娘,如我守在村腳下的樂光舅舅。我想念他用紅糟醃漬的多刺小魚,想起他提早放棄的人生。他守著田沃村下小小的雜貨店,我在那第一次吃了甜滋滋的義美小羊羹。
但我又如何去定奪別人放棄了什麼?樂光舅舅用他頑固守著荒村的人生,老闆娘用離開又回來,共同告訴我一些事情。一些關於夢、或者家的秘密。
有些人也許只要有海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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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和舅舅都自嘲是海峽人。2000~2008年,橫越我整個青春期。海峽風向詭譎,「太平洋加蓋論」讓海峽人都炸鍋。我不太懂。我忘記他們是小島來的人,曾經要宵禁、用黑布蒙住窗戶內的燈火,曾經要用特別發行的貨幣,到本島來要受刁難。我忘記他們涓滴匯流進台灣當代種種身世中,是多麼人微言輕、蚍蜉撼樹的,第「N+1種歷史」。
台北整潔清涼的捷運上,廣播有國語、閩南語、客家語和英語;鐵路東部列車上有原住民語。據說母語運動也在小小島上如火如荼的復興,但我不知道成績。畢竟一個早已不被家庭拿來當第一語言使用的語言,光是在教科書在考卷上出現,能不能真的再造一個語族?我不敢說。
我到很久之後才能設身處地,明白他們的擔憂。看著外婆頭髮花白,突然意識到舌尖不能輪轉自如外婆的語言,是何等羞恥的罪過。這是我之所以為我的礦脈,每一顆語音都是我存在的證詞。卻不能和外婆坐下來和她閒話家常。反倒她常配合我們,開口說「馬祖國語」。但不用來談論她的童年、她年邁的心境、她收藏一生的許多秘密。我用標準「國語」和媽媽吵架、向爸爸討錢,也用「國語」向外婆撒嬌。爸爸的閩南語、媽媽的閩東語,在我身上都已口齒不清。
中華民國固有疆域,還包含偌大的西藏、新疆,五族共和,背誦過課本所謂漢滿蒙回藏苗傜……小小的馬祖列島何足掛齒?但倘若如此,「國之北疆」又從何說起?這個「國」搖搖欲墜,我在上面看到海峽一家人的擔憂。我的世代則有風生水起的「台派」,他們拒絕老人僵固綑綁的「中華民國」,大聲疾呼台澎建國──沒有馬祖。金馬是法理上的軟肋,務必快刀斬亂麻,驅之而後快。
兔死狗烹。我已很久沒這麼憤怒。需要你時,命令你武裝,捧你作山河前線,要你毋忘在莒。現在用完了,世代交替,我們就不認你了:你本來就是那邊的。這本就是場不美麗的誤會,醒於多麼痛的領悟。
我一向不喜歡從國軍士官退役下來的舅舅,整天吶喊中華民國對不起他。但在這立場上,我難得與他一致。有時這自暴自棄的念頭會想:何妨呢?就去做海峽人吧。那我就是海峽人的後裔。千百年前沒有國界的人們自由穿梭,唯有季風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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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小學六年級時,外公外婆舉家遷至台灣。外公一生歷經大風大浪,曾見過日軍登岸施暴,再三強調子孫不得嫁娶日本人。在這荒僻的小島。最後當了半輩子漁夫的他,死在台灣也葬在台灣。在離海很遠的地方。
媽曾說山村聽不到海,但借住親戚海邊村莊,聽著一簇簇溫柔的浪花,就能很快睡去。在暈眩的船上,她也要我們想像成這是安穩的子宮,在羊水中漂浮。對海的子女而言,這是他們最大的歸宿,最直覺的家的想像吧。外公在那樣的荒郊野嶺聽著唧唧蟲鳴,仰看月光,恐怕還是寂寞吧。
外公走後,和他僵持一輩子的外婆,每個清晨都要先聽一遍據說是請巫祝「召喚」外公的錄音帶。錄聲已雜音斑斑,裡頭高聲呼喊的語言淒涼哀絕,我們誰也聽不懂;但外婆聽過一次流一次淚,才順著天光走到市場買菜買肉買早餐,等我們這些晚睡晚起的晚輩迷迷糊糊從樓上走下來。
現在外婆走不動了,見到她的第一句都是,連菜街都沒去了,袂行嘍。
媽媽問她身後事,外婆說:不敢火葬,怕痛。我們都失笑,人都過去了,還怕什麼痛呢?去年媽媽拿了一大筆錢幫外婆選了福地,蓋了陰宅。據說風水好,能福蔭子孫。外公和外婆還能合葬。生前的歡喜冤家,身後還要吵吵鬧鬧。也許這就是童養媳最後所能認定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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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讀地圖,發現台灣也只是一座島。外婆的人生、媽媽的人生,百轉千回,撕肝裂肺,都只不過是從島到島的旅程。
我討厭離島這個詞、討厭方言這個詞。我希望誰也不是誰的本島,那就誰也不是誰的離島。沒有中心,就沒有邊陲。方言之誕生,來自於中央標準的建構。那是誰的標準?總不是我們的。
表姊懷孕了,是外婆的第四代。四代同堂的老奶奶。買回去冰豆花和熱騰騰的晚餐。外婆又搶先聲明:我不餓,吃飽了,你們吃就好。然後埋頭猛吃她自己煮的一大碗白飯,或者舀一兩匙糖水意思意思。我們好說歹說,不要裝客氣啦來吃,還是推三阻四。要說是疼愛兒孫也是,但表姊形容得傳神:就是童養媳心態作祟。
活這麼久,還直說要你小舅舅也娶老婆了我才能走。近幾年眼看無望,也不說了。都當阿祖,四代同堂了,還是自覺「借住兒子家裡」,由他供著吃住,就得看他臉色。舅舅發怒翻桌外婆也只能站到一旁流淚。夫死從子。
有一次帶著網路上結交的一位台中來的退休老師,現在幫市政府作調查採訪,相約來外婆家。本來外婆還侷促要見陌生人,一見面打招呼發現能用鄉音交談,遂聊開來了。除了舅舅又下樓作梗,大放厥詞,我很久沒看到外婆這麼眉開眼笑,用母語暢聊著,她的小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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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離婚很久了。爸爸在亮島服役兩年,那還是他這一生最燦爛的回憶之一,常常戴著亮島帽,和他的班長排長相約喝茶。他說那時母豬賽貂蟬。不,家母不是那隻母豬,他們的故事從兩人都在台灣時才開始發展,也在台灣破碎。島承載故事,島聆聽故事。島不干涉,但是島以沉默的隔絕,或者資源的吸納,改變了人行走的軌跡。最後相撞出我,一名容易暈船的海峽後裔,一個很想在某個年紀以前回到馬祖一居,充當我沒有服役的那年。一名也能自豪的海歸馬青。
媽媽和外婆,當初追逐更好的生活離開島,來到更新、更大的島上,也的確開展過不一樣的生活。也愛,也恨過。
從小島到大島,爸和媽曾在島上建立了一個家。但那個堅固的家後來煙消雲散了。硝煙中我離開,卻不知何去何從。這個示範不太正面,至今我仍在探求:那我也應該建立自己的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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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過遠方。我長長復長長的流浪。也回去過各種名目上的家。無不塵埃瀰漫,蛛網覆蓋。從島到島的旅程上,我明白家的不可信,家的苦痛、家的虛妄。像等待一班遲遲不來的公車,冒著蜃氣的柏油路面。追求一座固著的家,也許只是討海人的一種執念,以為媽祖總在轉身的岸上守望;以為刻舟就能求劍。
外婆和媽媽只是沒有意識到同一種方法在世代上的極限?外婆能用童養媳的悲哀,等來一個老得其所,兒孫滿堂。但媽一生汲汲營營,波浪裡追逐島,搖動中建造家。仍然氣力耗盡,淪為波臣。
畢業旅行後我寫下:歌手說離開你是我旅行的意義,跟你們同行就是我旅行的意義。
也許,也許追尋就是我該賦予家的意義。也許從島到島就是我的命運。家就像一座島,來程顛沛流離,抵達時空無一物,即使它曾經許諾你千金。但對躍動的心而言,島永遠只供暫歇,航行才是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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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近一年來不只一次慫恿外婆,一起跟我回馬祖好嗎?怎麼不回馬祖住啊?外婆可能聽出我的潛台詞了可能沒有,真的只是頭好暈、走都走不動了,回馬祖幹嘛?我只是好想問外婆,難道馬祖不是你的家嗎?看外婆坐在門口路邊凝視人來人往,深刻皺紋裡漸漸蒙上白翳的眼珠,我惱自己竟然這麼晚才讀懂她也有潛台詞,像祖孫間才能會意的頑皮眨眼:
誰說這裡不是我的家?
(本篇價值1萬6千5百元,請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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