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25日 星期四

《馴羊記》:欲馴羊,先馴明益


1.

我只能說很驚嘆,甚至動用到不輕易許人的少女般的貞節那樣的東西:應該是我們這個世代最值得期待的創作者。

1994耶天嗄。讀小說我大概會看一鉅一細,大的是整本書的結構、走向,小的是語言。語言疏朗豐富,疏朗是句子,豐富在名詞,幾乎到指物命名的詳盡程度,完全能說服讀者這些「確實是敘事者的親身經歷」

如果是謊言也太浩瀚了,那更證明小說家(作為職業說謊家)之高竿。

可是豐富之餘,又沒有晚期張大春、末期駱以軍的文字囤積癖問題,塞到小說臃腫難行,充滿三酸甘油脂。

這點就要靠疏朗的句式節制,兩者頡頏,互為調劑。

大的就不用說,雖然我還沒讀完,但一個「追尋」的故事,很難劣到哪裡。

就像《琅琊榜》爽在看開全地圖外掛的麒麟之才「復仇」之路,只要情節合理性咬合,想失敗也難。

我也在想明益腔。我不太喜歡,從明益本身的明益腔我就有猶豫,可能我總希望敘事者不要太搶戲。

我甚至覺得振輔之指日可待,下一步就必須克服明益。如同以軍弒了他文學老父大春。欲成大器,必先處理「影響的焦慮」。何況這影響也太顯眼了點。

明益「彎下腰來跟你說話」的,「童話腔」?我覺得是他背後信奉那一套物我平等的自然哲學所致,要時時關注自己的敘事位置,避免「干涉」(介入?)自然、或拿自然當柴薪向人間「說教」,之類的。

可是振輔更厲害正在於他除了自然,其實著力於人文處比乃師更深。一切藏地文化、藏傳佛教之栩栩如生是怎麼回事?我沒有一一去「核實」,但即使是偽知識也非常言之成理,自成系統。

我根本認為這才是小說(之為以虛構為核心的藝術)之精髓——而不是把虛構拿來當揭私、性羞辱死去女性友人的「特權」。

也不是說談人文就不用講究平等,而是無妨敘事者就承認自己的有知有能,你老老實實娓娓道來,完全沒有關係,至少比明明懂很多但卻硬要彎腰跟你說童話的矯揉造作順暢且合理。

而且表現出對文化的適度理解,也是一種尊重吧。畢竟文化的後方是人,可以跟你互為主體。

大概是這樣,不要我高度讚賞後面給我爛尾,那樣讀者會很情緒化的報復式負評唷。

2.

很想聊,但想不到可以找誰,圖博一姐聲稱她已退出舞台,可是要破解馴羊記很需要跟達蘭薩拉方面有所羈絆的人,吼唷。

振輔就是一個撐竿跳就遠離了當代寫作者的間關花語:困在城市的寂寞心靈,或者回到原鄉的台灣國家建構。

他決絕的把自己從台灣拔起,種到懸浮而神秘的異域。超越僅僅關注於自身經驗的範疇,成為非常成熟(而且有野心,偷乃師明益之用語)的寫作。

但最讓人想按skip的,仍是引用吳明益來闡述道理。那也是鏡頭從藏族故事的「虛構」回到敘事者自身的時候。

昏昏欲睡的程度就像我聽到棒球的細節,或《琅琊榜》又開始給我打鬥(雖然動作很美)。如俐璇老師控訴:這個人(我)很偏食。

聰明的是他並不戀戰,一沾即過,使得我又滿腹疑竇:或者連這「彷彿在思索、說教些什麼」的敘事者,都疑似有「虛構」的成分?意思是他就是在故意經營出一個「城市小知識份子」的口吻和淺可見底的哲思,讓讀者更容易捲動到故事裡頭。

於是這個有知有能的敘事者我,和他明言在虛構的藏地故事,和他聲稱確有其書、實則又是杜撰(甚至騙過單純的炫霖)並偽託的日本人文革入藏紀錄《馴羊記》,形成有機的交集。

他想目睹聖獸雪豹,藏地兄弟要賣獸皮給父親醫治,日本人要求取佛陀真諦。

其他的我不能確定,但連他鐵定未曾親歷過的文革西藏都能如此充滿「近乎佛教徒」(和近乎紅衛兵)的寫實細節,他要隨便亂說什麼我都會點頭相信,成為昏庸的讀者。

就說他的騙術太厲害了,而且是包裹在那種誠懇的腔調下面,跟張大春明擺著要玩弄你,或駱以軍連自己的腔調都吞不下去還妄想以小說取信於人,是截然不同的事情。是令人甘願上當的等級。

最後不同股的追尋都走上殊途同歸之路。這也可以,這也很文學。可是整本讀完後,有意猶未盡,也有「哪裡還不夠」的遺憾。

我想可能在形式上還是太「散」了,散文的散,也是零散的散。殊途同歸的結尾太可預期,也可以說作者沒想好或沒能力完成每一股的收尾,最後只能仰賴形式的散,好一個留白餘韻。像小時候聽老歌竟然給我用fade out結束那樣一股煩躁。可能那時候我就很想大叫:編曲給我用點心啊!了吧。

不過考量到1994和第一本書,這樣已經很超齡了,他展現的博學和雄辯滔滔,都讓人期許。散文應該還是他最適合的文類,就像駱以軍沒必要一直去頂禮「小說之神」一樣,神被他攻擊得很煩吧。

但如果能維持《馴羊記》結構的精巧,又把每一支劇情線都好好收攏,那就是無庸置疑的大作了。

2022年8月21日 星期日

《島與我們同在》(島はぼくらと):湛藍的傷口

 


最近常常夢回馬祖。可能是日有論文,夜有所夢。可能是我純粹太恨台灣了。愈恨,馬祖就在我心裡結晶。

明明在島時也跟臭老人們互整,在密不透風的人際關係裡感受淹到喉嚨的窒息感,三不五時要出島換氣一波的。

島有共相。它通常不是中心,而是陸地政權的延長,所以兼具邊陲和前線的特質,例如馬祖和沖繩。

故事裡的冴島座落在瀨戶內海,所以很幸運的,它不負擔地緣政治的任務,它只是鄉下(邊陲)。

有角色的老家在沖繩,顯得意味深長,「嶼生俱來」「從島到島」的島嶼共同體隱隱浮現,身世就是一串連綿的島群,抽血會驗出海洋。

因為繞過中心,所以這串島嶼夥伴必然是對抗著「國家」的。

島的共相是跨文化的。因為邊陲,所以有城鄉差距,也是城市人「逃避」之所衷。I-Turn即指從本島往離島的移民,很多是單親媽媽,成為冴島的勞動主力。

一樣女人能挑半邊天。也一樣有把捕風捉影當資訊傳遞的地方婆媽。一樣有貪功愛權好面子的村里政治歐吉桑。

但我最喜歡的是作者寫船乘,寫碼頭。四處被海包圍,能物理性的知道島的有限。

年輕人們搭船上下課,因為要趕末班船,永遠沒辦法留校玩社團到最後。年輕人在顛簸和浪花裡討論將來,如何展翼離開島。

離島是一個約定,一個盟誓。冴島父母生了小孩都知道孩子終將離開島嶼,所以以十五年之約,好好陪伴彼此的時光。

有人走有人來,島一直在那。身在其中,也難免五濁惡世,但你一離開,它就湛藍得發痛,在心裡結成晶。 

2022年8月18日 星期四

舒暢與他的無妻徒刑

(‧南竿福山照壁,來源:https://www.matsu-nsa.gov.tw/UserFiles/image/specialplan/a118.jpg)


舒暢「等待戰爭」的無期徒刑,和因「限婚令」而錯過最好的時光、導致遭判無「妻」徒刑,兩股悲劇是在馬祖合致的。

前者,是「國仇」;後者,是「家恨」。是那裡殺不過來、這裡打不回去,只好沿著海岸線徵敵,不是徵友——雖然「單打雙不打」那種一來一往的招呼,感覺也很像筆友在投遞消息:唷呼——我來了。只是它們的載體是會打破腦殼的宣傳彈。

這個沿海岸線徵筆友的狀態一直到現在還沒落幕。以後會怎樣?家祭無忘告翁。等等,我不會有嫡系子孫燒紙告知,好巧喔,舒暢也不會。他的遺物還是乾女兒們朱天文天心整理的。

因為戰爭需要,國防部說結了婚就有家累,就不想反攻大陸了;近女色,要小心狡詐共匪的女諜攻勢。所以乾脆立法把軍人婚姻從民法裡摘除。一開始不能結婚,後來有放鬆,但想結婚要重重手續,交文件、經過上級審核。

一來一往就蹉跎了,人無再少年。而且基層兵哥都超窮,桑品載寫過同袍想娶澎湖姑娘,人家開店的本省阿爸刁難他,叫他捧幾個萬白花花的現金再說,同袍走投無路,最後玉石俱焚。還有其他兵哥就直接娶茶室侍應生了,他們很有自知之明:「除了她,誰還要我?」悲哀的時代下,愈清醒就愈痛苦。

說到茶室了。軍中樂園的創立就是為了解決隨軍來台大兵們的生理需求,後來被國民黨婦女工作會為文批評「樂園」會教壞小孩,又為了和「軍中」脫鉤,把名字改成特約茶室。

其實除了赤裸裸的生物本能,那被國家壓抑、削去的,是從身體、情慾、戀愛、婚姻到家庭一連串的權利。所以趙又廷到茶室談戀愛,我是信的。不就有人修成正果了嗎。

但是這樣更凸顯舒暢的時代性哀傷。在前線,沒日沒夜等一場不知道會不會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戰爭。等待是存在的負值,把一切光與希望都吸走。與其冷戰,它們寧可痛痛快快來一場熱戰。「等待戰爭」的潛台詞竟然是:「期待戰爭」。「枕戈待旦」,枕到什麼時候才破曉?或許能說,它現在還在永夜。

戰爭死不到來,導致時間進退失據,膠封在這條前線,那阻止你各位「回家」的冷戰,另一種型態就是阻止你「擁有一個家」的限婚令,此恨綿綿,都沒有日落的時候。國家給你茶室,你合該感恩戴德。但代價是無妻所以無嗣,死並且葬在故鄉千里以外的海島。

那個時空狀態非常詭異,短得像一瞬,長得像永恆。


2022年8月8日 星期一

馬祖:從山觀到島觀,一個猜想

 【馬祖:從山觀到島觀,一個猜想】



(本來是臉書貼於2021年6月12日,但好像沒複製過來...)

馬祖老人家其實不是用「島」來自我描述,而是用「山」⛰️

牛角人看到「對面山」(常理推斷是北竿)有人牽著牛要逃回大陸;因為村落依海而建,到別村要翻山越嶺,所以外村統稱「過山」;福州的祖母要母親到「外山」(馬祖)去躲一躲.....

其實很合理,馬祖遠遠看就是海上的一座山丘,地勢險峻,造訪過馬祖3D油飯x 3D道路也能理解何謂「只緣身在此山中」

比起來「島」是抽象概念,不直觀。馬祖人的「島意識」恐怕是很晚近才形成,前現代的漁民、海商如果只沿固定航線,從福建沿海航行到澳口落腳,再繼續走針路駛離,那就只會看到「我向山靠近,山又向我遠離」

古代航海圖的人眼視點,就是海上一座座隆起的山。

「島觀」要強於「山觀」,物理性來說,需要現代地圖的俯瞰視野,我稱其為神的視角;社會性來說,要脫離原始的經濟生活圈,不只有同村或過山(鄰村)的交際,而意識到一個抽象的「同島一命」形成。

光是「島」又有兩條軸線,其一是華這條,由國軍、戰地政務帶來的軍事現代性,使馬祖從只看到海山、我村的前現代視野(田沃村),出現有輪廓、抽象的意外共同體。(西犬島、四鄉五島=連江縣=馬祖)

(從某座村人成為某座島人、成為「馬祖人」、「中華民國人」是逐步被整合的過程。最後又變「台灣人」,似乎也能解釋為什麼馬祖人這麼抗拒...)

另一條軸線,我認為是台灣本土派尤其文青世代的「島國觀」,島=國,地理邊界重合政治想像,「我們的島」「島嶼天光」之類的用語,讓同島一命的軍事標語在台在馬皆琅琅上口,起死回生。

看了老人家的口訪,我還滿愛這個山的用法。它有黃砂滾滾的質地,它還原長輩和古人的視野,把我從飛機上、衛星裡抓下來,擺回跟他們同一個平面。

馬祖確實是山啊,四鄉五島就是海上山脈。以後要叫「我山」,回馬祖叫「轉外山」(轉,duong21,返回)讚不讚。

2022年8月7日 星期日

20220806 賴香吟《島》新書分享會 @ 紀州庵



賴香吟:

1.

現在也許就是歷史轉接的「真空時刻」,但即使真空也要過日子。這其實也是台灣這島嶼的特殊性,我們也磨練出了「技術」或不為人知的心情。

這本書其實就是上一次1996台海危機,可能既是偶然也是宿命。台灣的命運轉彎時總是要受到某些代價,付出一些意志的成本。

告別。任何告別大部分都是兩次,特別是不愉快的那種。第一次轉頭走開,沒有整理好的場面,不想再回顧;但第二次會去面對上次沒有收拾完的「宿題」。日文說的宿題,宿命的課題。

第一次出版的告別九0年代其實是第一次告別,這本書是第二次告別。你差不多認識完它的意義了,那你就可以去做別的事情了,你就跨過去了,就像這本書封上的山丘。

2.

【「時代的局內人」的角度】

也許坐在這裡的我們並不能真切的明白,例如昨天從我們頭上飛過去的飛彈、現在環繞著我們身邊的事情代表什麼、在未來會如何被解釋。

《島》大部分的篇章就是這樣的狀態:一個局內人的觀點。

寫作初期會對形式語言心存挑戰,當時解嚴不久,規矩、寫作範式還存在許多值得挑戰的事;《島》是當時不想直接談政治、直接用「國族」這些詞,而是企圖用日常生活、兩性關係包裝這些術語。

但隔了這麼多年來看,連我自己都覺得走太遠了。也許超過了一般閱讀所能駕馭的能力,因此在作品的傳播下不易被掌握。

順序應該是:1989、1991、1996、雨豆樹。其實當時有草稿,也有對時代與歷史的嗅覺,就覺得是可以記錄的年份,但當時顯然沒有完成,直到2016、17年。到2022年才有機會把它放在各位的面前。

以上簡單介紹這本書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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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銘如:

1.

《島》大概是賴香吟研究裡被談最多的書。

「前期」的標誌、確立「優秀小說家」的作品。在原始的《島》裏,被當代表作、一定會談到的是島和熱蘭遮。我自己喜歡常常當範本的是紀實與虛構。

關注的議題、敘事方式、實驗技巧,都可以在早期的島裡找到萌發的元素。

新的《島》跟原來的《島》已經不太一樣了。有點隱喻台灣始終在變化、成長。很多傷痕其實都可以痊癒,在此基礎上都可以茁壯。

尤其這幾天的歷史時刻,來談島。又在賴香吟這幾天匆忙返台,不對,是「竄台」的時刻。

2.

客戶抱怨:賴香吟喜歡「交叉持股」,拿前面的一兩篇來變後面的,涉及版本學,你知道,要做考據、版本是最討厭的。

在場看起來很多是很年輕、還在跟賴香吟的作品做搏鬥的研究生,所以一定要小心。

我所謂賴香吟很難讀,是因為她把這些時代、歷史銷融成「時代氛圍」,以為是用人物來講前景,沒想到是在講後面那個東西。

研究者要自己在腦海裡做一個年表,去做trace。比如年代五書有些是後面加進來的,但呈現是還是依照篇名的年代放置。還有傳說中的另一本書(的版本,應該是指《翻譯者》)

所以我們很感謝賴香吟給我們的挑戰。

3.

其實在重看賴香吟的政治小說時,有個驚訝的地方:預言成真。烏鴉嘴。

台灣民主化運動固然有成功,但也有很挫敗的時候。發展並不是一個勇往直前的過程,但這些挫敗、陰暗面,你去看寫作年份,就會覺得「你怎麼那個時候就預測到了」。

這是早慧,我們就是後知後覺的死老百姓。我其實會有點捨不得,在我們還快樂的時候,你已經預知到不快樂,這種先知能力可能不太快樂吧,還是我想太多?其實你都覺得「你看我很厲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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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香吟:

【狹角和廣角】

「文學其實是一種預感」。不是靈媒,靈媒也是訓練來的。文學預感是觀察、知識判斷,對蛛絲馬跡比較敏感。小說這文體格外要求對人性觀察跟理解。

比如人可能有的弱點、缺點,在某些情況掉進洞或怎麼爬起來這些內在過程。這是小說家在做的事與最大的挑戰。

回到個人,「狹角」,這實在不是早慧這個字,而是站在邊緣位置,#特別是年少時對很多事情我帶有懷疑

可能在座會覺得矛盾的一組詞:天真跟懷疑。我覺得這兩個名詞是一組的,尤其同時出現在寫作者身上。寫作想要的就是留住這兩個東西。天真會讓你對很多東西保持好奇、關心,但懷疑也讓你不至於太快盲從、投入其中。

至於寫得不容易讓人讀懂,其實是回到這本書的時空:90年代。私人歷史與公共年代交集的年代。20幾歲和30、40幾歲寫的東西就是不一樣的。20幾歲就是想挑戰。而且各位不要忘記,我們就是讀戒嚴的東西長大的。

你回去看,裏面具有固定的範式。即使有精彩之作,但不得不說它仍在戒嚴的框架。解嚴後西方思潮大量湧入,即使邊緣如我,走過新生南路還是有大量簡體書、盜版書,挑動你躁動的文學細胞。

也許我是走太遠了。如果說一個前滾翻或一個後滾翻會回到原地,那時我的作品可能滾了兩個翻了,以至於滾不回來。例如島年長女性與年輕男性的愛情,其實談的是國族、族群,90年代最重要的課題--如何回溯自身的族群記憶的那邊一片空無的時候。

但對一般讀者而言,讀愛情故事也可以,但對研究者而言就想用棒子敲我的頭吧。

站在2022年回溯那本書的時空,90年代對國族有太多新東西新內容跑進來,不能說追尋喔,當時還沒有追尋。90年代的文化、思潮載體如果是社會組織、社會價值、政治結構,這些都還是舊的。

你可以理解《島》是新的內容在舊的載體裡的迷惑和衝突。

現在看來很大的感慨:也許它有點舊了。如果那時能被稱為解嚴1.0、民主1.0--以為解嚴就是快樂希望(這是陳水扁的競選台詞嗎?),一同經歷了摸索、衝撞、幻滅,嚴重挫傷很多快樂希望的人。我認為這是解嚴的「延遲的功課」。

新內容在舊載體的「宿題」一直沒有解決,問題沒有解決就累積、衝撞、解決。第一個線索就是太陽花運動。#也許太陽花就是你們的解嚴。1987對於台上的我們是第一次解嚴,太陽花對我們是第二次解嚴。

運動中有各種……不能說是正確無誤,有很多歧異,雖然目標一樣,但方法不同,你們就是會吵架,有歧異。太陽花後的人力資源、價值的變動,就是這幾年你們逐漸在經歷的。在這8年裡也許你感到有些東西已完成、有些還沒。

《島》就是解嚴的七、八年內她觀察的很多困惑現象、力有未逮、理念與實際的差距。這些在太陽花裡面都會看到。在時代變遷裡,這都是一定會發生的。文學摸索時代就是我站在時代的位置、掌握的語言、小說家的天真與懷疑,努力寫出來的就是《島》這樣的東西。

也許十年二十年後,不斷書寫太陽花,那就是你們世代的記憶。文學就是這樣的東西。只是,不要急,不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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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銘如:

賴香吟的不易讀也來自「隔」,距離感。很遠。不是邊緣,只是站得非常遠。

遠到作者離角色都很遠,角色不讓人喜歡也不讓人討厭。從客觀、從遠方,甚至從上方呈現的小說世界。

但是到了《白色畫像》,反而距離感不見了。清治先生、凱西小姐、文惠女士;政治小說特別有感情,不是因為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反而是讓這些人物的感情、面目、思想結構呈現出來。讓我覺得寫出了我爸爸我媽媽的感覺,讓我格外有帶入感。

從「隔」到「不隔」。加上賴香吟近年明明不在台灣,隔著地理距離,寫一段有隔的歷史,卻到了最沒有距離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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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香吟:

《島》是一冊懷疑之書。

「隔」也許是來自於懷疑。因為懷疑而無法掌握,在無法掌握之前不要評價。角色不是你的玩偶,你不能說它是正是邪,只能讓他呈現該有的樣子

我不得不有所節制。我不忍心任意對待角色。倫理這個字很舊,#但小說是有倫理可言的。經典或使你感動的作品常常在……悲憫聽起來也很舊,但這是小說家基本的人格要求。

懷疑決定你的犀利跟深刻,但是最後你有留這個東西是悲憫、倫理。這個倫理很平等:他是人你也是人。你就不能這樣對待你的角色。

早期作品的「隔」是我察覺到自己的無從判斷,於是我採取很遠的距離或空焦,是提醒自己和讀者……或開放性,我們跟他一樣不知將走向何方。

為什麼現在不隔,因為我們不能只要求讀者要成長。作家也要成長。文學這一行的殘酷:你會看到它整個軌跡,在最後看到圓熟、手段最高點的作品,但一切都蓋棺了。

當代文學研究進行式的將作品納入評價,是幸也不幸。文學容易受到外界評價的干擾,對作家養成是不利的。

心平氣和。我也希望你們相信30歲會寫得比現在好,50歲寫得比現在的我還好。路要長期,「分散持股」,不要抱著容易投機炒股心態,真的容易賠錢。

文學是長期持有才能得到利潤。身為讀者請給創作者空間,成長的道路,有進步時給他掌聲。

作家成長的概念在台灣聽來特別不切實際。因為市場小,投入文學,它的生存空間真的很小,創作與現實的衝突很難避免,寫作者很多不得不半途退出。為了增加利潤做創作以外的事,以至於本末倒置。

太多不愉快阻礙了寫作者朋友。

像是花夭折。沒辦法看到他寫到50歲、60歲更久以後。但小說這個問題,後面是很值得期待的。

我也是到40歲之後,「隔」為什麼不見,小說裡我寫「懷疑的風暴已經退散」。這是成長造成的。人生、寫作的成長造成的。只有你自己知道什麼是好是壞,這個磨練要到中年才有分寸跟定見。

沒有懷疑才能站得比較穩,對處理的材料才有自信一點,對角色會悲憫大過懷疑。《白色畫像》沒有懷疑,我純粹就是「描述」它。像畫像時一筆一筆畫好,那裡頭已經沒有我要提醒你去懷疑--懷疑自身、角色、時空,那是《島》裡頭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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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客問】

1.

清治先生的小女兒確實就是接到〈虛構1987〉。小說家在作品裡埋東西,是跟讀者的溝通,也是作者自己的紀念。

不純然是希望的破滅。還是有很多情治先生時代沒有的自由,只是我提出了懷疑。不是烏鴉嘴,而是身在局內、時代中,把重點放在亮面,#就很難逃脫文學之為用的陷阱--文學被當成工具。

現在是台灣主體建構很熱門的階段,但是,文學要小心。我們可以用其他方式、行動參與這個過程。但是交出文學作品,還是要回到文學的精神和美學。

2.

寫作這一行應該是青年危機。也許初生之犢,但變成青年後,不知如何存續,手頭資源跟火候還不夠。

《文青之死》確實是處理青年運動退潮之後的中年空虛。那本小說確實是這個主題。但應該是安慰大於批判。

至少我自己沒有文學的中年危機。

3.

〈島〉的貓咪為什麼叫手槍?

就是個人訊息的埋入。但如果一定要解釋,你也可以感受到多麼強烈的訊息要爆發,所以取了一個一按就會發射的東西。

小說很多東西不能直講,會分散在景、在動作、在一個名字。

2022年8月6日 星期六

《瑯琊榜》

 

我最近重看《琅琊榜》(不是在寫論文?),好壓抑好好看,我視之為2010年代的中劇雙璧,和《甄嬛傳》有如倚天屠龍,干將莫邪,一陰一陽,一柔一剛。

一直想起,「人會死兩次。」一次在它肉身殞滅,一次是沒有人記得它之後。

靖王蕭景琰和梅長蘇一直沒有把祁王府舊人和赤焰軍舊案忘記,為了開啟重審而入京,決定爭儲。

但重審等於要皇帝承認他錯殺長子、冤枉忠軍,談何容易。

裡頭一直提到百姓輿論、後世史家的評說,我想說這真的沒有借古諷今嗎?

中國宮廷劇到頭來都難逃政治寓言,雖然他們大概會用「那是封建皇權」來製造安全距離,不過也很難:連《延禧攻略》都像劍指中南海。這才是被禁播的真相吧。

魏瓔珞死都要挖出她姐慘死的真相,替她姐報仇,隻身闖入紫禁城。我不相信其中的深意,共產黨不為之膽寒。

為什麼這種硬氣仔能受到中國上下歡迎?農場都刻意往私部門解釋,說它是職場爽文,我不信他們看不出來。

因為中國人(台灣其實也是)身邊滿滿的虛與委蛇仔、委屈求全仔,他們怎可能不需要一個魏瓔珞來幫他們甩任何於公於私的上位者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子。

不只有仇報仇(據說中國海外論壇最常見的就是「民主化殺你全家」),還要含冤昭雪。

這個就不說了,台灣自己了解得很。我只能說後共中國去共化歷程起碼要三個世代,一百年之久吧。中共執掌多久,就需要比那個還久。這將近一百年有多少祁王府、赤焰軍的舊案要翻,談何容易。

何況他們不見得有一個蕭景琰、一個梅長蘇。

楊儒賓說中國政治哲學千年來沒有克服的終極難題就是君主制。所以就連我幫他們期盼一個明君聖主,恐怕也是重蹈覆轍。

雖然中國看起來根本毫不熟悉共和就對了,遑論民主。

2022年8月3日 星期三

島嶼將蕪胡不歸?

 


個人的成長和鄉土的現代化是並行的。或者應該說,正是由於鄉土受到現代化,導致它必須「被離開」而成為:故鄉。

故鄉的弔詭在於,你只有離開故鄉,它才會出現;但你一旦離開,它就再也回不去。

只是對馬祖而言,那個「生產」出故鄉的都市、中心,其實就自然地理和歷史淵源,不必然、甚至不應該是台灣。

如果容歷史放任自流,那應該是亙古以來的文化原鄉福州,或者如今中國大地最繁華的北上廣深;是觸目可見的福建沿岸,而不是看不到的,被軍事統治和國家論述綁定的「新中原」台灣。

不只一位作家顯示了林瑋嬪說的「從荒蕪島嶼到迷人地方」的歷程。離鄉背井多年之後,偶然再撬開戰地島嶼的記憶。他們一開始可能陌生(劉宏文)、可能抗拒(陳天順),直到創作過程引領他們「再發現」故鄉,他們才算意義上回到了家。

故鄉為什麼荒蕪?我認為仍然指向軍事統治。那從歷史中途截斷的受困感,單一敘事的覆蓋,只能被動、馴服的意志與身體,種種社會規範導致心理桎梏再強化了受困感。

逃成為唯一的出路,無論是升學、就業或者全家遷徙到後方。直到某一時刻,那座因燈火管制而被黑暗包圍,沉在心底的童年故鄉之島,因現實事件的觸發,而向你伸手。

對,故鄉是鬼魅的,是法西斯的(用血檢驗你的忠誠)。但故鄉也是虛弱無本體的,它只能藉由物質被投影:故鄉都等待被訴說。圖畫或文字是故鄉的具現化。或者所謂故鄉,只在訴說中存在?

可是那依然回不去,於是他們只好一直說。這裡的哲學程度非常淺,為什麼駱以軍學不會把他廢話連篇的百衲被宇宙塞進這樣的框架裡?

閒話休提,那是劉宏文的珠螺,陳天順的橋仔。一旦中止訴說,2022年高樓林立卻格外「荒蕪」的島嶼又會排山倒海回來,將失鄉者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