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10日 星期日

台灣文學史的懷鄉動力


我發現「懷鄉文學」的動力一直在台灣文學裡頭。可以說是外省人困在、或立足在台灣,不斷回顧中國大陸的過程。從1970年代的懷鄉文學,到1990年代的外省家族史,到2009年的一九四九熱潮。時間推移,世代遞嬗,從外省第一代血淚流亡,到外省第二代接棒花憶前身。

敝所學姐陳涵書分析「一九四九敘事熱潮」之所以難以為繼,因為它是建構在台灣主體以外的族群故事。這點很有趣,但我比較保留,因為一九四九對本省人的衝擊也不小(當然沒有四五和四七強烈),未嘗不能建構「我方的歷史」四九年版,作為補充,或分庭抗禮。

但我其實對本外省都沒有很固著的認同感,龍應台爸媽顛沛流離我也哭,台灣人的無所適從也很可憐,我想跟我貴為混血公主👸的身世很有關係。更夾縫的是,馬祖甚至不能算是典型「外省人」:字面上是(福建省),但脈絡上不是(一九四九來台)。

除了海盟那樣母嬰同室的垂直感染案例,我認為《西夏旅館》(2008)的意象--同時也是困境,說不定就解釋了一九四九的難以為繼。因為外省第三代已經「乾涸在沙漠裡」(以駱以軍觀點),溶入更廣義的「台灣人」中--雖然那可能才是綠洲。

根本的癥結或許在,沒有人再以外省三代的族裔身分自居了。除了尚有政治紅利的位置可嵌入者外。本來想舉炳中為例,結果發現他是本省人,燈冷。如果未來真有一九四九敘事的復興,那也只會以別的樣貌,而不是龍應台寡占的手筆了。尤其在「中華民國台灣」被元首以言詮鍛造之後。

沙漠的水看似乾涸,其實是潛入地下,以伏流形式存在,在適當的地方冒出頭來,聚點滴成綠洲。

#久違的研究生迷途知返

1971年被趕出聯合國之後,中華民國自知復國無望,遂從政治中國轉往文化中國的宣傳、建構。(莊宜文,2015)(三三集刊完全偃倒在這股流風之下)

之前提到,外省老作家為何這麼愛京都?那不是亡我之心不死的世仇日本嗎?原來正是仿照唐代古都的風物,保存了文化中國想像。晉太元中武陵人是也。禮失求諸野是也。

這也可解釋為何天心和國治不去共產中國,那真正的故土,反而一再到京都自我憑弔。

但有趣的是,京都會不會成為外省與本省/台派文人的交集?外省作家從京都看見中國,台派作家從京都看見日本。好好玩,只要找到證據又可以寫一篇XD


2022年4月7日 星期四

《不即不離》(2016)

 

因為黃錦樹,我一直對馬共充滿好奇,他寫好幾部反歷史小說,有的馬共成功赤化了馬來亞,有的馬共躲在叢林裡,建立起了自己的深山烏托邦。

讀他筆下的馬共,綰合意識形態和種族政治,孤臣孽子的氣味讓我聯想到馬祖。小博士開洋👨‍🎓的碩論寫「兩馬」同春鬧元宵,是中國福州馬尾和中華民國的馬祖合作慶典。

但另一對離得更遠、幅員遼闊的雙馬,馬來西亞和馬祖,更讓人玩味。我還真的找到他們的共相:兩者都和兩個中國在冷戰的鬥爭有關。東南亞是兩個中國在海外的延長戰線,黃錦樹這樣的馬華青年受僑生政策吸引,來到「自由中國」;馬祖不用說,它本身就是內戰的產物。

我在準備訪呂樾學長的時候讀到高俊宏提廖克發的這部紀錄片《不即不離》,廖回頭追索兩代缺席的父親,找到死於1948年,日本人敗戰後三年,和班師回朝的英國殖民者地下武裝抗爭的阿公。

廖不能訪幽魂阿公,只能從他的戰友們旁敲側擊,包圍出阿公的形狀。他們要嘛回到紅色祖國=中國,要嘛流離到泰國邊境的叢林,豎起他們緬懷先烈的碑。那些先烈死在廣大的青山裡。「也不必去挖了。」活著的前馬共同志說,「青山埋忠骨。」

我最近沉浸在龍應台一九四九的世界,覺得中國人到底是什麼受詛咒的民族。李昂《殺夫》固然是台灣鄉村,但時空背景很詭異,什麼逃兵、什麼戰亂連連,明顯不是在台灣。台灣本土無戰事,頂多在太平洋戰爭末期有空襲,之後二二八,再來熱戰全被金馬為首的周邊島嶼代償了。

哪裡才有綿延不斷的戰爭?中國啊,從1920年代軍閥混戰,1931年日本佔領東北(九一八事變,隔年就成立滿州國),1937開始中日戰爭。1945日本帝國戰敗,沒想到等在前面的還有4年內戰。簡直沒完沒了。就不說中共建國之後比戰爭更慘的政治運動了。這個中國近代史和台灣史的嫁接也非常「中華民國台灣」:空間在一個類台灣的地方,但時間屬於近現代中國。準確說,是民國。

我本來覺得中國人已經有夠衰。台灣人也不遑多讓,還是小勝中國人一點。但馬來西亞人其實也差不多:當大家以為戰爭終於結束,其實事情才剛開始。

影片途中,覺得受訪親戚們的口音為什麼這麼似曾相識。雖不中亦不遠矣,我不看字幕還能猜懂一半。和馬祖一樣,導演的廖家先祖應該也是從福州周邊南下的福建人,操腔調略有出入的福州語,講起華語一樣有ㄢㄤ不分的特徵,句尾一樣常有一個「嚨」的語氣詞。


2022年3月27日 星期日

在木樨地

很多年前第一次踏上祖國土地,從機場搭巴士到浙江大學郊外,九月杭州的空氣飄著一股子怪甜,讓我想起台北公車上淪肌浹髓過無數人手汗的塑膠抓桿,下車後留在掌心的同一味。

那趟旅行的細節早已忘光,只有福至心靈的一個結論:投胎在2300萬人的島,而不是14億人的人海,一定有什麼意義的。一定有什麼非台灣人不可的使命。

浙大的學生提起,才知道那是桂花香。污穢的形象豁然開朗,忽爾流金溢彩了起來。如果嗅覺有畫面,當如滿城盡帶黃金甲。

浙大是中國名校,他們很在意我們是如何遴選,能被拔擢為臺大參訪代表。我們很尷尬:......就去教務處報名就來了。

有一天吃完晚餐,走後門回浙大,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兩個農民工那樣灰撲撲的男人在打架,外面圍了一圈看熱鬧的議論紛紛。這次換他們尷尬了,低頭沉默,像迴避家醜,領著我們一路加快腳步。

昨天讀到溫佑君寫木樨就是桂花,我如受雷霆。

她說桂花是一種比茉莉更中國式的香氣,清可絕塵,濃可溢遠。簡直就是我有臭有香的桂花印象。

黃庭堅修佛而不可得,問道於晦堂和尚,晦堂問他是否聞到桂花味,黃庭堅答曰聞到了。晦堂又問他香嗎?黃庭堅因此悟道。典型的禪宗公案,曰「聞木樨香」。

近年看到更多說法,其實六四屠殺,死傷最慘重的並不在廣場,而在廣場旁的北京木樨地。比起廣場上的人中龍鳳、能聚集80年代末的鎂光焦點,木樨地只是一群同情學生的普通市民,沒有目光保護,想架路障阻止軍隊進入廣場。

夜半槍聲響起,軍隊對「人民群眾」開火。

我不禁想,木樨地那些中國式的桂花樹看到了什麼?目睹一切後,那年秋天還能開花,如常吐著它甜膩膩的香嗎?直到知道木樨地原來沒有木樨;像文昭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中華、沒有人民、也沒有共和......

說不定那一整片赤色大地,都是某種程度的木樨地?桃李不言。在木樨地。

2022年3月20日 星期日

春分


今天是春分,唐老師說此乃占星學的新年,因此我亦吉星高掛,鮮花怒放,一切如新,鼓起勇氣,時隔兩個月重新打開了我的論文檔案🥰

我發現母系家族就是一個時代。

外公是漁民。馬祖民間傳說充滿如願以償的海漂屍,給人好運的神船,殺人如麻的鬼船,影影幢幢的投射了討海人的忐忑。

兩岸分隔後出海變得麻煩,經濟活動從海洋向陸上轉移。外婆是戰地經濟的勞動者,她幫阿兵哥洗衣服,在家開撞球間,賺休假軍人的部隊財。

那時每一村都有一個撞球之花,充當門面,負責計分,風姿綽約,迷倒前線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臭烘烘的兵哥們紛紛學舌:「小姐你雅俊,我請你看電影。」那時外島還有影廳呢。

大阿姨就是西莒島田澳村的撞球之花,大姨丈也真的是來島的老軍官,他們年齡懸殊,我只記得老姨丈沉默木訥,阿姨打扮時髦懂交際,自己開店,玩股票,曾經答應七歲的我「阿姨股票賺到錢再買另一隻手錶給你。」

我戴著錶,從萬華跟著我媽搭火車回中壢。

外公外婆循著嫁來台灣的大阿姨這條繩索,全家遷來後方。馬祖人大量投入了台灣的工業化浪潮,成為經濟奇蹟的好幾萬顆螺絲釘。

為什麼馬祖人選擇落腳桃園、八德、中壢?因為工業區密集。家母在美國無線電公司桃園廠當過女工,就是惡名昭彰的RCA。不過放心,她至今仍生龍活虎。

為什麼外婆家在龍岡/忠貞/士校?看地名可以一猜,除了泰緬孤軍讓這裡有很多米干店,還有小舅舅來台讀的陸軍士官學校。從戰地前線到了後方依然入伍,我認為是一種幼時受國軍環繞的文化慣習,雖然他嘴上罵中華民國誤他一生。後來被派烏坵,另一個中華民國的孤島。

馬祖和台灣在戰後的命運緊緊嵌合。台灣的苦他們吃,甚至原鄉的馬祖苦更苦。嵌合到和台灣男人精卵結合,誕生出明豔動人的都市麗人——臣妾。除非把我細胞一個個掰開,把DNA抽絲剝繭,否則如何次元刀式的分離台灣與,「不夠台灣的」。

理論什麼的都是後方。研究只是後來跟上、亦步亦趨的詮釋。家人從島到島的生命本身不可被覆蓋。

2022年3月17日 星期四

不要來亂:舒國治《門外漢的京都》(2022版)



 你們不要來亂,京都我要自己寫,都給我走開。(超氣)

有人讀舒國治也會生氣的嗎?

根本在隨便亂寫,加一些之乎者也,看起來就有內味兒了,也因而騙倒一片想附庸風雅的老人。「門外漢」非自謙也,莫不屬實。他不求甚解,竟還沾沾自喜,自我標榜為「門外漢」,儼然「我不懂,我驕傲」的嘴臉。

為什麼討人厭的老作家都愛去京都?我不禁思考這個問題。朱天心也去,舒國治也去,吳淡如甚至在哲學之道置有恆產,豈不如蓋章男孩乾隆,方方正正的把古寶毀了--OK,我承認我是嫉妒。套一句華妃名言:好好的景緻被人給打擾了。從西田幾多郎墮落成吳淡如,你怎麼跟京都住民交代?能不祭出一丈紅嗎?

同該一丈紅的還有把京都「怨毒著述」,千年古都淪為她婆媽抱怨大平台的天心姐。等等,你們不是外省人嗎?朱天心連去京都都不忘呼籲日本「莫忘南方一島」,八年抗戰,國仇家恨哪,現在好輕易地在用日幣神風特攻嗎?

舒國治的新版序有說,可能是從小生活在台灣,薰染「日本的周遭」,對柴扉、巷弄頗有世故。我眼睛一亮。

結果下一段馬上說到自己是寧波人。問題是你作者欄明明寫1952年生於台北,不曉得還真以為你活過寧波咧,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寧波跟日本船隻的關係,真馬鹿能扯。

下一段則是日本片。我看這倒是你最豐厚的日本認識了吧,你處心積慮埋兵伏將,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的空洞無物太明顯,顯得日本認識太單薄吧。我小時候覺得劉黎兒很膚淺,直到近日發現人家從1990年代就開始旅日傳真,一天一點,好歹也集成從平成到令和的斷代史。

2006年初版可能國治這種破罐破摔的「即景抒情」(不做功課,看到什麼便上窮碧落下黃泉稱頌一番)還能討到一些只講究文字偽典麗、看不到全篇無資訊的讀者的好,但2022年不行,謝謝。

我們不需要一個假文言文的劉黎兒,ありがとう。

台灣的知日派何其多,這已經不是1990年代只見「哈日熱潮」的世紀末台灣了。當代台灣史的現代性基本都從日本時代建構起,戰前日本與台灣牽動者,幾乎成為新一代的基礎知識儲備。

通日文、訪京都者如過江之鯽,維基的日本史條目隨便挑一則讀都能一嚐智識旨味,舊書重出究竟所為何來?京都的千年不變是它的賣點,舒國治的自居鄙陋不是,謝謝。

本來到這就罵完了,但我還是想挑一個印象深刻的日本意象書寫,給國治瞧瞧,當然皓宜也可繼續旁觀。是女書店創辦人鄭至慧的文章。

她那年到波士頓實習,和世界各國的英雌濟濟一堂,但日本館的負責人宋妮卻不太待見她,終於在一次由鄭至慧主持「日本書道」,美國人「認識日本摺扇」活動後爆發。

原來她嘴裡不說,心裡老是害怕華人處心積慮,把日本文化矮化成中國的附庸。同理,她也討厭美國老大姐假大熔爐之名,行同化異文化之實。

『不早說,』我心想,同時也才放心告訴她,我來日本館,其實是出自鄉愁,為了小時候聞慣了殖民者留給我們的榻榻米上淡淡的草香。

2022年3月16日 星期三

和易澄學長聊老鄉土、新鄉土



1.

來賓是鄉土達人易澄學長

複雜到我幾度聲稱要回家刷甄嬛三遍

但超有深度,精彩震撼,眼花撩亂

千禧年以來,有一票新生代作家橫空出世(第一次打成後空-.-),研究者指出他們有個共相,大概可以說是「內容題材寫鄉土,形式技巧後現代」

論者們紛紛跑出來指認:他們是輕鄉土!不不,他們是新鄉土!不不,他們是後鄉土!

易澄存而不論他們的「本質」,轉而研究這個又後又輕又新的鄉土論述如何建構,因為作者們並沒有一份寫作宣言自稱是某鄉土,事實上他們有的人還相當反對這樣的標籤。

要談新興「某鄉土」,當然要回去談1970年代的「老鄉土」:他們是誰?有怎樣的性質?

炫霖一直誤會王禎和、黃春明甚至陳映真這樣的老鄉土佼佼者是外省人,因為他們的鄉土是建構在與保釣運動同時代,反美帝、反日帝(戰後東亞經濟強權那個日本)的民族主義之內。

保釣是什麼?是美日軍事同盟要佔我中華民國便宜。所以那個民族主義是中國的,也就是中華民國的。

等等,我以為「鄉土」必然「台灣」,禎和、春明甚至最大中國到左統了的映真,寫的難道不是台灣嗎?千惠還在鶯歌的台車上哼唱日本時代的國際歌啊!無庸置疑的台灣吧!

但是,易澄一語道破,「那個台灣也是在大中國(無論哪一個)之下的台灣。」

「那個中華民國一直沒有崩解,就算現在很多人說的台灣,其實也是中華民國台灣。」

所以「鄉土」雖然台灣,卻很可能早以大中華為前提、為框架,只是那個中國看是左邊中國,還是右邊中國而已。

鄉土文學論戰其實是鄉土文學大混戰,其中有三股勢力:1.以余光中為代表的右翼中國(中華民國官方文人),2.以陳映真為代表的左翼中國,3.弱弱的台灣民族主義,比如葉石濤。

所以光中要蓋「工農兵文學」的鍋帽,所以映真要對台灣民族論述高壓(批判)懷柔(收編),因為他知道這一支思想肯定會坐大(宥勳說的)

也難怪炫霖會誤會他們的省籍,因為老鄉土並沒有挑戰大中華,本省籍不必然有建構我鄉我土的意識。

在新生代的某鄉土裡,易澄認為應該釐清:有一票是「後現代」系列,但有一票是「本土派」系列,兩者大相逕庭。後現代彰顯鄉土怪誕,不太流露對筆下人物的同情;本土派卻有點繼承了老鄉土,乖乖的寫實,對人物寄予悲哀,甚至走向台語文學。

那為何後現代那一支某鄉土會在千禧年浮上檯面?很可能是文學獎評審組成,從黃凡到葉石濤。柏丞:他們會直接在評審台上打架吧?

正是這種廣泛的光譜,讓「後現代技法+鄉土題材」成為了折衷型態。每一位評審都給你基礎分,好過只有一位評審力保你。我說這是文學型態的天擇嘛,各自演化出不同型態,然後給老天(評審)篩選過的就活下來。

是不是很精彩!!我腦已經九彎十八拐,中間聊不夠,我還跑出去求老闆給我們延後半小時,終於抵達宜蘭。

2.

聊鄉土也連帶想起很多事,比如我對鄉土很沒有好感。不是厭惡,就是不吸引我。

我和「鄉土」至少兩層乖隔,一層是季季批評的「偽鄉土」難題,她說文學獎棍明明生活在都市,卻都要硬寫鄉土。易澄:你們評審自己愛這種作品,怪我囉?

我就在90年代後的城鎮成長,城鎮就是我的鄉土,什麼牛隻、泥巴和三明治人的操作,著實離生活經驗太遠。

第二層是性別。本土和陽剛連得太近,它是一套父權秩序,男人有土地、有祖業,女人一心想往都市嫁去,好脫離無路可去的父權鄉土。

我當然是最受不了臭彈歐里桑的。學長要我們回想自己的鄉土文學印象,我第一個想到蔡素芬《鹽田兒女》,女人做牛做馬,被男人打,沉到最底最底,扛起重中之重;第二個是李昂《殺夫》又是吃喝嫖賭,回家打某的爛男人。

軟爛敗類男俯拾皆是,台語八點檔永遠不缺敗家子形象,幾乎和我的刻板印象緊緊錨定,成為意識形態。

幸好李昂最後遁入魔魅,手刃親夫,為所有女人(和更不見容於秩序的gay)出了一口惡氣。

等等,甄嬛最後也手刃親夫啊。秘密讀者說,全天下女人都太需要這場勝利。我至此才恍然大悟,為什麼讀殺夫先壓抑而後過癮,為什麼甄嬛可以日聽夜聽,雍正死它千百次也不厭倦。

為什麼我熱衷「大女主」。因為我是何其想蓄力,時時刻刻踹爆那些象徵著典章制度的噁心歐里桑。

Gay有賴都市的匿名性而誕生。我是都市麗人,不解鄉土哀愁。這種態度大概要被罵是站在「後現代」消解權力關係,視「後殖民」的國仇家恨如無物了。

但這種角力我們並不陌生。易澄說,二二八公園的詮釋爭奪,也是「後現代」vs「後殖民」的延伸戰場。從青春鳥以肉身佔領的新公園,到國族傷痕的二二八。

甄嬛決定回宮復仇,換幣用茉莉水幫她梳頭。不多時後皇上將被他信賴的蘇培盛算計,引入甄嬛的山間禪房,聞到她滿頭淡淡的茉莉香,寬衣解帶,走上形銷骨毀的駕崩之路。

今天我的茉莉純露剛好到貨了。




2022年3月15日 星期二

講給皓宜明白:張娟芬《流氓王信福》



讀的過程中有很多想法冒出,掙扎到底要從哪一條路徑切入,讚美才不會顯得錦上添花。我先推銷給上學期開「法律與文學」的兩位老師——也是我碩士班的最後一個學分——請她們再開課的話,可以嚴肅考慮張娟芬。推薦序紛紛說這本書在縫合「流氓」管訓制度的大歷史,和「王信福」這位從小流氓到死刑犯的小歷史。張娟芬自己也這麼說。

但我同樣有感的是,這也是縫合了紀實與虛構、縫合了法律與文學(對,我們的課名)之書。後記裡張娟芬甚至夫子自道,闡述了她對「非虛構寫作」的看法。她讀的史景遷《婦人王氏之死》,好巧,就是我們的指定文本耶。這種作者跳出事件作明白的表態,張娟芬的資深讀者可能都知道,實在是不很尋常之事,所以像撿到寶一樣馬上截圖給老師。

老師們爭論了一學期「非虛構」是什麼。法學院的人要求它的形式定義,有沒有它的a要件、b要件、c要件,篩過去的就是非虛構?文學院的人說它沒有確切的邊界,文類都在爭論中建構,彼此不見得互斥,甚至也有「激活」老玩意兒,故意用新名詞裝舊酒的意圖。法學院認為話雖非虛構其實是虛構,比起板上釘釘的司法文書(娟芬表示質疑),非虛構是文學寫作,充滿想像的添加物;文學院覺得非虛構真的很非虛構,跟學院主流文類小說相比,它要循結實的史料證據,沿一定的事理前進,不能天馬行空,機械降神,當然很非虛構。

雖然看老師鬥嘴很紓壓,但我其生也懶,覺得掉進這種文類定義陷阱實在很不討好,就像螞蟻掉進蟻獅的凹槽,學術蟻獅們還會一直冒出頭來挑戰你,把你順著沙流撥進中心,以便掉進獅的血盆大口。我都使用「舉例說明術」,比如陳柔縉是非虛構,洪明道是虛構,張娟芬是非虛構。類似這樣。書末有作者自己的加持,我可以奔相走告:「你看她說她寫非虛構,你看她說她寫非虛構!」

非虛構的學院位階還是不這麼高,不夠「純文學」。但我處處被精彩到換氣過度(浮誇),哪裡不「文學」?或者說,對會寫的人而言,文類界線根本不影響美學輸出,前者是研究者的遊戲,後者才是作家真刀真槍的道場(作文老師許皓宜表示聽不懂)

皓宜,沒關係,我講給你聽。

296頁,「離開省議會以後,許世賢選上了嘉義市長,清廉認真,人稱嘉義媽祖婆。她使勁渾身解術都沒能擋下的《取締流氓辦法》,以後果然絆倒了一些嘉義子弟,例如王信福。

前面講王信福如何從一個不用法院審理、警總擅自認定的「流氓」管訓制度,「墮落」成一個脫逃罪前科的壞人,最後變成通緝的死刑犯。為什麼要脫逃?因為國家用這個毋須審判的怪制度,隨便羅織罪名,得到一堆廉價勞工,把他們派去炸南橫,少年王信福第一次看到人命如螻蟻:他昨天還在說話的同伴,今天被南橫落石壓成爛肉。所以他逃。但一逃就脫逃罪,有了前科。

中間突然插敘,戰後省議會五龍一鳳的一鳳許世賢,長年對該制度砲聲隆隆,要求給予「流氓」明確定義,要求必須有救濟申訴管道,要求必須經過司法審判,最後甚至要求廢止整部《取締流氓辦法》。但威權的火車不會為任何人停下。

為什麼講許世賢的努力?因為下一段就轉回王信福。即使是媽祖婆也沒能庇蔭所有蒼生,漏掉的王信福就這樣被「流氓」蛛網捕獲。

正是前面已經鋪排了這麼多,所以這裡只要一個小插敘,既完成大歷史和小歷史的縫合,又達到「輕描淡寫,五雷轟頂」的境界。不知道皓宜明白了嗎?還不懂?我再舉一個例子。

300頁,「每隔一陣子,就有人發明新的取締目標。這個不斷增生的清單上,終於出現了王信福喜歡的物事:『奇裝異服』、『夜間遊蕩』。他的鄉間少年生活,終不免與戒嚴肅殺之國正面對撞。火車來了,王信福的黃花格襯衫在風中獵獵作響。

前面就提過王信福喜歡的黃花格襯衫。在整部由司法文書修砌,昏暗如在押死刑犯囚間的故事裡,那個黃花格襯衫的明亮,正是王信福「前流氓」時代不曾渾沌的青春亮麗,對於讀者而言非常顯眼,對威權體制當然也是,於是蛛網伸展,要撲滅那嘉義少年的明亮。

這時黨國的豬突猛進已經停不下來,火車的形象如此逼真,除了兇猛暴力,還被放了「狗吠火車」、一意孤行的比喻。少年王信福身上的黃花格襯衫終於也被捲入它高速駛過,輾壓性的風之中。最後我們的耳際只剩書裡一道獵獵的衣料聲。讓我想起蔣勳寫紅樓夢,心比天高的晴雯死前咬斷指甲給寶玉,蔣勳說紙頁上傳來裂帛之聲。

這是真正的文學。上一個我這樣形容的是吳青峰——就是今天(2022/3/15)會在帝國大學臺灣文學部播出的這集,咦那好像得此讚譽不很難嘛😂——不不,如黃錦樹在陳映真過世後寫道,「『真正的文學感覺』,談何容易。」怎樣對我而言算真正的文學呢?我決定再掉一個書袋給皓宜看看。袁哲生說,「一切作品,只要推至一個撼人的無奈,便是好的傑作。」陳映真的山路,郭松棻的月印;吳青峰的太空人,張娟芬的《流氓王信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