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7日 星期日

在木樨地

很多年前第一次踏上祖國土地,從機場搭巴士到浙江大學郊外,九月杭州的空氣飄著一股子怪甜,讓我想起台北公車上淪肌浹髓過無數人手汗的塑膠抓桿,下車後留在掌心的同一味。

那趟旅行的細節早已忘光,只有福至心靈的一個結論:投胎在2300萬人的島,而不是14億人的人海,一定有什麼意義的。一定有什麼非台灣人不可的使命。

浙大的學生提起,才知道那是桂花香。污穢的形象豁然開朗,忽爾流金溢彩了起來。如果嗅覺有畫面,當如滿城盡帶黃金甲。

浙大是中國名校,他們很在意我們是如何遴選,能被拔擢為臺大參訪代表。我們很尷尬:......就去教務處報名就來了。

有一天吃完晚餐,走後門回浙大,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兩個農民工那樣灰撲撲的男人在打架,外面圍了一圈看熱鬧的議論紛紛。這次換他們尷尬了,低頭沉默,像迴避家醜,領著我們一路加快腳步。

昨天讀到溫佑君寫木樨就是桂花,我如受雷霆。

她說桂花是一種比茉莉更中國式的香氣,清可絕塵,濃可溢遠。簡直就是我有臭有香的桂花印象。

黃庭堅修佛而不可得,問道於晦堂和尚,晦堂問他是否聞到桂花味,黃庭堅答曰聞到了。晦堂又問他香嗎?黃庭堅因此悟道。典型的禪宗公案,曰「聞木樨香」。

近年看到更多說法,其實六四屠殺,死傷最慘重的並不在廣場,而在廣場旁的北京木樨地。比起廣場上的人中龍鳳、能聚集80年代末的鎂光焦點,木樨地只是一群同情學生的普通市民,沒有目光保護,想架路障阻止軍隊進入廣場。

夜半槍聲響起,軍隊對「人民群眾」開火。

我不禁想,木樨地那些中國式的桂花樹看到了什麼?目睹一切後,那年秋天還能開花,如常吐著它甜膩膩的香嗎?直到知道木樨地原來沒有木樨;像文昭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中華、沒有人民、也沒有共和......

說不定那一整片赤色大地,都是某種程度的木樨地?桃李不言。在木樨地。

2022年3月20日 星期日

春分


今天是春分,唐老師說此乃占星學的新年,因此我亦吉星高掛,鮮花怒放,一切如新,鼓起勇氣,時隔兩個月重新打開了我的論文檔案🥰

我發現母系家族就是一個時代。

外公是漁民。馬祖民間傳說充滿如願以償的海漂屍,給人好運的神船,殺人如麻的鬼船,影影幢幢的投射了討海人的忐忑。

兩岸分隔後出海變得麻煩,經濟活動從海洋向陸上轉移。外婆是戰地經濟的勞動者,她幫阿兵哥洗衣服,在家開撞球間,賺休假軍人的部隊財。

那時每一村都有一個撞球之花,充當門面,負責計分,風姿綽約,迷倒前線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臭烘烘的兵哥們紛紛學舌:「小姐你雅俊,我請你看電影。」那時外島還有影廳呢。

大阿姨就是西莒島田澳村的撞球之花,大姨丈也真的是來島的老軍官,他們年齡懸殊,我只記得老姨丈沉默木訥,阿姨打扮時髦懂交際,自己開店,玩股票,曾經答應七歲的我「阿姨股票賺到錢再買另一隻手錶給你。」

我戴著錶,從萬華跟著我媽搭火車回中壢。

外公外婆循著嫁來台灣的大阿姨這條繩索,全家遷來後方。馬祖人大量投入了台灣的工業化浪潮,成為經濟奇蹟的好幾萬顆螺絲釘。

為什麼馬祖人選擇落腳桃園、八德、中壢?因為工業區密集。家母在美國無線電公司桃園廠當過女工,就是惡名昭彰的RCA。不過放心,她至今仍生龍活虎。

為什麼外婆家在龍岡/忠貞/士校?看地名可以一猜,除了泰緬孤軍讓這裡有很多米干店,還有小舅舅來台讀的陸軍士官學校。從戰地前線到了後方依然入伍,我認為是一種幼時受國軍環繞的文化慣習,雖然他嘴上罵中華民國誤他一生。後來被派烏坵,另一個中華民國的孤島。

馬祖和台灣在戰後的命運緊緊嵌合。台灣的苦他們吃,甚至原鄉的馬祖苦更苦。嵌合到和台灣男人精卵結合,誕生出明豔動人的都市麗人——臣妾。除非把我細胞一個個掰開,把DNA抽絲剝繭,否則如何次元刀式的分離台灣與,「不夠台灣的」。

理論什麼的都是後方。研究只是後來跟上、亦步亦趨的詮釋。家人從島到島的生命本身不可被覆蓋。

2022年3月17日 星期四

不要來亂:舒國治《門外漢的京都》(2022版)



 你們不要來亂,京都我要自己寫,都給我走開。(超氣)

有人讀舒國治也會生氣的嗎?

根本在隨便亂寫,加一些之乎者也,看起來就有內味兒了,也因而騙倒一片想附庸風雅的老人。「門外漢」非自謙也,莫不屬實。他不求甚解,竟還沾沾自喜,自我標榜為「門外漢」,儼然「我不懂,我驕傲」的嘴臉。

為什麼討人厭的老作家都愛去京都?我不禁思考這個問題。朱天心也去,舒國治也去,吳淡如甚至在哲學之道置有恆產,豈不如蓋章男孩乾隆,方方正正的把古寶毀了--OK,我承認我是嫉妒。套一句華妃名言:好好的景緻被人給打擾了。從西田幾多郎墮落成吳淡如,你怎麼跟京都住民交代?能不祭出一丈紅嗎?

同該一丈紅的還有把京都「怨毒著述」,千年古都淪為她婆媽抱怨大平台的天心姐。等等,你們不是外省人嗎?朱天心連去京都都不忘呼籲日本「莫忘南方一島」,八年抗戰,國仇家恨哪,現在好輕易地在用日幣神風特攻嗎?

舒國治的新版序有說,可能是從小生活在台灣,薰染「日本的周遭」,對柴扉、巷弄頗有世故。我眼睛一亮。

結果下一段馬上說到自己是寧波人。問題是你作者欄明明寫1952年生於台北,不曉得還真以為你活過寧波咧,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寧波跟日本船隻的關係,真馬鹿能扯。

下一段則是日本片。我看這倒是你最豐厚的日本認識了吧,你處心積慮埋兵伏將,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的空洞無物太明顯,顯得日本認識太單薄吧。我小時候覺得劉黎兒很膚淺,直到近日發現人家從1990年代就開始旅日傳真,一天一點,好歹也集成從平成到令和的斷代史。

2006年初版可能國治這種破罐破摔的「即景抒情」(不做功課,看到什麼便上窮碧落下黃泉稱頌一番)還能討到一些只講究文字偽典麗、看不到全篇無資訊的讀者的好,但2022年不行,謝謝。

我們不需要一個假文言文的劉黎兒,ありがとう。

台灣的知日派何其多,這已經不是1990年代只見「哈日熱潮」的世紀末台灣了。當代台灣史的現代性基本都從日本時代建構起,戰前日本與台灣牽動者,幾乎成為新一代的基礎知識儲備。

通日文、訪京都者如過江之鯽,維基的日本史條目隨便挑一則讀都能一嚐智識旨味,舊書重出究竟所為何來?京都的千年不變是它的賣點,舒國治的自居鄙陋不是,謝謝。

本來到這就罵完了,但我還是想挑一個印象深刻的日本意象書寫,給國治瞧瞧,當然皓宜也可繼續旁觀。是女書店創辦人鄭至慧的文章。

她那年到波士頓實習,和世界各國的英雌濟濟一堂,但日本館的負責人宋妮卻不太待見她,終於在一次由鄭至慧主持「日本書道」,美國人「認識日本摺扇」活動後爆發。

原來她嘴裡不說,心裡老是害怕華人處心積慮,把日本文化矮化成中國的附庸。同理,她也討厭美國老大姐假大熔爐之名,行同化異文化之實。

『不早說,』我心想,同時也才放心告訴她,我來日本館,其實是出自鄉愁,為了小時候聞慣了殖民者留給我們的榻榻米上淡淡的草香。

2022年3月16日 星期三

和易澄學長聊老鄉土、新鄉土



1.

來賓是鄉土達人易澄學長

複雜到我幾度聲稱要回家刷甄嬛三遍

但超有深度,精彩震撼,眼花撩亂

千禧年以來,有一票新生代作家橫空出世(第一次打成後空-.-),研究者指出他們有個共相,大概可以說是「內容題材寫鄉土,形式技巧後現代」

論者們紛紛跑出來指認:他們是輕鄉土!不不,他們是新鄉土!不不,他們是後鄉土!

易澄存而不論他們的「本質」,轉而研究這個又後又輕又新的鄉土論述如何建構,因為作者們並沒有一份寫作宣言自稱是某鄉土,事實上他們有的人還相當反對這樣的標籤。

要談新興「某鄉土」,當然要回去談1970年代的「老鄉土」:他們是誰?有怎樣的性質?

炫霖一直誤會王禎和、黃春明甚至陳映真這樣的老鄉土佼佼者是外省人,因為他們的鄉土是建構在與保釣運動同時代,反美帝、反日帝(戰後東亞經濟強權那個日本)的民族主義之內。

保釣是什麼?是美日軍事同盟要佔我中華民國便宜。所以那個民族主義是中國的,也就是中華民國的。

等等,我以為「鄉土」必然「台灣」,禎和、春明甚至最大中國到左統了的映真,寫的難道不是台灣嗎?千惠還在鶯歌的台車上哼唱日本時代的國際歌啊!無庸置疑的台灣吧!

但是,易澄一語道破,「那個台灣也是在大中國(無論哪一個)之下的台灣。」

「那個中華民國一直沒有崩解,就算現在很多人說的台灣,其實也是中華民國台灣。」

所以「鄉土」雖然台灣,卻很可能早以大中華為前提、為框架,只是那個中國看是左邊中國,還是右邊中國而已。

鄉土文學論戰其實是鄉土文學大混戰,其中有三股勢力:1.以余光中為代表的右翼中國(中華民國官方文人),2.以陳映真為代表的左翼中國,3.弱弱的台灣民族主義,比如葉石濤。

所以光中要蓋「工農兵文學」的鍋帽,所以映真要對台灣民族論述高壓(批判)懷柔(收編),因為他知道這一支思想肯定會坐大(宥勳說的)

也難怪炫霖會誤會他們的省籍,因為老鄉土並沒有挑戰大中華,本省籍不必然有建構我鄉我土的意識。

在新生代的某鄉土裡,易澄認為應該釐清:有一票是「後現代」系列,但有一票是「本土派」系列,兩者大相逕庭。後現代彰顯鄉土怪誕,不太流露對筆下人物的同情;本土派卻有點繼承了老鄉土,乖乖的寫實,對人物寄予悲哀,甚至走向台語文學。

那為何後現代那一支某鄉土會在千禧年浮上檯面?很可能是文學獎評審組成,從黃凡到葉石濤。柏丞:他們會直接在評審台上打架吧?

正是這種廣泛的光譜,讓「後現代技法+鄉土題材」成為了折衷型態。每一位評審都給你基礎分,好過只有一位評審力保你。我說這是文學型態的天擇嘛,各自演化出不同型態,然後給老天(評審)篩選過的就活下來。

是不是很精彩!!我腦已經九彎十八拐,中間聊不夠,我還跑出去求老闆給我們延後半小時,終於抵達宜蘭。

2.

聊鄉土也連帶想起很多事,比如我對鄉土很沒有好感。不是厭惡,就是不吸引我。

我和「鄉土」至少兩層乖隔,一層是季季批評的「偽鄉土」難題,她說文學獎棍明明生活在都市,卻都要硬寫鄉土。易澄:你們評審自己愛這種作品,怪我囉?

我就在90年代後的城鎮成長,城鎮就是我的鄉土,什麼牛隻、泥巴和三明治人的操作,著實離生活經驗太遠。

第二層是性別。本土和陽剛連得太近,它是一套父權秩序,男人有土地、有祖業,女人一心想往都市嫁去,好脫離無路可去的父權鄉土。

我當然是最受不了臭彈歐里桑的。學長要我們回想自己的鄉土文學印象,我第一個想到蔡素芬《鹽田兒女》,女人做牛做馬,被男人打,沉到最底最底,扛起重中之重;第二個是李昂《殺夫》又是吃喝嫖賭,回家打某的爛男人。

軟爛敗類男俯拾皆是,台語八點檔永遠不缺敗家子形象,幾乎和我的刻板印象緊緊錨定,成為意識形態。

幸好李昂最後遁入魔魅,手刃親夫,為所有女人(和更不見容於秩序的gay)出了一口惡氣。

等等,甄嬛最後也手刃親夫啊。秘密讀者說,全天下女人都太需要這場勝利。我至此才恍然大悟,為什麼讀殺夫先壓抑而後過癮,為什麼甄嬛可以日聽夜聽,雍正死它千百次也不厭倦。

為什麼我熱衷「大女主」。因為我是何其想蓄力,時時刻刻踹爆那些象徵著典章制度的噁心歐里桑。

Gay有賴都市的匿名性而誕生。我是都市麗人,不解鄉土哀愁。這種態度大概要被罵是站在「後現代」消解權力關係,視「後殖民」的國仇家恨如無物了。

但這種角力我們並不陌生。易澄說,二二八公園的詮釋爭奪,也是「後現代」vs「後殖民」的延伸戰場。從青春鳥以肉身佔領的新公園,到國族傷痕的二二八。

甄嬛決定回宮復仇,換幣用茉莉水幫她梳頭。不多時後皇上將被他信賴的蘇培盛算計,引入甄嬛的山間禪房,聞到她滿頭淡淡的茉莉香,寬衣解帶,走上形銷骨毀的駕崩之路。

今天我的茉莉純露剛好到貨了。




2022年3月15日 星期二

講給皓宜明白:張娟芬《流氓王信福》



讀的過程中有很多想法冒出,掙扎到底要從哪一條路徑切入,讚美才不會顯得錦上添花。我先推銷給上學期開「法律與文學」的兩位老師——也是我碩士班的最後一個學分——請她們再開課的話,可以嚴肅考慮張娟芬。推薦序紛紛說這本書在縫合「流氓」管訓制度的大歷史,和「王信福」這位從小流氓到死刑犯的小歷史。張娟芬自己也這麼說。

但我同樣有感的是,這也是縫合了紀實與虛構、縫合了法律與文學(對,我們的課名)之書。後記裡張娟芬甚至夫子自道,闡述了她對「非虛構寫作」的看法。她讀的史景遷《婦人王氏之死》,好巧,就是我們的指定文本耶。這種作者跳出事件作明白的表態,張娟芬的資深讀者可能都知道,實在是不很尋常之事,所以像撿到寶一樣馬上截圖給老師。

老師們爭論了一學期「非虛構」是什麼。法學院的人要求它的形式定義,有沒有它的a要件、b要件、c要件,篩過去的就是非虛構?文學院的人說它沒有確切的邊界,文類都在爭論中建構,彼此不見得互斥,甚至也有「激活」老玩意兒,故意用新名詞裝舊酒的意圖。法學院認為話雖非虛構其實是虛構,比起板上釘釘的司法文書(娟芬表示質疑),非虛構是文學寫作,充滿想像的添加物;文學院覺得非虛構真的很非虛構,跟學院主流文類小說相比,它要循結實的史料證據,沿一定的事理前進,不能天馬行空,機械降神,當然很非虛構。

雖然看老師鬥嘴很紓壓,但我其生也懶,覺得掉進這種文類定義陷阱實在很不討好,就像螞蟻掉進蟻獅的凹槽,學術蟻獅們還會一直冒出頭來挑戰你,把你順著沙流撥進中心,以便掉進獅的血盆大口。我都使用「舉例說明術」,比如陳柔縉是非虛構,洪明道是虛構,張娟芬是非虛構。類似這樣。書末有作者自己的加持,我可以奔相走告:「你看她說她寫非虛構,你看她說她寫非虛構!」

非虛構的學院位階還是不這麼高,不夠「純文學」。但我處處被精彩到換氣過度(浮誇),哪裡不「文學」?或者說,對會寫的人而言,文類界線根本不影響美學輸出,前者是研究者的遊戲,後者才是作家真刀真槍的道場(作文老師許皓宜表示聽不懂)

皓宜,沒關係,我講給你聽。

296頁,「離開省議會以後,許世賢選上了嘉義市長,清廉認真,人稱嘉義媽祖婆。她使勁渾身解術都沒能擋下的《取締流氓辦法》,以後果然絆倒了一些嘉義子弟,例如王信福。

前面講王信福如何從一個不用法院審理、警總擅自認定的「流氓」管訓制度,「墮落」成一個脫逃罪前科的壞人,最後變成通緝的死刑犯。為什麼要脫逃?因為國家用這個毋須審判的怪制度,隨便羅織罪名,得到一堆廉價勞工,把他們派去炸南橫,少年王信福第一次看到人命如螻蟻:他昨天還在說話的同伴,今天被南橫落石壓成爛肉。所以他逃。但一逃就脫逃罪,有了前科。

中間突然插敘,戰後省議會五龍一鳳的一鳳許世賢,長年對該制度砲聲隆隆,要求給予「流氓」明確定義,要求必須有救濟申訴管道,要求必須經過司法審判,最後甚至要求廢止整部《取締流氓辦法》。但威權的火車不會為任何人停下。

為什麼講許世賢的努力?因為下一段就轉回王信福。即使是媽祖婆也沒能庇蔭所有蒼生,漏掉的王信福就這樣被「流氓」蛛網捕獲。

正是前面已經鋪排了這麼多,所以這裡只要一個小插敘,既完成大歷史和小歷史的縫合,又達到「輕描淡寫,五雷轟頂」的境界。不知道皓宜明白了嗎?還不懂?我再舉一個例子。

300頁,「每隔一陣子,就有人發明新的取締目標。這個不斷增生的清單上,終於出現了王信福喜歡的物事:『奇裝異服』、『夜間遊蕩』。他的鄉間少年生活,終不免與戒嚴肅殺之國正面對撞。火車來了,王信福的黃花格襯衫在風中獵獵作響。

前面就提過王信福喜歡的黃花格襯衫。在整部由司法文書修砌,昏暗如在押死刑犯囚間的故事裡,那個黃花格襯衫的明亮,正是王信福「前流氓」時代不曾渾沌的青春亮麗,對於讀者而言非常顯眼,對威權體制當然也是,於是蛛網伸展,要撲滅那嘉義少年的明亮。

這時黨國的豬突猛進已經停不下來,火車的形象如此逼真,除了兇猛暴力,還被放了「狗吠火車」、一意孤行的比喻。少年王信福身上的黃花格襯衫終於也被捲入它高速駛過,輾壓性的風之中。最後我們的耳際只剩書裡一道獵獵的衣料聲。讓我想起蔣勳寫紅樓夢,心比天高的晴雯死前咬斷指甲給寶玉,蔣勳說紙頁上傳來裂帛之聲。

這是真正的文學。上一個我這樣形容的是吳青峰——就是今天(2022/3/15)會在帝國大學臺灣文學部播出的這集,咦那好像得此讚譽不很難嘛😂——不不,如黃錦樹在陳映真過世後寫道,「『真正的文學感覺』,談何容易。」怎樣對我而言算真正的文學呢?我決定再掉一個書袋給皓宜看看。袁哲生說,「一切作品,只要推至一個撼人的無奈,便是好的傑作。」陳映真的山路,郭松棻的月印;吳青峰的太空人,張娟芬的《流氓王信福》。

2021年12月16日 星期四

林瑋嬪《島嶼幻想曲:戰地馬祖的想像主體與未來》

Island Fantasia:
 Imagining Subjects on the Military Frontline between China and Taiwan


2021/11/09線上場

〈外山的外人〉

馬祖成為國際學者的討論主題,真真雅歡喜。

宋怡明過去以一己之力將金門抬回英文學界的國際高度——那本來就是它應在的位置,這次林瑋嬪也來個馬祖版的,如她一再強調:金、馬真的是很不同的島嶼。

不過我總覺得瑋嬪太正向,什麼行動在她眼裡都在重塑馬祖主體,至少是一種嘗試。

刻意扮演中台兩岸的祭祀圈中點,重新掌握文化話語權;馬祖資訊網的建立,是地方想像共同體的成功;即使博弈公投的通過,也能歸因、並「同情理解」島上長期的賭博歷史

(好像因為漁業的殘敗和根深柢固的「海上男兒」好賭文化?待確認。)

我對這套凡事都有意義、一切皆為積極的說法並不陌生,最常出現在社會學對所謂「弱勢」的研究:移工、街友、娼妓、藍領⋯⋯

是,他們都有「尊嚴」,想方設法維持「體面」,有各種路徑「自我整飭」或「培力」,根本不是主流社會單向的刻板印象。

但這難道不會太便宜嗎?我光看標題就知道它想幹嘛、會抵達什麼結論。

評論人質疑為什麼我要說夏曼藍波安是「逃逸」,他有沒有可能是「面對」?他的「破中文」有沒有可能是他刻意的策略、選擇的驕傲?

當然都有,但這也太容易了。我就是要強調國家在他身上加諸的傷痕,他所面對的窄仄。如果他統統都能被我研究者一語翻轉,那我們還需要去正視不義的處境嗎?

這種精神勝利法更像研究者的自我感動,很可能暴露了對於「他者」的倫理包袱:你是局外人,比起批評,鼓舞當然更沒負擔;說到限制,就愈要強調能動性;就算失敗,嘗試也終究有意義。

如果這樣,那我都不懂為何馬祖走到這番田地,看起來明明是流著奶與蜜的黃金樂土啊!

我和夥伴的觀點一致。

外來者常自帶一層浪漫濾鏡,好像這是一座沒有憂慮、多適合避秦的海上桃源、人間仙境,馬祖人食暮色、吞朝露、息大霧可活矣。

但明明很多人的證言都是:我要離開馬祖換換氣。

我想不見得是外來者「看不見」地方,很可能更是外來者「不敢寫」(沒資格寫)地方——的負面、的醜態。此謂倫理的包袱。

所以當瑋嬪解釋何以馬祖的廟蓋得小小,因為至少1949前馬祖人不認為他們會永久定居在此,他們稱馬祖「Outer Montain」(外山),我就想以這樣一篇半個在地人的自曝其短作為補充。

——事實上,有些土腦鄉親也不認為我是馬祖人,笑。那就叫〈Outsider of Outer Mountain〉,「外山的外人」名之好了。

**

2021/12/16台大場

0.

最驚人的是俐璇師竟然也到場了,有老師比學生用功的嗎嗎嗎嗎。結束時我想說老師可能會有重點想提醒,但已不見老師蹤影,想必是使用了消影術吧?

「總有一天,」妙麗大翻白眼,「你會從《霍格華茲,一段歷史》裡讀到,你在校園各個角落都不能使用消影術!」

1.

我還是覺得瑋嬪對馬祖的想像太正面了。不知道這是人類學的倫理約束,或者外來者的自我審查+浪漫濾鏡?要把值得批判的部分留給當地人?可是沒有糾結與力竭,對我來說,終究不那麼完整。

以下是發問逐字稿:

老師把馬祖放回國際的高度,我真的非常感謝。以後我們可以說:宋宜明之於金門,猶如林瑋嬪之於馬祖。上次英文發表那場我也有參加,還有揪馬祖夥伴;我覺得老師對馬祖真的很有信心,反而是我們自己沒什麼自信。

比方說,不管正藍還是淺藍,曹爾忠派還是陳雪生派,都和中共官員很要好,也(應該)都在中國有置產。這樣真的能夠說是跳脫中國或台灣的兩難嗎?還是自我安慰居多?馬祖人會說:不管大陸還是台灣,都是我們的後花園,這很主體很好;但又會說,假意跟中國要好,也只是一種「我們馬祖人對它們大陸人的手段」,我就覺得你怎麼這麼普通而自信?自信一定是賭客而不是籌碼?自信真的可以政治台灣、經濟中國?還是說人類學對這個問題存而不論,重點是馬祖主體在這樣的首鼠兩端中浮現?

另一個觀察是,老師也有說馬祖的人際關係是非常綿密的,綿密到其實online和offline幾乎是間不容髮,很難真的切分。我自己就有在備受老師讚揚的馬資網上揭露我無法忍受的事情,結果就被修理了。聽老師的說法,似乎馬祖是一個不斷向前、或者很努力擴張和連結的島,可是如果有人揭露了比如政府的弊端、或者如之前大坵島的梅花鹿屠殺事件,你不是馬祖人你還不能置喙,這是人際關係綿密帶來的排外;再來是會有一種「不要讓家醜外揚」的心態,馬祖的事情為什麼要讓台灣人知道?馬祖人有馬祖人解決事情的方式,而那方式就是:搓湯圓。馬祖常常是讓我感到很緊密,也因而很內縮的。

其實馬祖人是有很多受不了馬祖的地方,我們都說定時要到本島「換氣」,但老師好像比較著重在正向、光明、能動的面向,會讓我想說老師是不是也受制於一個外來者的身分,或者有一種浪漫化的濾鏡。

最後,馬祖的霧真的是非常重要的意象。老師也很敏銳的抓到這個意象。寫戰地的馬祖真的常常出現霧。那個確實是一切都被覆蓋住、你看不清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的時代氛圍,或者說感覺結構。謝謝老師捕捉了馬祖的霧和像霧一樣難以捕捉的馬祖。

2.

其實還有話想說耶,沒完沒了XDD

比如賭博。我後面的提問者好像有問類似的:老師做的戰地時代賭博者裡有沒有女人?我特別去翻書,發現賭博直接被定義成和女人家務工作截然有別,屬於男性家戶外的communal activity,可以交換捕魚資訊;然後賭博的不確定性被和漁業文化形塑的性格連接在一起。

甚至,瑋嬪認為在禁賭的戰地政務下堅持偷偷賭博,是一種對軍事統治的反抗。我真的不喜歡把一切事情都empower成這樣子,什麼都是翻轉、什麼都在反抗。他們也可能就是爛媽寶而已。

從有記憶以來,我就對馬祖男人感到很噁。負責跑最後,嘴砲搶第一。隨之很敬佩馬祖女人。阿姨、舅媽超恨男人賭博,那讓她們要自己承擔家計、養兒育女。

這真的可以讚譽成是人民對軍事統治的反抗嗎🤔?或者剛好是因為軍事統治的沉重,造成從小因有金陽具而被當寶呵護長大的男性陽剛挫折,使他們必須找一種方式來救濟這個陽剛?

瑋嬪有提到90年代後,沒有戰地政務經歷、卻有大學學歷的馬祖女性回鄉帶領馬祖反賭、擘劃馬祖想像,但此前的馬祖女人在公領域是沒有聲音的,聲音都留給了英雄式的男人(書裡有例子)。

我很想提醒瑋嬪:馬祖自頭至尾都是女人之島。軟爛男人逸脫家庭責任,在外嘴砲連連,包含投入進所謂公領域時,都是女人在替他們擦屁股。不在公領域扮演英雄,不代表她們不是英雄/英雌。90年代後的女性帶領馬祖,只是水到渠成,她們一直這樣撐持著島。

能否換個角度比如性別,而不只是很樂觀、很直覺的說這是對威權的反抗?

3.

我還是覺得瑋嬪太文化決定論了。她提到馬祖每年不斷有新計劃在推薦,現在她上島再提博弈,鄉親會用奇怪的眼神看她:「那個都多少年了?」但她歸因於「漁業社會」的快速心態。

........嗯。我比較傾向是縣級編制的龐大預算導致公部門要一直推專案去消化預算。看看周末活動滿出馬資網表格,被過度動員的鄉親就知道了。

所以從漁業(的冒險性)親近於賭博,再談因此多數人不排斥博弈公投,這我覺得不太靠譜。另一條路徑比較說服我:馬祖人也在賭,賭賭場會帶來現代化設施。早年軍政府時代,馬祖得到了基礎的現代性發展,但如今民主政府卻效能低下,馬祖也更被放逐為邊境。賭場或許會帶來轉機。

或許跟軍管時代被壓抑,想起而追趕的發展主義、自卑心態也有關。何況那時賭場還開出北竿人月領X萬的支票,誰能不見錢眼開。

4.

最後是瑋嬪對我的答覆:

「但李問不是說讀了很悲傷嗎?宋怡明說很樂觀我也不懂(瑋嬪似乎視怡明為重要的對話對象/競爭對手XD)

我覺得很悲傷啊。

楊綏生也去海邊作船,曹以雄也去開刺鳥,說穿了他們就是一個個loser不是嗎?但他們依然在insist什麼東西。我只是更想看到,在嚴重的『五同』綑縛的環境下,年輕人依然有潛力。」


2021年11月30日 星期二

跨海峽讀書會:舒暢《那年在特約茶室》

 【跨海峽讀書會:舒暢《那年在特約茶室》】

除了共同禮讚文化研究帶來的啟示外,還是有好好討論作品。舒暢老伯伯著實寶刀未老,千里伏線,讀到書尾張素貞教授的盤點,才發現錯失一堆劇情,應該需要讀第二遍。

 ‧炮戰下的溫存,死亡裡的情慾。

因為外在朝不保夕,內在更要片刻永恆。因為死之恐懼,所以生之歡愉。但又不僅止於肉體,更前進到心靈:前線軍人和茶室女子相知相惜,甚至結為連理。

「大丈夫效命沙場,小女子獻身報國。」今天可能就死了,誰又比誰高貴?除了連長,一個臉譜化的角色,象徵信仰和職位的道德高地,所以他的變化曲線也是最明顯的,見識到茶室男女「真情」的可能,他也軟化,放下架子。

 ‧等待戰爭,等的是什麼?

戰爭在故事裡只是工具,服務於劇情推動。因為戰爭,所以同袍死了,茶室姐妹死了,大家才知道或正視他們的情愫,把他們同葬海岸,連長也因而被動搖。

在他們打不過來、我們打不回去的困境裡,等待的戰爭其實是變局。後見之明來看,那場無意義的砲戰(所帶來的死亡)凸顯了情感的聖潔,人的神性。

 ‧不「純情」的敘事者

有趣的是,故事的敘事者沒有很多知識份子作家的毛病,設定一個旁觀者清的位置,自以為理性客觀的看盡五濁惡世。副連長這個敘事者,對上對下都是手段一流,樂意摻和到團體當中,也不會是鈕承澤《軍中樂園》那種一廂情願,讓皇帝在海邊叫媽媽、俺好想你,更不會出現一個趙又廷,買了票不幹炮,盡顧著和陳意涵談戀愛。

某個阿兵哥不買票不幹炮的號碼,一定藏有故事在其中。副連長也幹,甚至為我們貢獻了一場臉紅心跳的床戲。沒有誰站在至高無上的位置,那裡只有神能站,連珍藏聖經的連長都下了凡(沒有消費,但態度轉變),你各位少忙著假惺惺。

我很喜歡這種犀利,分明是在擠兌讀者:有哪個敢說婊子無情?有哪個還在道貌岸然?

 ‧虎牙符:「山地人」到「前線」賣身

茶室裡好多「山地」女子。和副連長交好(也是副連長床戲鏖戰對手)的33號回後方(就台灣啦)前,特別交了一副「虎牙符」到副連長手裡。一方面我看到:在茶室時代,多有「淪落風塵」的原住民女子;在募兵時代,國防任務多由投身職業軍人的原住民男子扛起。也不乏女子。種族社經的傾斜,讓原住民不斷登陸前線,貫穿中華民國台灣史。

另一方面,跟陳念琴一樣。念琴跟著蓋機場的父親來到馬祖接觸角力,過去和當代的原住民男女為何會駐防前線?因為意外的國度,中華民國台灣的成立。否則家母不會嫁來台灣,會往福州、往北上廣去--如果她有條件;否則大丈夫、小女子和陳念琴等遙居台灣後山的原住民,不會移動到一個逼近紅色中國的蕞爾小島。他們的存在,就是台灣的當代史。

 ‧「特約茶室」的時空特殊性

我們討論到,33號離開前線、回到後方之前,向副連長承諾會等他,讓我想到陳映真〈山路〉裡那獻給老左派的禮物,付出一輩子青春年華的少女千惠。33號會不會也是?但又想到舒暢終其一生未婚,晚年獨自和老兵們住在大院子裡,死了還要朱天文朱天心姐妹協助整理遺物,覺得他就算有個這樣的綺麗夢想,也無可厚非吧。

他多麼希望漫長的軍旅生涯結束後,平安離開烽火連天的前線後,那和平的後方,真的有一位女子忠心耿耿地等著他。就算她是茶室女子。

因為中華民國政府對來台軍人的「禁婚令」,怕他們在台灣有妻小就不想反攻大陸了,沒完沒了、永無退伍之日的(被)職業軍人身分,無從或要等到變老頭才能成為平民,加上有些人可能真的還想回大陸老家而不願本地婚娶,為了處理這些男性的性需求,所以才出現軍中合法性工作站,即特約茶室。

亦即,這是一個相當特殊,專屬於冷戰對峙「分斷情境」下的產物。

所以1992年一切都結束時:解嚴了、動員戡亂終止、戰地政務也即將落幕,這個膠封了一大批人的青春的時空特殊性也溶解了。茶室最後和戰地政務同時落幕,最後一間茶室正坐落於馬祖。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凡寫到茶室的作家,必會寫到它的裁撤。

那畢竟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但又不僅如此。他們都聰明的繞過了我這種枯燥無聊的事後諸葛愛用的「戰地政務落幕」,而讓港邊話別,大兵和姑娘的離情依依成為終章。時代落幕是沒有聲音的,但人的分開有。

 ‧馬祖性

除了梅花澳、鐵板澳、山隴這些明確的地名,「牛頭澳」被懷疑是馬港,在口述史中船隻停在外海,再由艄公(「使搖櫓的」)舢舨載送,是存在的。

而在懸崖上用餐的餐廳,可能來自西莒的亞亞,風景很好。

但其實無論時間或空間,舒暢都刻意模糊化處理。他的本意應該不是「馬祖文學」,而是「軍中書寫」,濃縮了特定時代下特定族群的共同經驗。

(照是偷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