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海峽讀書會:舒暢《那年在特約茶室》】
除了共同禮讚文化研究帶來的啟示外,還是有好好討論作品。舒暢老伯伯著實寶刀未老,千里伏線,讀到書尾張素貞教授的盤點,才發現錯失一堆劇情,應該需要讀第二遍。
‧炮戰下的溫存,死亡裡的情慾。
因為外在朝不保夕,內在更要片刻永恆。因為死之恐懼,所以生之歡愉。但又不僅止於肉體,更前進到心靈:前線軍人和茶室女子相知相惜,甚至結為連理。
「大丈夫效命沙場,小女子獻身報國。」今天可能就死了,誰又比誰高貴?除了連長,一個臉譜化的角色,象徵信仰和職位的道德高地,所以他的變化曲線也是最明顯的,見識到茶室男女「真情」的可能,他也軟化,放下架子。
‧等待戰爭,等的是什麼?
戰爭在故事裡只是工具,服務於劇情推動。因為戰爭,所以同袍死了,茶室姐妹死了,大家才知道或正視他們的情愫,把他們同葬海岸,連長也因而被動搖。
在他們打不過來、我們打不回去的困境裡,等待的戰爭其實是變局。後見之明來看,那場無意義的砲戰(所帶來的死亡)凸顯了情感的聖潔,人的神性。
‧不「純情」的敘事者
有趣的是,故事的敘事者沒有很多知識份子作家的毛病,設定一個旁觀者清的位置,自以為理性客觀的看盡五濁惡世。副連長這個敘事者,對上對下都是手段一流,樂意摻和到團體當中,也不會是鈕承澤《軍中樂園》那種一廂情願,讓皇帝在海邊叫媽媽、俺好想你,更不會出現一個趙又廷,買了票不幹炮,盡顧著和陳意涵談戀愛。
某個阿兵哥不買票不幹炮的號碼,一定藏有故事在其中。副連長也幹,甚至為我們貢獻了一場臉紅心跳的床戲。沒有誰站在至高無上的位置,那裡只有神能站,連珍藏聖經的連長都下了凡(沒有消費,但態度轉變),你各位少忙著假惺惺。
我很喜歡這種犀利,分明是在擠兌讀者:有哪個敢說婊子無情?有哪個還在道貌岸然?
‧虎牙符:「山地人」到「前線」賣身
茶室裡好多「山地」女子。和副連長交好(也是副連長床戲鏖戰對手)的33號回後方(就台灣啦)前,特別交了一副「虎牙符」到副連長手裡。一方面我看到:在茶室時代,多有「淪落風塵」的原住民女子;在募兵時代,國防任務多由投身職業軍人的原住民男子扛起。也不乏女子。種族社經的傾斜,讓原住民不斷登陸前線,貫穿中華民國台灣史。
另一方面,跟陳念琴一樣。念琴跟著蓋機場的父親來到馬祖接觸角力,過去和當代的原住民男女為何會駐防前線?因為意外的國度,中華民國台灣的成立。否則家母不會嫁來台灣,會往福州、往北上廣去--如果她有條件;否則大丈夫、小女子和陳念琴等遙居台灣後山的原住民,不會移動到一個逼近紅色中國的蕞爾小島。他們的存在,就是台灣的當代史。
‧「特約茶室」的時空特殊性
我們討論到,33號離開前線、回到後方之前,向副連長承諾會等他,讓我想到陳映真〈山路〉裡那獻給老左派的禮物,付出一輩子青春年華的少女千惠。33號會不會也是?但又想到舒暢終其一生未婚,晚年獨自和老兵們住在大院子裡,死了還要朱天文朱天心姐妹協助整理遺物,覺得他就算有個這樣的綺麗夢想,也無可厚非吧。
他多麼希望漫長的軍旅生涯結束後,平安離開烽火連天的前線後,那和平的後方,真的有一位女子忠心耿耿地等著他。就算她是茶室女子。
因為中華民國政府對來台軍人的「禁婚令」,怕他們在台灣有妻小就不想反攻大陸了,沒完沒了、永無退伍之日的(被)職業軍人身分,無從或要等到變老頭才能成為平民,加上有些人可能真的還想回大陸老家而不願本地婚娶,為了處理這些男性的性需求,所以才出現軍中合法性工作站,即特約茶室。
亦即,這是一個相當特殊,專屬於冷戰對峙「分斷情境」下的產物。
所以1992年一切都結束時:解嚴了、動員戡亂終止、戰地政務也即將落幕,這個膠封了一大批人的青春的時空特殊性也溶解了。茶室最後和戰地政務同時落幕,最後一間茶室正坐落於馬祖。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凡寫到茶室的作家,必會寫到它的裁撤。
那畢竟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但又不僅如此。他們都聰明的繞過了我這種枯燥無聊的事後諸葛愛用的「戰地政務落幕」,而讓港邊話別,大兵和姑娘的離情依依成為終章。時代落幕是沒有聲音的,但人的分開有。
‧馬祖性
除了梅花澳、鐵板澳、山隴這些明確的地名,「牛頭澳」被懷疑是馬港,在口述史中船隻停在外海,再由艄公(「使搖櫓的」)舢舨載送,是存在的。
而在懸崖上用餐的餐廳,可能來自西莒的亞亞,風景很好。
但其實無論時間或空間,舒暢都刻意模糊化處理。他的本意應該不是「馬祖文學」,而是「軍中書寫」,濃縮了特定時代下特定族群的共同經驗。
(照是偷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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