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26日 星期日

軍隊來的那一年:莊垂勝、張星建、中央書局


1.

1945年,戰爭結束,書本的買賣來到新時代。近二十年前就在台中市寶町三丁目開店的中央書局,終於撐過了戰火,遷到原本倉庫所在地,繼續營運。

中央書局是日治臺灣最大的漢文書店,如今回歸了祖國,創辦人莊垂勝滿心歡喜,期待更好的未來。晚餐時間,莊家的話題也不離時事。妻子談起早晨搭人力車上街買東西,難掩欣喜對車夫說:「臺灣人終於出頭天了!」結果車夫意外回:「唉喲!新的還沒來,不知舊的好寶惜咧。」

妻子和兒子都感到憤慨,覺得這種態度簡直豈有此理。

莊垂勝卻笑笑的說,「車夫大概沒有受過教育,不知中國歷史。中國與日本不同,是有悠久的歷史文化。中國人在這長年累月的陶冶中,一般的說,具有很高的道德情操。」

莊垂勝一直相信祖國,此刻更叮嚀家人,接下來的日子,「國內人士」就要來到臺灣,要特別謹慎、不要鬧出笑話。

此刻戰戰兢兢的莊垂勝,領著中央書局在殖民地慘澹經營已經二十年了。出生鹿港書香世家的莊垂勝,年輕時在霧峰林家擔任秘書,1921年受林獻堂資助到明治大學攻讀政治經濟,思路更上層樓。幾年後返臺加入臺灣文化協會,跟著林獻堂巡迴演講,因能雄辯滔滔,得到綽號「莊鐵嘴」。1925年,他找了文協朋友募股,創辦了學習法國沙龍文化的同人聚會「中央俱樂部」,也就是1927年「中央書局」的前身。

不同於其他對這政治交接期憂心的臺灣人,憧憬祖國文化的莊垂勝相對樂觀。從書局名稱就可明志:心向「中央」,意思可不是日本政府的中央,而是漢文化傳統的中央。莊垂勝是臺灣當時孺慕中華文化的知識份子之代表人物,1919年五四運動點燃中國大陸對白話文運動的熱情,這份熱情更橫越海峽,落實為在殖民地嚮往漢文化的中央書局。

這種熱情,也可見諸同時期在臺北開設「文化書局」的蔣渭水。他刊過一篇廣告向「全島同胞諸君」介紹書店,就是一批文協人的初衷:「同仁為應時勢之要求,創設本局,漢文則專以介紹中國名著,兼普及平民教育;和文(日文)則專辦勞動問題、農民問題諸書,以資同胞之需。」

書店是啟蒙的戰場,莊垂勝要為思想攻城掠地,需要衝鋒的戰士。最得力的助手是經理張星建,他從1928年就進到中央書局工作,那時年僅23歲,剛讀完商業學校的預科,因為生病沒再升學,經歷奶糖工廠、律師事務所兩份短暫工作後,受僱到書局上班。張星建在書店接觸文學、音樂、藝術,眼界大開,不僅撰寫評論、舉辦講座,還主編《南音》雜誌,用筆名「掃雲」發表先進的文藝觀點。

張星建很有心在經營書局,也十分照顧年輕人。接近戰爭之際,台中第一中學校剛畢業的陳千武天天到中央書局看書,有一回張星建就靠上前去,嚇得陳千武趕緊把書放回架上。原來張星建注意到他都讀文學書,遂邀他進辦公室聊一聊,介紹張星建自己所主編的《臺灣文藝》,並對陳千武說:「以後要看書,就來這裡坐著看」。

也難怪劇作家張深切會評論道:張星建是臺灣文化界的「最佳世話役」,照顧了全島的文學家。

日本時代,上海一直是漢文書出版重鎮,莊垂勝便常親赴上海,挑選商務印書館等大出版商的書刊帶回臺灣;張星建經營書店門市,輸出養份給文學界的前輩後進,兩人聯手打造的中央書局,在日治末期已是全臺灣規模最大的漢文書店了。

然而1937年盧溝橋事件發生後,日本帝國捲進了戰時體制,殖民地臺灣的言論自由開始緊縮,敢言的臺灣知識人也遭受特別注意。

有一天,莊垂勝的大兒子林莊生,忽然對母親說:「我想爸爸和他的朋友都不太愛國!」莊夫人一聽大為震驚,急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原來林莊生每天放學回家,都會把學校裡老師教的「皇軍」在中國大陸的赫赫戰果轉述給爸爸聽,結果莊垂勝的反應都是無動於衷,只會敷衍地:「嗯,嗯……」兒子甚至指控道,「我常常聽他說日本的壞話。」

林莊生的童稚之語,立刻換來母親的嚴厲斥責:「胡說!你是玩『戦争ごっこ』(打仗遊戲)玩昏了頭了。真的打仗,人是會死的,不是開玩笑!」林夫人罵完小孩末了,不忘補上一句,「爸爸是很愛國的。」

不過,妻子的辯白似乎無效,莊垂勝不久後還是在兒子面前被警察怒吼:「不要強辯,跟我來警察局!」主管思想的高等科警察隨後也進行「家宅索查」,帶走幾大包的文件書籍,將莊垂勝拘留了四十九天。

根據好友葉榮鐘的說法,莊垂勝被捕的原因始終無人知曉,但是隔幾天臺北有報紙透露,這位「民族意識濃厚的「臺中莊某」,在北支事變(即盧溝橋事變)爆發後對於南京播送的支那戰況太過關心,所以當局決定『對收聽南京播送者予以嚴罰』。」

在殖民統治下心灰的莊垂勝,如今熬過戰爭、回到思念的祖國懷抱,著實滿懷期待。


2.

1945年10月國軍來到臺灣接收。之前的兩個月,臺灣雖然處在實質上的無政府狀態,但社會秩序大致良好。剛迎來光復,還有日本人留著,不能被看衰臺灣人沒能力自治,因此必須團結奮鬥。

民眾的道德情操隨著祖國的來到也鼓漲起來,無論青年學生、市井百姓,似乎都有「報國有心,請纓無路」的焦急。街頭常有人呼喊口號:「中華民國萬歲!」「建設三民主義新臺灣!」,也有少數人會唱些歡迎歌,最流行像是〈慶雲歌〉,歌詞歡慶「臺灣今日慶昇平,仰首青天白日清,六百萬民同快樂,壺漿簞食表歡迎,哈哈!到處歡聲,哈哈!」

莊垂勝受到行政長官公署之邀,當了臺灣省立臺中圖書館的首任館長。面對地方父老恭維:「唉呀,你來作館長最適合不過!」莊垂勝報以微笑,謙虛比擬自己「圖書館長」只是地方小廟的「廟公」,不是什麼雄才大略的人所志向的地方。話雖說得客氣,莊垂勝憑著中央書局的經驗,還是把這個在戰前只有學生進出的圖書館,在戰後經營成人來人往的文化中心。

張星建則留在持續營運的中央書局。他從原本單純藝文活動的經理,更加積極參與政治事務,既加入臺中的歡迎國民政府籌備會,也同時擔任三民主義青年團的臺中市分團長。

賣書的這一行,在1945年10月的臺灣,就要改頭換面了。因為社會政治局勢的轉變,本土書店的經營方針和販售的圖書也跟著調整,大陸的漢文書籍湧入,帶著大陸的思潮、文學登陸。雖然日本殖民者撤退後讓台灣人離開了戰爭,帶來了自由,但也與新當局的偏好和控制形成微微的緊張,書局經營者們等於在微光中摸索。

國民政府接收政權不到四個月,1946年2月,行政長官公署就下令「查禁日人遺毒書籍」,陸陸續續查禁日文書籍及雜誌,主要目的說是為了「去殖民化」、「去日本化」。所以當時的圖書業,面臨的狀況都是青黃不接:日文書銳減,但中文書又不見得能夠即時遞補,市面上流通的中文書常常還是過去的舊書,比方《三字經》。

1946年《人民導報》的記者龍泪夏走訪台灣的書店時,就曾經感嘆書市光景的慘澹。他說,「書坊店簡直無一本像樣的書。百分之九十九在賣日本書籍,就是有幾家新書店,僅有《中國之命運》及《三民主義》一類的新書。」然而這類書籍,根本無法滿足當時知識分子的需求。

上海雖是近代中國的出版重鎮,台灣進口的中文書也大部分來自上海,但因為物價波動,進口成本很高。有人提議在台灣自己印刷,可是戰後物資缺乏不說,重建工作也拖拖拉拉,行政長官公署接收的印刷、油墨和造紙廠,就算轉為民營,產能也不及日本時代的二分之一,導致紙張竟然還要實施配給制,引來外省文人在左翼月刊《新知識》上砲轟「從根本上造成文化的專制與獨占!」

書籍頓時變成了奢侈品。

書市委頓,但社會上「國語熱」卻方興未艾。從大陸來臺插旗的東方出版社也從善如流,終戰隔年就推出《日華對譯辭典》,主打能用日語查出國語,還附有注音對譯。另外也有《國語常用語句例解》,把日常會話、寫作要句,用中日對照的方式編輯,方便查看學習。

街頭巷尾的ㄅㄆㄇㄈ聲此起彼落,莊垂勝看到兒子林莊生為了適應新時代、學習國語與漢文陷入苦惱,提醒他:臺灣人自己的方言正是學習祖國語文的最佳途徑,「臺灣人學漢文有日本人佔不到的便宜──那就是用臺灣話念漢文。」

1947年恰逢莊垂勝舊曆年50歲,這一年的他正在臺中圖書館館長任上大展身手,為圖書館推出許多業務,其中有許多項目非常受到民眾歡迎。他請來台中女中的校長余麗華主持婦女讀書會。余麗華來自福建省,通閩南語,莊垂勝延續戰前「一新會」的做法,安排至少一位女性與男性講者並列,帶領臺中市女性聽講和共讀。

這個為婦女主辦的講習會,主題橫跨國語、國文和歷史,一時蔚為風氣,市內許多家庭的主婦們都搶著參加,據說不來參加圖書館的講習會,就形同跟不上時代流行。

談話會則是莊垂勝在戰爭時期沒有辦法實現於中央俱樂部的企畫。通常在圖書館閉館前展開,是一種會員制的親睦團體,號召醫生、民意代表和各行業的人「以話會友」,輪番擔當主講,會中放膽暢言,高談闊論。

每星期六他還開放閱讀室,請來臺中師範學校的北京籍老師,標榜用純正國語朗讀書本、報刊給大家聽,增進民眾的國語能力,希望盡快和祖國文化銜接、交流。

這一年,躊躇滿志的莊垂勝寫下漢詩〈五十自壽〉,序文中這麼說:

「我素來被視為民族主義者,自忖終究不能倖免──日本投降當初,尤其覺得危險,並不期待能夠保存餘命,甚至獲得朋友們的推薦,濫充臺中圖書館長的榮職,而得以盡我棉薄之力,效勞桑梓,喜幸實在不可言喻……」

除了表達了能報效家國、一展抱負的感激,詩中也感嘆自己在異族殖民下為牛為馬,任由光陰蹉跎。幸好五十年過後,總算還是異夢同舟,回歸到祖國的懷抱。雖然家國艱難,但他堅定相信:臺灣前景樂觀,所有人終將共同建設美好家園。


3.

1947年春,莊垂勝主持的圖書館正欣欣向榮之時,社會上卻風雲驟變。

一天正午,林莊生還在學校,竟然聽到有喇叭聲由遠至近,一個學生大聲喊出「槍斃!」聽到這聲吶喊,所有人彷彿鐵砂受磁石吸引,紛紛向校園籬笆衝去。

林莊生看見一隊持槍的軍警,拉著一列大約四、五個人,向臺中市體育場的方向行進。受囚的人面目蒼白,雙手向後縛綁,背上插著一塊木板。接下來他只聽到遠方傳來「碰!碰!」兩三聲槍響,他隨即停下腳步,渾身哆嗦。雖然沒有目擊到現場,但林莊生彷彿自己也被手槍打死,腦袋麻木。

在往後的許久許久,就算離開了故鄉、離開了父親莊垂勝,移居加拿大三十年後,那次情景與曾經感受到的驚愕,仍然不時入夢。

林莊生想起在鳳山接受預備軍官的訓練時,一位隊副總是訓誡:「做軍人要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他悲哀的想,是的,「要做一個中國人,非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不可。」

二二八事件發生後的兩日,中央書局的老夥伴楊逵等人先在書局成立「輿論調查所」,想了解一般人對「臺北事件」的看法。但後來又覺得緩不濟急,決定乾脆直接訴諸民眾,把隔天本來要辦在臺中戲院舉辦的憲政演講會,直接改成市民大會。

這時社會上的風向紊亂,消息來自四面八方,莊垂勝和他的友人全都集合在中央書局會商大計。

市民大會召開之後,民眾決定遊行示威。經過錦町(今平等街一帶)派出所時,和警員爆發了衝突,憤怒的民眾一下湧入派出所,解除警員武裝,查封槍枝彈藥,宣布佔領警察局,同時將臺中縣長劉存忠囚禁,市長黃克立則潛逃。

至此,臺中市政府機關停擺。在近乎無政府的狀態下,臺中市民自發組織起臺中市時局處理委員會收拾殘局。混亂的局面中,以知識分子自居的「談話會」成員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很多人移陣到處理委員會討論接下來的對策。莊垂勝與張星建等處理委員會的成員,就連袂在臺中圖書館裡頭不分晝夜的開會。

莊垂勝在委員會設立當晚就被推舉為主席。有人表示這個責任太重、太危險,不應該莊垂勝來扛;但也有人認為在文武兩派的對峙中,莊垂勝比較容易被大家接受。他們擔心如果是由謝雪紅為首的武力派掌握了委員會,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莊垂勝也知道情況很複雜,舉步維艱。他曾在日記裡分析:「現在的問題是,應該把這個事變推動到哪一個方向?有的想把這次事變做楔子,實行政治改革;有的想把它導向社會革命。處理委員會成員很複雜,難求共同之策略。」

至於林莊生只記得,從那時起,莊垂勝除了晚上回家睡覺外,很少看見父親,因為莊垂勝每天都在處理委員會主持事務。當時莊垂勝甚至對他說:「萬一有什麼事情發生,就把我葬在萬斗六之山。」

雖然莊垂勝面帶笑容,林莊生卻直覺他的父親是認真的。


4.

莊垂勝的台中市事件處理委員會在政府空轉時期,肩負起公部門的角色。莊垂勝不只向民眾募捐糧食,還利用臺中師範學校的十幾口蒸氣飯鍋,每天準備飯糰,供應民間武裝隊伍和被集中看管的外省人。

不久後,軍隊從大陸調來,分別從高雄和基隆上岸,兵分兩路掃蕩。3月11日,臺中市處理委員會解散;4月1日莊垂勝被扣。

莊垂勝被關押了七日、經歷了重重審問後被釋放。出獄之後,教育廳以「煽動群眾叛亂」為由,將莊垂勝撤職,讓他從此斷絕了仕途。他於是回到計畫埋骨的萬斗六經營山林。

張星建則在國民革命軍進入當地「清鄉」時,逃亡南投山區,輾轉藏匿。

楊逵、葉陶夫婦逃亡時,隨身仍帶著中央書局的油印機,準備隨時號召群眾再戰。

當第二十一師開進台中干城營區時,下令的外省籍指揮官特別命令部隊不許在市內騷擾百姓。指揮官抵達圖書館時,看見莊垂勝仍在上班。他勸莊到鄉下避風頭,莊垂勝卻嚴肅回答:「我是臺中市處理委員會的負責人,我怎麼能逃?」

「而且,我自認沒有對不起國家,政府若是不能諒解,這款仔社會又有什麼好眷戀的。」


5.

雖然全身而退,莊垂勝卻從此沉默,回到中央書局與大同農場,不問世事。大約也無事自娛,他寫了幾首詩,其中一首名為〈山寺隤墜有見〉,表面上是寫空山傾圮的古剎,實際上卻在詩後加上了一段自註,明顯的對世局失望,心境已經大不如前。

「本省光復後,日本過去的建設,雖然經戰亂破壞,但遺產當屬不少。然而,接收後多半不甚講求恢復,反而見到不可勝數的當事之財,因侵蝕而更顯毀廢。

再者,人事上不計良莠,牽親引戚,源源而來;躐等虛冒,無奇不有。歧視省民,本省人材多置之不用,二二八後尤甚。雖然長官屢屢有所聲明,但事實未見稍有改善。政府只知道土地產業,民心卻日見離散,國家前途殊不堪設想。」

直到1962年罹病過世前,莊垂勝還記掛著在美國求學的兒女們。據兒子林莊生透露,父親莊垂勝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勤於寫信過。在寄給兒子的信中,莊垂勝似乎不意吐露了感慨:

莊生:

……三分人事,七分天。遭遇有幸或不幸。事有不能如意處正多,豈單憑自己努力而能解決哉!

曾經一同並肩舉辦文學活動的葉榮鐘,在莊垂勝過世後,為他這位戰友的晚年抱屈:「三十六年春,平地風波(即二二八事件),他不但摜了紗帽,險些兒送了性命,於是『歸去來兮』,他回去萬斗六山莊經營大同農場。去過那晴耕雨讀的生活。但是這樣跡近隱遯的生活,並不是他願意享受的啊!他被七十二師拘押時,自知必死,在獄中做聯自輓。」

那時,牢獄中的莊垂勝已然心如死灰。他給自己擬好的「自輓」是這樣的:

自幸一門三世,無負國家民族;

雖淪被髮左衽,未忘禮樂衣冠。

葉榮鐘在太平洋戰爭末期被日本軍部徵召到馬尼拉,擔任報紙漢文欄編輯。他曾經從南方捎信回故鄉,致好友莊垂勝的詩中,有兩句:「餘生只合三緘口,去死猶懷一寸心。」戰爭時期兵馬倥傯,煙硝凌亂,沒想到倆人還能苟活於亂世,一起活到了戰後。

誰知戰爭結束不過幾年,世事翻了幾撥,又已然是滄海桑田。

當初葉榮鐘在信中表達的,是軍國主義下被殖民者的無力;豈知也成為他們這一代知識份子,「回歸祖國」後半生的一語成讖。

1950年代的某一天,兩位客人來莊家拜訪,可惜當天莊垂勝不在,沒能遇到。林莊生端茶進來給客人時,看見他們正在欣賞莊垂勝所寫的中堂和對聯。

中堂是曾國藩的「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誠為天下倡」。

晚上莊垂勝回到家,林莊生建議父親把兩件都裱裝起來,說著對聯的紅紙已經褪白,最好能重新寫過。莊垂勝看了好一陣子,說:「還是留著原狀吧!這對聯是臺灣光復的紀念。」

否極泰來,山川易色

鼎新革舊,日月增輝

林莊生想起光復不久的那時候,一家人在飯桌上討論著母親白日遇見的車夫。他思忖道:「政治上的事情,像父親那樣憑純粹理性推出來的『理』非常不可靠;還是車夫那樣,憑純粹經驗推出來的『理』有用。」他下了結論,「以後聽到由實際經驗提煉出來的警世之言,不管講的人是販夫走卒或臺閣鉅公,我都洗耳恭聽,不敢再草率評議了。」

1998年,中央書局終於不禁長期虧損,從分租給婚紗行,最後轉手給安全帽行。在這之前,這座文化城堡一直散發著文學的光和熱,影響了好一代人──

幼時的楊翠曾經牽著阿公楊逵的手,讓阿公帶她到中央書局開會。潭子長大的廖玉蕙,小學轉學第一天就迷路,慌亂之際看見中央書局燈光乍亮,像一個庇護所,之後她就常來這裡,直到高中畢業,離開家鄉。從南投到臺中讀高中的詹宏志,也因為草屯家中無書可讀,等候通勤的時間也會跑來中央書局。他們後來一一成為台灣的文化人、作家、學者。再影響了更多年輕人。

張星建要陳千武以後別站著,有需要就到他辦公室的沙發上看書。陳千武在那裡讀了張星建編輯的《臺灣文藝》,才知道──「臺灣也有作家,也有文學。」

但是,曾經啟蒙陳千武,在二二八中逃亡的張星建,卻沒有機會跨入50年代。白色恐怖的山雨欲來,是他雙眼見證的最後一場風暴。他的生命永遠停留在1949年。那年的1月21日,張星建在臺中市綠川橋附近被暗殺,陳屍於臺中市大正橋下。他的最後面目,根據報載:

死者身着西裝,上身天青色,下身國防色,腳穿赤色皮鞋,鞋底帶牛糞,屍體彎俯屈曲,頭部右額着水,鼻流血。手上亦有血,在橋上欄杆及地上有血跡七八處,初步研究所得,均認為暗殺可疑。……


左起巫永福、(隔一人)張星賢、張星建,攝影於臺中中央書局前
(來源: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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