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9日 星期一

《吃吃的愛》:一封被撕爛的情书


不小心把影院翻拍盜版的《吃吃的愛》看完了,而且用1.5倍速,最後用2倍速,覺得相當經濟實惠,不花錢也少佔時間。以投報率衡量,這個付出尚屬划算。

我是道地的康熙迷,國小被規定要九點就寢,國中開始慢慢突破這個規定,到高中搬出去,除了第一年沒有電視、當年也沒有視頻,到它收播為止,幾乎是一集不落。朋友們都熟諳我要回家的理由:我要去看康熙了。

很久以前讀過蔡康永,大概是迷上康熙沒多久。他在LA讀電影,就把金剛經的:「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貼在桌上或床頭兩側,洋人朋友如相問,他就高深莫測地解釋一遍,把兩句最後一個字圈起來說:這就是我們在學的東西。洋人朋友多半若有所思,也可能恍然大悟,還有的搖頭歎息。

我非常喜歡他把這個概念獻給了他的第一部片,以票房來看很怕也是最後一部。金剛經是理論指導,莊生夢蝶則是操作方法,也是我最喜歡的思想實驗:桶中大腦。這麼說吧,也許我這倉促一生,只是哪個49區的太空清潔員一場午覺。

也欣賞他把劇情改寫成這樣。畢竟一開始聽說為了討好徐熙娣,蔡康永是把劇本寫成沉迷於酒精的過氣女星。改成以姐妹恩怨為主軸,要自我證明。正如每個人說話時,都以萬千你過去曾經造就的豐功偉業或惡名昭彰作為背景,你得和它對抗,但也受它恩惠。表演也是。看玲玲與娣娣這對姐妹,不免想起ASOS時期,在亮眼聰明的大S旁,顯得智商很低的醜妹妹。戴牙套前,有觀眾說是靠「牙齒亂的那個是妹妹」來分辨人。

蔡編劇成功地利用了這個公眾人物真實的生命史,使觀眾產生第一重自我劇情的代入之餘,還創造了第二重對於徐熙娣個人演藝事業發展歷程的投射。醜妹妹逆流而上,最後有鹹魚翻身嗎?這也是熟悉蔡編人格者必然能預測的結局。

說完喜歡的了,接下來都是不喜歡的。中資電影,背景向來是硬傷:上官娣娣住在哪一個城市?為什麼讀簡體字?他和男友扣子怎麼認識?為什麼口音兩個世界?這讓一部看得出就是要在節奏上扯你笑、逼你哭的商業電影,顯得非常沒有誠意。被姐妹情誼、自我證明給激起的情緒,只能幽幽盤桓,永遠落不了地。

更別說一個不紅的小明星怎麼租得起帶陽台、臨街落地窗的大套房?無論是台北或北京,我都不相信這是落魄打工仔的居所。美術再厲害,皆浮光掠影,說服不了人。這在另外一部大爛片《閨蜜》裡已經把我氣到腸子快燒爛。我真想知道蔡導怎麼做出這種決策的。

劇情也是頗貧乏,但當娛樂片還過得去。只是要細究,就能懂為什麼作家老師們要提醒「精神病」作為敘事觀點是危險的。不是由於老套,而是由於廉價,老師們說的「偷懶」,這部片一覽無遺。它只能用這種病變來創造一開始說的莊生夢蝶的敘事框架,也只能用病變推進劇情,而不是角色個人的經歷所致的成長。因為根本沒有時間讓角色成長。或者編劇偷懶--如果我狠不下心說是才華不足的話--不打算、或想不出方法,讓角色成長。

我猜祖國網友喜歡康熙,讓這兩人共同抵達事業高峰,不是因為康熙裡很多祖國元素吧,而就是那強烈的台灣性。主持人和來賓滿到側漏的台灣腔,台灣梗,台灣美食,偶爾飆出的台語。也許不是為了刻意「觀察」,但始終能從那些輕鬆好笑裡挾帶一些台灣「自文化」的訊息,有孔隙窺看這座島嶼的輪廓,持續保持對寶島的張望。那是大國崛起前,最後一絲台灣話語權的火光。

但現在,什麼都沒啦。祖國觀眾難道是想看康熙龍套來虐徐熙娣嗎?看不必進影廳也想像得到的雙姝互撕又大和解嗎?哪是啊,就是來回味康熙曾經帶給他們的笑聲和新意而已啊。劇本平平,演員平平(林志玲還滿亮的啦),就只是消融進十四億人的一張臉孔,平凡無奇,了無新意。這就是祖國人民每天的生活,我何必捧人民幣去買你的帳?何況你這個貌似打拼的人,連身處的座標都沒有。

我知道票房在祖國很爛,但台灣賣破八千萬(台幣,of course)。網友都在酸,還把以前ASOS罵布袋戲的舊帳也翻出來罵。身為長期腦粉,我只是很難過。在這種時候,不知道蔡導和徐女(XD)能不能夠體會台灣人給的溫暖了?雖然這麼荒腔走板,我們還是很想念你們。不是,不是民族主義式的不准你們到祖國賺錢以示效忠什麼的,而是懂得「國際化」前要先好好發掘「在地化」了嗎?我們不要看簡體的假康熙,祖國人民也不要啊。我要真刀真槍,拳拳到肉,徹頭徹尾台灣製造的真康熙。

可惜吃吃裡只有一切都假假的演員劇情,不管哭或笑都有點尷尬。唯有那間太空麵館虛幻到極致,架空到巔峰,故而顯得特別真實。真真是: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吃吃的愛,應作如是觀。

2017年6月18日 星期日

上海行集錦


【入境隨俗寫簡體,大家熟悉一下】

我刚刚还迟疑的跟著一群日本人到外国人入关的通道,后来指著「中国公民」问警卫:台湾人走这吗?他懒得说明,手一挥。海关时我聪明的只拿出台胞证,把护照那叠废纸放在口袋。官哥很随性的邀请我龇牙拍照,手一挥。我登时胸膛一热,真的感受到自己被视为家人!祖国,伟大的祖国,你的遊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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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最可怕的盲評會,互評對方作品,由老師先開炮。有老師以為「就是煽動你們吵架吧?」太可怕,焦慮許久,採納團員建議,自備酒精,成為茫評會。

高翊峰下機時問我寫哪篇小說,想說靠咧不是可以交散文嗎?他說喔你自認是散文,那我要重讀了。

然後花一個接駁車路程聊了「散文/小說」文體之辨。我原本的辯駁是:我不會虛構。但後來改成:我不會切換視角。

⋯⋯不用拐彎抹角,不想藏頭冒尾。體內有個巨大的「我」,只想暢所欲言,直抒胸臆;甚至不顧同學指出的「政治正確」太討好,我自知的「話講太破」,太筆直⋯⋯

簡言之就是很懶得去處理素材。但這樣的危險就是:太貼近的東西都不能碰。而且或許,真的做不到小說在藝術上能抵達的深度。

我也一度認同黃錦樹嗎?乾脆不要分文體,讓作品本身自己去博弈。但這樣看來,兩種文體的美學判準根本就不一樣不是嗎。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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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熱心的團員幫我發問了:怎麼怎麼沒有選某篇,可能在團員中會得到人氣獎的散文?(好浮誇喔,他們湊過來硬說「我讀兩遍,兩遍都哭!」)

老師們說散文和小說放在一起是比較吃虧的。這意味著什麼呢?只是真實在虛構前敗下陣來嗎?素樸的材料不敵精緻的成品嗎?但對我來說,大概會先注意散文,反而受不了短篇小說那種準備要炫技的蠢蠢欲動口氣。(所以只是文學審美的差異嗎)

高翊峰評我的,「家是太多人寫過的事;我期待作者抽離自身,用遙遠的事物去寫更遙遠的事物。」或者小白老師說的「作者的敘述膨大了自己,他可能只有一分,但說成十分」,雖然被打臉到有點恍然,但我也沒有全盤接受。

那我如果就有十分呢?哈哈哈,可能要回頭去想為什麼被視為只剩一分。至於家,那就是我真正的議題啊,七年前的第一版和七年後感動最終版的判斷和抵達的深度,是完全不一樣的。在文章寫成前後,我自覺暫時終結了這個議題,文章的結論是真的。

但精於虛構的老師們既不會知道我真實的生命,也毋庸理解,當然更談不上版本的考究。也許我能嘗試修正,但這些故事,終究只有我知道。

我想自己對散文的堅持,同時也是硬傷是「如實」。別人說的話就是別人說的,不能嫁接到我嘴裡。我的遭遇、我的思索都是我的,不可以歪斜改造。我承認這讓敘述看起來跳脫,甚至臃腫,但我卻滿自豪,可以得意邀請:歡迎考證,無愧於心。

最後是投稿策略。畢竟是地方文學獎嘛,如果能煽動在地愛恨情仇和自卑自傲,可能得獎概率比較大。毋寧是比較卑鄙的考量!

同學說「我知道不要把讀者當笨蛋,老師希望我把結局講太白的那句話刪掉,但刪掉——又怕讀者看不懂!」評審是專業讀者,可以要求經濟、儉約,容易覺得蛇足,但普通讀者很需要提示,尤其單篇陷在煙海之中,點睛很能醒神,免於埋沒。

同學也幫我想出解套方法:創造敘事框架,把故事鑲嵌進去,拿去投小說,你就可以好好的在裡頭輒起輒止地回憶了。

聰明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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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賢區大概就是上海的郊區,相當於去年辦在台北,驅車到宜蘭,體驗不同於城市的生活,只是30公里路,還在上海市境內。

看見行程有「胖阿姨農家菜」好歡喜,桌菜實在吃怕,看到當然要合影。每道菜都好紮實,我尤愛白煮羊肉,蘸醬油吃,幾無羊羶;醬油鹹粽、烤甜餅...

領導還來灌酒,「沒酒?」直接後方拿兩瓶碰在桌上。高翊峰老師則油滑前來敬酒,要大家第二場盲評火力全開,搞到最後真的有人不支,直接醉倒在胖阿姨,還要編輯大哥們扛回飯店。

胖阿姨一端菜進來,我們就大驚呼:胖阿姨!!!!以我為首搶著合照。胖阿姨看到我旁邊已微醺的代安姐熱切貼上去,眉開眼笑,第二趟來竟要她「叫一聲乾媽,幫你找上海男孩」

結果一聽到她30歲,精明如胖阿姨立刻意會:「那你家有人了吧?你這樣騙我!」後來她們乾母女倆依依不捨,拉著手在遊覽車頭燈前又說了好一會子話。

胖阿姨說,為了你們來,我想菜單,好幾天不能睡呀...但真的太澎湃了,根本吃不完。依據上海市飯店桌上小立牌,我們剩菜剩飯,當真是不文明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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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mp.weixin.qq.com/s/j-WlhOYe2ZwPovB1e5vwNw

有我有我有很多我!

淫娃姐姐說得好,放棄成為文豪,放棄當一個什麼來著的偉大作家了。她愛文學,但懷疑能為文學犧牲多少,要面臨幾場微型盲評,燒掉幾截十二指腸;幾次自我鞭笞,看滿紙荒唐言全部爬滿「你沒才華」的墨跡。

她喜歡燒飯,占卜,芳療,按摩;她樂於成為仙姑,她更想成為蕩婦。文學,真的只佔一部分。不能忽略不計,但也未必舉足輕重。

與其當一個壞掉的文豪,忍受寂寞與潦倒,不如作一名健康快樂的普通作者,享受現世的名利和光榮。

確認了就是想當膚淺的凡人,也實在是大收穫,鬆了一口氣。



上海是很大也很不錯的城市。當然還是沒有台北習慣。重要的是,這就是異國啊,沒有「這是我的國度」的自覺和感受。對於奇觀的驚異不能挪作我偉大祖國崛起的自豪。我屬於另一個共同體,我知道,聰明的祖国同學也知道。

祖国這一票同學曾來台灣,不論讀書或旅行,比例高得嚇人。堪稱知台派,但我懷疑台灣是否擁有足夠深廣的知中派?我也好欣賞他們五湖四海到處移動,天下任我行的氣勢,或者就只是基於小小的好奇心。

沒錯我很喜歡跟他們相處。當然,大部分時間還是跟台灣姐妹開黃腔、垃圾話,偶爾玩耍、坐下來吃飯聊兩句,也能收到他們睜大眼睛目睹我們這座奇觀。笑也一起笑,嗆也一起嗆,文化和文學的養成不同,但沒感到太大隔閡。

也可能只是我還是想太多了,想到七年前來杭州,所有浙大同學被交代「不准談論政治」,我故意閒聊還是得來「讓西藏人民有錢賺、過好生活,他們就不該搞獨立」的套路。心冷。

這團小朋友,似乎是各種立場都有(樣本數很少歹勢)。不知是城市中產知識份子,還是來這活動先篩選了一部分。但本地人也說大概一半一半,少數甚至不排除獨立。說統一了感情更好的,換來我「不妨我們個人先來統一吧」的套路壓制。

真希望能再多學兩句香港話、上海話,很樂意和同輩的中國青年,再多一點交流。我很愛他們。可能因為旅程太土豪了,心情一直很愉悅所致。

但我們如何能真正平等、正常地相處?像潘向黎老師說的:在靈魂的巔峰相見?請讓我們擁有一個正常的國家吧,我很願意用一個獨立的國家、一個普通國民的身分,繼續暢談文學,談歧異與共同。也許兄弟之邦,可能姐妹之城,但就是不要這樣遮遮掩掩,處心積慮。能夠光明磊落地懷想那年,我們一起蕭婆般狂奔過外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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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台文學姊的指點,恍然大悟。一直以為格格不入的無聊感,是來自於我不寫小說。

她說不是,那些觀點、技法,都是很古早的談法。談文學你不談議題,那要談什麼?

旁邊學弟也附和,祖国主辦單位雜誌社直接向他坦白,他的作品被河蟹掉了。

或者能不能告訴我們,我們這世代的文學可以往哪個方向努力?主題老套的話,那奠基在前人寫過的東西上,怎麼創作出這時代我們自己的風格?哪裡是「無人之境」?真的都是靈魂拷問啊。我竟然都沒意識到,蠢得驚人。

學姊談我的作品,也確實比老師抱怨的「家作為主題之氾濫」要明確得多。而且我願意肯定,乃是因為在感動最終版,我的確有稍事補強她提的弱點。

在我央求下我們打車到外灘,想看夜上海的繁華,結果包括東方明珠在內全部熄燈了!學姊還是機智過人:你看過外灘但你有看過沒開燈的外灘嗎?

但是麻煩「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改一下好嗎?其實你是個夜城。不要什麼都名不副實!我替他們折射過來遙遠地罵這七折八扣的文學盲評。

我既不讀文本(上營才發,有20萬簡體字欸),也聽盲評到一半就回房間敷臉,自然是我個人不用功,但不也歪打正著,反正議論性缺如、收穫有限,那就認真當成紙醉金迷.統戰萬歲補貼之旅啊。所以我很早就實踐老師第一天倡導的原則:「玩得開心。」

伙食豐饒到王聰威說,明年來台灣,每人每餐發一個饅頭就好。我們竊竊私語:還要早上五點半起床跑三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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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mp.weixin.qq.com/s/3Z5COahLINsOY9Z0KSA8PQ

討厭看作家談寫作,除了常常神秘化、使之成為某種福至心靈、神啟雷劈的傾向,還常常談失敗,覺得作家就是賤人,賤人就是矯情,難道只有你會寫字,你想法特牛逼最獨特麼,交出一份好作品先吧你當這學院比誰最會瞎吹麼。

最好直接堅守作者緘默的原則,堅不吐實,用作品說話。不要掙扎,享受被作品代言的溫柔粗暴。

但是可以為小天才室友破例。一進房間他跟我大談太宰治、岩井俊二把我抽插得懵了,走出房間卻把一干姐姐輕易搞得花枝亂顫,人人笑得自帶水袖。

他也不會知道我稱呼他小天才室友。不僅僅因為他在海的另一邊、也在牆的另一邊;也因為,我回到房間後就是隻死掉的動物,只想安靜連網,吃酸奶,低頭趕日記,頹廢得宛如不存在。而他也是。


当然,我颓废的时候是另一码事了,人总是要给消极的自己留出时间,在奋勇之后休息。不过近来我发现我颓废的时间越发增多,毕竟跳楼比爬楼看起来容易许多。请诸君引以为戒。


人生本多歧路,諸君從長思量。

2017年6月12日 星期一

〈阿嬤〉


媽媽突然出現在走廊外的窗戶。我正趴著和數學考卷搏鬥。第九節學校加課,會直達晚上六點。夏天尚且猶有餘光,冬天不免日落西沉,周天黑暗。

那是夏天,沒有冷氣的教室,筆尖摩擦考紙的聲音窸窸窣窣,混合著蟬鳴、同齡幼獸一整天的疲憊和煩躁。母親反常出現在學校,班導趕緊迎過去。老師回來只說:快收東西,媽媽有重要的事。臉上讀不出喜悲。

不到車上,還在走廊,媽說:「阿嬤走了,我們去送她。」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和死亡照面。

阿嬤高壽,算喜喪,厝邊頭尾門口貼粉紅紙,還有家門口A4大小的「慈制」,也是粉底墨字。感覺好生疏,那個慈指的是阿嬤?阿嬤確實是慈悲的老人。阿嬤多子,六子三女,典型的務農人家。爸爸是最小的兒子,我出生時阿嬤就已年邁。所以記憶中一直都是頭髮花白、身形單薄的。

早年家對面還有一畦田地,許是日子稍微好過了以後,父親置產買下的。阿嬤也認真耕耘,算是強身健體。我放了學常常去用磚角在地上畫畫,跟著堂哥捏扁大螞蟻,帶著兒童刊物種植篇附贈的番茄種子,厚臉皮委託:「阿嬤幫我種。」

爸媽很早就離婚,後來不免惡言相向。但頑強的母親對阿嬤卻是毫無埋怨,聽得我稀奇。有一次她剛入門,煮菜忘記加鹽,另一道又摻鹽過多,口味兩極,迭聲向阿嬤道失禮,阿嬤只說:「有什麼關係?鹹就香,淡就甜。」至今那仍是我聽過,最得人心的美食評價。

阿嬤向佛,早晚舉香拜拜不輟。阿嬤的眉心有一顆疣,我說跟觀音媽一模一樣。

我曾經偷看過阿嬤香案裡的筆記簿,她有兩支原子筆,一藍一紅。那時我還不被允許拿原子筆,覺得是大人的東西,看到阿嬤低眉,逐日在筆記簿上虔敬的輪流替換紅藍筆。並不書寫,就是一筆完成,但屏氣凝神,像很重要的事。

簿子裡是一橫排空格,打滿圈圈叉叉。原來阿嬤如果對這一天的自己滿意、身行好事心想好意、沒有亂發脾氣,就打一個紅色的圈圈;反之,就誠實而嚴厲的,給自己藍色叉叉。

「阿嬤,那是你的作業嗎?我也有作業。」偶爾我們祖孫倆在陽台,用筷子切開,分吃完一個大麻糬,我就跟著阿嬤一起寫作業。

很久沒回來了。這次回來,一切如舊。阿嬤祭拜的神龕,長年點著幽暗紅光。我們一同坐過的陽台,下雨天曾經滑了一跤撞到頭。塞滿我玩具的書櫃,裡頭一白一青兩條塑膠假蛇,我會把它們掛在阿嬤房門把手上。阿嬤洗完澡被嚇到讓我哈哈大笑。後來識破我的路數,好幾次疑似會故意被嚇來逗我開心。

上一次看見阿嬤,已是在醫院。爸只開玩笑說,阿嬤越活越回去了,常常認錯人。阿嬤躺在小小的病床上,鼻子接了管,身體縮得更小,我一度以為那是一截蠟黃色的樹枝。久遠過去掉落在阿嬤田地旁的空地。人到最後,都會縮水得像一截植物嗎?乾燥,容易燃燒。

直到阿嬤側躺,緩緩睜開眼睛。阿嬤本來就混濁的眼睛,現在更蒙上一層灰色的霧翳。我對那陣霧印象深刻。那表示阿嬤已經看不到我了,就算她跟著爸爸一起喊著我的名字。小時候跟著媽媽,某種意義上拋棄了阿嬤。多年後我還認得她,她卻已不認識我。很公平吧?我冷冷的想。

看著進門來奔喪的遠房阿姨、表親,從大門匍匐,誇張的哭喊。我只覺得抽離。我知道人終有死,但就是哭不出來。也好久沒跟阿嬤說話。我讀書寫字、考試升學,外面的世界這麼廣大,我可以重新塑造一個自己,講最標準的國語並引以自豪,把和阿嬤應答如流的台語,拋在舊家,與她一同老去。

阿嬤從冰櫃裡被拿出來,像金屬抽屜裡一個突兀的物體。穿著不合身的壽衣,有點怪誕又有點害怕……那就是死亡嗎?被套上奇怪的衣服,住進寒冷的鐵櫃裡,外頭還有重重的繁文縟節,一群送別老人的老人們聲聲乾嚎。

爸爸跪坐在阿嬤旁邊,捏捏她的臉,對她輕聲細語:媽,小朋友回來看你。阿嬤就像睡著一樣,我幾乎想像她會應著叫喚,朦朧的睜開眼。像最後一次在病床上一樣。爸爸彷彿眷戀,繼續摩挲著阿嬤的臉。我才眼睛紅紅,落下淚來。

阿嬤的田地已拋荒,生滿野草。番茄最後沒有種起來,是阿嬤少數讓我失望的時刻。大樓紛紛蓋起,也看不到後面的田了。回程車上,已不是媳婦的媽媽這樣說:「你爸在摸阿嬤的臉叫她的時候,我很難過。因為以前我也常常這樣摸她的臉,喊她媽。」

(本文獲2017關懷陪伴短文與生命故事徵選‧生命故事組首獎)


2017年6月9日 星期五

《下流青春:走過上癮地獄的大改人生》


靠邀耶,看完這本書,想請問護家盟他們代表的宗教是什麼?呼喊的神是哪位啊?為什麼跟張進益的神差那麼多?平平都是上帝(或耶穌),那欸差架多?

《馬賽克少年》是我桃園電影節最後一部片,特別從台北趕回去看的,哭非常慘。知道片中少年之家就在桃園還嚇一跳,很多穿著熟悉藍橘制服的桃園國中學弟妹背影。

看點有二。其一,張進益毫不避諱細談接觸毒品、成癮、入獄、反覆勒戒失敗。不是只道德勸誡不該,而是用毒那飄飄欲仙;不是只抽象陳述悔改,而是具體描述「跟哥哥互相勸『要戒、真的要戒』卻一邊把藥打進血管裡」。哥哥死後,再次染上毒癮,「媽媽陪他出車送貨,他謊稱上廁所下車補藥,回來時媽媽看見他手臂流血,知道他再染毒,眼淚又流下來。」

其二,少年之家的少年本來就是犯過錯的人,脾氣也衝,很容易被誤解。張進益自己身為輔導員,也被員警調侃過「流氓也能做輔導員?」

少年之家成立多年後,「大改樂團」組團成功,開始受各監獄、觀護所的邀請前往表演、分享經驗。孩子們第一次感受到站在台上、備受掌聲的肯定。有一次一個少年表演完搶下麥克風,對女子觀護所的姊姊阿姨們說:「你知道我有多恨妳們嗎?」這邊不爆雷,會落淚。

人類是社群動物,沒有愛,會壞掉。但我們又軟弱得不願意承認自己需要愛。

美國在1990年代發現犯罪率下降了,但到底是為什麼呢?經濟變好?矯正體系品質提升?執法單位雷厲風行?⋯⋯經濟學家說,因為70年代墮胎合法化。養不起小孩的家庭可以不要勉強生育。失能的家庭往往源於捉襟見肘的環境,養育者沒有心力再去提供有品質的照顧。嚮往認同、渴望社群的孩子,在爸媽眼中不被重視,就很容易被拉幫結派吸收。

我常以為不對啊,我們這世代應該要面臨的是另外的問題,更中產的問題。但沒有耶,銀幕上的少年比我年紀還小。社會結構還在持續生產這樣的家庭,掉落出這樣的小孩。我對社會無知,從塗鴉牆看世界。在另一個世界,神就是救贖,愛不是氾濫的字眼,是稀缺的資源。得把這些不屑的東西抓回來重新評估,檢討自我中心的傲慢,不見邊陲的侷限。

雖然我想呼籲的對象不會在我的塗鴉牆內,但我還是想拜託你們不要亂生小孩啦⋯⋯生了就要給他百分之百的關心。毒不是毒,壞也不是壞,只是被唾棄、被不愛了以後的出路而已,與愛、與他身後沒人抱他,實在是相輔相成,相生相伴的。遠離高濃度的毒品,需要高濃度的愛和關心,劑量滿滿的支持網絡。

到這才知道標籤是什麼,是讓人自暴自棄的集體心理,每一雙譴責的眼神、每一張嘴,「我不捐錢給壞小孩。」人是很脆弱又幼稚的,你看不起我,我就要你看得起。這是自尊心的需求;這裡不要我,就去要我的地方。這是歸屬感的需求。

有人走對了,進入神的懷抱,像張進益;進入少年之家,遇到張進益。

有人走錯了,反覆進出監獄,受毒物挾持,黑吃黑,暴死溝壑。

2017年6月8日 星期四

重讀《殺戮的艱難》


我大學最愛的散文集,振聾發聵,讀完真的有腦袋被東西一砸,發出聲音鏗鏘的感覺。後來就被圈粉,陸續買了所有張娟芬的書。看網路上她自介,說母系對她而言最棒的就是不管她,我開心到跳起來,她不是感謝教授和課程,是不管她。真是惺惺相惜。尊為最崇拜學姊。

那時也為死刑跟姐妹吵架。很奇怪,這些立場被優美的文字蠻橫進了腦袋,但換成自己要做社會說服,才支吾其詞,發現不過是鸚鵡,只會學舌。每重讀一次又有一點點新收穫,很像姐妹許久以前用全日文寫來的那封信,花了兩年才漸漸拼湊完全,讀懂意義的飛沙,她離開的背影。

剛剛邊咬芭樂,不知道第幾次重讀,發現她連論述方向都一清二楚寫在裡頭了啊:不要美化罪犯、不要美化犯罪,懲罰是必要的,但是死刑作為懲罰是過當的。這才是她如偈語結尾的真諦:我的論點不是他不該死,是我們不該動手;我的論點不是生命的可貴,而是殺戮的艱難。

一方面她誠實展開自己迂迴的思索過程,讓很有戒心的讀者都能代入。另一方面很厲害的,她的寫作是真正的「夾敘夾議」,國文課本以前拿誰舉例啊?好像可以都燒毀,這篇置換放進去,作業就指定是「跟娟芬打筆戰」。還有,最強的名篇屬性:替文章梗概提綱挈領,又將綱領鍛鑄成一個語言新穎的概念,即篇名「殺戮的艱難」。

從此處出發,開始了往後跟隨廢死議題的漫長旅程,而種種討論也繞不過這座五指山,還是得回到此處解釋「為何艱難?」

忘了當年這篇文章有沒有被收進散文選?這毫無疑問是十年以上等級的文章,2010至今尚未過時(更正:自序中有提及,這篇文章寫於2005),可見的將來似乎也沒有這個跡象,除非大法官比同性婚姻更有膽量的受理又宣判。令寫作者眼紅又服氣的歷久彌新。

2017年6月5日 星期一

《尋熊記》


日本人也太認真在治理台灣山區了吧?她們做研究的深山是要連走好幾天,連吊橋都腐朽的地方,卻有很多日本時代留下的房舍、工寮、駐在所什麼的...

黃美秀當然是很愛熊,台灣黑熊在整個台灣山區剩下的數量粗估也只剩200-600頭,等於是快滅絕了。不管上節目、拍紀錄片、寫札記,她都會提到捕抓到的黑熊斷掌、斷指的狀況,大部分都來自非法狩獵。

可是朋友卻告訴我,她抨擊的非法狩獵,大部分就是她所仰賴的嚮導族人,原住民們所設置的陷阱。獵人們並不是為了捕抓黑熊,只是黑熊依然誤觸陷阱。

到底台灣山區,原住民獵人能不能有權狩獵呢?包含使用槍枝和陷阱。我不知道...上次我說,但黃美秀也沒錯啊,就算她代表的是西方學院那一套「保育山林」觀點。

我們的結論暫時是,也許只是因為沒人拍出另一部原住民觀點的《黑熊森林》、寫出一本獵人視角的《尋熊記》而已。作為讀者與觀眾,實在太容易被敘事者牽引著去認同她了,這是認知的侷限。

只是懷著這個糾結,讀到黃美秀和原住民大哥們同行的段落,心就會砰砰跳。

2017年6月3日 星期六

重讀《成為他自己》


昨天重讀《成為他自己》,已經不像一年前在台東咖啡廳讀到爆哭了,裡頭的橋段我已了然於心:

幾個從教改出走的青壯年,決定開創體制外學校,作為教育理想的實踐。他們設想的教育是把人教成「全人」,沒有校規(或者校規也等同拿來被推翻),沒有必修,自己選課,學生自己協商校規。

一開始大家其樂融融,那是烏托邦年代,理想主義的星星還在上升。

好景不常,當大家發現協商的過程總是冗長,被侵害者的控訴得不到善終,老師也掙扎於介入形同用自己的價值觀插手,而選擇旁觀,整所學校就亂套,失序了:

蹺課、抽菸、破壞公物、欺負同學...還溜下山偷車。事態嚴重到迫使教師群必須表態,雖然仍不願貼上好壞學生的標籤,但仍須主張哪些價值是「我們」要的價值。

但此時更可怕的事發生,效能感低落的「白道」(相對於打砸搶的「黑幫」)學生,私下串連,瞞著老師,一人一票把最高權力機構,自治會給解散了。

以前是申訴效率不彰,現在是根本無處申訴。學生說「既然大家不重視,就讓大家體驗完全沒有自治會」。學生還在摸索自由的邊界、學習體制的建立與權力的施展,就這麼用權力瓦解了體制。房子拆毀了,是野蠻的天空。

看到這就哭到不行。夢想與夢想的墜毀,自由及自由之代價...

沒有前人可參考,沒有繩索可攀援。那是以一己之力完成的特技。漂流教室上重構的人類文明。

會哭那麼慘,應該是來自我的遺憾。雖然他們這麼亂七八糟,但老師們從未以簡單的規訓與懲罰揉掉他們的可能性。或許高估學生與生俱來的自制力,但真的讓他們去試。放他們破壞,從破壞帶來的不安與不公平裡,重新召喚秩序。

給時間以時光吧,人總會長大的。經歷過頹廢,才知道底限;混亂中,更體會自由與秩序的可貴。

我從很小就抗拒,抗拒一切,但我不知道對象是什麼。只是班導嗎?只是主任嗎?只是校規嗎?更別說還有巨大的:同儕、時代、文化、政治...一旦發現羸弱的蟻足根本撼動不了,就只能走向裝聾作啞,或是憤世嫉俗。

但只有破、而不立,是不會有建樹的。不可能替我殷殷期盼的人類文明,澱積一些什麼的。若說人生前20年的任務是尋找自己,那麼我並沒有完成這個任務啊,我只是被迫成為別人。

這個任務被推遲了,我也與真正被縱容無所事事的少年時光失之交臂了。不過既然已經知道有這條路,我就很想替像我一樣的少年,成群而來的未來多做一點。

如果有一天能讓每一個孩子都不覺得自己是失敗者——包含體制裡彷彿很成功的既得利益者——那麼我們的教育才算是,離打造一個完整的人,讓孩子「成為他自己」近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