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2日 星期一
〈阿嬤〉
媽媽突然出現在走廊外的窗戶。我正趴著和數學考卷搏鬥。第九節學校加課,會直達晚上六點。夏天尚且猶有餘光,冬天不免日落西沉,周天黑暗。
那是夏天,沒有冷氣的教室,筆尖摩擦考紙的聲音窸窸窣窣,混合著蟬鳴、同齡幼獸一整天的疲憊和煩躁。母親反常出現在學校,班導趕緊迎過去。老師回來只說:快收東西,媽媽有重要的事。臉上讀不出喜悲。
不到車上,還在走廊,媽說:「阿嬤走了,我們去送她。」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和死亡照面。
阿嬤高壽,算喜喪,厝邊頭尾門口貼粉紅紙,還有家門口A4大小的「慈制」,也是粉底墨字。感覺好生疏,那個慈指的是阿嬤?阿嬤確實是慈悲的老人。阿嬤多子,六子三女,典型的務農人家。爸爸是最小的兒子,我出生時阿嬤就已年邁。所以記憶中一直都是頭髮花白、身形單薄的。
早年家對面還有一畦田地,許是日子稍微好過了以後,父親置產買下的。阿嬤也認真耕耘,算是強身健體。我放了學常常去用磚角在地上畫畫,跟著堂哥捏扁大螞蟻,帶著兒童刊物種植篇附贈的番茄種子,厚臉皮委託:「阿嬤幫我種。」
爸媽很早就離婚,後來不免惡言相向。但頑強的母親對阿嬤卻是毫無埋怨,聽得我稀奇。有一次她剛入門,煮菜忘記加鹽,另一道又摻鹽過多,口味兩極,迭聲向阿嬤道失禮,阿嬤只說:「有什麼關係?鹹就香,淡就甜。」至今那仍是我聽過,最得人心的美食評價。
阿嬤向佛,早晚舉香拜拜不輟。阿嬤的眉心有一顆疣,我說跟觀音媽一模一樣。
我曾經偷看過阿嬤香案裡的筆記簿,她有兩支原子筆,一藍一紅。那時我還不被允許拿原子筆,覺得是大人的東西,看到阿嬤低眉,逐日在筆記簿上虔敬的輪流替換紅藍筆。並不書寫,就是一筆完成,但屏氣凝神,像很重要的事。
簿子裡是一橫排空格,打滿圈圈叉叉。原來阿嬤如果對這一天的自己滿意、身行好事心想好意、沒有亂發脾氣,就打一個紅色的圈圈;反之,就誠實而嚴厲的,給自己藍色叉叉。
「阿嬤,那是你的作業嗎?我也有作業。」偶爾我們祖孫倆在陽台,用筷子切開,分吃完一個大麻糬,我就跟著阿嬤一起寫作業。
很久沒回來了。這次回來,一切如舊。阿嬤祭拜的神龕,長年點著幽暗紅光。我們一同坐過的陽台,下雨天曾經滑了一跤撞到頭。塞滿我玩具的書櫃,裡頭一白一青兩條塑膠假蛇,我會把它們掛在阿嬤房門把手上。阿嬤洗完澡被嚇到讓我哈哈大笑。後來識破我的路數,好幾次疑似會故意被嚇來逗我開心。
上一次看見阿嬤,已是在醫院。爸只開玩笑說,阿嬤越活越回去了,常常認錯人。阿嬤躺在小小的病床上,鼻子接了管,身體縮得更小,我一度以為那是一截蠟黃色的樹枝。久遠過去掉落在阿嬤田地旁的空地。人到最後,都會縮水得像一截植物嗎?乾燥,容易燃燒。
直到阿嬤側躺,緩緩睜開眼睛。阿嬤本來就混濁的眼睛,現在更蒙上一層灰色的霧翳。我對那陣霧印象深刻。那表示阿嬤已經看不到我了,就算她跟著爸爸一起喊著我的名字。小時候跟著媽媽,某種意義上拋棄了阿嬤。多年後我還認得她,她卻已不認識我。很公平吧?我冷冷的想。
看著進門來奔喪的遠房阿姨、表親,從大門匍匐,誇張的哭喊。我只覺得抽離。我知道人終有死,但就是哭不出來。也好久沒跟阿嬤說話。我讀書寫字、考試升學,外面的世界這麼廣大,我可以重新塑造一個自己,講最標準的國語並引以自豪,把和阿嬤應答如流的台語,拋在舊家,與她一同老去。
阿嬤從冰櫃裡被拿出來,像金屬抽屜裡一個突兀的物體。穿著不合身的壽衣,有點怪誕又有點害怕……那就是死亡嗎?被套上奇怪的衣服,住進寒冷的鐵櫃裡,外頭還有重重的繁文縟節,一群送別老人的老人們聲聲乾嚎。
爸爸跪坐在阿嬤旁邊,捏捏她的臉,對她輕聲細語:媽,小朋友回來看你。阿嬤就像睡著一樣,我幾乎想像她會應著叫喚,朦朧的睜開眼。像最後一次在病床上一樣。爸爸彷彿眷戀,繼續摩挲著阿嬤的臉。我才眼睛紅紅,落下淚來。
阿嬤的田地已拋荒,生滿野草。番茄最後沒有種起來,是阿嬤少數讓我失望的時刻。大樓紛紛蓋起,也看不到後面的田了。回程車上,已不是媳婦的媽媽這樣說:「你爸在摸阿嬤的臉叫她的時候,我很難過。因為以前我也常常這樣摸她的臉,喊她媽。」
(本文獲2017關懷陪伴短文與生命故事徵選‧生命故事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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