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5日 星期日
《流》:它是少年小說
身為一名情緒化的讀者,當然要先說結論:很流暢,但沒有很必要讀。(補充:凡魚的意見與我不同,我認為不錯,對我而言它缺陷太多,但對台灣的大眾讀者而言瑕不掩瑜。可見留言處。)有些元素很突兀,比方女鬼和蟑螂,到了最後小說也沒辦法自圓其說,突顯這些橋段安排的意義。當然,也可以不要有什麼意義,像單元劇一樣明朗快速也是一種追求。
而且直木賞相對於芥川賞,就我的認識,是評選大眾小說沒錯吧?大眾小說之於純文學,也許讀者會更欣賞新奇、有趣的部分。比如蟑螂,在同樣是日本作家描寫台灣、但我更偏愛的《太過野蠻的》,就是一個南國象徵的符號:女主角常常抱怨屋裡屋外飛入飛出的大批蟑螂。然而《太》寫的是戰前殖民地台灣,《流》已經是1970年代了啊,讓我在想這一脈相承、對台灣的想像投射,也太一成不變了吧?
雖然家父在我(與小說時空相隔近一世紀後)一樣抱怨蟑螂、躡手躡腳從廚房全身而退時,也印證了《流》裡70年代的蟑螂盛況:「有什麼好怕?以前住土角屋,就像周星馳的電影一樣,滿牆壁都是蟑螂!」讓我們謝謝劉大叔,也異樣地提供我文學考據價值。
至於女鬼,凡魚說「這本小說改編漫畫或拍成電影應該很好看。女鬼就像是好萊塢電影要有裸女一樣!」又是對台灣=充滿民間信仰的想像嗎?「而且女鬼後來還引出了真相。」我說:但那真相就是闌尾。--至少就整本小說的結構來看。
另一點我們討論激烈的,是主角年代的設定。1970年代的青年,大概就是我們的父執輩。作者這麼刻意安排,卻似乎沒有與當時的政治氛圍、外在環境有多一點對話。故事開始的時點甚至是 蔣公駕崩,但他也只輕描淡寫「必須擠出一點眼淚」,這些人盡皆知的常識。這件事對他後來的追尋,究竟有什麼影響?We don’t know。
又,故事是不是真的有必要設置在那個,怎麼說,有點曖昧的時代。戰爭已經結束廿多年,白色恐怖雖然持續散佈,但並沒有再發生驚動萬教的事件。我們唯一可以拿來參照的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整個大時代退為背景、卻又無所不在。可《流》裡,就是很安分地,退為背景,消失了。不知道白色恐怖這個台灣史的大事,對小說、對主角的意義或影響為何。
我在想,把背景放到解嚴、百花齊放的90年代也未嘗不可啊,或者乾脆來到2010年代!只要讓爺爺活夠久。反正最後都變偵探小說啊。那大概只是因為,作者比較了解70年代,他住過的台灣而已吧?而90或2010年代的台灣,他力有未逮。
教練指出,貫徹整本小說,敘事者有很鮮明的「台灣、中國具有差異」的意識。比方寫到中國就是荒誕,講到國民黨也沒好話。但在那個年代的台灣,這種意識不是理所當然的。何況,敘事者深愛的爺爺還是外省老兵!即使當時的台灣一定也有「反對國民黨、台灣≠中國」想法的人,但這設定未免太便宜了,作者仍然欠我們一個解釋--是遇過什麼事、讀了什麼書、跟什麼人接觸過,讓主角長出這種思想?
如果沒有合理的解釋,那這個毫無脈絡的安排,就只是現代人的後見之明。這是一個大BUG。所以我們對附錄日本評審的盛讚很不解。不是文學技法如何,那個我真的看不出來,而是日本專業作家對這種程度的台灣再現,就滿意了嗎?
今天聽周婉窈老師的演講,她說日本的大河劇是沒在糾察是否符合史實的,因為日本的歷史推廣和歷史研究都非常強壯,史實眾人皆知。但台灣人對台灣史始終有份焦慮,對小說和電影不符史實的地方有劇烈反應,很可能是我們對自己歷史行將湮滅的恐懼,時時如坐針氈。
好吧。而且日本評審也不是台灣人,有什麼義務要了解台灣歷史?好吧。雖然這樣,我還是很過不去,必須撂下一句:身為台灣的讀者,很難入戲。
最後我問,覺得這本小說是樂觀還是悲觀?主角有沒有打破戰爭「冤冤相報」的因果鎖鏈?
教練說〈尾聲〉處:
「在俺們這些老百姓的眼裡,那場戰爭就像是小孩子在打架。」
「沒錯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的小孩子,拿著槍打來打去。」
「全都過去了。」(347)
藉由主角與山東的老人們談話,顯示出他看待戰爭,就像是整本書70年代台灣的黑道械鬥,本質上都是幼稚、荒謬的。反戰元素有被舉起,但是沒有處理完全。
我同意,因為最後主角並非自己願意「放下屠刀」的,他主觀上還是想報仇。只是我猜作者寫到這就寫不下去了,只好安排一個人做「那件事」(是內容農場嗎),來使主角客觀上不能報仇,然後就接到了上面那些遺忘過去啦、戰爭荒謬啦的對話。而那把最後擊發的槍,環環相扣,簡直可以拿來做任何詮釋,彷彿完成了它在這部小說裡的文學作用。但我就是覺得忒也輕便了吧。
凡魚則認為,小說仍對戰爭保持悲觀,沒有人因為戰爭獲得幸福:曾經的英雄最後依然死於非命。也許那英雄是自願的,就如小說中暗示他早就知悉一切,只是為了贖罪。或者就算他不承認那是贖罪,仍然重視「人類(性命)」,而升到了普世的高度。對戰爭悲觀,但對人性是樂觀的。樂觀到宛如直言不諱:我就是一本少年小說!
沒錯,如果對什麼設定啊、情節啊不像我們這些讀者這般較真,那它就如直木賞評審們賞識的一樣,是本少年成長小說。
婆媽如我們,當然在乎通俗劇劇情:「為什麼得不到初戀女友?」雅母問。我說,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就像純元皇后,或我的啟蒙,H。凡魚說她如果只因那樣的可能就主動離開,更顯得她品行高,更被神化。我說對對,命運的捉弄就是成長的套路:最想要的永遠得不到。
教練提及《異星入境》(妳一生的預言):在小說中段就暴露了最後與女角的結局,但卻結束在與她有了新生的喜悅。東山彰良根本就在帶隊吶喊:不管前面有什麼,我們仍要勇敢承受這份命運,向前走就對了!
BTW,裡頭還有一個從良的黑道,變成詩人。作家的作品裡出現這種角色不足為奇,我們很需要「那個他」一方面拿來自況,二方面作為封閉年代嚮往心靈自由的一扇窗口,一座金身,足不點地的供仰望、盼救贖。最後仍死於溝壑。他叫雷威,《牯嶺街》裡,叫HONEY。
「HONEY好帥喔,」教練說。
「是當時的鳳小岳。」我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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