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日 星期一

群島的痕跡:寫在[島嶼大學⛰️👩‍🎓👨‍🎓]之後

在奧運激情四射之際,我們還是死忠地默默地,像解放海南的中共木船,載體很輕但目標宏偉,觸碰到岸。

最棒的有好幾件事。其一,收穫母語歌一曲。光是〈馬祖島唄〉本身的製作就是跨海峽線上運作,非常馬祖。大概受限於地理隔斷,馬祖人其實對遠距合作並不陌生,因疫情而普及的線上技術反而增加合作的效率。

除了地理外,族裔也已混血在歌裡。詞交給馬祖人,曲是台灣人負責。是我太小心翼翼,請求調降聽來太「和風」的月琴伴奏。一是戰前日本帝國佔領福建沿海,耆老多有日軍上岸施暴的證言,家母甚至轉述過外公立下了「不得與日本人聯姻」的家訓。二是戰後受到中華民國統治,華意識形態繼續輻射抗日史觀,長輩多對日本感冒。深怕是我以「沖繩島唄」傳達的概念,讓作曲人太忠實地完成任務,反而引起鄉親的歷史芥蒂。

後來的版本當然太好了,從南萌海(南竿島鐵板村澳口β)的浪濤開篇,間奏時穿插依嬤道地的母語歌詞念白,逼人一秒落淚。最後是世代,掐米把母語撿回來花了八個月,從剛開始只能拼湊單字,到能完整講出句子。她的學習法是請母親唸過,再去確認讀音和字。說到字又是另一種世代合作,如果不是長輩積極編纂字典,把母語標準化出拼音符號和漢字,我們要面對的又將是另一片荒原。

島寶級作家宏文老師為了回應掐米的創作,也在文學課釋出他的母語詩作,並以母語朗誦。長輩的母語到底有什麼神秘的魔力,一出口馬上眼眶微熱耶。至此,我們收穫繼〈我是馬祖人〉後睽違多年的另一首馬祖母語歌〈馬祖島唄〉,也看見母語文學的可能性:前有宏文師,後有掐米妹。文學和所有領域一樣,最怕後繼無人。即使我們只能先從詩、歌開始,拼裝起凋零的語言,但就像「馬祖文學階段論」一樣,走過戰地政務「有限的現實」,來到後戰地「記憶的穩固」,進而前往「虛構的餘裕」,我相信對母語文學的操作也會愈來愈熟練,愈來愈拓展--不論篇幅、題材或者形式(詩歌→散文→小說?)

再來,是連接到夥伴,發掘新星,並且看到「深度的可能」。沒完沒了的金馬講,讓過去幾年常常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金門人,終於集體現身在馬祖,的場子--依舊橫亙著海洋。但類似的歷史經歷和當代發展,好像讓共感更強烈、更有可能,課程沒完沒了就是象徵,彼此有交換不完的心得,吐不完的苦水,有了共感,往後的串聯更有動機。

在新星之前想點老將。我一直認為有舞台是很重要的,在地方默默埋頭的人需要也值得被看見,組裝並述說經驗本身就在自我肯定,遑論有聽眾、被理解,可以交換意見,也不妨一起疑惑。所以平常就已經在馬祖很努力的大家,這次被湊在一起,就是這個時代的點將錄:誰在什麼領域、能負責傳授什麼,而且有品質保證:它能講到什麼深度。

比如掐米對母語(或地方政治)的鑽研,姿吟對平面、動畫的專精,邱筠與承恩叔叔對金馬的思考,大浦plus和鹹味島分別駐守南東犬、北東湧,橫跨一整座列島,還很巧地同時代表了赴馬的I型移民與返馬的U型移民,兩種經驗一次滿足。

新星,不作它想,當然要歸給謝氏兄弟。他們討論知識時熱情,但也謙虛(謝德一直叫我「劉亦哥」)又誠懇。我們互相拷問真的是覺得論點很精彩,想請對方再展開來談一談,而不是想挑刺。我也意識到原來平平是提問,動機不同,態度能差多少。他們不只台風穩,知識儲備足,甚至也不乏野心。像阿德能在18歲有這樣的基礎,和建構「馬祖學」的目標,姨母表示真是好孩子,好羨慕。

兩人發表到一半還開始吵架,實在太萌了。

我希望對馬祖有想法,或者還沒想法但有興趣、想更多認識家鄉的馬祖孩子都能一起來學,來玩,不用再單打獨鬥,或者在長輩同儕統統擠進公家單位或叫你去考公家單位的環境裡感到自己是怪胎而挫折。怪胎就是該有怪胎陪伴。逸馨就是大怪胎,所以我很尊敬她。就算現在才想重新發覺「家鄉」也不晚,姿吟就是出社會後,看到我們竟然對她住了18年的島充滿不合理的熱忱,才加入我們一起嬉鬧,用她的話,就是「再馬祖化」的過程。

有兩個比喻我覺得很好。一是戰地政務時代的黑暗,因為燈火管制,入夜後的島一片漆黑,所以會嚮往基隆港所象徵的台灣本島、「後方」的繁華,很正常。因為對地方的輕視、對歷史的遮蔽甚至湮滅,回頭看時一片夜盲,也無可厚非。所以第二就是霧季。因為季風的轉換,整個春天到初夏,馬祖不時籠罩在一片濃霧當中。但有老師提醒,霧季也是安全的時候:看不到目標,砲彈就不會輕易過來。這個霧的狀態,柴靜也寫過,她翻年輕的日記,發現都是情緒、沒有事件,她說「回望過去,大霧茫茫」這也是馬祖的狀態。有人挖掘,但挖掘得不夠多;有人整理,但整裡得不夠好,或者囿於褊狹的史觀與視域,所以我對歷史課的slogan是:「霧季開始之前,我們要看清島的輪廓。」其實也何妨改成霧季結束之後,但那樣就稍嫌順理成章了。

最後,是不避深度。驗課/開放試聽時,逸馨有委婉表示我準備的難度稍高,可能求好心切,想在有限時間裡塞進這一兩年寫的所有關於馬祖的論文和報告,資訊密度偏大。不過正式開始後,文學課竟然是當天參與人數最多的一堂課。當然,可能很多人是衝著宏文老師來的啦。但真的很爽--我搜索枯腸,和謝氏兄弟你來我往。謝德問我意識形態如何被生產,我問他軍管時代和冷戰時代「同時代,不同視角」的具體差異,我問謝銘「抽象的符號」和「具象的描述」是否矛盾?如何能存在同一篇作品?--觀眾也沒有輕易離席呀,似乎也算津津有味?

課後的回饋也很好,雖然謝氏兄弟一直引用外國詩人啦,理論家啦什麼馮德萊恩喔托馬斯曼喔(亂講的,都四個字社會系都有讀到但完全忘了,看我理論多爛XD)可是沒什麼人被嚇跑。我覺得本來就不必追求所有內容要讓所有人懂,何況我們有這麼多門課,本來也不是所有科目人人兼擅呀。有時候一些新穎的名詞、閃亮的說法,反而成為鉤子,讓人好奇寶寶,去維基它,去找到書單永久的放進購物籃裡,都很好,有圖可索,有驥存在,人間和平。

因為我偶爾會和逸馨討論,有些馬祖的行銷毋寧是比較平(媚)易(俗)近(低)人(級)的,也確實斬獲一些受眾。雖然不會讓我們動搖,但總有幾分不甘心。

然而這次的經驗已經說明:深度不見得沒有市場,就看我們怎麼經營、操作。深度也許才是我們的品牌,什麼價值、核心,就會吸引/留下什麼程度的受眾。帝大臺文學部就幾乎不會有純理論派來找我們過招,因為聽內容也知道會被我們放置(可能炫霖會很有興趣回覆啦,IDK),但也不會有Peter Su讀者來嫌我們講太難。定位明確,受眾就會有黏著性。

島嶼大學也是,不必隨雞起舞,我們做不來也不適合。就專注發展我們能做到、想做到、樂意好好玩鬧發展的路數。既然是大學,欸高等教育,就不該停留在牙牙學語,千篇一律,酒池肉林和電音舞曲,而應該有一點思考的崎嶇,經驗的結晶。

應該差不多就這樣了。島嶼大學不知還會不會有,或者播下的魚苗將生生不息。一直說要回外婆家,但僅是物理性地回家--把身體擺到當地--不見得就能立刻兌換出什麼深刻的意義。除非它是販賣機。投幣孔是陰阜狀的西莒山凹嗎?學習,而且和朋友一起學習,以知識、用不同的角度包圍住島嶼,才覺得它的輪廓在濃霧/在深沉的黑暗裡漸次清晰。

課程進行中突然福至心靈,傳訊跟逸馨說:我好像不能物理性地待在那裡,那會讓我有一種受困的感覺,會想要逃走,想脫困。我的身體可以流動各地,經驗世界,但心理根著家島,無論寫什麼、思考什麼,都有馬祖山和海的聲音。

這又是偷用張娟芬的。十年前應該在晶晶,讀者問她怎麼不寫性別議題了?她說:女性主義就像是我的指紋,無論我碰到什麼,它就會都有女性主義的成分。

那我應該要說,馬祖不只撐出我的形狀,它就是我的指紋,碰到什麼它就會自動沾有群島的痕跡。

2021年6月5日 星期六

中國的80年代


中國的1980年代開始在一種冰釋的氛圍,民主的曙光彷彿近在眼前。1978、79年,文革方歇,有一度言論箝制上的鬆懈,被稱為「北京之春」。

人們在北京西單北大街的交界處貼上大字報,從批判毛澤東,到「肅清專制餘毒、要民主、要言論自由」等字樣。是謂西單民主牆事件。

還是大副的鄧小平甚至說出:「寫大字報是我國憲法允許的。」

1978到1981年,北京的非官方刊物蓬勃發展。

雖然其後遭到取締,鄧小平等中南海核心也態度丕變,民主牆遭到拆除,但中國的80年代確實是這樣開始的,民心思變,薄霧裡透著光。

所以當1989年大學生們佔領天安門廣場不久,坦克跟著開進廣場,破曉之後整個廣場被刷得鋥亮,又回到了往昔的安靜,所有人都知道80年代結束了,還有中國和那一代人的青春。

2021年6月4日 星期五

《國際橋牌社》


看王金平在國民黨內的處境,就可知道本省人的玻璃天花板何在。(天花板上應該印有十二道光芒的青天白日吧,把王金平、侯友宜等人頭碰出一大包)

於是再去想李登輝——在殖民地台灣成長,受過日本高等教育(京都帝大!)甚至在戰後一度有左傾背景——為什麼能出線,一路當到總統,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後來他被多所詬病的自許「蔣經國學校」學生,對轉型正義也保持「寧靜革命」的不動如山,可能也要從當時黨內激化的派系鬥爭,他和郝柏村各擁山頭,各自代表至今仍在台灣上空盤旋的兩股史觀去看。

所以我要開始看國際橋牌社了。其實是為了馬力歐(咦),看他在火神我真的迷上他(咦),就是口才便給、吵架吵不贏他,但嘴利心軟,所以你也不得不心服口服的中階主管。

國際橋牌社有點浪費了這個好題材。可能是台灣第一次拍政治正劇吧,明顯捏不到火候。

直接拿來跟火神比,火神是該搞事業時搞事業,幹話留在休息室,所以會有一種透明的生活感,好像在看角色的紀錄片;但鬆緊張弛有度的節奏,又可以看出這是明顯設計過的劇情片。

厲害的正劇像在觀摩把真實保存下來的切片。

但橋牌社有點不倫不類,因為劇本或導演沒有適當剪裁,偶爾會變成不合時宜的滑稽。

比如警察前後輩要討論涉及國安的爆炸案,約在小吃店還要作opening:「阿學長你是有事情跟我講?」「沒事情講幹嘛跟你約?」真想把徐熙娣罵陳漢典的台詞轉贈:我們節目已經open多久你還要作幾次opening?

導致整齣劇節奏感很怪,明明是嚴肅大事件(國際橋牌社!風雨飄搖的亞細亞孤兒!),兒戲感卻揮之不去。

還有楊烈、林在培這兩大主角的周旋,竟然大多事情都是交給下屬交辦,自己偶爾露臉做一點高深莫測的指揮就沒了。

我知道事情都是下屬做的,但你拍戲要演繹清楚啊,東一個「你要好好辦」、西一個「你怎麼辦事的?!」為什麼不乾脆擺兩面人形立牌配音就好了?連小智的重要性都比他們大,至少「就決定是你了!」很深入人心。

期待可以看到來自兩大巨頭同幕僚參詳更多陰謀詭計,這樣才精彩。

另外至少到第五集前,民主黨的主席和委員還在打醬油,他們就負責在台派餐廳裡吃飯喝酒,聚眾宣誓,請問經費有這麼奇缺,導致場景這麼受限嗎?這個反對黨有這麼邊緣、這麼窩囊嗎?

劇本好像沒能力處理主流、非主流、在野黨這三大支神仙打架的90年代,所以期望很高,但開高走低,不免淪於無聊。

難怪最後得獎的是馬力歐,不是明明才是重頭戲的政壇角色們。因為他們的任務都被劇情給切得亂七八糟啊......

2021年6月2日 星期三

校園運動

剛入學那個冬天,學長學姐在總圖門前的草皮搭營露宿,好像是為了抗議校方某個政策,又從那個政策衍生出什麼回應不善。那些日子校園總是熱熱鬧鬧:

活大電視播映校內新聞,被學務長吩咐撤下,因為「學生並非媒體專業」。

校長走在校園內被當眾攔停,單車上書,上書完原地解散。

看著學長姐閃閃發光的背影,也好想成為那種人。但我只是貼在總圖能眺望草皮的窗口,看夜色越來越濃,掩去朵朵張開的蓬帳。翻鯨向海的《精神病院》,揣著忐忑的騷動,讀一本詩,等一個人。

那個人終與我失之交臂。

我發現,這似乎就是我和這世界的常態:生猛有力的世界在一邊,我總在另一邊。有青春深邃的影翳,把自己站成燈火闌珊。



2021年5月29日 星期六

〈如果父親寫作〉

雖然黃錦樹曾說「台灣的文豪未免太多,多到讓人沮喪的地步」但他的寫作才神到常常戳中我G點,那篇〈如果父親寫作〉直接雷擊到我額頭。

‧‧

〈如果父親寫作〉可以拿來1講解後設小說,2和張大春作個對比。

1,在這裡,為了讓父親能夠寫作,他不惜抹去「自己」。這裡的我是作者和敘事者的合一:父親必須去讀書,必須朝發夕返,搭長長的火車到新加坡旁聽南洋大學的文學課。

他不許這麼早有孩子,也不能多生。

和妻兒終其一生困在膠園,不是寫作的父親應該走上的路。從小說開頭他就跟你說:現實是父親過世十多年了,而我想構築一個反事實的家族史故事。明白說了:這是假的。我在寫小說罷了。

但是2,他的後設=讓你清楚意識到「有個作者正在寫這篇小說」,並不通往虛無=絕對的不信。

張大春作為80年代弄潮兒,正是以一尊毀天滅地的紅孩兒之姿,意欲敲毀所有建制。什麼黨國神話,無非粉齏。那時民主派或本土派還當他是同路人呢。

但時局繼續走,他的真面目日益清晰,他反的不是蔣也不是黨,而是他媽的全部。民主不過笑話,獨立何妨嘲弄。他「謊言的技藝」並不帶來真理,「後」到極致便是終極的不信,萬事萬物各杖三十。

比起來,黃錦樹的款款深情肉眼可見,偶爾滑稽也不掩他念茲在茲的「文心」。

在黃筆下,他的父親曾有三條路可選。一是回到大陸,一起建設新中國,但那只不過淪為邊緣的「歸僑文學」;第二條路是走入森林,那勢必只能是「馬共文學」;第三條才是為「經典缺席」的馬華文壇虛構出經典的馬華文學......。

2021年5月28日 星期五

在「同島一命」之後...

經朋友提醒,為什麼台派這麼愛同島一命,可能是強烈的島=國的連結,地理邊界重合於政治版圖,完美的國家想像。

但事實上揆諸歷史,甚至此刻正在發生的,何曾「同島」?又與誰「一命」?同島一命在這個意義下反而暴露了其本島中心。除此之外,再無他島。

原稿裡我的提問本來是「你知道這座『島』指的並不是台灣嗎?」但怕敏感的台灣人又覺得被撕裂了。離島人的輸誠要更猛烈,不能有一絲可供指摘。

還跟主委討論如何擴張「島」字釋義,強調同島的島是一座群島?但同島和群島明顯矛盾啊。所以我其實比較偏好同海一命......

文刊出後,就有網友說,同島一命最早應該是一江山島戰役。

一江山在浙江外海,狀態很像今天的馬祖。1955年國共時隔數年在島上再交戰,最後中華民國當然是放棄了,連同東南方大陳島居民撤退到台灣。否則今天意外的國度就是台澎金馬一江山大陳。

同島一命出現在當時。

「當時擔任守軍指揮官的王生明,最後一次與大陳防衛部通話時說:『要將最後一顆手榴彈留給自己。』鮮血染紅了海水,王生明將軍與守島將士『同島一命、與陣地共存亡』的犧牲決心,令人動容。」

主委說,這個同島一命的意思跟我們今天的好像不太一樣,他的同是介詞,「我跟島一命」。

沿海島嶼不斷退守的故事,在台灣研究的脈絡裡也不太提了。國軍的光榮史觀確實也讓人褪黑激素發作,呵欠連連(要被老兵罵了)

但無論是一江山或者馬祖,都不是台灣,而是保衛著台灣、替台灣擋死的島(要說替蔣政權也是,但兩者分不開啊)此刻,台灣人用得很爽的同島一命,是從這些島上來的。文章希望有委婉的提醒這件事。


2021年5月20日 星期四

校內小品文落榜三則:您好像還18

今年投校內文學獎小品文組的,每一則都寫得很好啊,但只錄取ler一則。人在英倫的蔡財讀完後說:您好像還18。(單位是公分嗎)

‧‧

建物與地點:總圖

剛入學的那一年,我彷彿自投浩劫。桌上是怎麼讀都沒有盡頭的書,手機裡是怎麼等都不曾已讀的人。我總是心懷憤恨,圖謀不軌的,讀書。寒假前夕的圖書館,人已經歸鄉殆盡,只有我在能接觸寒冷空氣的窗子旁,噎著鼻涕,埋首書本,手抄原典,一字一句。

好像我的心無旁鶩,都是為了自己,從來都是為了自己。不是什麼失敗的、有如台北晚風淒楚迷離的戀情。

因為曾在閉館前夕,人潮闌珊的自習桌前等他最後幾節課結束,此後來到這裡,我總在書架行走間找他的身影。雖然明白他早已不在那裡。

楊佳嫻詩寫:「青春深邃,一萬本典籍投下的影翳……」我就想起那年18,仰望總圖,知識仰之彌高,而我輩渺小。

‧‧

動物與植物:四言

剛入學時,同學替我在流蘇花樹下拍照,跨在紅色的自轉車上,衝著鏡頭,笑顏晏晏,準備騎回高中母校。照片下標:「現在就走,逆著駛回青春。」

流蘇花像它平常一樣靜謐,小小的、上翹的四瓣。只是一整樹一齊開花,忽如一夜春風來,人間三月便飛雪。小時候讀張曉風,她說看名字以為流蘇應是絛絲狀,臨風飄逸。沒想到精緻小巧,無味無聲。

這是中文系的膝跳反應了吧。詩可以興觀群怨,可以事父事君,亦可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文章結尾她說:「我要叫它詩經,它有一樹美麗的四言。」

外島工作那年,也有一樹詩經栽在我窗旁。也是春天一到,花開時節動京城,讓我想起臺大的日子。

‧‧

人與物:那年大一國文課

我其實不懂,怎麼上了大學還有國文課,以為國文還是文言文翻譯,閱讀測驗排列組合,應試作文上升結尾。

但老師英姿颯爽,一點也沒有字正腔圓的刻意。老師進場那刻,大衣一甩,是為女爵。老師留日回來,作風時髦;老師閃閃發亮,顧盼流眄。那時我豈知接續的是其來有自的殖民地摩登,崇尚老師也是向前母國上升階序的瞻仰。

老師展開的星圖截然不同於定於一尊的古典中國,沒有詩經左傳,唐詩宋詞。有台大的椰林大道,是日本殖民者的南國想像;有當代原子化的疏離人際,從《挪威的森林》的早稻田到《鱷魚手記》台大的年輕寂寞心靈。

也是老師主動寫信,阻止我轉系,鼓勵我,寫下去。

那一年,老師帶我重識二字: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