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奧運激情四射之際,我們還是死忠地默默地,像解放海南的中共木船,載體很輕但目標宏偉,觸碰到岸。
最棒的有好幾件事。其一,收穫母語歌一曲。光是〈馬祖島唄〉本身的製作就是跨海峽線上運作,非常馬祖。大概受限於地理隔斷,馬祖人其實對遠距合作並不陌生,因疫情而普及的線上技術反而增加合作的效率。
除了地理外,族裔也已混血在歌裡。詞交給馬祖人,曲是台灣人負責。是我太小心翼翼,請求調降聽來太「和風」的月琴伴奏。一是戰前日本帝國佔領福建沿海,耆老多有日軍上岸施暴的證言,家母甚至轉述過外公立下了「不得與日本人聯姻」的家訓。二是戰後受到中華民國統治,華意識形態繼續輻射抗日史觀,長輩多對日本感冒。深怕是我以「沖繩島唄」傳達的概念,讓作曲人太忠實地完成任務,反而引起鄉親的歷史芥蒂。
後來的版本當然太好了,從南萌海(南竿島鐵板村澳口β)的浪濤開篇,間奏時穿插依嬤道地的母語歌詞念白,逼人一秒落淚。最後是世代,掐米把母語撿回來花了八個月,從剛開始只能拼湊單字,到能完整講出句子。她的學習法是請母親唸過,再去確認讀音和字。說到字又是另一種世代合作,如果不是長輩積極編纂字典,把母語標準化出拼音符號和漢字,我們要面對的又將是另一片荒原。
島寶級作家宏文老師為了回應掐米的創作,也在文學課釋出他的母語詩作,並以母語朗誦。長輩的母語到底有什麼神秘的魔力,一出口馬上眼眶微熱耶。至此,我們收穫繼〈我是馬祖人〉後睽違多年的另一首馬祖母語歌〈馬祖島唄〉,也看見母語文學的可能性:前有宏文師,後有掐米妹。文學和所有領域一樣,最怕後繼無人。即使我們只能先從詩、歌開始,拼裝起凋零的語言,但就像「馬祖文學階段論」一樣,走過戰地政務「有限的現實」,來到後戰地「記憶的穩固」,進而前往「虛構的餘裕」,我相信對母語文學的操作也會愈來愈熟練,愈來愈拓展--不論篇幅、題材或者形式(詩歌→散文→小說?)
再來,是連接到夥伴,發掘新星,並且看到「深度的可能」。沒完沒了的金馬講,讓過去幾年常常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金門人,終於集體現身在馬祖,的場子--依舊橫亙著海洋。但類似的歷史經歷和當代發展,好像讓共感更強烈、更有可能,課程沒完沒了就是象徵,彼此有交換不完的心得,吐不完的苦水,有了共感,往後的串聯更有動機。
在新星之前想點老將。我一直認為有舞台是很重要的,在地方默默埋頭的人需要也值得被看見,組裝並述說經驗本身就在自我肯定,遑論有聽眾、被理解,可以交換意見,也不妨一起疑惑。所以平常就已經在馬祖很努力的大家,這次被湊在一起,就是這個時代的點將錄:誰在什麼領域、能負責傳授什麼,而且有品質保證:它能講到什麼深度。
比如掐米對母語(或地方政治)的鑽研,姿吟對平面、動畫的專精,邱筠與承恩叔叔對金馬的思考,大浦plus和鹹味島分別駐守南東犬、北東湧,橫跨一整座列島,還很巧地同時代表了赴馬的I型移民與返馬的U型移民,兩種經驗一次滿足。
新星,不作它想,當然要歸給謝氏兄弟。他們討論知識時熱情,但也謙虛(謝德一直叫我「劉亦哥」)又誠懇。我們互相拷問真的是覺得論點很精彩,想請對方再展開來談一談,而不是想挑刺。我也意識到原來平平是提問,動機不同,態度能差多少。他們不只台風穩,知識儲備足,甚至也不乏野心。像阿德能在18歲有這樣的基礎,和建構「馬祖學」的目標,姨母表示真是好孩子,好羨慕。
兩人發表到一半還開始吵架,實在太萌了。
我希望對馬祖有想法,或者還沒想法但有興趣、想更多認識家鄉的馬祖孩子都能一起來學,來玩,不用再單打獨鬥,或者在長輩同儕統統擠進公家單位或叫你去考公家單位的環境裡感到自己是怪胎而挫折。怪胎就是該有怪胎陪伴。逸馨就是大怪胎,所以我很尊敬她。就算現在才想重新發覺「家鄉」也不晚,姿吟就是出社會後,看到我們竟然對她住了18年的島充滿不合理的熱忱,才加入我們一起嬉鬧,用她的話,就是「再馬祖化」的過程。
有兩個比喻我覺得很好。一是戰地政務時代的黑暗,因為燈火管制,入夜後的島一片漆黑,所以會嚮往基隆港所象徵的台灣本島、「後方」的繁華,很正常。因為對地方的輕視、對歷史的遮蔽甚至湮滅,回頭看時一片夜盲,也無可厚非。所以第二就是霧季。因為季風的轉換,整個春天到初夏,馬祖不時籠罩在一片濃霧當中。但有老師提醒,霧季也是安全的時候:看不到目標,砲彈就不會輕易過來。這個霧的狀態,柴靜也寫過,她翻年輕的日記,發現都是情緒、沒有事件,她說「回望過去,大霧茫茫」這也是馬祖的狀態。有人挖掘,但挖掘得不夠多;有人整理,但整裡得不夠好,或者囿於褊狹的史觀與視域,所以我對歷史課的slogan是:「霧季開始之前,我們要看清島的輪廓。」其實也何妨改成霧季結束之後,但那樣就稍嫌順理成章了。
最後,是不避深度。驗課/開放試聽時,逸馨有委婉表示我準備的難度稍高,可能求好心切,想在有限時間裡塞進這一兩年寫的所有關於馬祖的論文和報告,資訊密度偏大。不過正式開始後,文學課竟然是當天參與人數最多的一堂課。當然,可能很多人是衝著宏文老師來的啦。但真的很爽--我搜索枯腸,和謝氏兄弟你來我往。謝德問我意識形態如何被生產,我問他軍管時代和冷戰時代「同時代,不同視角」的具體差異,我問謝銘「抽象的符號」和「具象的描述」是否矛盾?如何能存在同一篇作品?--觀眾也沒有輕易離席呀,似乎也算津津有味?
課後的回饋也很好,雖然謝氏兄弟一直引用外國詩人啦,理論家啦什麼馮德萊恩喔托馬斯曼喔(亂講的,都四個字社會系都有讀到但完全忘了,看我理論多爛XD)可是沒什麼人被嚇跑。我覺得本來就不必追求所有內容要讓所有人懂,何況我們有這麼多門課,本來也不是所有科目人人兼擅呀。有時候一些新穎的名詞、閃亮的說法,反而成為鉤子,讓人好奇寶寶,去維基它,去找到書單永久的放進購物籃裡,都很好,有圖可索,有驥存在,人間和平。
因為我偶爾會和逸馨討論,有些馬祖的行銷毋寧是比較平(媚)易(俗)近(低)人(級)的,也確實斬獲一些受眾。雖然不會讓我們動搖,但總有幾分不甘心。
然而這次的經驗已經說明:深度不見得沒有市場,就看我們怎麼經營、操作。深度也許才是我們的品牌,什麼價值、核心,就會吸引/留下什麼程度的受眾。帝大臺文學部就幾乎不會有純理論派來找我們過招,因為聽內容也知道會被我們放置(可能炫霖會很有興趣回覆啦,IDK),但也不會有Peter Su讀者來嫌我們講太難。定位明確,受眾就會有黏著性。
島嶼大學也是,不必隨雞起舞,我們做不來也不適合。就專注發展我們能做到、想做到、樂意好好玩鬧發展的路數。既然是大學,欸高等教育,就不該停留在牙牙學語,千篇一律,酒池肉林和電音舞曲,而應該有一點思考的崎嶇,經驗的結晶。
應該差不多就這樣了。島嶼大學不知還會不會有,或者播下的魚苗將生生不息。一直說要回外婆家,但僅是物理性地回家--把身體擺到當地--不見得就能立刻兌換出什麼深刻的意義。除非它是販賣機。投幣孔是陰阜狀的西莒山凹嗎?學習,而且和朋友一起學習,以知識、用不同的角度包圍住島嶼,才覺得它的輪廓在濃霧/在深沉的黑暗裡漸次清晰。
課程進行中突然福至心靈,傳訊跟逸馨說:我好像不能物理性地待在那裡,那會讓我有一種受困的感覺,會想要逃走,想脫困。我的身體可以流動各地,經驗世界,但心理根著家島,無論寫什麼、思考什麼,都有馬祖山和海的聲音。
這又是偷用張娟芬的。十年前應該在晶晶,讀者問她怎麼不寫性別議題了?她說:女性主義就像是我的指紋,無論我碰到什麼,它就會都有女性主義的成分。
那我應該要說,馬祖不只撐出我的形狀,它就是我的指紋,碰到什麼它就會自動沾有群島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