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讀之前
春山這次不找我推薦,可能被付錢請我打書卻被我罵的不敬業嚇到了。但我覺得第一篇真的還好呀,我有很努力拿出優點顯微鏡來尋死覓活一番!
跟馬祖難搞友聊起,他很怕裡頭的人他都認識,但是卻被寫得不似在人間,過度美好,會讓他心情很差,而且討厭作者群哈哈哈哈😄
深可理解。就像看到馬資網的廟宇主委選舉事件被寫得像茉莉花革命之類的民主運動,其貼金式美化充滿知識分子一廂情願的自我感動。
採訪真的很難。縣政府出錢,你要像李桐豪一樣對大人物綿裡藏針,柔腸百轉的暗酸幾句也不容易。
目錄看不出採訪了誰,很期待是真正勤勤懇懇、藉藉無名的依公依姆們。如果又是連江縣政府關係人士倒也大可不必了,「他們都是一群loser,仍在insist什麼」言猶在耳,錦上添花得這麼大義凜然也是涅槃了。
不過如果是依公依姆,為什麼不讓劉宏文老師用母語訪就好呢?《北竿故事集》幾乎以一己之力重構出整個進入「戰地之框」之前的馬祖。所以又不敢太期待。
但很怕身為馬祖研究者被問起,大概還是會讀吧。可是吐槽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了,唉呀好難搞。甄嬛傳循環播到第76集,闔宮網友們總互相提醒:夏冬春已經清好喉嚨準備開罵在路上了。
但如果好看我當然還是會迭聲讚美。只是我目前還想不到其論述落點有超越《小島說話》之可能。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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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四章之後
我覺得林瑋嬪教授是不是要跟三位作者陳泳翰、廖億美、黃開洋學一下田野調查啊?這本裡頭的田調對象比疑似學術研究的島嶼妄想曲還多,島嶼妄想曲基本上都在挪用二手文獻,了無新意。卻聲稱是馬祖第一本民族誌?小小詼諧。
要生產出新的見解、新的落點,就要有夠扎實的生活體驗和夠豐富的參考資料呀。要嘛聰明,可以在生活的泥沙俱下裡去蕪存菁;要嘛努力,上窮碧落下黃泉去搜括訊息、吞吐訊息。
都沒有的話就容易走進「普通化」的死胡同,一心要和外國學術大師的理論扣連,或者向上概念化進一個歪七扭八的抽象架構裡,比如賭啦、主體啦什麼花裡胡哨卻鬆垮浮濫的神啊鬼的。不可不慎。
回到《戰地之框》啦,雖然沒有炒作理論,但是有史料價值。那個「之框」一副就要大吊書袋的樣子。歷史銜接的考據也有板有眼:1956年開始的戰地政務實驗和1955年大陳撤退後,重壓在金馬兩孤地的防守壓力關係緊密。
「兩個聲」內部當然也是方言駁雜,南腔北調,但是對馬祖人而言都是不會說福州話的「兩個聲」,但是否也因這樣,使「國語」的流通與定於一尊更為緊要呢?不然連軍隊內部都無法發號施令,如臂使指。
平衡性也有處理。有些馬祖人投身「兩個聲」的統治之列,也有人堅決轉身,到老都痛恨,甚至憤懣鄉人對「軍事現代性」的感恩戴德。
馬祖人與兩個聲之間的細胞膜不是不可逾越、壁壘分明。家舅也是如此,選擇了從軍。但日後對「中華民國」的臭罵又是為什麼?感覺還有很多複雜性供吟味,但已來不及。
總算不是對權力者(無論是戰地時代的兩個聲,或者後戰地時代的治理菁英)的戮力描寫和額手稱慶。
套劉宏文老師所說:「如果說(過去的作品)是統治者的故事,那我寫的大概是『被統治者』的故事。」
當然,如果只有一面,那也難以全景敞視馬祖。重點是呈現出其中的複雜性:並非鐵板一塊的社會群體,可以有限度穿梭;對於軍事統治,有人愛之崇敬之,有人恨之批判之;有人走上了從戎之路,卻又怨聲載道。
大學者熱衷的簡化學、褒美學(也是簡化的一種),在這些渾沌當中,不免就露出綜藝的馬腳了。
對了,在那個動輒得咎、因言獲殺的時代,會不會「遍地文盲」反而是一種自我保護呢?
當然,外婆劉金女士的不識字絕對源於家貧、重男輕女、童養媳身分等種種客觀不能(和她自己懶惰🤭)。但軍事政府要祭出棍子和胡蘿蔔才能拐家庭讓孩子受教育,如書中所說,徹底改組了漁業社會和文盲社會,會不會那些攔阻的父母也擔心一種政治上的「人生識字憂患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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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為春山出版,前有島嶼妄想,後卻是戰爭之框,這個品質的不穩定堪比海上舢舨的搖晃。
問題是這也不能全怪出版社失察,畢竟有Cambridge博士學歷又有Cambridge出版背書,「出口轉內銷」只是順藤摸瓜。有哪個編輯能夠把關具體的馬祖知識?學術界都認可了,出版業豈有人力庸人自擾呢?
林瑋嬪教授最推崇賭博之島的以小搏大,並不以嗜賭好賭為汙名,反而是求之不得的特殊文化、高貴品質。
殊不知用一根訂書針換來一棟大豪宅的賭徒賭姬賭后正是她自己。質樸近乎魯的自由聯想,換來海內外不求甚解者爭相稱頌的馬祖專家的桂冠、中研院的六十萬(這個到死都要罵吧,我的棺材板內面應該也會死後繼續用指甲刻下嘲笑全文三千字),名副其實的名利雙收。
由是看來,這本書是寫來自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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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飛機上讀到第九章
《戰地之框》裡有非常豐富的事象,這個絕對是硬底子真功夫磨出來的。不是自己的經驗,就不具備「經驗的稠密性」,你必須調度大量的他人經驗作為填補。他人經驗的管道可以是二手文獻,可以是一手採訪。但採訪當然是最好的,可以針對作品的空隙進行提問的調校。加上歷史的擷取,穿針引線於時代大歷史與個人小歷史之間,好像細緻的外科醫師縫合了美麗的傷口。
於此相較,我更好奇林瑋嬪教授到底訪問了多少人,為什麼不敢公布田野筆記?她誇誇其談的「2007到2018年」,挪用高穎超教授的話,不可能是一直待在當地,一定是她的台大和馬祖之間來回飛。馬祖又沒有教職給大學者。那所謂「2007-2018」的水分就可多可寡了:有可能一年十二次,一次半個月;有可能一年來一次,一次三天。
不只因為林教授沒有公佈最重要的田野筆記(訪調紀錄),使我們不由得疑竇叢生。還因為她作品裡的空隙巨大到可以容納好幾個宇宙,顯然沒有充分挖掘出夠多資料作為填充,她填充的材料也很偷懶,充斥大理論家的大名詞。這可以唬住門外漢,但說服不了當地人,當該理論或概念又離她筆下單薄的事象牽攣乖隔、相距甚遠時。
一切問題還是源於材料蒐集得不夠豐厚,所以只能行禮如儀的上一些抽象價值來替自己的作品踵事增華,也只好小嘴抹蜜,厲行「過度肯定一切」的萬物褒美。
豐厚的材料會自然浮現複雜性。不同的立場互為鬥毆,或同一個立場內不同的思路同時呈顯。這個在《戰地之框》裡幾乎是基本預設。你可以讀得出來作者們(可能不包含黃開洋,因為他只寫了不是採訪的第一章)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採訪和研讀——搜刮資料。我認為完全不輸小熊英二以他父親的小歷史縫紉起戰後日本大歷史的經典之作《活著回來的男人》。
我認為最大的問題倒不是發生在林教授作品的內部,而是在外部——這種作品怎麼可能以學術之姿被發出來?從國際人類學界到國內人類學界沒有人覺得有問題嗎?人類學的「實證研究」成分已很可疑,許多「知識」產製僅出於該學者,成為「我是唯一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它的科學性、知識性本就相當岌岌可危,那就應該讓社群內互相挑戰,以最嚴格檢視和詰問去「煉蠱」出真金白銀。
但讓我驚訝的是,我好像完全沒有看到這個歷程。不知道是不是跟我懷疑的一樣:亮出學歷、職稱、年資,就無庸置疑,不需把關,直接給過了?反而整個學界忙不迭送出花圈。
如果學界內部沒有監督,那就輪到外部了吧?馬祖當地人都沒有意見嗎?馬祖人還是滿好的,只有私下念叨,但沒人領銜批評。啊,有啊,我就是當地意見啊——感謝逸馨的提醒,我都忘了我也算一點點成分的當地人,至少(在血緣、文化浸潤和語齡上)比林教授純一點吧。
結果林教授是用什麼態度來面對當地青年的商榷,大家都知道了。如果放在這個角度上,人類學家可以對她田野地傳來的不平之鳴如此漫不經心,甚至輕蔑以對嗎?這在倫理上可以被接受嗎?這是人類學界的以身作則嗎?
而且不是只有我,我尊重的當地人,在體制內工作的祥官哥——因為他的名字有被書收進去,我就不姑隱其名了——從書內一直抗議到書外。在南竿辦新書座談時,祥官哥仍很有禮貌但是堅定的表達質疑:賭博不是馬祖特有的文化。他從博弈公投伊始就是反賭派。但我們的存在與一再現身,還是沒有動搖人類學家哪怕一絲詮釋。
大概是抽掉了「賭」的詮釋框架,整本書就會直接崩潰,變成《懼裂》裡糜爛的肉一灘。
我話就講到這裡。畢竟,再套國昌老師一句話:人人心裡都有一把尺了。
相反的,《戰地之框》氣定神閒,從戰地到後戰地,不同的人不同的選擇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經歷,逝水流年,眾聲喧嘩,包圍出豐富、複雜的島形。像《模擬島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