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2日 星期一

追尋與回家



洗澡到一半,想著未來的方向所為何去?走下去可能就是40歲了哦。雖然英文太爛,也可能剛跨門檻就仆街。

那「追尋」是為了什麼呢?

追尋!原來徐振輔迷人的是這個。那高原巉巖,神的山嶺,漫天大雪,發光的毛皮,神出鬼沒的雪豹。

就算到最後是反高潮的,在髒兮兮的動物園裡看了一眼。但追尋本身才是目的。不論最後有沒有得到。

和追尋相對的,是「回家」。吳明益對布巾裡他的少年工同袍們呢喃:「もうすぐ家に帰る」

那其實是一個象徵,把認賊作父的歷史掃下神龕,把說日語的祖父母的靈牌香燭,找個好地方放上去,合十向他們報備:「ただいま」

徐振輔的出發是一種安全感:家要夠穩固,人才夠篤定,有力量動身追尋。

因為知道走過四方,拂去風雨,有一個堅固的家可以回。

世代的差異,他們又有自然寫作的師徒關係。感覺又可以寫一篇論文。但文學的價值本不在論文。在啟示,在體悟。

我就這樣邊想著邊差點把所剩不多的瀏海吹焦。本來想發給炫霖,但他領了高薪就不理我,還是發在臉書好了。

2024年8月22日 星期四

《以海為身,以洋為度》:學術圈(ㄐㄩㄢˋ)、知識圈(ㄐㄩㄢˋ)眾牲相?






從讀冊撈了一本二手的《以海為身,以洋為度》,作者是出身東加群島的人類學家浩鷗法(Hau'ofa,這譯名很讚),有強烈的「大洋洲意識」,書前介紹說他幽默而諷刺。

但在我看來就是面對僵硬的學術白痴的正常人反擊而已。想想他一輩子要被多少學術殭屍環繞啊,我自己是無法氣定神閒啦。這些人侵門踏戶,隨心所欲的詮釋他的家鄉,就是嘔吐進海洋裡--這本書原名《We Are the Ocean》。

他說身為南太平洋群島的原住民,其文化是他們人類學「企業」近一世紀以來「開採」的對象;島民的說法讓他印象深刻:「人類學家不是真的了解我們」、「沒有呈現我們完整的或正確的圖像」

論及行業內語言的艱澀,直接妨礙了當地住民及其子孫的理解,「他們與子孫讀了之後,卻常看不見他們自己,或看到自己被扭曲或錯誤呈現」

一群買空賣空的賊,還洋洋得意,沾沾自喜。比誰會建構鏡花水月更技高一籌有什麼意義?但反正有人賣空,就有人買空;學院產製偽知識,學院消費偽知識,一點都不用擔心沒有市場。

消費的豈是內容?無非就是看你那幾枚閃閃發光的博士教授頭銜,一輩子唯一的寶貝,難怪就算到了田野地都要忙著獻寶,不肯放下功名,靜水流深的做田野,反而敲鑼打鼓:我,某教授,來也!

朋友說這些人類學家一直引用網路資料,大概是它和其徒子徒孫都被拒之門外了吧,所以只能做一些空氣田野,如同譯者在他處讚美的:

「這些文章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其中的材料大多並非來自Sahlins親身的田野工作,而是其上天下地縱橫古今的旁徵博引。他對民族誌案例、歷史檔案的信手拈來,並且將之天衣無縫地串連起來的能力」驚掉人下巴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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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鷗法:「我和許多太平洋的男男女女一樣,只是要求平衡處理罷了。」

劉亦:「事實上,有一條路是既不美化、也不醜化,那就是反映真實。而那不也是我們期待學者的基本素養、這群摩肩接踵而來的研究者能為地方貢獻的嗎?」

浩鷗法:「當我們扭曲現實,不只冒犯了那些好客而信賴我們的人,科學的效度也令人質疑。」

宮本常一:「調查並不是為了獻媚討好,因此對調查地提出正確的批評是必要的。如果當地人因而感到憤怒,也是在所難免。然而,這種情況並不多見,更多的情況反而是當地人擔心事實遭到扭曲。」

看來人類學或一切自我標榜為知識服務的所謂學術車輪輾過的受害地可真不少,幾乎是跨時代、跨地域的共相。好像可憐兮兮深切反省了一堆,建構有的沒的所謂田野倫理,最終還是知行不一。

如果只是手在摸奶,那還算是人性;但如果手在摸奶,嘴在念經,就是偽善。學術圈(ㄐㄩㄢˋ)、知識圈(ㄐㄩㄢˋ)的和尚尼姑上師們可真不少。


2024年8月13日 星期二

區分





下山之後去吃熱炒,觥籌交錯間和交通夥伴們聊到政治。他們說「我還是投賴清德啊,但這跟強力監督他們是兩回事。」

看中華奧會旗升起,還是覺得這他媽什麼怪妖,為什麼要被閹割?青天白日滿地紅則很醜,跟台灣化70餘年的中華民國政權也很沒關聯。

因為馬祖和路權遠近兩道議題,我對文化本土和政治台獨都性冷淡,甚至有點厭惡,口口聲聲這麼好聽,厲行的是劃界排除和放任同胞鮮血自流,笑。

但我應該向總統的務實精神學習,一碼歸一碼。我可以擁抱美好的、我喜歡和嚮往的,批評爛臭和賤的,也分清楚不想追求的。

比如台獨於我不是法理和解殖那一套虛空,只是跟其他國家平起平坐,不用矮人一截。還要被五星旗吃豆腐,有白痴外媒把中華台北連同香港都計入中國隊獎牌煩不煩。

大概就是「國家正常化」。

外部要正常化,內部也要。這兩件事不是牴觸的。用台灣隊名義參賽結果道路還是血流成河也大可不必。就是這件事值得追求,但沒有領先所有事情的優位性。具體的生活還是更重要。

所有主張台獨的旗幟我最喜歡台字翠青旗,有深藍色的太平洋、淡青色的玉山,中間是台字紋。但台字紋被指有日本殖民意味,設計者的台獨理念也應該是沒有包含金馬的。

所以插在背包上我都會搭配馬祖徽章,自己做個平衡。之前看到桌遊《逆統戰》的台灣隊是梅花底+台字紋,很平衡的表現了雙元史觀,其包容應該可以理解成台澎金馬寸土不讓。

不然加上小小的菱形、三角形、正方形也很可以,分別是馬防部、金防部和東指部識別符號,都是可以考慮的。只要有誠意,怎樣都好

2024年8月8日 星期四

《無住之島》:不能切分的交通倡議亦若是



之前和薇仲市長聯袂去OURs聽15分鐘城市,第一次領到這本書實體版。可惜在日本買電子書沒讀完,還是不太適應慢一拍的翻書回饋。的確住宅議題和交通議題是切不開的,它們是一個混合的都市議題。

日本人幾十年前就在講職住近接,提倡工作場所和生活場所的鄰近,雖然他們自己也做不到,都內社畜依然要淪入滿員電車,每日通勤地獄。

但總是比美利堅西岸的自動車通勤單程兩小時、往復四小時好太多了吧。雖說自駕技術的到來有可能解放一定程度的注意力,不用全神貫注怕鈑金間的殺與被殺,但汽車的外部成本仍舊無法全部解消,比如都市還是要留下大筆空間去容納閒置的車輛。

閒話休提,推薦序陳東升講得很對,我有點疑惑為什麼要寫成NGO視角的住宅運動推進史。很枯燥,市場和政府面的觀點也嫌少。

但陳東升自己的中文也爛到爆,文章比作者不知難看幾何,他把"civil inattention"翻成「公民的不在意」就夠我笑掉大牙二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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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也對交通運動提神醒腦,以下舉隅。

-都市社會學者Manuel Castells論述,住宅如同醫療、教育、交通運輸,都有一定的規模與公共性,因此應由政府提供並介入管理,所以運動目標在於透過草根的都市動員向國家機器施壓。(74)

-對地方派系而言,徵收補償的計算、都市計畫選定的道路拓寬、使用分區的變更等等,都是龐大的利益來源。(96)

-民間倡議的首要關鍵是將訴求「問題化」,也就是「將試圖倡議的議題,也被社會認為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155)

-住盟曾於2011年10月舉辦「社會住宅國際研討會」,邀集美國、丹麥、荷蘭、德國、日本等12位專家分享社會住宅興辦經驗,其中一位是美國當時住宅與都市發展部(HUD)的助理部長Sandra Henriquez,層級驚動外交部。(166)

-能積極和公民團體串聯,並將議程納入政見、向執政黨施壓者,是好的在野黨。如果缺乏好的在野黨,即使看似進步派的學者入閣從政,也將因各種阻力放緩改革,甚至和舊盟友對立。如張景森、花敬群。(224、235、269)

-居住政策的主管機關「內政部營建署」位階過低,組織人力與財源均嚴重不足,難以有效推動政策,也成為政府推諉卸責的藉口。主張將內政部營建署改制為「國土與住宅署(部)」(201)

-台灣的租屋市場黑市情形嚴重,租屋環境惡劣,造成租屋族還是必須考慮購屋,承接不合理的高房價。(219)→台灣機車環境惡劣,造成機車族還是必須考慮購車,用鈑金「保護自己和家人」。這其實都是來自公權力不作為下的「自力救濟」。並且沒有提供公共交通作為運輸選擇。

-作者認為住宅運動「沒有」陷入克勞賽維茲魔咒,就是社運淪為政治的附庸,住宅運動始終維持優位性,僅策略性向政黨結盟。政黨間的競爭,應該是「競爭如何改善人民生活」;也不能寄望執政輪替與明君賢主,這心態本身就是反民主的,重點是社運要穩定倡議、不斷施壓,成為「陣地戰」。(295)

-政府的首要目標是維持政權,所以社運不可以卵擊石,也要小心「無涉利益的大多數」被(尤其是)金權集團召喚。在住宅運動上如果強調高房價,一房者就會擔心資產縮水,而被多房利益集團擄獲,共同抗對少數無房者的改革。交通改革亦若是,需聯合次強抗對最強,或者至少讓次強者保持中立(315)

-用社會投資論述取代社會福利。福利是讓人勉強活下去,但投資面向未來。例如將無房或租屋困境聯繫到公民權(無房產即無投票權,你無法對居住縣市施力)、國家未來(人口負紅利反噬社會與經濟)......(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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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結。

台灣交通運動最受矚目者還是安全。安全是很好的出發點,從安全上再去談平等(人人都不該被遺棄,人人都該有移動的權利)、社會參與、文化近用、快樂與富足。

2024年8月6日 星期二

傲慢與偏見



我會定期去豆瓣的《島嶼妄想曲》頁面海巡,看又有多少祖國同胞被詐欺,日前多了一篇來自香港的評論,東一句非常生動、西一句鮮活十分,抽象得跟書一樣。我擷圖給人看,他說:「又是學者吧?」

學者A杜撰了虛空,學者B煞有其事復述並謳歌著虛空,我稱之為學界這場域的華麗魔法:「買空賣空」。

這本書唯一的行善積德恐怕是讓我發覺對祖國內地而言,金馬議題是有吸引力的。壯哉龍應台的「民國認同」,畢竟金馬是全世界唯二從中華民國建國就絃歌不輟,須臾不曾脫離也的彈丸之地,不像右岸從1945才「光復」,左岸則從1949年易幟。那塊「是我們又不是我們的,是他們又不是他們的」含混與敵意,是浪漫滋長的溫床。

惜從去年底中研院人社專書獎頒發,宛如知識上的背書、鍍金,疑似祖國學界那兒也推波助瀾,讓這本偽知識之書貍貓換太子。所以我對這個獎非常介意,對中研院的信心也降到低點。

只能跑過去跟這個香港人說:「欲瞭解馬祖,建議閱讀《小島說話》」代替我滿肚子的髒話。

嗣後看到熊貓轉了一則短文,寫得真好:

「學術界崩潰的根源是把一群生命經驗匱乏、高度同質化的人關在培養皿裡,寄期望於他們的純靠邏輯推理,從真空中產生對於世界的洞見。

生命經驗匱乏的好學生,(人文)學術洞見也會因為其人格的單調而黯淡無光,逐漸淪為學術流水線上的螺絲釘。不要用你的人生去feed現有的腐爛的學術體系,就像不要在清末考科舉。」

把這段話迴向給耗盡全力只產製了傲慢與偏見的台大正教授和學院一切有勤眾生。

2024年8月5日 星期一

羞恥然而美麗



那是給外國學生必修的日本語課堂。發現有我島同學可以用台灣華語流利交流,就算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電眼,也要多多關照。遑論他來自母校我曾經想考而上不了的專業,年少的夢,錯過的流星雨。

那陣子我常抱怨:一年太久了吧?雖是台灣人旅日必訪的觀光勝地,也是我念茲在茲,卻因疫情遷延再三的聖域,但生活不是旅行,我還是把它住成了日復一日,像千年古都雖遲必到的春夏秋冬。

那個如偈語的故事:住在大英博物館隔壁的老太太,終其一生沒有踏進過大英博物館。我的京都不是金閣銀閣清水寺,是步行的千頭萬緒,食堂的百無聊賴,是到處找wifi,課間的我鴨子聽雷,教授對牛彈琴。

直到電眼學弟出現,打亂老尼青燈古佛的冷井情深。

好夥伴小直男炫霖就問:「我還在想你為什麼都不會暈船。」因為姐閱歷豐富,因為姐是有故事的女人。姐抽著空氣假菸,摳弄蔻丹,故作深沉。結果一暈就轟轟烈烈半座古都。

第一次吃飯的晚上,本來還妙語如珠,笑顏款款,肉搜達人我尚有餘裕開玩笑試探:「你是不是結婚了啊?」沒說的是人家早就把臉書上的公開資訊看完,最後一張被釘選的照片有長髮女子和他對桌而坐。但距離稍遠,臉看不清,如果說是感情緊密、狀似情人的母子也未嘗不可。當然還沒,他說。他也不遮不掩,承認他現在交的是男友。可女可男,而且「我一直覺得本來就應該這樣。」

如果要追溯0號病人情感的染疫時刻,日後野火燎原之單戀,最初那一枚微微發光體的小螢火,很可能就是這一刻吧。我喜歡聰明的人,學歷主義無可自拔,當然要再加上那張靈活小嘴吐出許多鋒芒。形式考核通過,實務能力也打勾,古墓派的堤防打開,仰慕和迷戀就洪荒一片。18歲被醫學系學長玩得神魂顛倒,隔了時間的遠渡重洋,青春成分可疑的我還是學不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像一隻沒長大的白痴。

人家有伴了,你是白痴?

人家這麼優秀,你是白痴?

人家只是友善,不是你有機會--你是白痴?

我這樣告訴我的大學同學印度愛神。印度愛神舉重若輕,像一記柔若無骨的晴天霹靂:「你不一定要成為他唯一的男友啊,你成為他很重要的人之一就可以了吧。管他是不是在釣魚,吃到他的魚就好了啊。」……這到底都誰的朋友啊?

那時我就坦白:其實我最大的情緒是羞恥。為什麼這麼白痴,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

「怎麼會有『不該喜歡的人』這種存在?你那麼難得又遇到了喜歡的人,不是應該要放煙火嗎?」

那個晚上酒局加開一場。「操作這個國家的舵手都是一群醉鬼?」大概是電影《攻敵必救》的台詞。到他剛落腳的房間,簡單的廚房沒有和臥室隔開,這是賃金比較便宜的理由。我們按遙控器舉步維艱用日文拼湊漢字,在他新買的二手電視spotify點中文歌。我向他要了筷子,吃零食不會沾手。我其實不太能喝,總是醉翁之意:為了掙脫理智,好(被)上下其手;或是在異國他鄉看帥氣的聰明腦袋高速運轉,神采飛揚。他說這是他到日本來最開心的一天。他把頭靠在我的手上,輕輕舔我的手指。

我只記得多不想離開,又半開玩笑試探可不可以不離開。但還是帶著酩酊回到宿舍,鑽進春末仍寒冷的電熱毯裡跟自己繾綣,心底暖意開過一個又一個春天。AI孫燕姿模仿前一年剛以〈成都〉一曲竄紅的歌手趙雷,在〈我記得〉一場又一場輪迴裡生死疲勞,相聚、再分離,謝世、再投胎,於一世終於又相逢時嗚咽,呢喃著懇求:「快來抱抱,快來抱抱我……」最後一句在夢裡我跟著唱了很久很久:「我終於找到你。」

戀愛苦手的過關斬將像擴及全球範圍的躲貓貓,彷彿可以縱橫世界,一直玩下去,但不能避免身為有機體的風化,白話文:老。歲數攀升,但是感情履歷擱淺在那裡,他卻左右逢源、經驗豐富。像實習生仰望大神,史萊姆對撞魔王,光想就惶惶不安。

許是圈內網帥太多,我對感情一直抱有錯誤信念:是不是要大帥哥才有資格得到幸福?是不是要夠優秀才有資格得到幸福?

到妙心寺賞春末的紫藤花,看花海懸吊在藤架上隨風翩翩吹起,一浪過一浪,被暗香浮動搔得心旌搖曳。很久沒有紅鸞心動--我知道是星,但那隻紅鸞在我心裡忐忑撲打。在京都陪我遊遍花叢的留學生四川熊貓よう桑說:「你哪裡不優秀了啦!」炫霖:「優秀有很多種吧?」在喜歡的人面前我還是18歲那個容易受傷的少年,為他的已讀不回提心吊膽,對他一個波浪號患得患失。反覆聽2001年的S.H.E:「我們以後會變怎樣,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邊非常有病識感地,尋找退治暈船的方法。

熊貓:「對喔,你要搭船去九州。」

我:「……不是那個意思。」

九州回來後我帶著伴手禮,他到宿舍樓下來拿,在我邀請下給了一個友好的擁抱。但沒有更多。像華爾滋的最後,誰也沒有踩到誰的腳尖。像張娟芬在給我的書序裡說的,這是用稀薄的原料在為無米之炊了。這場喜歡幾乎是我和我自己的事,他參與的著實不多。到大阪看海,他也堅持要把一起認識的學弟帶上。像是防堵我的銅牆鐵壁,發乎情止乎禮得滴水不漏。但當我說好想跟你分享我人生的一切,他肯定:可以,我們還有一百多天。

受不了這樣的模稜,我渴望一個確切--也許不是他的答案,而是我的心意。對瞻前顧後的我而言,很早就悟出一個道理:遺憾往往不是做了,而是該做的卻沒做。我想口吐芬芳,想舌燦蓮花,想把全世界最好聽的話講給他聽。只是平常喙齒輪轉,在他面前舌頭就突然捋不直了。學弟家的晚上,按捺了一整個酒局他們對於共同專業的微型研討會,一起離開後終於有一段能獨處,並肩而行的路程。

初夏夜涼如水。從聖護院到百萬遍,京大長長、長長的圍牆看我們走過,新綠的銀杏並木默不作聲,唯有晚風徐徐。剛開始他可能還想顧左右而言他:我覺得京都的空氣很好聞。

我:那好像是我的味道……

從前兩天我就開始煩惱要含羞草還是無花果,後來選了無花果。我不顧他的顧左右而言他,堅持把話講完:謝謝你,像……像一顆流星--我的天啊劉亦你怎麼會口吃--像一顆流星進入我的夜空。我控制著跳起舞來的舌頭用力說完了他的美好。他向我鞠躬:謝謝。「就這樣?」他抱抱我。

他說你把某大某某系、什麼職業、留日博士生……拿掉,你一定可以找到另一個人取代我;可是你還是你,你還是劉亦。

不,等等,我只是想說你很厲害又可愛,不是在意頭銜到本末倒置的意思啊。我想起他說他之所以選擇現在的專業,是家庭條件不好,年少貪玩,但很幸運擁有在台灣教育制度裡的優勢:會讀書,因此被很多師長接了起來,沒有掉到安全網下被篩掉,現在回過頭來想出力,救救孩子,其實也是挽救自己。還有政治立場,在陡峭的社會現況我們彷彿站在一線天之類的隙縫狹路相逢,吾道不孤的感動,讓人想以身相許。還有他的上司是女老闆,他評價:「這個社會應該給女性統治。」我差點當場褪去羅裳。

炫霖認證:他真的好會說話。

是的,我恃才傲物,能讓我由衷讚美口才好的人為數不多。也很抱歉,我在你面前這麼笨拙。他完全懂:「像我們這麼依賴語言的人,其實在來之前就知道失去語言自我表達會讓我們很痛苦。ゼミ(研討課)的時候常常想,這種論點要不是我還不熟你們的語言,一定把你電到飛起來。」

幹太帥了吧。對,我說,但我指的笨拙不是源於日本語,是因為你。

那個晚上很像十八相送,我先到家,上樓了卻肚子餓,下樓走到巷口看到他在抽菸,那再走一段到你家吧。到他家樓下我還是戀戀不捨,他抱抱我,藉著酒意輕輕磨蹭。沒有告訴他的是,我已經把關於他能做的春夢都做了,但這明明清湯寡水的互動,隔著兩人衣褲布料,竟然讓我覺得今天夠了,心滿意足。

對習於饕餮大開、沒在剎車的輕熟女而言,這種「適可而止」唯反常可言。

一年後,我和日文老師約在101鼎泰豐吃小籠包,打算上象山看夜景,活生生一套觀光客組合拳。我用日文結結巴巴闡述:如果能選擇,其實不想被生下來。老師有點驚訝,但還是溫柔。她說,但我仍想遇見家人、認識朋友們,認識亦醬--到底有沒有補充想認識我,不是很確定。但生命本無物,唯一的塵埃或許便是:相遇。

為了排遣心煩意亂,到夏末的幾個月我大量步行,交織在京都的軌跡足以劃出幾百個結界。在傍晚,在午夜,在円山公園已經過了花期的櫻木下,在溪聲纏綿的鴨川沿岸。在日本聽中國青年樂團,在歌聲裡陌生的城市過另一種想像不到的生活。我不是我的我。在賀茂橋看輕煙順著暖氣浮上來,橋下河水波光粼粼,好幾千隻眼睛淚光閃閃。青年男女在川畔圍著一支花火,忽明忽滅,太過燦爛。

那是世界給我的神性,伸出手撫著我的腦勺。回宿舍後,我用跌跌撞撞的日文振筆疾書:花火的隱喻是,愈暗的地方它愈輝煌。太美以致於無法逼視。伸手觸摸,會受傷。

可是,花火的美,不是花火的錯啊。

是我的。

最後一次並肩而行,是大夥唱完歌,從四條河原町回百萬遍,沿著鴨川北上。樹叢間一點一點螢火閃爍,川水潺潺,路燈昏黃,和幢幢的綠的影翳。蛍が光っている。螢在放光。我獨自走在很前面,像下定了什麼一刀兩斷的決心。其實彼不知此,此不知彼,我們沒有信守承諾,留太多用以相知的扣打。雖然那些歷歷在目:第二次到他家喝酒吃洋芋片,甫坐定他遞來一雙筷子。他不顧反對,幫家在鴨川彼岸的學妹先叫好計程車,還開玩笑:「只有第一次,下次沒了。」讓學妹不至於不好意思再來。

學妹向我轉達:你快回國了,他說希望你最後的時間可以快快樂樂的。

蝦皮賣場裡付費的仙姑合盤了生辰,鐵口直斷:你們是對的人相遇在錯的時間。李格弟和吳青峰說最難的是相遇。可是我懷疑,這場無疾而終的花火,會不會其實並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來跟自己相遇的。

耳機裡的中國樂團叫夏日入侵企畫,他們陪我走完京都的溽暑:「不要為付出真心感到羞愧,就算錯過也別後悔。」那首歌,就叫〈人間螢火〉。

 一年後我因為出書到處跳島宣傳。坐在金門鄉間的咖啡廳,古舊的紅磚包圍下,我嘗試總結在日的日子:與其說喜歡異國的體感,不如說我更愛「京都一年」「日本一年」這樣可以激起浮想聯翩的語彙。

去年發生的那些事何其白痴,何其羞恥。

よう桑沒有否定,像她往常做的那樣反駁我的自卑,只回我:でも美しい。

但是美麗。

羞恥然而美麗。

語言的力量如此強悍。一年前我依賴著它們記下了事發的光景,一年後我被它們定性,獲得重新詮釋的權利。是的,我對著手機傻子一樣笑起來。匆匆那年,羞恥,然而美麗。


(本文刊於《鹽分地帶》雙月刊2024年8月號)

2024年7月21日 星期日

四川熊貓慢評《小島說話》3.0版:小島的冒犯



【小島的冒犯】

文:四川熊貓


有天看到聊天框裡某同胞說想去趟台灣,趕在變廢墟之前。

小島說話的第二章則都在寫籠罩在可能變廢墟的恐懼之下的書寫。不過不同於這位同胞的喜氣洋洋,不論是在體制內的公孫嬿還是失意老兵舒暢,都滿是霧與虛無。

如推薦序中張娟芬所言,文學分析往往停留在訓詁學,引經據典好美好厲害。但劉亦不止於此,第一章寫完馬祖歷史,便點明中心、把筆槍對準了現代國家。既是作者的野心也是馬祖開口說話告訴我們的故事。

但又不同於歷史書籍圍繞著大人物事無巨細的線型描寫。劉亦的關心都在人以及人與歷史上。雖說他的主角是幾位作家和他們的作品,讀來看到的是他們所代表的一代人,以及他們身後的歷史。

馬祖的歷史在此變得十分具象。不止是某年發生了什麼,更是某個小兵在島上的苦中作樂的生活。

這恐怕也是從文學看馬祖的獨特之處。馬祖不是一串符號,是被國際政治、國家關係牽引著的島群、更是其身後無數的人和他們的生命歷程。

例如舒暢筆下的軍中樂園,跟隨國軍遷台的中國老兵和原住民女人,原本相隔萬里卻在異鄉相遇,互相慰藉。劉亦寫自己是意外的受精卵,軍中樂園的真情恐怕也是意外的慰藉。

作者的強處除了有對文本背後社會文化背景的關照,還有序言中張娟芬的感嘆—太會罵了。

例如龍應台章節中對她的評價。

冒犯得十分準確。

劉亦的冒犯讓我想到馬祖,是否可以說,馬祖的存在本身就是令兩岸感到不適與冒犯。其所在的尷尬的地理位置、作為中繼點的歷史、不夠強的自我認同。

這些都與當今極化的政治世界格格不入。既不這樣也不那樣。對於兩岸而言都是不完全的異質。和而不同。

當然了可以想像到一些方法來解決。

剔除掉?同質化?

或者是高級一點的、多元共同體?

劉亦給出的則是更加激進的—從流動的海洋尋找答案。

可能這是馬祖嘗試說話之後給世界的刺激。他的低語不止於戰爭帶來的創傷、還有背後造就戰爭的國家機器、以及被認為是理所當然大陸性的思維。


在此要感恩作者某ギャル給我的畫的筆記重點和很多奇形怪狀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