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24日 星期一

京都暈船

很久沒有喜歡一個人的感覺,阿姨還以為步入輕熟齡,荷爾蒙都死透了。

到妙心寺賞春末的紫藤花,在ドトール喝蜂蜜拿鐵,反覆聽戀人未滿,

2001年的S.H.E:「我們心裡面,明明都有感覺,為什麼不敢面對?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甜蜜心煩,愉悅混亂。我們以後會變怎樣,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邊尋找退治暈船的方法。

球體:對喔,你要搭船去九州

我:……不是那個意思。

炫霖說,我都想說你為什麼不會暈船。我:唉呀,姐也是玩過的啦。

許是圈內網紅太多,我對感情一直有錯誤的信念:是不是要大帥哥才有資格得到幸福?要多優秀才有資格得到幸福?

球體和炫霖紛紛安慰:你哪裡不優秀了啦!(球)優秀有很多種吧?(霖)

在喜歡的人面前我還是18歲那個容易受傷的少年,為他的已讀不回提心吊膽,對我回訊的語氣字斟句酌、對他一個波浪號患得患失。

但回頭想想,真的很久沒有紅鸞心動(是星,但感覺有紅鸞在心裡撲打),ドキドキ。以為20代看千帆過盡,已經青燈古佛,老尼入定,自可如如不動。

我說,但是,能喜歡人是好事吧?雖然很有可能只是,把他的特質當條件列出來之後,愛的也不見得是他,畢竟你們才認識幾天,而是像蔡健雅說的、愛上了愛情的臉孔。

愛上你始終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的,關係的理型。

現在整個京都彷彿被迪斯可球燈照射,一念幽暗,一念霓虹,恍恍惚惚,閃閃熾熾,千年古剎像紫藤被風吹起,邊緣模糊,搖曳不定。

我說,看我可以暈幾天。等到我清醒,就會覺得現在這些少女心緒蠢到想自盡。但熱情也就過去了,我又變回滅絕師太,禁慾到對天下有情人嗤之以鼻,也不妨趕盡殺絕。

最好的斷念方法是,我跟炫霖說,詛咒他是包莖小臭屌,這樣我就不用在這邊哼哼唧唧,有病呻吟。

那如果是粉紅大肉棒,還微微上翹呢?

「我馬上雙膝下跪求他跟我結婚。我直接卡榫在他身上不下來,私處變成釹磁鐵。如果他經過隔壁,我的後庭就會黏在牆上。」

老尼球:「吃飯不要說後庭。」

阿彌陀佛。

2023年4月23日 星期日

人生最後一次臺大文學獎(主題徵文組)

 〈雲交換〉

同學熱心提醒:建議取得自轉車,比電車通勤便宜喔。鏡頭從校園切到宿舍,那張單人床空蕩蕩,欠一張背躺下去,顯得非常寂寞。虛擬校園導覽,虛擬宿舍參訪,整個夏天我一天天倒數,隔著螢幕看遠方數碼的陽光,國際交流部少女們延遲的微笑。

特別聽講學生證明書上我笑容燦爛,撮影邊沿天靈蓋齊齊截斷。校方信箱已經湧來浮世繪浪花一般的教授信件:跨帝國比較,殖民地教育史,共產黨百年史。我的座標:滯留南國。我在殖民者植下的椰林影翳處大喊我我,ここにまだいるよ!我還在這裡喔!忘れないで。勿忘我。

夏去秋來,兩次訂機票都認賠退票。日本國退回幕府時代,國境鎖得嚴實,多想化身黑船一頭撞開。雲交換步入深秋,螢幕那端的楓葉看來總是不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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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戒落幕〉

回到宿舍,另一側已經空空如也。大疫來了,兵荒馬亂,我回家避了一陣。他是我最喜歡的室友,我很想告訴他。沒有說的是,我最喜歡他的不在。他讀在職專班,平常值大夜,我們佔據房間的時段比神話浪漫。他睡下午場,我凌晨回宿。偶爾也碰頭,在逢魔時刻,短暫的凌晨或黃昏,他穿著內著匆匆套上衣服。

「好像沒有垂直看過你。你來的時候我都躺著。」我說。總是沒戴眼鏡,他的臉孔模糊。

一度希望封鎖不要結束,躲在家上網課讓我不致回到台北面對一個人的匱乏。但後來我才發現,不告而別是最不浪漫的分開,我們甚至沒加到任何一種通訊軟體,我連他的全名都不知道。開門後突然其來的空落讓我悵惘。像少年時代有緣無份的戀人,身影被掩來的大霧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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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臺大文學獎主題徵文組「實體與線上」、「人物與事件」)

2023年4月13日 星期四

周杰倫&侯佩岑

有課的第一天就跑到京大附圖到三更半夜,雖然後半段一直在看周侯戀全紀錄,看到差點拭淚。

繼昨天看到網友說,成長不是因為獲得,而是因為失去。今天又見網友金句噴薄,他說我釋懷了,連周杰倫都不能跟最愛的人在一起。

饒是你統治華語歌壇的天王巨星,也不能跟最愛的女子白頭偕老!

帶來一首五月天的,〈超人〉:「誰賜予我這一身無助的能力?神也不能阻擋,你想離開的心。為什麼拯救地球是那麼容易,為什麼束手無策啊,我和你的愛情。」

雖然很有可能,正是它結束在最美的時候,不用面對「後四十回」,長大成人之後奇奇怪怪的柴米油鹽,讓人徒呼負負,捶胸頓足,讓人祈禱下輩子兩人再好好見一面。

那一世,你不是侯佩岑、我不是周杰倫,不用看場電影要分不同場次,不用見對方爸媽要大街上怒揍狗仔。侯佩岑事後說,我覺得戀愛應該是要很有安全感的,不需要這樣躲躲藏藏……

我猜那時候周杰倫還以為自己有機會。等事業再穩固一點,或者漸漸走下巔峰,轉往幕後……

然後她就訂婚了。周杰倫在被問蔡依林跟錦榮的緋聞時很快活:很祝福她,終於不用再寫我了;但被問侯佩岑的婚禮,臉整個垮下來,陰沉到爆,但還是說:很棒、恭喜她。

大家說周杰倫看侯佩岑的眼神,後來再也沒有在昆凌身上出現。昆凌絕對是更適合天王的,地位和年齡懸殊,很好掌控的小妹妹。

網友還謝謝侯佩岑對華語樂壇的貢獻。從熱戀到分手,那幾年周杰倫的創作甜到心裡、又痛如刀割。

對比婚後那枯竭到堪比口香糖渣的衰退(和慘不忍睹的聲音)。他橫空出世時是一個好想談戀愛的靦腆才子,要「帶妳回外婆家」直白到讓人莞爾的可愛男生。

但現在他什麼都有了,事業財富嬌妻兒女,MV裡透露的是一個男人對「成功」的扁平想像:歐洲宮廷、熱帶海島、超跑香車配金髮美人。

讓人熱淚險盈眶的除了他們的物是人非,還有自己的花憶前身。那時不能天天追電視,自己也有很多議題忙著戰鬥。十幾年後轟動一時的才子佳人的緋聞才追上我。

可惜人只能年輕一次。

青春住了誰?240p也看得好爽的周杰倫、侯佩岑,和一些發生在前塵深處,很久以前,也有如周侯戀,沒有下文,霧中風景般的有緣無份。

2023年4月10日 星期一

何玟珒 vs 鍾旻瑞

 ⑴

他們真的人如作品,劇情惡毒、節奏快速、近乎暴力的少女;每篇都徘徊不捨、不捨徘徊、眷戀青春靜幕的少男,對讀起來那叫一個津津有味。

現在就是有點擔心炫霖不忍煽動下去,或者年輕作家們太冷靜自持,不隨我們的挑撥離間起舞,那就不好玩了啦😤

但如果他們真的在那裡針尖對麥芒,隔空交火,我們怕也是承受不起🤣

話說這兩本那個字是不是同一個設計師寫的啊



終於讀完鍾旻瑞《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2019)和何玟珒《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2022)

兩本我都很喜歡。有時候我比較像旻瑞,瞻前顧後,傷春悲秋,哭,至死是卡關在十八歲的少年,一輩子青黃不接,哭,不是在約會就是在約會或約砲的路上,大哭。

有時候我又傾向玟珒,勇往直前,奮不顧身,大外割,昇龍拳,顱骨粉碎,誰跟誰都是姘頭,整個家系宗族都可以亂點鴛鴦譜。

可是我讀小說的爽度還是不那麼高,要當成工作才有辦法專心致志讀完。還是對於事理的鞭辟入裡比較吸引我的社科腦,但文字不夠引人入勝,文學魂又會老不耐煩。頭痛得很。

不過隨著主持人與作者陸續到位,訪稿日益完全,愈來愈期待和他們聊天(以操控著炫霖這架阿凡達)。讀書太寂寞了,怎麼可能不和人交換意見,我就是靠著在雲文件和主持人群大放厥詞撐完全書。

反正以後我們就要恬不知恥的大聲吆喝:「沒上過帝大,還配稱作家嗎?!」一種文學界的康熙來了!

又在那邊幫作家胡亂編派名詞:旻瑞是「盆地文學」,玟珒是「味精文學」

雖然旻瑞到處說他對冰山筆法心嚮往之,什麼艾利斯孟若、瑞蒙卡佛,咦,有沒有開山鼻祖海明威啊?

可是據我淺薄的認識,所謂「冰山」是指海面下隱藏了極大的體積,浮出地表的只有一點點。在寫作上即是:不動聲色,全靠外在線索,眼神、動作甚至取景來演繹(如突然特寫某物件)。

但旻瑞顯然不是這個路數啊,他的小說充滿人物的心內音,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有無窮推敲。他剛剛好是長在那種「硬漢」的對立面,內心活動洶湧的少女心男孩。

可是他和冰山又異中有同,就是壓抑。雖然他的角色一直在哭,好像有宣洩,但其實完整(complete)或實現(realize,怎麼辦用英文感覺好高級)甚至只是搞清所願、表明心意的部分都極少,讀來荒涼。

配合我們新科主持人ㄈㄈ的發現:他的作品好多炙熱的太陽、流不完的汗(和眼淚和其他體液);還有和玟珒截然相反的「台北(都市)觀點」,我鐵口直斷:

「他就盆地文學啦。明明想噴出很多東西,但濕度太高,蒸發不了,只能一直在身上黏黐黐。」

至於玟珒,她的技巧實在太高超了,是輕功靈動又氣宇軒昂的,我不知道,黃蓉嗎,反正掌力驚人,跟她的年齡和傻妞闖天關形象很不符。

硬要挑毛病的話,我大概會說每一篇都很美味很重鹹,但放在一起給我,後面舌頭整個麻掉了。

「就像味精放太多。」

尤其她的收尾是台灣產業史的蝶畫,我們懷疑是她也漸漸意識到青年作家搜羅比較近身的家族、情感等主題漸罄,一招用老,開始力求更廣袤的歷史以救濟,的轉型之作。

但滋味明顯異於(如果不說遜於)前面那些駕輕就熟的身體歪斜、家族腐敗的揭短。可能是前面口味太重,也可能是轉型期的青黃不接。

令人期待她的長篇(如果有),怎麼安排有疏有密的高潮節奏。畢竟味精可以提味,但不宜過量。

2022年11月15日 星期二

接手(jiê qiou)



側記排外馬祖囂婆線上分享,這是黑潮文教的活動,他們找來好幾個島上的地方工作者來講話,下禮拜是基隆和平島。

我在想,如果我不是2017年登島,她不是2017年開店,而是再晚個兩三年才碰到,我們兩個囂婆大概會討厭對方,因為我會覺得這家店跩個屁啊只做熟客,還給負評。

所以一切就是時也命也,會變朋友的就是會,不會的也不用強求。

離開島、赴台求學,雖是馬祖青年必經之路,但也讓董逸馨受到文化衝擊。她的台灣學長問:「你是台灣人嗎?怎麼聽不懂台語?」看到她身分證寫福建省連江縣,「那你是大陸人。」她困惑:我不是大陸人,但也不是台灣人……

大學畢業後她返家,回到馬祖工作,經歷過赴台的衝擊,她覺得「我的家鄉真是太特別了!」工作是參與社區營造、普查四鄉五島的軍事據點──或依照她的說法,解嚴後軍人撤出,已漸漸成為軍事遺址。但多年下來,接收居民情緒、見識中央長官的傲慢,她於是放下工作,到澳洲打工。

回來後,她發現馬祖被看見的方式有點奇特,芹壁=地中海?大坵=奈良?公部門的海報裡,在藍眼淚翻騰的甚至是馬祖沒有的大翅鯨。「馬祖想成為別人,但自己去哪了?」於是她想,如果有自己的空間,是不是能自己來說馬祖故事?

所以,拿長輩常用馬祖話吐槽她賺不到錢、「笨蛋」「傻瓜」的咖啡廳在裝修40年老屋後誕生。她在這裡邀請朋友講公民議題,作地方參與,用訪談村落史來釋放長輩的記憶,還為了環境友善,堅持不提供外帶器具,很堅持當一間(又)被罵「不會做生意」的咖啡館。

2019、2020年和西莒後代的朋友,在觀光客不太涉足的西莒島田澳村辦一場「代替外婆回家」的「回外婆家」夏夜市集,口號是:因為近鄉情怯,所以呼朋引伴。海報的意象是田澳的風景:看著海灣、迎著夕陽,祖孫倆和朋友們一起回家。2021年受疫情影響,改成線上舉辦「島嶼大學」,自己來開期間限定的馬祖學堂,把文化用知識傳承下去。

不過她也自問:文化真的有傳承到嗎?或者疲於辦活動的自己,也只是在趕流行?過去她不喜歡公部門的捐輸,漸漸也覺得被標籤形同被框架,什麼「地方創生」「青年返鄉」的時髦頭銜她都很疑慮。還有一個就是「認同問題」。

「身為台灣人不需要被問,但金馬人就常被問『你是不是台灣人?』我都在想我可不可以是『馬祖人』甚至『地球人』?」跳過「國家」的層次,因為它太抽象,但在島上切身的環境問題卻乏人問津,可是文化明明和環境密不可分,「文化是人類和環境互動的成果,向環境學習才有文化,沒有環境就沒有文化。」

但1992年解嚴以來,馬祖環顧左岸右岸,都不免有種「追趕」的渴望,自覺「百廢待舉」,開始啟動機具,進入大型建設的發展年代,那些被剷平、被掩埋的據點,是時代的失落。機場,工程廢土,海水淡化廠,馬祖「極光」,海漂垃圾,中國抽砂船……發展問題、中國問題一起夾擊小島。

她提到「原點」。後來她認為自己不斷追尋的,原來都是為了趨近她出生在民國2年、活到104歲的外公。小時候的她會跟在外公後面上山下海、到處探險,聽外公講各種故事,「不是國家怎麼了、要認同之類的」而是怎麼作土牆。她在挖土、泡水來觀察成分時,又被鄰居抓包:「在幹嘛?」她:「在挖土……」做的還是那個沒什麼經濟效益,看來很天真、「傻瓜」的「南萌」事。

快問快答裡,她說最喜歡閒晃的遊客,因為馬祖對很多台灣人是迷霧,那你如果不慢走慢晃,就不會有第一手資料來歸納分析、來問對問題,所以她提醒「不要速食!」否則馬祖仍然是一團迷霧。

至於最想改變的,不是馬祖的誰、馬祖的什麼,而是自己。

「共好才能改變島嶼,不好那就是共業,大家都好才能進步。寄望特定的政治人物,那只是英雄主義。」

最後她教了一個馬祖話:「接手」(jiê qiou),似乎正是她念茲在茲的關鍵字:傳承。只有自己不斷省思、充實,人才有能力繼承文化的、歷史的遺產,而不僅僅是一具無端受之於父母,易朽的身體髮膚。

2022年9月10日 星期六

20220910 賴香吟:自由とは何か:戒厳令解除後の台湾文学 @zoom

 20220910 自由とは何か:戒厳令解除後の台湾文学

 /賴香吟 @zoom


在台大讀經濟時,有人建議她去讀「台灣史」,當時她沒有聽過這個學科,但想想也覺得合理。戒嚴的中後期出生的她,不知道台灣史這樣的說法、這個學科。在課堂上還不是從台灣史,而是從曹永和先生的台灣島史開始的。

另一個大背景是柏林圍牆倒塌,帶來全世界思想和價值的震盪。她所身處的台北,也受到這波衝擊。百無禁忌的西方,和之前被禁、被壓抑的「中國」出現了。這些現象都是新的,她個人的成長史和大時代的轉變恰巧有了交集。但生於戒嚴中後期,戒嚴已經深入日常,經濟上的繁榮也轉移了對戒嚴的意識,多數人已經習慣「不自由」的處境,她的世代不會去問:為什麼要戒嚴?如果沒有戒嚴,是什麼處境?「自由」是什麼處境?回想起來,除了穿制服、上軍訓,好像也不太算有什麼「不自由」的狀態。

但自由不是點石成金的事,也不是為所欲為的事。因解嚴而來的自由像「空降」,以自由之名,在台灣政治和社會當然帶來了一些混亂。

因為報紙禁令解除和審查機制鬆綁,促成文學發表場域變多、文學內容也拓寬,原來的作家能從都市、性別,進而去碰觸國家、政治的議題,不同的族群身分在認同上的轉折。

更年輕的世代對國家的認識可能比較單薄,對性別、生態、人權比較關注,也開始去詢問自己這一代身世的記憶,語言風格也普遍受到翻譯文學的影響,例如村上春樹的日本文學、米蘭昆德拉的夾敘夾議、莒哈絲的新形態女性文學書寫。因此在評論上就可以聽到「眾聲喧嘩」。

她自己就在這個年輕世代的尾端,後來離開台北、抵達東京,從台灣史的旁聽生,投入殖民地歷史的研究。在觀察台灣解嚴的現象時,有比較完整的脈絡可以參考。在後解嚴的時代,是一種「試行錯誤」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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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些年她所嘗試的,正是看能不能把政治、歷史,和講究美學、充滿隱喻的文學結合。對自由沒有準備的人們在自由的洪流裡潰散,這樣的現象能不能用文學語言寫成小說?所以20世紀末時出現了以《島》(2000)為名稱的短篇小說集。

不過她自稱那是不完整的作品,有些預定的篇章沒有完成。因為自由跌得滿身是傷,這樣我們還要自由嗎?也許她看見了問題,但還沒有看見有效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以沒有完成本來的計畫:年代五書、島嶼三部曲……。

對她這樣一個寫作者來說,她也在時代的洪流裡被沖散。20世紀最後一個十年因為核心的鬆動,很多價值因而變得混亂,作家也只好各自摸索,因此有些佳作,但有些人也在劇烈的變動中被折損掉了。

時間來到21世紀第一個十年就相對沉寂下來,呈現一個盤整狀態。因為解嚴帶來的「快樂希望」(借用陳水扁1994年競選台北市長的口號)已經過去,人們還沒有學到自由,就已對自由幻滅。這麼混亂的自由寧可不要,寧可要回到威權下的秩序。學界提出後遺民寫作,追憶和悼亡一個已經消逝的政治文化。年輕作家則對鄉土和國族提出新的表達。

賴香吟自己則有一篇作品叫〈暮色將至〉(2008)。這是以陳水扁競選連任的時空所寫的小說。陳水扁當選總統是解嚴以來第二次總統直選、第一次政黨輪替,在政治史上有分水嶺意義,不過,改革不太可能是一時之間短期能達成,實際上也確實看到資源搶奪、舊勢力反撲。

小說裡都是黨外陣營的人物,一個人生氣勃勃很想做事,但受病魔摧折;另一人對黨外歷史如數家珍,但不見得在新的政治結構使得上力。理想被婚姻、事業的挫折磨平,回顧人生、眺望未來,有一種暮色將至、黑夜來臨的預感。

小說實際發表時間是2008年,已經是第二次政黨輪替。對希望解嚴後能真正迎來民主自由的人來說,這是真正落入了黑夜。再往後拉六年: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有成千上萬自發集會的民眾、學生,唱一首歌叫「島嶼天光」。從這一點來看很有意思:從暮色、到黑夜,我們希望天光、天亮,現在想來固然是偶然,但也有一點預感在當時就存在。

新的思潮裝在舊的體制裡問題就會累積,最後就是帶來新世代的衝撞。這是舊體制再一次的崩解,對民主自由再一次的思考。

其中最熱衷於討論的是解嚴後出生的世代,他們所受民主自由的教育是比較多的,成長過程中也會實際體會到民主帶來的選舉亂象,或媒體裡混淆自由的言論和作為,所以他們討論自由會進入比較務實的層次,而不是前面世代的概念空談。解嚴以來認識自由的功課,到此時才開始補課。自由不只是政治概念,而是人人都會經歷的身體感覺:我要的自由是什麼?自由從哪裡來?台灣如何保有自由?

太陽花後世代再交替、資源轉移都有明顯變化。文學上在文壇輩分、美學範式方面都被動搖,語言、題材、創作態度上都沒有邊界界定,出版社也非常開放,因此近年的文學作品很難做個歸類。近年多了很多以本土歷史、地理為材料的創作,傳記、民俗歷史小說、虛構史料為新故事,也有很多是處理當代社會現象的作品,作品裡的內容、人物設定、字詞使用,都比過去多了活潑的台灣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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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反映生活本來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台灣顯然花了一點時間才走到這一步。因為這個延遲,台灣顯然有一點急,急著追尋記憶、建構文化主體,特別是香港的衝擊後,這樣的願望變得更急切。

我們眼前的世界正遭逢劇烈的震盪,這一次台灣身在其中,甚至可說在風暴中心,在民主與獨裁、自由與不自由這樣的體制之爭中,台灣被推到前線。三十年前短暫的留學生涯,她的國籍還被登錄為中國。而除了1996飛彈危機之外,她幾乎沒有在新聞媒體上看過台灣。

現在情況不一樣,國際上認知到台灣的存在,討論自由也不像解嚴當時認為只要一紙命令就能成真。自由需要實踐、需要爭取、需要捍衛。回到台灣眼前的環境,文學市場的經濟效益很小,但生機蓬勃,各種題材、各種語言,很多人像小螞蟻一樣在做搬運。台灣島嶼常常不夠成熟、不夠穩重,但總是不會放棄樂觀的希望。

所以我們也只能這樣想:危機也是轉機。危機才能凝聚出族群的向心力。深切感知到:我們必須勇於自我敘述,告訴別人我們是誰、我們想要怎樣的生活方式,文學就是我們集體創作出來,具代表性、而且是核心的敘述。

今年夏天重新整編二十年前她沒有完成的短篇小說《島》(2022新版),她是用一篇以2016年、也就是台灣第三次政黨輪替為時空背景的〈雨豆樹〉(2017),來為島嶼三部曲和年代五書作結束。回顧解嚴三十年,錯也錯過、吵也吵過,作為時代的局內人,「我畢竟要花這麼多時間才能提出我的觀察報告。」

同年,她出版另一冊小說集《白色畫像》(2022),藉由三個人物去回溯戒嚴時期下的台灣生活。合併三年前的《天亮之前的戀愛》(2019),台灣從作為殖民地、走到戒嚴、走到解嚴,「這是我用自己的文學去認識,我也希望寫下台灣這樣一個經常不自由的土地,在這土地上面人們的生活,和他們對自由的追求。」

她認為,現在可以說是台灣和台灣文學最自由開放的時期,但是未來呢?台灣的未來會是怎樣?包括她自己都沒辦法說出一個明確的答案。現在是一個所謂危機四伏的當下,「我只能夠相信而且希望,在經過這麼漫長的自由的奮鬥史,在此之後自由的概念,希望不要再只是悲情的呼喚,或空泛的文學上的修辭」

她說,我們要跳出這個層次,思考當我們現在擁有自由,或者有朝一日如果我們失去自由,才能學會用一個比較深刻的方式去敘述自由。

**問答**

第一篇的「島」是歷史的空缺,它對歷史是不了解的,和觸碰到歷史的不舒適感,在記憶被控制的地方,你去觸碰記憶、歷史這樣的東西是危險的。

第二篇「島」這個人物已經逝去了,無法解決的台南運河淤積的問題,顯示的是時代轉換的挫折與困境。雖然小說最後把希望寄寓了孕育中的新生命,但這個新生命到小說最後依然沒有出生,而且我們不能確定它最後是否能順利出世。

三部曲的結尾,〈雨豆樹〉時我才摸索出來,#因為時間總是會換來一些明白,翻譯者的角色朱利安也確實給我帶來一點提醒。

那〈翻譯者〉(1995)這個中篇小說是比較早期的作品,關注點在於文學是現實世界的翻譯,那怎麼透過文學去翻譯歷史和時代,這個我剛剛在演講中已大概提到,是文學美學以及其功能的問題。所以從這個觀點講,把島三部曲視為翻譯者的實踐也是可以的。

在這個國際交流的場合,把朱利安這個角色提出來是很有趣的。透過翻譯者,我們可以感知到在更廣大的天地裡,經過互相參考,一個作家可以到什麼水平。另外,可以把朱利安當成一個他人之眼,通過他人之眼去看到台灣的過去,與其局限於一個島嶼的觀點,我們應該跳出來去看到國際局勢和地緣觀點。發生在台灣的事,近百年來在全球很多地方都發生過,所以跳脫出一個悲情的視角,用比較客觀的觀點在國際格局思索解決之道。我想這也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

**

最後,雖然新世代作家對自我追尋相當急切,不過她想提醒,在材料的閱讀之後,需要一點時間的沉潛,還有各種觀點的消化,才回到文學的觀點,而且要守住文學的美學。在愈急切的時代,愈要小心文學工具化的問題。

從提問,看見大家關注新世代文學表現、新題材和新觀點,包含實務界出版社的開放和國際的關注,都看見舊體制已經被動搖。

我們看自己是台灣,但國際上常常看我們是中國與台灣。所以跟上個世紀不太一樣,21世紀文學常常會作為跟現代中國文學的參照,這個和國際漢學人才的變化也有關係。「所以我自己是認為,這個時代是非常好的時代,非常值得年輕人才投入。」

2022年9月8日 星期四

《我的東引,你的小島》:有故鄉可退是幸福的

 


本來放在論文裡,但實在太多黃錦樹,便被我摘了出來,可是我在寫論文、讀馬祖時,這段話又會洶湧拍上腦門:

「有故鄉可退是幸福的,那來自的地方往往是最有力量的。做為讀者,譬如說我一直希望李永平能退回他婆羅洲的最深處,那兒有拉子母親在啜泣;張大春退回他的〈雞翎圖〉,那兒四喜猶在徬徨憂國。」

(黃錦樹,〈退回—超越故鄉——評莫言《檀香刑》)

這份名單自可無限延長。列島裡至少就有劉宏文的珠螺、謝昭華的秋桂樓和,陳翠玲的東引。

他們每一位都用不同的角度在包圍列島。劉宏文專注在戰地時代的耆老記憶,謝昭華波光粼粼的詩,陳翠玲的北疆氣候。

其實北疆這個詞也有點討厭,它還是很國族政治,跟軍事有點拉扯,但這本書並不特別著墨台灣文青很想追根究柢的邊境認同啦這些抽象的東西。也很少阿兵哥。那比較是觀光客的景點,和「國之北疆」碑一樣。

反而十足的生活氣息。大鍋裡咕嘟嘟冒煙的料理,缸裡層層疊疊的酒糟魚肉,海中消失的黃魚,以前沒人要吃、現在「不得已」身價飛漲的烏魚子。

和植物。院裡小蒼蘭,山中菅芒花,清明節前遍地麥蔥,東引限定紅藍石蒜。

語言文字是訊息量很低的載體,它會大量丟失細節,什麼是最豐富、磅礴的訊息?就是你的眼耳鼻舌身意,你親臨現場,被島嶼包覆。「置身於內」才會長出寫作的問題意識,知道該怎麼輸送島嶼的精粹,能用文字壓縮出具體的細節。

而不是懷著強烈的其它動機,進而抹平、取消掉島嶼的細節,使之支離滅裂,看上去千篇一律,「西竿北引,南莒東竿」之類張冠李戴,面目模糊,能隨意排列組合。

那動機通常是政治的。來自島外聲稱要田野調查的。好啦龍應台。

觀看島嶼的位置不同,寫法就南轅北轍。

陳翠玲老師不只讓我雙眼熱辣辣,被她的東引體會感動到泛出藍眼淚;

臉也熱辣辣,被她寫作的具體、細節,拷問我太愛凌空建構理論的心,也被她真心實意紮根在島的教育工作,拷問空降菜鳥教師一度遭兒童慘虐的抱怨連連。

讀到很像簡媜的氣味,優美的、生活本身的。但我認為又比簡媜更高竿,可能還是島嶼的共振:一花一木,一蔬一飯,無不來自島。

連帶著學生千里迢迢到南竿打縣賽,又得再趕船回小島,這樣你們讚嘆「星羅棋布」、我們親歷「支離破碎」的列島感覺,都是生活在都市這個大閨閣的主流作家難以重現的。

所以我本想稱陳翠玲乃東引簡媜,但又覺得反而把陳翠玲、也把東引看小了。就讓陳翠玲是她自己,如東引不是台灣,不是南北竿東西莒——它們都是馬祖防區。東引就是東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