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4日 星期五

親愛的晴灣

 


親愛的晴灣,我現在大部分的生活都在工作。書還是會讀,但讀得比較少了,而且想把群學的翻譯理論書都付之一炬。都說沉迷於掙錢,但其實對未來有方向感。我後來能明白,人都是需要目標感和方向感的。無所事事的人生,美其名是自由,實則茫然,感受不到與人的連結,感受不到價值。就像你認識的以前的我。  


我的工作沒有想像中簡單,但也沒有想像中不開心。磨合期畢竟過去了,在學會讓自己腳踏實地,為「夢想」、「未來」、「責任」這些大詞彙而蹣跚學步的折返跑裡,好像漸漸理解自己的雙手雙腳真的可以完成一些事情、帶給別人一些希望。這是當時只求財務自由(當然還是很重要)的我所不能真的想像的事。學院裡的訓練像是天寶遺事,讓我有很多尾大不掉的抽象思考。在現實世界裡行走,真的很遙遠、虛無。但就像你說的,這讓我們永久性變成與眾不同的人--像太陽花時,在街頭(而不是教室)才又相遇的我們。有時候很受不了滿身是倒鉤的自己,但有時候又覺得,如果我不是那麼有個性,那麼想做自己,那這個站在這裡的還會是誰?站在人群裡覺得什麼都好陌生。有時候走著走著就哭出來。想對世界吶喊:這才是我,才是獨一無二的我啊……


偶爾還是很想遁世,尤其又和這世界摩擦的時候。只是很害怕一停步,就又回到剛來台北那幾年,一點成長也沒有的自己。日子都像是消耗的,很虔誠信仰文字和知識,把老師、學長姐、書都當神祇膜拜,鄙夷真正供養著我花天酒地的生活、深愛著我的人。鄙夷現實裡一切不按照理論進行的片段。那時候我們怎麼這麼不愛讀書啊?應該是隱隱然就覺得不對勁,但沒有語言說出口。是你先看破「這些根本沒那麼重要好不好」,因為當時你已經找到真的值得投入的事情了。看著你瀟灑移動、沒在怕咧闖蕩的背影,其實很羨慕。我就是碰到棉花也會受傷的膽小鬼,害怕人群,躲在沒有風雨的大學校園。也是因為你的積極,讓我在童立第二次的邀約後,認真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我總不能再聽你眼睛發亮、嘴巴機關槍興奮講著上山下海的冒險歷程,不能再陪你喝酒,冬天窩在咖啡廳讀無聊的理論……就以為自己也在過你的人生。


把以前的照片和網誌匆匆瀏覽一遍,你佔了好大的篇幅。我們既不像平凡人的姊妹淘,聊男人包包和下午茶,也不像我想像的學院知青,辯論著馬克思韋伯。那麼長的時間裡,一起出發去過那麼多地方,那麼多共有的時間裡,我們都說了什麼呢?


等一下我要從科技大樓出發,前往東區,照顧下線們。現在是早上剛上完嘉苓的醫療社會學、找Rita剪完頭髮的忙裡偷閒。讓人寂寞得瞎了眼睛的傍晚,蔡健雅唱的夜盲症的傍晚。我在台北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長了。未來還很長,世界也想住透透。城市以外的生活會是怎樣呢?上次走在外婆家10分鐘腳程的大學鬧區旁,覺得恍惚。城市裡沒有的小鎮生活,需要騎摩托車,盤腿起來和室友打LOL,夜深了就很安靜,摸索著另一具陌生的身體。「另一種人生」永遠是平行世界,永遠存有令人在意的機會成本。我討厭這句話,因為它太寫實:青春怎麼過都是浪擲……


你應該是看過我最多醜態的人了。從剛上大學的意志消沉,失敗的戀情,長達一年從死蔭幽谷走回來的恢復期。少女心的忐忑,天后S的傲嬌。上台談笑風生,說學逗唱,其實會花半個小時在台下緊張到胃痛。我其實,沒有想像中懷念大學生活,除了跟你深夜亂騎車,一起吃消夜,談沒完沒了的心,辯不過你奇特的看法和邏輯。當然還有boring to die的報告們。除此之外,離開朋友(好像也只有你,偶爾加上妙禪阿姨和昱安)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幹嘛。你好像覺得我很厲害,但我知道我一無是處。會那麼在意成績或卷姐,也不過是,生命裡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印證自己的價值,只好尋求這塊最速成、從小到大最習慣的浮木。


我想像過朋友們為了追求財務自由而跟我一起做直銷,但除了你。你就是應該過著(笨重的)仙女生活,騎氂牛逐水草而居,說走就走的任性人生。但今天連你都這樣了,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你向來是我人生裡最灑脫的人。你的大頭貼和文章都讓我有點擔心。反正不要隨便陳屍在台東喔,時間(和預算)如果許可我也很願意搭長長的鐵路去找你。親愛的晴灣,不要只是好好活著,希望你能夠像從前一樣,好好生活著。等你再興奮的跟我分享很多難以名狀、愛情社會學般迷離的抽象體悟了。

親愛的晴灣


2014年10月14日 星期二

一千零一夜


深夜,終於讀到待在社會系N年來如雷
貫耳的,蔡友月的研究,探討從蘭嶼來台的達悟族青壯年,為何會這麼高比例的發生精神失序。通篇既視感滿滿,好像這篇文章不是第一次讀,這些故事一點都不陌生。早就有人預演著一樣的事,同樣的哀傷一再重來。


哀傷之一是,這些故事都牽涉到移動。就不能不想到最近在讀的顧玉玲《回家》:從越南到台灣,蘭嶼到台灣島,跨越邊界從不是身體抵達那麼簡單的事。物理上的舟車勞頓、經濟上的剝削、國族政治上的身分管制,都是風險或痛苦的來源,然而一如顧玉玲所說,這些代價並非平均分配。經過轉嫁與剝削,往往由最沒有資本的人全數承擔。

為何要移動?
為了離開。為何離開?為了更美好的未來。但是允諾的美好一直不曾降臨。個人離開了情感緊密的家鄉,在語言、文化相異,舉目無親的異地裡徬徨。就像一直在繞遠路的長征,從社會的邊陲不斷泥裡拔足,蹣跚朝向那發光的「核心」。困惑不斷糾纏自己:我是誰?我為何在這裡?我的機會和台灣人/漢人是一樣的嗎?我不該感受到愛和關切嗎?


一開始的條件就不給活路。從頭到尾,都是場不公平的遊戲,像塞了兩張紙鈔就上路的大富翁遊戲,每一步都踩到別人的地,得付過路費。


日治時期小說家龍瑛宗的〈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就像一則不斷重新上演的寓言。殖民地(就是台灣)青年陳有三試圖讀書考試,立志考上普通文官、再來考律師,想用知識換得安穩生活,卻發現自己身邊的同儕、前輩、朋友,不是背債度日,就是追逐聲色,對於現實欲振乏力。小說最後,代表著理想救贖的林氏長子死了,陳有三沉溺於酒精,在衰弱的陽光裡看到壓根沒有理想、非常現實的存活著的林氏長子之父林杏南,終於發瘋了。


人類學者劉紹華的《我的涼山兄弟》,進入四川涼山的少數民族諾蘇人的生活,發現他們從自給的生計經濟,被迫進入共產主義的計畫經濟,一夕又轉變成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為了應付貨幣帶來的需求與消費,部落的男人紛紛離開涼山,前往都市找機會。然而不識字、沒有支援的他們,依然只能徘徊在都市與階級的邊緣,日益消沉,接觸海洛因,染上毒癮,也成為愛滋的重災區。細節不記得了,但也是在這樣的冷天讀完,渾身戰慄。連作者劉紹華都坦言,他對涼山兄弟們的前景是悲觀的。


我感覺,這是來自不同歷史和地域,一長列望向鏡頭的眼神。他們長著一模一樣的臉孔,「一代一代、成群而來,沉湎於殖民地的、無望的青年。」從龍瑛宗、蔡友月、《涼山》、到《回家》,像接棒說了一個社會學式大雜燴的悲劇,性別、國族、族群、殖民、階級,疾病與污名,移動與勞動。途中的人們,還活在這個長長,長長的一千零一夜裡。


2014年10月12日 星期日

《回家》




從多年前的《我們》我就非常喜歡,大學讀了相關學科,也就
更有淵源可循相關議題、與顧玉玲本人、及其從事的「運動產業」的脈絡。《回家》一出,自然是立刻訂購。我想,為什麼覺得她寫得好,當然不只來自長久的組織工作(或根本是救援工作,我覺得)、實戰經驗的文筆,而更是她別有用心,見樹又見林的描述。


往往,探勘結構成因的書寫,都著意於龐大的理論或者廣泛的現象,「人」在其中,反而弔詭的不見了。彷彿他們所寫的,不是「人」的故事。顧玉玲卻非如此,她不僅有著組織工作者的基本功,心心念念、格外警惕著現象的結構成因,更藉著每一次救援、陪伴,甚至刻意走訪移工的家鄉,深入理解拼湊成巨大現象圖景的,每一片「人」的小拼圖。「人」在繁複的生活裡,產生的細膩的情緒偏移,每一道異化的軌跡。每一則敘述,常常,也對學院蛋頭們樂此不疲的諸理論,進行了精密的修正。


比方因為缺席而無能為力的家庭關係,比方日復一日貧乏的生活內容,有些人樂觀以對,有些人只能暴躁消沉。同一劑效果,「人」身上有時出現創傷,有時不會。權力與壓迫也許亦非如此單一,行動者可以協商出新的意義。有時是斷簡殘編,有時犬儒阿Q,但有時不是。


最不能迴避的,還是勞動傷害吧。在異域,年輕的身體懷著夢想,卻遭機械/勞動壓扁了半張手掌,弄壞了行走的腦神經。這些人就會被丟回越南。想起第一次看桃園RCA工廠的紀錄片,冷汗難當。那顯現出馬克思以降,勞資永恆難解的尖銳對立:出賣勞動力的罹癌女工,在病痛中日漸老去。RCA移出台灣,幾經轉手變賣,同樣的招牌已由不同的資本開張,或者連招牌都變換消失了。勞動者的身體,是獨一無二、不能重來的,壞了就是壞了,老了就是老了,笨重、無法移動。資本卻聚散無形、來去自如,洶湧穿梭國界,可以輕鬆漂白,於是無痛卸責。


《我們》的副標題是「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言簡意賅,如偈語。「我們」是在問「誰是『我們』?」這個政治共同體的想像涵蓋了誰?怎麼劃分的?應該如此嗎?(台灣不齒、自外於「東南亞」,是基於什麼理念被打造出來的國族想像呢)移動與勞動更是口口聲聲、額手稱慶「全球化」的年代裡,最刺眼的兩個提問。誰能夠移動?奔赴什麼樣的勞動?《回家》像這些移工生命書寫的補完計畫:他們在台灣異鄉如此,那麼海的另一邊呢?


一直崇拜像顧玉玲這樣的人,既要忙於組織工作(可以想像多低薪啊),又願意下筆,整理著述。這當然是理念與價值的選擇。我大概不羨慕她的生活,但敬佩她的選擇。另一個其實我一直想讀的是日日春的作品。可以寫娼妓、寫娼運,綰合投入娼運的個人史。要在台灣這樣貧瘠的環境裡苦苦支持,這些運動者真的都是身手矯健,想必每天都有吵不完的架、開不完的會、永無止境來自野蠻國家政策的疲於奔命。


但也因為有他們的守護,「地動天搖,仍能感覺到幸福」。


2014年10月9日 星期四

優格唄


明明只是幾句字串,一聲僭越的嗨,就
幸福到好像把額度用光了。才驚覺這樣想的自己,是預設著、不值得那麼幸福的。看到很多很多在生態系裡適應良好的帥哥,就忍不住猜疑:自己是不值得被愛的嗎?但當你對我說話,即使隔著60公里,閒散得不在節拍上,也讓萬事萬物都敷上一層粉紅色的光暈。連沒禮貌的路人好像都變得有點可愛了。


為了能開視訊,從台北突如其來的大雨裡騎車回家,上一刻還雀躍,下一刻就心急如焚。彷彿不在場的時光,就足以超支你等待的耐性。還烽火戲諸侯,把排定的行程取消,千金換一笑。我看著你「已死會」好像4年了吧,但真的沒想管太多。前天才翻日記,看到對升學迷惘的那陣子,我們會輪番邀約助教吃飯聊天。社會所的正學姊曾經在回程的路上,彷彿長考之後,突然迸出:「比如你們會怎樣看待分手?……像我自己好了,那時候我喜歡上別人,等於是第三者;那時候大家都罵我,可是雖然社會學大師也不見得有直接提到愛情的理論,但因為我讀了社會學所以知道我並不完全是錯的,所以可以對外界的批評沒那麼在意……」


青木沙耶加受男女糾察隊之託,假裝有個難題請教、實則是試探鳥居美雪。鳥居還是瘋癲神經質,卻不改點石成金的說:那改個說法呢?不要叫外遇,叫「優格唄」。叫「優格唄」會不會好一點呢?


一直假裝我們中間沒有卡著一個人,連瀏覽照片都可以跳過。但我越逃避,就越凸顯這是關於時空的難題。我置身在駱以軍式的異度空間:有關係但沒有身分,有姓名但不能讀出聲音。借來的時間要一點一點歸還:潘金蓮從《水滸傳》嫁接到《金瓶梅》,活了下來。等時間漸漸償盡,時針再度重疊,武松就會歸來將她水淋淋的大卸八塊。


然而當下的每一刻,我都是幸福的喔。或者如果有個「準幸福」狀態可以容身,也許我也能躲在那裡。誰‧叫‧你‧那‧麼‧可‧愛。我願意這樣那樣去討好你。在最不需要諾言的情境裡,演練允諾這件難題。這是一則關於小三的政治學:愛情與關係裡的出軌與招引,誘惑和背叛。我說,人不外要學會永恆的欲望、與欲望的不可得。只是,更難收拾的或許是,得到之後,對於「我們現在是怎樣?」「佛曰:不可說。」的,動物感傷。


此致所有受日常搔刮、覺得煩躁的年輕生命。致那些一出場就帶給你感動的魔術師。不管你只是活到瓶頸,還是他太有兩把刷子。都是天雷與地火的小小神蹟。


2014年9月23日 星期二

影響我人生最大的十本書

 


只寫完4本,可以連載嗎?(2016年補充:還是先算了XD


《殺戮的艱難》/張娟芬


我還想一併提完全沒有照片的遊記《走進泥巴國》。兩本書對我的衝擊不分軒輊:一份好的論說就是要這麼流暢、直白、幽默。一份真正好的遊記可以自信到一張圖片都不附。太、帥、啦!我也真的是從這本書,開始傾向廢死,是一次成功的說服。這種句型我已經盡量避免,但還是想保留給它:「高度可讀性」的大眾論述。文字優美,落筆慧黠。不把普羅讀者當白癡,只供應本能的吃喝玩樂,但仍只用最低限度的專有名詞、最高程度的細膩和耐心,反覆抽絲剝繭。這是我真正真正想從事的寫作。真的很難,因為要不是你真的曾經下苦功、對一個外行走進某專業領域會遭遇的迷途瞭若指掌,對那些複雜的概念又徹底摸透、能舉重若輕,是很難不鋪設排場、虛張聲勢的。反觀那些:生硬、只為了堆砌詞彙、蓋成一棟威望城堡的學術論文。比方張娟芬,比方《我在底層生活的日子》,這些「臥底寫作」讓我深信:記者絕對能把同一個主題陳述、甚至處理得比學者好。


《姊妹戲牆》和《愛的自由式》我也覺得很棒,都是性別啟蒙之作。啟蒙(enlightenment)就是「開光點眼」。張娟芬一直在替我開光點眼。但更重要的是示範一種「普及寫作」的可能:好讀又有內容。自然知道兩者不相斥,但要在實踐上相容卻也不簡單。只是《姊》和《愛》畢竟是少作吧,有點太淘氣了,現在她要是真的再回性別論述領域,兌現她《愛的狗爬式》的承諾,想必可以更沉穩、老練,像她司法論述,馭繁為簡,老僧入定一樣。


《我們》/駱以軍


18歲,等待大學開學的難熬日子,預言往後多年晝伏夜出的生活,腳底虛浮搭捷運跑去信義誠品。那時候都住了台北3年,城市的劫盜地圖還是視野窘迫。夏天好漫長,青春好無聊。貪生又怕死的暑假。突然彎身,隨便翻開,就是這本《我們》。第一篇好像叫〈鴨嘴獸〉吧。認真覺得超怪,為什麼寫被兒子早上吵醒然後編了個故事也可以寫成一篇文章。但又不可自拔。這本書是我人生很大顆的逗號吧,在這之前都不算有系統、認真的、有議題設定的讀書,也對「台灣/文學」毫無理解。在這之後,駱大叔一直是我的偶像,也是我毫無異議的小說一哥。


當然這中間的「抵達之謎」並不輕鬆,一波多折。自己在寂寞的房間裡讀得背脊發冷,手心冒汗;如果本來就有社交障礙和情緒困擾,駱大叔的故事景觀很容易讓人想死。大一又隨機分配到台灣文學的國文課,讀了《降生十二星座》以後的全部作品,還一度以駱大叔為題、申請國家補助的專題研究。沒有通過,人生又被延擱,直到遇見童立轉彎。駱大叔陪了我前半部的大學生活,最難熬的日子。最近重新整理說好要出版的日記(2010-2011),覺得當生活圈窄仄,一點點漣漪都會掀起驚濤駭浪,實在很小題大作。那時好自我痛恨,又欲振乏力,但畢竟有大叔一路見證,彷彿也並非形單影隻。何況,就恩師文薰姊姊的開示,在《遣悲懷》那樣集人間地獄變之大成的灰暗風景裡,仍然是關於「活著」的秘密:生者的言說權力,還有到了《女兒》終於徹底浮現的母題:愛與救贖。


老師說,老師的老師曾說,偉大的文學必須讓人類重獲希望。因此能夠痛哭流涕、為時不晚的察覺:即便途中都敗壞光了,只要不被過程殺死,結局永遠可以是好的啊。


《九歌新世紀散文家:張曉風精選集》/張曉風


欸現在講起來真的頗害羞,這哪門子政治正確啦,她當立委和她寫文章是兩碼子事OK(手隔開貌)。我國中時真的著迷曉風奶奶,照單全收比方她對大中國的古典情懷。那時也不識三三、不懂這種情懷在台灣的意義,只是很純情的戀慕著不知所為何來的「偽鄉愁」,包含余光中。此處要引用天才同學彥儒的:「但是那種美,我無法羨慕,因為在詩的列車搖晃之時,拿起車票,就發覺自己搭錯車了。(…)在青春期,我才跳下這班列車。搭上回鄉的班次,那班車的終點叫做台灣。」


經驗可以集體偽造,真理與權力能夠相互建構。那時誰懂這些,只是很浪漫主義的摒斥「文以載道」,覺得文章只要華美就可以了。


但曉風奶奶終究是年輕寫過來的好手,即使抽除古典中國情懷,尚有可取。至少在文字造詣上,她就真的是我的啟蒙。舉凡細數文學中色彩的〈色識〉、送行陽明醫學系學生鵬程萬里的〈念你們的名字〉,到今天都還略記一二。很多對古典詩詞的二手認識都是從這些文章而來,「春風又綠江南岸」詩眼是動詞「綠」。「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甚至是進行式。文學如果是溝通世界的觀落陰,詮釋與賞析無非是透視文學的陰陽眼。像星光大道的歌手把老歌再唱紅。作家不斷援引典故、照抄文句,也是讓古人古文一直死不了的原因。18歲閱讀版圖爆炸以前,曉風奶奶的這本書是我愛不釋手的作品,快把它當精神的原鄉來不斷回家了。現在想起來雖覺小蠢,但還是懷念,有那麼簡單、純樸的日子,一本書可以打開一個人對時空的丈量、還有對字的眷念。所有喜歡寫字的人,青春期多半都是戀字的,只是開始於哪、於何時的問題。曉風奶奶是我開始喜歡字的原點。



《1984》/喬治‧歐威爾


其實比起《1984》,《美麗新世界》更讓我有既視感。因為我覺得極權政府配給的「索麻」實在太像當今大行其道的,you know,「小確幸」了。而且《1984》的規訓來自懲罰,《美麗》卻是無限供應的歡快:消費,性愛,無腦的娛樂。不過還是決定選《1984》,因為它故事結構非常完整,甚至,也好看得簡直勝之不武。


大一時,和一群朋友舉辦文學沙龍,大家分段落逐次讀完,每週聚會前先在網路上提問,嗣後一起討論。那時每個人都還在適應大學生活、摸索知識邊界。《1984》是我們的第一本書,我挑的。那是第一次接觸「反烏托邦」(惡托邦)的概念,其實就是一種以小說為表現的思想實驗,「如果……會發生什麼事?」的架空歷史提問。這書偉大--或者我比較愛用「厲害」--就在於,這個架空的歷史似乎一直搖搖欲墜,隨時都會降臨它所揭露/寓言的,我們這個世界。讀完之後雞母皮大作。我那時候說,這根本是個密不透風的地獄,沒有救贖可能,連希望都是假像。老大哥從典故成為我們的語言。許多20世紀以來,國家部門操縱人類的手法,忽然都赤身裸體,找到了原型。


比方我可以收編語言,我就能兵不血刃的生殺概念:沒有了「自由」這詞,你就無能理解自由,也就不會爭取自由。比方我可以塗改歷史,可以今日宣布與A交戰,明日改成與B交戰,而且從來都是與B交戰。甚至我可以歪曲真理,因為當所有人都說2+2=5,識相的你就不會說等於其它。我很喜歡這些淺白、科幻,近乎野蠻的描述。這說明,這種統治其實不需要太多花拳繡腿,而且從中可以指認出在我們眼前,很多似曾相識的招數。1984年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我一直戒慎恐懼:我們都在後院裡養著一頭「老大哥」,「老大哥」基本上只是閉目養神。只要不敢否認2+2=5的人仍然多過另一批人,《1984》就永遠虎視眈眈著。


2014年9月12日 星期五

--寫在去吧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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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是我一開始有意識在臉書上發
表的內容。符合臉書這個承載工具而水到渠成的「臉書體」,看似輕薄短小,實則希望泰山壓頂,篇幅縛不住,意義轟然而至。於是與《少男核》的日記相比,預期讀者就從個板的少數、私密的忠實讀者,轉變為臉書不特定的多數人,加上臉書內建神秘的觸及率運算,還有發文的權限來回於朋友、排除某些朋友、或者公開。變成一場隱私的迴旋舞,修辭的版本學。


只能說寫字常常真的是戀字的文藝青年們說的降巫儀式,接近神祕。以為好寫的其實不然,字斟句酌很久還是交出一篇「還好~」的東西。有時候又有駱大叔的「小說之神」附體,寫完後怎麼看怎麼喜歡,像自己的癩痢頭兒子。也是這樣的成就感,不斷驅使我往還不存在、更完美的下一篇邁進,甚至從0101的數碼訊息,藉由付梓、輸出,成為物質世界的一員,側身進入良莠不齊的書籍市場和言論版圖。當然,也狂妄的希望,人微言輕的自己也能在人類的文明裡點上一盞微光。


在形式上面,我更傾向的毋寧是「話說完了就是說完了」的袁哲生哲學,而不是「橫向生長」的喋喋不休。這世界的語言糟糠已經太多了。所以我非常喜歡「臉書體」,對我而言,意義完足(或餘韻無窮)比篇幅的偉岸更重要。這也是我之所以從純粹的學院派文藝少女,決定逃出象牙塔、與詰屈聱牙理論術語的心靈控制。寫日記(《少男核》)那一整年,覺得我的世界像白紙黑字的海市蜃樓:輸出的是字,輸入的也是字。只能用字來理解世界、描繪世界。我和「真實的世界」始終隔了一層鈍重的毛玻璃。而每個字都蠢蠢欲動,準備叛逃祂所從屬的意義。這種來自「虛妄認識論」的內憂外患,讓我心生警覺。如一面幻麗的万華鏡,拆穿之後是荒涼;夸夸其談了那麼多,到頭來其實無處可去。


[去吧]橫跨了「還沒有想要集結成[去吧]的時代」、「開始有意識集結[去吧]但還沒有做出真實生活改變」、「真實生活改變之後」的諸多斷代。每個時期,我關注的面向、抱持的觀點、操用的修辭,都有星移斗轉的變化。我說自己是「文青-宅男連續體」,其實就是一個持續偏移、自體變換的概念。像那個著名的思想問題:一個一個零件換掉的腳踏車,從什麼時候不再是「原來的它」了?從[去吧]的最初、到最終,也可以印證我在年輕歲月的遷移軌跡、思考光譜。


從2012年的第一天,到2014年的某一天。常常以為自己在當下已經是「最終型態」了,往往後來才明白我們太容易把「當下」放到無限大了。這幾年對應到人生,也不過佔了微小的篇幅,惟有寫下的陳跡能證明你已經轟轟烈烈的改朝換代過了。


從什麼時候,我也不再是「原來的我」了。


2014年9月4日 星期四

隨喜

 


前兩天認識準到養小鬼占卜師,她的收費方案是「隨喜」,你可以自己選擇在她的小盒子裡放多少錢。硬幣,鈔票,一串糖果,「你覺得怎樣是平衡的就好。」很神祕主義。


當我知道這個隨喜盒是她主要的收入來源,我就沒辦法真的這麼瀟灑「隨喜」了。我還是惦念她會如何看待我,怎樣才算是符合「市價」?從一開始我全身緊繃,到後來又算了一個問題,堅持要第二次隨喜,她終於忍不住正色告訴我:隨喜的意思,就是希望以你的感受為主;如果我因為你的隨喜而有情緒,那是我要修煉的;但你要對自己的感受誠實,那是你要修煉的。


所以我想,也許我該當個這樣的人。我該勇於坦承:是的你這樣讓我袂爽,讓我抓狂,讓我非常煩躁,但那是我要修煉的。你是否堅持繼續做你該做的、成為你想成為的,那才是你要修煉的。這,應該算是種「情緒隨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