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16日 星期二

《鴻》:濫生無辜するな


1.

生きていて、明日を見よう。活著去明天看看。

我看祖國內地的整人法(我如數家珍:戴高帽、陰陽頭、坐噴射飛機,還新習得「噴泉」即把人頭顱打破血噴如注,「風景畫」即用刀割人臉到亂七八糟,「放血」即用刀戳屁股^_^),

覺得人類之愛生殖也是一種「去明天看看」的手段吧:

說不定下輩子、下輩子會更好。

堪稱出芽式投胎。

說不定人類(我)的最後一世可以看見天堂,或神之降臨。

所以無論此世幸或不幸都應該停止生殖啊。

不幸的話不用說,不需要複製mini me來受苦,畢竟只有最後一世會有神,中間的所有代(すなわち「人類歷史」)無非淵面黑暗。

幸的話,你已經見識過桃花源和人間天堂了,不需要再去明天看看有什麼了。

沒有濫生無辜,也就沒有濫殺無辜的問題。

人盡於此,善莫大矣。

2.

看貴國的故事讓我好像更接近了敝破島。因為檢討任何悲劇,最後一定會抵達公部門能做什麼、以及社會文化本身有什麼缺失。

但在民族、國族主義的籠罩下,這些檢討要嘛不是狗吠火車,要嘛就是遭致反擊。

比如控訴你的不愛中國、不愛台灣(忠誠不絕對就是~?);

或者各路意見領袖知識分子紛紛跳出來洗地:

全世界都是這個樣子(比如高通膨高房價),台灣已經夠好了。

還有個人歸因:年輕人不要妄想一出社會就要買得起蛋黃區。

……這怎麼可能不讓青年感到挫折。柯文哲正是在這種無處可去的委屈和辛さ下興起的。

而且你還被明示暗示不夠明理、不夠成熟、你在乎的事都只是第二順位起跳:國家都快滅亡了!民主都快消失了!你還給國家添亂、給境外勢力遞刀子。

這種兩岸用語能無痛互通的情境比所謂支語流竄更值得讓人害怕。

一直鼓吹民心長城,即眾志成城是最強的國防;可是實際上是一再要人共體時艱,要確實的生活難題讓位給台海戰爭和國家大義。

我總覺得投柯的背後有一座喧囂的地獄,但覺得自己很民主、正確、進步的人們聽不到。

而一個活得痛苦的地方,又哪有底氣索求土地上的人們為它以命相許?民心長城何從建立?大選後要老人自己上戰場的情緒我也好能感受。雖然也不是投柯就不會戰爭和不用上戰場,只是「不值得」的感受已經在每一天的日常痛苦裡愈烙愈深。

所以肥宅這些國家主義者和意識形態工程師只剩下情緒勒索:想想國家為你做了什麼!飯飽你又給你書讀,對你很好了,不要再嫌東嫌西。

這其實就是這兩個世紀的中國人主流意識形態。老實說我真的不覺得台灣有不同到哪裡去。

3.

毛澤東把城裡的學生娃娃趕到鄉下,讓他們能接觸到第一線的歷史真相,而發現教科書上的歌功頌德都是謊言。

這不就很像肥宅、偽嬪和在豆瓣給偽嬪五顆星的那些學術人,他們以為白紙黑字上的就是知識,那些抽象而懸浮的學術語言才是知識、才配稱作知識。

結果他們見逃了真實的人,活生生的性命。

這不只是和真相失之交臂的問題(或裝模作樣的稱一聲知識論問題),這根本是一個倫理問題。

肥宅等國家主義者之愛戴國家與政權的傾向及其理由也就昭然若揭。

和他們把知識供起來膜拜的態度是一致的:他們才不care人的真實處境與萬千困難,他們寧願信教科書和國家這些熱衷於掌權的中央抽象物。

他們把白紙黑字當成口拈聖經的教主來信奉。現實的人兒都是狗屎,鉛字印出來的寶愛到滲血。

掛著Cambridge頭銜,哪怕印刷出的是早餐店奶茶封膜上的冷笑話,他們都會信以為真而且拼命引用。

於是乎被虛構而成的那座愛gamble的island「Matsu」就輾轉活在他們的論文和認知裡。

簡直像之前忘了哪個語言的維基百科事件,有三分之二以上的頁面都是一個人信手胡謅的,但被人珍而重之地引用復引用。

4.

作者被不明就裡的西方人給激怒。西方人來到文革下的中國後,寫文章說中國人是多麼喜歡被批判、下鄉勞動,多麼樂意被毛澤東改造。

……這不跟我所尊崇的人類學者異曲同工?跑來馬祖說馬祖好賭,並以尚賭為傲。(完全可以想像老男人邊講這種屁話,邊裝得一副正經的促狹)(然後正教授信以為真,面白い)

作者說:我能理解無知,但無法接受對它的頌揚。

我對偽嬪也這樣。我能理解賭博及其發生的社會脈絡,但無法接受對它的無腦頌揚,而且是不合比例的頌揚。

比如說,那要不要也頌揚一下酗酒、文盲?

還倒打一耙,擅自封賭博為馬祖的特殊文化、值得自豪之處。

換言之,情願混淆實然和應然,只滿心想著討好獻媚,把族群的傷口信口胡謅成寶物。這種「研究」我認真覺得很可笑。

2024年1月13日 星期六

游弋水下的深海動物:我在日本遇到的中國留學生們


前年(2022)一天中午,上完課到京都大學學生餐廳的露台吃午餐。京都秋高氣爽,銀杏滿樹金黃,隱約聽到隔壁桌兩個女生的中國腔華語,而且一直出現關鍵詞「台灣」,我終於忍不住亂入:「嗨,因為我一直聽到你們在聊台灣,需要我來做一點補充嗎?」

她們驚慌失措:「我們沒有講台灣壞話!我們應該沒有罵台灣吧?」我說切莫慌張,就算是壞話,我也樂意洗耳恭聽。

她們並不直接來自中國。一人在加拿大讀書,一人則從紐西蘭來,兩人都剛到日本交換學生。她們在討論的是,在北美和紐澳遇到的台灣學生,普遍較不關心政治,中國學生反而比較敏感;可是在日本恰恰相反,台灣留學生好像很敏感,但中國留學生卻很溫和。

她們對這現象的分析,主導了我對在日中國人的認知,至今我仍深以為然。她們認為中國境內傳播的仇日教育是一道門檻,選擇赴日的中國人已經克服、或者根本不太在乎那一套「國仇家恨」,不信任教科書上產製的世界觀。所以雖然人數不少,但談及政治議題時,發言的力道往往不如台灣留學生強悍。

與之相對的,能到北美、西歐、紐澳等英語世界留學的中國學生,多數都比赴日留學生有更好的家庭經濟,很可能雙親就具有體制內的位置,或者受益於當前中國體制而家底殷實,因此傾向於「擁護現況」也不足為奇。

確實,我在留日學生群體裡遭遇的小粉紅並不多,相反的,大多數更接近「反賊」,在「潤」一詞蔚為流行前便以身潤之。相對於中國廣大的基層民眾而言,留學生還是比較有機會接觸不同的資訊、長出反思的餘裕。只是礙於網路言論紅線,他們像游弋於深海的動物,不能隨便露出水面,也很難發現彼此。

換言之,能夠和世界「正常互動」的中國青年一直都存在,只不過是黑數,連他們自己在國內也很難和同學朋友就政治立場推心置腹,直到某些爭議才看清「原來他跟我同路」或「原來他也是粉紅」。


 台灣人自帶「防護罩」

這也是為什麼發生於2022年11月的白紙運動如此振奮人心。在中國科技極權之下,早已四分五裂成一盤散沙的民間社會,居然自發集結,突破線上關鍵詞審查的壁壘,突破「舉報」等相互監視而致人際信任匱乏的壁壘,現身在街頭。並且,不是攔轎申冤、雙膝下跪、求青天老爺作主的中國特色「民求官」,而是扎扎實實喊出了:「習近平下台」、「共產黨下台」的政治訴求。

我在日本最要好的朋友,來自四川的Y女士表示,這讓她對中國密不透風的絕望透進了一絲光。

像是印證了前面的分析,我在日本遇見的中國人大多溫柔,且對台灣充滿好奇,甚至比海外台灣人更熱情。畢竟台灣是他們「最難抵達的海岸」──多年前第一屆陸生蔡博藝曾在書裡這樣寫。

許多「祖國同胞」比我更關心台灣的政黨政治,例如最近持續傳line問我對藍白又合又分作何感想的,是一個北京男生。他曾跑去日本自衛隊招募展「投誠」:「如果可以我也想加入,一起解放中國。」他三不五時會傳維尼梗圖給我,問候以:「最近是否團結在以蔡英文總統為核心的領導班子周圍,聽從民進黨中央指示,學習蔡英文思想呢?我之前感染了中共病毒……」笑得我東倒西歪。

我在日本說話常常「祖國」東、「祖國」西,有位一起修石川禎浩老師的中共黨史的杭州同學,在我們走去買午餐的路上終於忍不住:「你為什麼要這樣陰陽怪氣?」我才坦承我的套路。在日本常常遇到中國人,但不知對方立場為何,是敵是友:「因為不想吵架,所以一律稱呼為祖國同胞或祖國人民群眾。」潤出來的反賊們聽懂我字正腔圓下的陰陽怪氣,心向祖國的粉紅們則以為遇到台胞知己。但後者極少。

如果被問起有沒有微(發音:vei1)信,我說不敢用,「怕被主席看到聊天內容……」(此時宜壓低聲量)有人真的回我:「會的會的,真的能看到。我有個朋友啊聊到政治,馬上就……」當場收穫一則親身經驗。

出身馬祖、現正負笈東京的學妹說:「討人厭的中國人基本上不會想接近『湾湾』。」台灣人的身分自帶filter(編按:濾鏡),非常方便。

四川Y女士談起為何與我一見如故,「因為肯聽中國人說話的台灣人很少。」我恍然大悟。因為對他們的了解多半經過網路、媒體的中介,我在他們「最難抵達的海岸」遭遇並深聊過的中國同輩青年──主要是當時的陸生──不超過三人,所以一直對他們充滿好奇。說不定在日中國人社群也這樣說台灣人:「討人厭的台灣人基本上不會想接近『426』。」


 我們的故鄉=國家?

確實,我在京都認識了一些台灣赴日的菁英,和我磨刀霍霍的好奇截然相反,他們大抵有個「不太想特別接觸中國人」的氣氛。

可是我和四川Y女士第一次晚餐就相談甚歡。為了避免尷尬,我一碰面就策略性抱怨:「京都也太清心寡慾了吧?昨天我半夜想自己去喝酒結果大失敗,只有兩個酗菸的阿伯,我就跑走了,還差點沒車搭回來,好可怕。誰要在這邊每天看寺廟啊?」

她咯咯笑不停:「那你可能要去東京。這裡比較適合禪修。」

她大學專攻政治學,在京大師從研究中國民族主義的教授。她希望習主席趕緊往生。「雖然這種妥協不可取,但我已經妥協到『只要不是他,其他人都好』的地步了。」她說她是「精台」,來自中國用語──「精日」,精神日本人,通常用來批評一股腦讚揚日本的中國人──所以認識我好興奮,可以跟我用徐熙娣表情包互炸,還說要一起到她家看《康熙來了》。我說徐氏姐妹在台灣風評複雜,有些人指摘她們貶低台灣文化。

「你知道在台灣大致有兩種史觀,而你們祖國精台者大多只取一瓢飲嗎?」她連華(中華民國)和台(台灣本土)的神仙打架都懂,這是我在碩士論文專闢一段處理的題目,表示她不只是流行文化上的親台,而是在知識、精神上亦近乎知台。雖然她了解台灣的田野地是推特,上面充滿激憤的民族主義語言。

她住過12年的老家因為蓋水庫被淹掉,後來6年搬遷到一個嶄新的小縣城裡,但她對那毫無感情。她記得小時候大人們難得聚在一起,抗議水庫興建補償款的問題。雖然最後仍遭鎮壓而失敗,但在那一刻,她的故鄉才油然誕生。「為什麼要愛國?我只能愛一個小地方。」我跟她說那也是我在祖母的故鄉馬祖生活過的感受,眼耳鼻舌身意置身在具體的一處,海浪、風聲、夕陽、山花、石頭屋……和抽象的「國家」大相逕庭。

很久以後,我整理出我們為什麼成為好朋友的另一個原因:她沒有這麼愛中國,我沒有這麼愛台灣。


 傾聽相通的悲喜

那麼,在日本有沒有遇到粉紅?一天下課後,我和同班兩位同學一起吃晚餐。泰國男生我認識,但擅自跟來的另一位日語流利,難以確定其國籍,直到他拿好飯菜坐定,向我(以日語)發難:「……台灣人被媒體洗腦(華語補充:「三民自」),所以對大陸充滿誤會,以為我們沒有民主。像我就投過票。」我對他的政治狂熱一臉淡漠,他以食指日式地指向我:「台灣不是民主主義嗎?怎麼這樣無關心?(日語,指不感興趣)」泰國男生緩頰:「就是民主主義國家才無關心,日本也是這樣。」

泰國男生提及泰皇,說中國也有幾千年的帝制。我接話:「中國現在也有啊。」他馬上不爽:「你看,你們台灣人都看三民自。」

泰國男生轉換話題,表示台灣是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的地方,泰國可望成為第二個。他又有意見了:「婚姻,嘛……男性女性是可以,但是兩個男的……如果可以的話,為什麼一夫多妻不行?不是同一個邏輯嗎?」和他同為法學部的泰國男生出言反駁:不對喔,不一樣喔。

大概看我表情高深莫測,他問我結婚了沒。等等我看起來像已婚人士嗎?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綻放燦笑,用破日語信口胡謅:「嗯,結婚了喔,我有老公喔。」他才慌張解釋:很抱歉,我對同性戀沒有歧視……

逃出飯局後我馬上跟四川Y女士提起她的同胞是多麼滔滔不絕、擲地有聲,她傳來的風涼話幾乎可以聽見她的笑聲:「如今你算是見證祖國的風采了吧。」

但這應該是在日本一年,唯一一起讓我印象深刻的短兵相接了。其他時候,我都為這群非常年輕就離鄉背井的「祖國同胞」之聰慧、勤懇,卻無可奈何於必須逃離他們無望的社會、政治環境而惋惜。他們的悲喜跟你我的相通,他們的instagram限動也充滿青年在異國生活的掙扎和思索。

隔著網路,其實觸及不到「相對正常」的中國同齡人。正如前述,即使是他們自己,也很難估算粉紅占人群的比例,可能不多,可能非常多。雖然人微言輕,甚至要物理翻牆,但好奇台灣、嚮往台灣、甚至理解台灣之輩依然存在。反而是我在滅火,勸說毋庸太美化台灣了。

如果可以,人要一個一個具體的認識,跟他們玩,聽他們說故事。

這是在日本遇到的「祖國」人們教我的事。


(刊於2024年1月轉角國際: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4/7703596

2024年1月12日 星期五

不懂莊董

 


我可能會用這則陌生訊息開場。

台灣人說馬祖跟它不同國。在意見相左的時候,有些人挖出我的馬祖背景,以強調我的不忠誠其來有自。

馬祖這側亦不遑多讓,有鄉親特別熱心,來訊提醒我的沒有資格。

明明「既是也是」,但往往淪為「既不是也不是」。

在夾縫裡看得更多,這個大家已經聽膩了。邊緣是人滿為患的位置。

其實斑駁也是。我本雜種,我說在座的各位都是雜種。在這片海域的幾個蕞爾小島上,又有誰是純血王子?

往上追溯,血緣裡很難不躲著幾個日本人、清國人、荷蘭人、平埔族。

我屢屢自稱的「中華民國台灣之子」也不是什麼殊相,人類向來喜歡以「種孩子」來標記到此一遊。

很好笑,我大學寫一份報告,說各族群間有「雜交」現象,但怎麼寫怎麼礙虐,有點害羞。

一查才發現「雜交」用在豌豆身上,人類要用「通婚」⋯⋯這個委婉過頭,難怪我記不起來。

然而,正如我在書中引用黃錦樹的段落:

「亡者的贈禮同時也是生者給逝者的愛的贈禮。若無力或無心建構就沒有遺產可供繼承,只剩下無端受之於父母,易朽的身體髮膚。」

我認為,你是什麼人,並不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它需要經過一番奮鬥。

這位來訊的鄉親滿足於她不假思索的「馬祖人」身分,把自己躺進一格叫馬祖的棺木就心安理得地一動也不動,只需質疑別人的「馬祖性」,就比較馬祖嗎?

馬祖的奧祕就會喜從天降,自動灑進她懷裡嗎?

但是講奮鬥也未免有英雄主義的悲憤。我們的時代不缺悲憤。我只是覺得好玩。

成為馬祖人的航程很好玩。

而且愈駛離外婆愈近。今天收到掐米的馬祖話漫畫《貓囝趁錢》,畫面一轉在1935年的白犬島——我問我妹劉金生了沒,她說生了。

我回頭查,那年劉金2歲。

島還沒成為國家的前線,還是她自己,「如胎兒倒懸於羊水之中。」

2024年1月11日 星期四

「林瑋嬪事件」

姐姐正在蘭嶼向鄉親描述「林瑋嬪事件」。

昨天看到苗博雅對支持者說:「姐,你聽我說,你很重要,因為我需要你去幫我向大家解釋,不然我一個人一張嘴兩條腿,怎麼敵得過羅智強鋪天蓋地的抹黑?」

一傳十十傳百就是卑微弱者反抗的方式。不然我們這些「地方上」「田野裡」的人,怎麼敵得過國際學術象徵資本的輾壓?

怎麼用英文去跟人家仙拚仙,在不斷成長的論文引用數裡,汗流浹背、口舌成瘡的解釋:「我不是那樣子的、我不是那樣子的…」

賭,宛如馬祖人的天性。過去他們跟天賭,在戰地政務時期,則是跟國家賭,「政府禁賭。但越是這樣,他們就越要賭。」林瑋嬪描述這種「全民運動」是不分男女的熱烈:麻將桌從來也不收起來,午休吃飯時賭,民防訓練時賭,演習的時候也在賭。而到了後戰地時期的現在,馬祖人還是賭,賭的是未來,賭的是機會。」

怎麼去跟這種中研院用60萬元背書的扯謊國家隊、自由聯想國家隊(看看那個被撐到變形鬆弛的「賭」的含意)抗衡?

這就像是跑進蘭嶼,先羅織達悟文化和酒的正面勾連,然後再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謳歌「酗酒之美」:「酗酒,宛如達悟人的天性。」

現代化的風暴存而不論、族群受創的血流成河存而不論,人類學家啟動廉價的諂媚神掌,小仙女下凡就把這些病痛三言兩語點石成金。

這種不藥而癒的魔法原來就是現代學術的奧義。

容我再次引用日本人類學家宮本常一(之前誤植成安溪遊地,安溪老師是宮本老師的弟子)的話:

「調查並不是為了獻媚討好,因此對調查地提出正確的批評是必要的。而當地人如果因而感到憤怒,也是在所難免。然而,與此相較,更多的情況反而是當地人擔心事實被扭曲。」

「調查往往不會為當地帶來好處,反而會逐漸增強中央的權力。而且利用當地居民的良善對他們進行掠奪者,意外地多。」

2024年1月8日 星期一

《軌道:福知山線出軌事故,改變JR西日本的奮鬥》及living hell


我讀完《軌道:福知山線出軌事故,改變JR西日本的奮鬥》,很簡單的想法就是,鐵道運輸花這麼多人力、這麼多精神在克服安全風險,「鐵道安全史就是鐵道事故史。」

雖然把很多人(乘客)的性命操縱在一個人(駕駛)手上,好像很危險;但其實背後是一整個精益求精的安全系統。

當然,他們也會犯錯,也有嚴重的事故,甚至因為抓戰犯等組織文化,會有滅證、掩蓋的黑暗。

可是我們再來想想與它相對的私家車部門。

私家車是放任上千、上萬個別駕駛到道路上去玩風險遊戲。每天流動於道路上數量龐大的駕駛裡,只要有「一個人」恍惚了一秒,或精神不濟,就是一場事故。

何況台灣是用什麼標準在放行駕駛,這個大家每天在開車騎車,比我更懂。

鐵道運輸的駕駛要經過嚴格的訓練才能上路,還有各種設施裝備等硬體的、人員文化等軟體的「防呆措施」以避免犯錯後的嚴重後果。

人是一定會犯錯的。日系的《軌道》與美系的《並非意外》都把這件事當前提。問題在於:如何用各種舉措降低必然的錯誤,以及盡量讓犯錯後的後果不那麼嚴重。

可是台灣交通無不對這一切原則和人類慘重傷亡累積出的教訓,背道而馳。

因為日本交通權學會的邀請,我要供稿一篇談「台灣交通權的發展」。目標受眾是日本人,我刻意引用一些日本著作,如最近正在著手翻譯的《私家車亡國論》和其子弟的《交通權的思想》,也提及司馬遼太郎30年前造訪台灣的批評:「台灣是車輛優先。」並且用日本人很愛的一個詞,叫「自己責任」。

日本媽媽從小就教孩子不要給人添麻煩。一部分也使日本社會總有股壓抑與冷漠,比如不太愛讓座,就有人歸因於他們認為你手腳不利索或者當了孕婦,都是你自己的問題或個人的決定,該負「自己責任」,沒有人有義務對你差別待遇。

我說,台灣交通就是一個公部門全面退守,既不提供其他種移動方式(連步行都予以剝奪),也僅以最低標準進行駕照監管與違規執法的領域。

易言之,移動是台灣人民的「自己責任」,因而頻繁且慘重的事故亦復如此。

車禍好像是你活該,但其實是政府把台灣人拋荒在大眾運輸缺乏、你只能仰賴自駕私家車的「交通沙漠」下的必然結果。

這真的是把台灣人當芻狗。我每每想到,或者像現在出門「體驗」台灣街景,感受被漫溢出來的車輛圍堵到毫無立錐之地、硬生生截去雙足(「足を切り捨て」),就會忍不住痛苦:這是什麼活生生的地獄。

2024年1月5日 星期五

獻給圓滾滾的戰地婦女


編輯請我在書本開門的這一張照片底下加一句話。我想標明拍照年份,但照片上沒有。

我懷疑是1994 - 1995,我妹後來比對其他照片,認為是1994年。

基本上回馬祖一定是夏天,照片上的服裝也是如此。但1995年7月21日,中共解放軍就開始發飛彈,釀成隔年的台海危機。除非在那之前毫無預兆,不然家母不可能逆著台海的波詭雲譎,回到才剛從戰地脫出的戰地島嶼。

1992年11月金馬解嚴後,並沒有馬上開放觀光。1993年初金門開放,1994年初才輪到馬祖。我推測,戶口早就遷移來台的家母得知這消息,應該是非常興奮,急著在當年夏天把外婆帶回去。

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是1990年,沒有來得及趕上故鄉再度開放,外公撒手人寰於台灣島。

綜上,這非常有可能是1970年代全家來台後,劉金第一次回到她闊別已久的故鄉。

看那個紅白塑膠袋,可能是在挑菜,或挑剛剛到海岸(小心雷區)討沰回來的螺貝。

準備食晝(sièh tǎu),或食暝(sieh màng),吃一頓經典的海島午餐或晚餐。

至此,時代的大歷史和劉金的小歷史重合在一起。

加的那一段話是:

「獻給圓滾滾的戰地婦女,外婆曹劉金(一九三三-二〇二二)。一九九四年馬祖開放觀光,劉金攝於她久違的故鄉西犬島田澳村,老家旁,鄰居門前。」

2024年1月1日 星期一

跟命運對賭的馬祖人?看《島嶼幻想曲》中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本書英文版出版時,我就當面致謝過:將島嶼抬高到國際學術界的高度,金門有宋怡明(Michael Szonyi),馬祖有林瑋嬪(編按:《島嶼幻想曲》作者在本文刊登後,針對本文提出回應)。

我特別喜歡林瑋嬪在書中不斷還原馬祖人的諺語,那是我常常聽外婆妙語如珠,卻苦無能力精確標註的常民智慧。此外,我也很滿足於馬祖生活的細節,例如捕黃魚的作法,甚至有可愛簡單的圖像示意,並援引俗諺「東引黃瓜乞嘴害」,台灣讀者一時想必丈二金剛,但若了解東引是黃魚重鎮、黃魚在馬祖被稱「黃瓜」、黃魚群密集時會發出叫聲的馬祖人或本書讀者,自可登堂入室那個已經被時間風暴襲捲殆盡的漁業世界。

 

 島嶼生命記憶在人類學家筆下現蹤

海上有男人當戰場,岸邊則可看見市場販魚的女老闆們如何「善用時間」,利用擲骰子節奏快、一翻兩瞪眼的特性,手起刀落,速賭一場。既可繼續生意,又不耽誤家務與母職。

她們擲起骰子來,肢體語言非常多。特別是莊家分數低,有機會可以贏的時刻。她們會先對著骰子喃喃自語,或是放在臉頰上,邊搓邊說:「猴子洗臉有錢賺。」然後吹氣、放在胸口上揉。等到要擲了,就會激動叫著:「四五六!四五六!」(…)莊家此時相對會喊:「一二三!一二三!」

我家外婆劉金躍然紙上。確實我沒有想過,外婆是怎麼在貧乏的戰地裡學會並熱衷「抾骰」(keo dau,擲骰子),每年過年我們祖孫桌上廝殺,你來我往個五元十元也其樂無窮。這樣的段落讓人會心一笑,人類學家的素描,顯影了我心心念念的人。島嶼被細節「包圍」而現形,栩栩如生,輪廓盡現,我為此感到震動。

對我而言,這是知識長出血肉的魔術時刻。外婆的肉身已經躺進她的墓地;書裡那些大嗓門、把兒孫一個個喊回來吃飯的戰地婦女,漸漸在台灣或在馬祖,退化成髮蒼蒼眼茫茫、走都走不動的老太太。身為不能抗拒生物時鐘的渺小人類,如何挽救馬祖正在迅速凋零的記憶?我們無法讓承載記憶的耆老永生,則有什麼讓馬祖「代代相傳」?勢必只能是知識,文化的共相,讓長輩在這種「共振」裡魂兮歸來。

也因本書的啟發,讓我將陳天順、夏淑華夫妻在「馬祖資訊網」上連載創作的《雷盟弟的戰地童年》列為論文的分析文本之一。陳天順和馬祖糾結不休、欲拒還迎的關係,象徵了我父母舅姨那一代人的生命歷程。

林瑋嬪說:「每回遇到陳天順,聽完他的更新都會讓我想著,如果一個國家一再選擇遺忘那些曾經為它犧牲的人民,如何讓人願意挺身而出,為它的存在而戰?」更是重擊靈魂的質問。這是無論哪種意識形態在海峽另一側如走馬燈更迭,馬祖人始終感到受國家辜負、被國家無視的憤恨。


 馬祖人靠「賭」來「對付」國家?

不過,馬祖人怎麼「對付」國家?林瑋嬪全書一再重申的詮釋:「賭」,卻頗具精神勝利色彩。林瑋嬪認為,馬祖人由於「漁民性格」,過去和海洋對賭,戰地政務降臨後,即使軍事統治當局祭出重罰,還是撲滅不了馬祖人鍥而不捨的堅強賭性。

林瑋嬪對賭博的關注和詮釋,有其學科傳統的奧援,人類學家們泰半對賭博有相當正面的詮釋:抒發苦悶、嘲諷與戲謔國家。林瑋嬪沿此觀察,為馬祖(多半是男)人蓋上了「反抗分子」的英雄認證。

不過她同樣寫道,明明可以大發利市的黃魚季,卻可能因聚賭而傾家蕩產。當她問到爸爸為何沒有收入仍然要賭?「賭二代」回答:「打魚人,怎能不去。」理直氣壯的回應,被人類學家「同情理解」成「應該是指打魚與賭博的過程才是漁人本色的展現吧。」

也有現代一點的例子:莉青為了穩定,選擇不嫁台灣軍人,而嫁給後來成為公務員的馬祖同鄉人,但「在一切漸入佳境時,她先生卻開始賭博,接著有外遇。」按林瑋嬪的詮釋,那不是應該自豪嗎?冒險犯難的海人本色在公務員的陸地上復甦。

又,我們可以反問,倘若冒險犯難、悲壯的「與命運對賭」當真是馬祖特色,則何故馬祖變成了公教之島?難道不該是遍布全球的商業鉅子發跡之鄉嗎?這個「漁業=好賭=好冒險=正面特質」的連結,似乎在解釋現象時不那麼「合身」,作者需要滿地找特定的證據來自洽這串詮釋鍊。

書末,林瑋嬪提及「殘酷的樂觀」(cruel optimism),說明執著阻礙了成長,反而帶來有害狀況的堅持,比如「美國夢」。但,信奉發展主義、寄望賭場(而不是政府)帶來基礎設施,等種種受苦於歷史副作用和地緣困境——套一句朋友的話:「(差點)把馬祖梭哈掉」的馬祖人——竟然比美國夢更高明、更不是「殘酷的樂觀」嗎?在波詭雲譎的兩岸、東亞、世界的多重牌桌上,馬祖怎麼確定自己是賭徒,不是籌碼呢?

2021年11月有一場作者林瑋嬪和宋怡明等多位學者參加的線上發表會,據馬祖朋友摘要,宋怡明曾提問:「馬祖因為地緣政治的關係一直獲得不菲的紅利,但那些紅利,因為內外在的消耗並沒有真的導向什麼成功的計畫……」直指馬祖的結構性限制,呈現和林瑋嬪筆下流淌奶與蜜的島嶼截然不同的景觀。


 島民的自由解放外,被忽視的陰暗面

和宋怡明一樣,林瑋嬪也關注女性。那麼馬祖女性又如何面對所在多有的好賭老公?明明黃魚季能帶給家裡大量財富,卻在賭桌上轉眼成空,既要相夫教子又要養家活口的馬祖女人,除了罵自家男人(罵了什麼呢?賭博在她們的詮釋裡,也跟林瑋嬪一樣正面嗎?),是不是還必須更努力工作、賺取軍需收入,來填補被讚譽成「戲謔國家」的家計短缺?

在夫妻各有勞動之餘,又是誰負責家務呢?這份家戶內的「第二輪」工作由誰承擔?書中就寫到擔任馬祖縣議員25年的李金梅在從政期間,「每天都是下午五點一到就回家煮飯。」缺席的男性被存而不論了。作者也觀察到馬祖從前的重男輕女,這個古老慣習有可能兩三代人就煙消雲散嗎?或者對女性的壓抑、貶低,有可能貫穿代間,依然在後戰地時代隱隱作祟?

時至今日,仍然可以仔細看看馬祖每年隆重的元宵祭典「擺暝」,在灶前(廚房)忙進忙出,端出大魚大肉的,是男人還是女人?而站在門前高談闊論、接待賓客、舉香拍照時站C位的,又多半是誰呢?我因此從小非常尊敬馬祖女性,以及嫁給馬祖男人的所有女性。男人「冒險犯難」的賭博,在職場、公領域經營他們偉大的公共理想,女人則可能需要支撐起因賭失能,或另一半缺席而「喪偶式育兒」的家。

讚嘆島民的進步與解放,卻相形忽略巨大的陰影面;只點到為止,沒有探進箇中三昧,是較為可惜之處。類似的,還有從馬資網的例子裡能管窺的馬祖人際網絡與世代關係。

「馬資網」解放戰地箝制,讓鄉親實踐言論自由、參與地方事務,進而克服破碎的列島地理,形成一個跨島際、跨中國與台灣兩岸的「線上社群」,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但也許是著重的時代限制(2000年代至2010年代前期),作者沒有接著探討,隨著臉書等社群媒體成熟,島嶼年輕使用者除了轉移陣地,也偶爾出現反彈,不乏「只剩老人在上面吵架」的評語。

年輕人的離開,固然有媒介本身迭代的特性,但或許還能更抽絲剝繭:馬祖的地方關係緊密,即使是理應能「匿名」的線上世界,也未必抓不出你是何方神聖。其實書裡也有寫到這個境地,但被人類學家歸納為「於網路上流露的公共親密性更進一步肯認並形塑了馬祖的地方認同」。

對敢於放言的質疑者或吹哨者,從線上「算帳」到線下時有所聞,如果是年輕人,更有可能動員家族力量,如電洽、茶敘家長,敦請其對兒女「略加管束」。畢竟在島上,誰沒有幾個在公部門工作的親戚朋友呢?誰都怕「害別人被找麻煩」的古老連坐法。這樣的現實,有沒有可能是看似大開大闔的「言論自由」的軟肋?


 用書寫為島上微不足道的掙扎留下印記

友人曾經發表論文,指稱某原住民作家的「不標準中文」呈現了「來自國家的規範語文」造成的傷痕累累,評論者卻質疑為什麼說他是「逃逸」?「難道不能說他是『面對』、是『刻意的策略、選擇的驕傲』?」

哇,這一切也太容易了,如果統統能被殿堂裡的研究者一語翻轉,那又何需認真看待不義與困境?說到限制,就反射的說能動性;就算失敗,嘗試也終有意義。結局直接套用童話模板:從此他們過著(時有挑戰、卻終能克服的)幸福的日子……

讀本書,我總感覺馬祖是一座蓬萊仙山,一串桃花源島,洋溢著粉紅色的空氣。但奇哉怪也,為何周圍與我同齡的馬祖青年們共識基本皆是:「要定期去台灣『換氣』」?是的,馬祖很美,也有很多值得銘記的人物,但它也有缺陷、有各種光怪陸離的歪斜,獨沽一味會看不見列島「缺氧」的處境。

最難的研究倫理(與技術)問題或許就是,一個「外來者」能夠對地方「批判」到幾分。你妄下議論,固然容易失之偏頗;但通篇希望無窮,美肌濾鏡全開,比起批評,鼓舞當然更沒負擔。怕開罪地方不足論,更嚴重的可能顯露研究者習焉不察的「異域化」視角,比如一個觀光客來台灣看汽機車停滿騎樓人行道,也可舌燦蓮花說真是充滿南島風情,但評論的實質意義難免被削弱許多。

不過,批評是後來者的特權,先有了本書豐富的材料,後來者才能沿著材料觸發回饋。2021年12月的台大場分享會,我也厚著臉皮壯大膽子舉手提問,瑋嬪教授的回應讓我至今沉吟。

我覺得(這本書)很悲傷啊。楊綏生也去海邊作船,曹以雄也去開刺鳥,說穿了他們就是一個個loser(編按:魯蛇,指人生不順遂者)不是嗎?但他們依然在insist(編按:堅持)什麼東西。我只是更想看到,在嚴重的「五同」綑縛的環境下,年輕人依然有潛力。

這些在天涯海角、微不足道的掙扎,林瑋嬪替他們留下了雪泥鴻爪。


(刊於2023年3月27日鳴人堂: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22307/7058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