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22日 星期一

如果有一天


 1.

爸媽30代時,自己還太小,家庭兵荒馬亂,沒什麼餘裕欣賞他們。往前想一想,少年時有什麼30代的背影可以遵循,好像也沒有。可是最近,謝盈萱讓我期待起自己的40代,也這麼智慧和優雅,打磨一門手藝,穩定向大師邁進。

我的日本語教學志工吉田女士是一名退休的中小學老師。她說,日本的學校就算下課也不能吃東西的,除了午餐時間。但有時孩子不喜歡吃的菜,會故意掉在地上,說「唉呀不能吃了」

我說對對,跟猴子周旋這個我有PTSD,「那怎麼辦呢?」她說你不能命令他「吃下去!」那樣孩子會討厭學校。將來長成大人,能決定自己要吃什麼了,就會選擇不吃那個東西。

應該過去關心:怎麼啦?鼓勵同學們一起吃,在小朋友把東西吃下去後一起誇獎它:好棒!

我很感動:吉田桑是個溫柔的老師。

吉田女士說,因為年紀大了嘛。年輕的時候也是很衝動,可能會叫「吃下去!」的。但年紀大了,尤其是自己有了孩子(又在催生!)看著孩子成長,自己會反思。

「我相信劉桑未來也會成為溫柔的大人。」

我笑出:「好的,我努力變成溫柔的歐吉桑。」

和逸馨討論過,怎麼變成心平氣和的大度前輩,而不是鳥肚雞腸的尖酸老人?前者可以我們很難得一致推崇的閩東紳士宏文老師為例,後者則是幾乎除此之外的一切馬祖老男(=就是瑋嬪師的報導人們)

那就是你需有真材實料,在臨老前留下夠份量的作品、站上一定的位置,也掂清自己的斤兩,成為配稱為「老師」的人。

你才能氣定神閒的看待朝你湧來、比你年輕、卻可能比你優秀的人們。

不然你就只是又一個怨天尤人,自以為懷才不遇的怪老頭,嫉妒所有比你優秀又比你年輕的人。你也因此不可能真的傾囊相授,去毫無保留的教育、甚至提拔他們。

所以know your own business、打磨一門技藝不只是責任,也是義務。保證你不致成為討厭的老人。保證已經夠噁爛的世界不致又多出一名噁爛的老人。

也才有底氣,有自信,變成優雅而溫柔、平等且不吝提攜後進的前輩。

2.

正妹律師昨天在岩場外看到我,就開始盗撮。她說她看我攀了五分鐘,以為我跟朋友去,所以談笑風生,笑得很燦爛。

我:「因為我聽不懂店員說什麼啊,只好採取國際共通語言——微笑み😇」

到底京都是有多小,隨便都被路人捕獲。她從同志社過鴨川,「我要到貴校買珍奶,敝校這裡沒有賣。」

她約我吃晚餐,剛好我手指被岩點刮破一層大皮,想說也該走了,等她來時站在賀茂大橋上不知何去何從。

她說苦戀大概要6個月。

我:「那時就11月了欸,我早就回去了!!」差點沒有拍桌而起。她安慰:「到時候我也回去啦,你可以約我。」

我猜老公前兩次碰面時也有一點點好感吧,一點點,應該。但後來想起現實種種,應該。我逼問蔡英文:我和老公視覺年齡看起來差很多嗎?

蔡:「要怎麼說你才會相信!我第一次見你那時真的以為你23!」

我:「…你人真的又圓又好。23的話我2000年才出生。」

莫名其妙的外貌焦慮、年齡焦慮,每看鏡頭都覺得被醜神纏身。正妹律師說,你正在苦戀中,所以會沒自信,這很正常。等到苦戀結束,你又可以生龍活虎。

正:「就是有一天你醒來,再跟他碰面,突然覺得他不那麼特別了,不會再從人群裡跳出來了。」

為什麼我身邊的人要嘛哲學家要嘛文學家要嘛都是,嗚嗚,嗚嗚。這是她愛上一個帥gay的經驗談,好笑而苦澀。

正:「好像沒有通過努力能讓對方喜歡自己的,都是雙方本來就有一點感覺。」分別後她祝我趕快通過這一站,抵達下一站的美好男人。

「好,絕對搶先向您報告。」

2023年5月21日 星期日

我把我的青春給你

(圖說:現拍的我房間陽台景)


之前和老公、和科學怪雀去大阪的夜店,明明是暴露Night但他們兩個死不脫,就倚在吧檯旁聊天,我自己巡場,和兩個眼鏡仔看對眼,懷疑他們來自中華系國度,就主動邀請他們下場參賽。

可是我怕老公無聊,就說好吧那我們趕午夜之前回京都。

回京都之後,中國男真的在9 monster找到我。那反正老公不染指我,找別人好了,就相約在金曜夜。

據老公說,日本有規定房間要有一定面積的落地窗,所以真的是家家戶戶可以像日劇演的那樣洗衣服後晾在陽台,即便是一人套房亦是如此,比如我的宿舍房間就有對外陽台,這個大家知道。只是我比較常上去是在抽菸,吸CBD。

喔對了他們是情侶,已經認識16年了,從在上海讀大學時開始,我:「喔!『我把我的青春給你~♫』」

後來他們秀了年輕時牽手回頭的照片,我:「欸,兩位是誰啊?」其中一人:「那時候頭髮好多。」

我就躺在他們房間,京都漸漸沉進夏天的夜裡。雨剛停,空氣非常涼快,他們的環繞音響在放歌,無聲落地扇吹來微風習習,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雖然他們結論都是:「算了啦,都出來了,把自己過好比較重要。」

我很想問,制度改變不了,怎麼把自己過好?但想想,我的台式民主在有生之年能改變的東西難道不也是微乎其微?

跟以前在台北打的千千萬萬個●相去甚遠。它們通常在狹窄的頂樓加蓋,要嘛悶要嘛濕要嘛熱要嘛全部,空氣總有一點點霉味。其實這個氣氛我好像寫在〈逃逸速度〉過,說年輕也好,絕望也罷,或者是,年輕總太絕望。

話說回來,年輕人只能絕望的寄居在毫無都市規劃、毫無基礎設施的空間裡,是多悲哀的事。

他們五臟俱全的小屋子雖然安靜,但也不離鬧區太遠,畢竟京都就這麼大,公車一跳很快就到三條四條。包含管理費,我問了,也才¥75000,台幣是16650元。

如果在台北,大概就是剛剛脫離墓穴型房間的水準,不會有陽台落地窗,不會有衛浴分離,很難有廚房。住遠一點當然空間升級,但意味著要機車通勤,準入手腳傷殘的交通地獄。

蔡英文說我「通過打●還可以體驗到日本建築的優良之處,可謂一心幾用的奇才也。」

和他們吃完事後餐,今出川站旁邊的鳥貴族,獨自走上歸途,在跨越鴨川走回百萬遍的橋上,看到橋墩之下飄來煙霧,我就這樣走進煙霧裡。雖然剛剛很爽,但還是無法忘情老公耶。最難的應該是跟喜歡的人做到愛吧。

可是我也不是22歲的小姑娘了,沒辦法停在原地等任何人嘛,只是也難以否認對他的喜歡。就懷著這份喜歡,勇敢的向前走啦。既有積極進取,奮發向上的一面;也有別無他法,莫可奈何的一面。

哲學家王宜晴:「本來就很難想要的都得到啊。」

本來是講打●,突然拉到了命運的神性的高度呢。

而且好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講了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2023年5月20日 星期六

異鄉人:不被一己、不被屬於台灣的馬祖——在島嶼之間追問「我們」是誰

(插畫:Rosa Lee。其實我是要說,插畫家好厲害,這個人真的有點像我,但我沒交任何照片啊哈哈哈)


(劉亦:出生於中壢,台灣大學台灣文學所在學,論文處理馬祖文學和台灣文學史,正交換留學於京都大學文學研究科。)


一、

「馬祖人有壞人也有好人,台灣人也一樣啊,有壞人也有好人。」


我抵達關西機場那一天,劉金還在昏迷中。前一個月,我妹告訴我劉金因為心臟驟停,在家裡失去意識,醫護人員來的時候問:「患者年齡很大了,需要急救嗎?」劉金89歲,像她說的一樣:「肖雞的。」(編按:指生肖屬雞)但仍然比矗立在東島的燈塔年紀小。1872年,英國人為了商船來往方便,在福州外海的小島上興建燈塔,見燈轉舵。也就是說,我忍不住想,劉金一出生在西島貧窮的東邊山,她口裡的番囝塔就在那了,塔和西島隔著一片淺淺的海。劉金年紀小小就去當人家的媳婦囝,即童養媳,在夫家的勞動之間抬頭能見塔。

塔在島在人在。就像我一出生就認識圓滾滾、烏黜黜的劉金一樣。現在塔在,人卻沒了。最後一次見到劉金,她躺在加護病房的單人隔間,嘴裡塞著氧氣軟管,像在做一場很長的夢。夢中前半段是馬祖,後半場在台灣,中間是一道長長的黑水溝,顛得坐船人死去活來。

想到劉金,我在前往京都的Haruka特急上眼睛紅。法國電影《最酷的旅伴》型男攝影師JR和阿嬤級的新浪潮教母安妮一起去旅行,他們相差55歲,幾乎也等於我和劉金的差距。在旅程中他們聊天、爭辯,沒完沒了的創作,當然也意見不合,有祖孫衝突。那些拌嘴多半幼稚,像受寵的孫子在調戲她的祖母。在京都我邊看邊想,多希望也曾有機會能跟劉金來到遠方旅行,我帶她看紅葉燃燒的清水舞台,櫻開千萬樹的五重塔尖,沿著波光粼粼的鴨川使性子,我練習日語,她用馬祖福州話,高談闊論她那些獨斷的哲言叡語:

「馬祖人有壞人也有好人,台灣人也一樣啊,有壞人也有好人。」

「那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沒有好也沒有壞。跟我吵架的就是壞人,沒有吵架的就是好人。」

可謂實用主義。

昏迷大概一個月後,劉金在睡夢裡斷了氣。


二、

台灣離馬祖這麼遠,在歷史上他們幾乎毫無關聯。

作為中國沿岸的島嶼,能眺望原鄉福建沿海的丘陵,看不見200海浬開外,12小時航程的台灣。


逆著劉金帶著全家從馬祖來到台灣的航路,我在2017年也回到「前線」。家族早已搬遷殆盡,對我而言也早已是陌生地帶的群島。熟悉的只有劉金的母語和口音,馬祖人壓低音量、切換語言頻道,準備道人長短時,辦公桌前的菜鳥我很想冒出頭來:「我聽得懂喔。」

1970年代,雖然不到紙醉金迷,但「後方」台灣島鑲嵌進了世界貿易體系,發展出加工出口區、客廳即工廠。原本和共產中國隔海對峙、箍得像鐵桶一樣嚴實的馬祖,也終於在人口管制方面稍稍弛緩,不識字的外公和劉金,就帶著一家來到台灣,藉由同鄉馬祖人的口耳相傳,一個牽一個,一戶拉一戶,在中永和、桃園八德中壢等地定居下來。其中又以工廠林立的八德周邊為最。

在有燈火管制的前線島嶼,日暮後就陷入黑暗,但後方台灣霓虹遍地,船駛入夜間基隆港的光線,強烈得劈開一雙雙適應戰地黑暗的眼睛,幾乎是馬祖人對台灣的第一印象。

台灣離馬祖這麼遠,在歷史上他們幾乎毫無關聯。作為中國沿岸的島嶼,能眺望原鄉福建沿海的丘陵,看不見200海浬開外,12小時航程的台灣。金門作家說台灣在戰後成為金門的「新中原」。金門和廈門、馬祖和福州,以前能舢舨舟楫頻繁往來的海域,從國共隔海對峙以降,斷裂成兩個國度。因為被編制為戰地,受軍事統治,要離開戰地鐵幕需要繁文縟節,要有人作保,連坐懲罰,防止你一去台灣不返。要跨越黑水溝也不是易事,雖然已經不再「六死三留一回頭」,但軍艇簡陋,航程漫長,在島民記述裡留下的身體感覺可謂人間煉獄:「吐到最後,只剩淒厲的乾嘔聲,全身虛脫、頭冒冷汗……」

小時候跟著返鄉的母親和外婆吃過這樣的苦頭。雖然時代進步,早有專供載客的民用船,航程也縮短到八小時,約一個晚上,眼睛一閉一睜,島的輪廓在薄霧中浮現。但我還是選了50分鐘的飛機。當土黃色的岩石在窗外愈來愈深刻,機上的鄉音就熱烈的冒出來了。寫過馬祖「軍中樂園」的作家舒暢形容島的外觀像史前巨獸,嶙峋,兇猛。當代馬祖作家劉宏文說故鄉在鄉音裡。我也是受到語言的召喚,想聽聽外婆說的話,在她的故鄉還被說嗎?

可惜我是一個典型的負面案例,半開玩笑的自我介紹是「偶然的受精卵」。史丹佛大學研究者林孝庭指出,當代中華民國台灣以台澎金馬為疆界固定下來,是源於歷史的偶然,因此成為「意外的國度」。這個「偶然」、「意外」也變成今天的記者、研究者提及金門和馬祖時最常動用的修辭之一。島嶼的身世畢竟抽象,我自己不亞於島,正源於這份偶然。如果不是台灣意外成為馬祖的「新中原」,兩者被內戰敗退來台的蔣政府綁定,那麼我出生在白犬島——即今日的西莒島——的母親,照理應該往它歷史上的共同文化圈福州移動,如果是當代中國,甚至可能遠嫁往北上廣深,而不可能來到「後方」認識家父,產生孽緣,讓我降生於台灣。

可惜阿爸和阿嬤的台語、母親和外婆的福州話,都不是我的第一語言。我的第一語言是被中華民國這個被日本學者們稱為「遷占者政權」給「標準化」的台灣華語。雖然家母曾經說:媽媽說的話就是母語,但我的「母語」(馬祖福州話)一直停留在能簡單聽懂的程度而已。


三、

馬祖親國民黨的性格,來自歷史的糾結;

儘管戰地政務的苛政威猛,但「喝國民黨奶水長大」的孺慕之情也是真的。


我站在南竿島鐵板村準備下到澳口的坡道上,正在巡視菜園的依婆(編按:阿婆之意)用福州話試探:「台灣人?」如果答不上來,她大概不會有什麼反應,自言自語「又一個來玩的」便回到她多風的室內。但我聽懂了,成功把聲音兌換成訊息,用很破的母語回她:「我馬祖人。我外婆是上沙(西莒)人。」

出身琉球西表島的作家崎山多美曾說,沖繩本島對她而言,有如巴黎那樣的異國。那麼日本本土也可想而知了。正是島嶼的成長經驗,讓她對「國家」的認知相當不同,無論「國界線」或「國籍」,皆有如殖民地的概念。對於日語,則有「違和的身體感」。她認為也許來自西表島生活、長大的身體,自然地去抗拒「我是哪國人」,所以形成了傾軋、扞格的感受。

照理說,島嶼和國家建制(state)這種隱約衝突的張力應該也在馬祖發生,但直到現在,馬祖依然是泛藍(編按:意指國民黨陣營)最忠貞的選區。我曾為文解釋過,這和台灣人一廂情願的「投國民黨=想和中國統一」的等號沒什麼關係,只是國民黨勢力進入得早,盤根錯節,已經和島嶼住民的親族關係、利益結構束縛在一起。與此相較,民進黨毋寧是遲到太久的客卿,一個異質的外來者。

馬祖親國民黨的性格,來自歷史的糾結。如果不是戰敗的中華民國邊界「偶然」以台澎金馬固定下來,馬祖這座海陬荒島,將難以受到政權的強力挹注,在28平方公里、一無依傍的土地上,一度塞了1萬7千名住民、5萬名駐軍和他們帶來的戰地經濟;家母恐怕亦難有機會在島上受到教育,為了充分的資源,可能要更早離開島。也許打從劉金那一代,就無法留在馬祖,全部要遷到最近的陸地上。所以儘管戰地政務的苛政威猛,但「喝國民黨奶水長大」的孺慕之情也是真的。究竟如何評價戰地時代主政者的功過?馬祖人難以給出確切的答案。哈佛大學研究金門的學者宋怡明(Michael Szonyi)稱這個矛盾為「軍事現代性」。

但是1980年代以降,台灣一側日漸成形、壯大的本土思潮,似乎沒有辦法給馬祖的模稜兩可太多友善。1990年代,蘇聯垮台,東西冷戰冰消瓦解,金馬戒嚴也終於結束,兩岸彷彿終於春暖花開。在野的民進黨提出非軍事區、撤軍的建議,馬上引發軒然大波。也許民進黨確是好意,試圖為金馬前途提出不同方案,但被作為「前線」為台灣擋死半世紀的金馬人,卻難以屏除被「台獨」過河拆橋的疑慮。現在不需要我們,所以可以丟了?撤軍除了抽離駐軍經濟,也讓「國家」的象徵消失。過去是反攻復國的海上堡壘,如今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淪落成春風不度的邊疆塞外。

那時起,馬祖對「台獨」、台灣本土勢力,乃至嗣後的本土政權,不免深懷疑慮。

有些台灣人以為只要把雜質排除,便可得到最精粹、最純淨的「台灣」成分。在這樣的預設裡,外部的他者當然是中國,而內部的敵人有很多,畢竟滲透無處不在,每個對當局的異議都形跡鬼祟,面目可疑。至於長在中國旁邊、又在每一次的忠誠考核時刻,固執的以泛藍鐵票區「表態」的金馬,坐實了其心必異的懷疑,只能說可想而知。


四、

即使來到「後方」,劉金一家依然和軍方密不可分。

可能是一種軍事統治的遺緒,劉金最小的兒子來到台灣後也入了伍。

從軍是許多馬祖子弟的選擇。


劉金離開馬祖,離開了她在島上幫兵哥洗衣的工作,和女兒們負責看店的撞球間。也許她的手被冬天寒冷的水凍得破皮,也許她煩惱兵哥一人一句破破的福州話「小姐妳雅俊,我請妳看電影?」開始要防愈來愈明豔的大女兒和那些總是被外省長官操罵的「台灣憨」阿兵哥的關係。直到大女兒嫁給了部隊裡的輔導長,跟隨輔導長來台灣待產,劉金全家才順著這條遷徙路線,跟著移民的大浪把馬祖搬了個十室九空。

然而即使來到「後方」,劉金一家依然和軍方密不可分。可能是一種軍事統治的遺緒,劉金最小的兒子來到台灣後也入了伍。從軍是許多馬祖子弟的選擇。在前線就算漁忙,也要負擔沉重的民防隊操演訓練,就連劉金到老時仍偶爾會吐出破碎的、關於「婦女隊」的記憶。話雖辛苦,他們的後代已遷居台灣,仍可能遵循生活上的熟悉感、親近性,選擇成為一名職業軍人,「報效國家」。

軍事統治的「管教養衛」貫穿地域社會的行政、教育、經濟、軍事各個面向,是籠罩住島的穹頂。穹頂之下的人們苦悶得想逃,渴望回到祖先滄海漂泊的快意——傳說裡生老病死皆在海上度過的「蜑民」,逸脫帝國秩序、逐利而居的海盜,都是馬祖人「文化返祖」的標的。但逃了之後才發現,那軍事島嶼的引力如此巨大,已經歪曲了他們一生的航路。即使他們的身體早已物理性的遠離了冷戰對峙的前線。

來台後,劉金一家住在中壢龍岡圓環左近,地名常被家人混用:龍岡、士校、忠貞,軍事氣味強烈,像另一座迷彩的孤島。我小時候常去的龍岡大操場是陸軍的體能訓練場;士校來自現在的陸軍專科學校,過去稱陸軍士官學校;忠貞是撤退來台的泰緬孤軍眷村,他們帶來的米干、米線、豌豆粉,和其實不屬於馬祖人的馬祖新村,都遍布在這一帶。馬祖人自己則零零散散的住在這一片迤邐的、被「忠貞」的土地上。

劉金到老死,大概都不被某些台灣人視為台灣人吧?


五、

「誰跟你台灣,我福建省金門人,誰跟你台灣。」


2022年上映的紀錄片《金門留念》,給了一個金門人特寫,他激動的重複:「誰跟你台灣,我福建省金門人,誰跟你台灣。」

那時正好是俄烏戰爭打響時刻,台灣的輿論,包含我的人際圈,自動推往一個「非常狀態」:戰爭就要來了,在危急存亡之秋,怎麼還有餘裕准你趑趑趄趄,還允許你敵我不分。不是此就是彼,金門(馬祖),現在就得做出抉擇。好像得到雷霆萬鈞的正當性,容不得你對不起國家大義。

我其實能理解台灣人的焦慮。萬一戰爭真的爆發,敵我之別確實也是要緊,甚至是唯一要緊。可是現在與那不同的,不正是那「非常狀態」實際上尚沒有真的來臨嗎?它或許在門外徘徊,但突破門限的警鈴猶未響起,仍有最後那一絲微薄的「自由」的可能性。 過去我也認為,事關重大,沒有迴避空間,就算「維持現狀」,也是國民黨煽動的投降派,等於要中國、要統一!誰不願戰爭,就是怯戰,有叛徒的可能。對台灣民族主義多所抨擊的馬華文學學者黃錦樹作過類似的闡述:用是否付出血的代價,來區分你是否屬於「故鄉」,在這個意義上,故鄉也是法西斯的(註)

上次我回到馬祖,和工作時惠我良多,至今十分敬重且感恩的前輩碰面。她看著海面,輕聲細語,若有所思:「我當然不想要被一個政治上人民沒有權利、沒有自由的國家入侵,但我生在這裡,我也不希望戰爭,我就只想維持現狀,過好我們小老百姓自己的生活。」

那刻我幾乎為年輕的莽撞慚愧。我怎麼可以輕易的以一套高高在上的所謂理想、或理論,就妄圖評價、甚至指導真實的人的生命?

當然,理解不等於需要同意。我或許沒有完全同意,也依然認為這種「去政治」可能為馬祖招致危險,但另一方面我也確實理解前輩,她是活過戰地政務的人,耳聞、甚至見證國家以戰爭之名在島嶼刻劃的傷痕。同時,也被她願意對我一個立場不見得相同的後生晚輩坦誠相待所感動。


六、

台灣人論及戰爭,總不乏熱血沸騰,誓言要盡忠報國,為故土而死。

但戰後台澎金馬全域,唯有一處是嚴格意義上的迎接過登陸熱戰、

甚至受過解放軍實質佔領,那就是金門。


京都大學總合博物館紀念品部的阿姨得知我來自台灣,問:「台灣好像要有戰爭了?」我愣了一下,回應:「確實呢,不過這個狀態已經延續70幾年了……」1949年以降,不斷縮編、最後以台澎金馬為定局的中華民國,好幾代人前仆後繼在防範、在等待的,不就是同一場戰爭嗎?所以當台灣媒體憂心忡忡的堵來麥克風,幾乎帶著批評的口吻問:「馬祖人為什麼不關心戰爭?」好像馬祖人應該要慌不擇路,窮途之哭。但我的夥伴馬祖阿姐捎來的LINE裡幾乎輕描淡寫。在佩洛西(Nancy Pelosi)訪台風聲頻傳時,馬祖對面的平潭島就在試射飛彈。阿姐的老爸提議:該跑嗎?阿姐淡定:馬祖就這麼大,跑去哪?到台灣嗎?

「想了一遍,還是待在原地過活吧。」

同樣的問題也可反求諸己,奉送給台灣人。畢竟以戰略而言,攻取金馬蕞爾小島並無實效,反而為中國帶來巨大的政治和外交成本。既然不惜代價打了,自然要動真格的,直取台灣本島——這種推演也一直存在。談及戰爭威脅,這種沒有地方得以僥倖的「風險共同體」,或許比無視差異、一律抹平的學院派的「共同體」,更具有實際的意義。

所以馬祖人雖然憂慮,但不恐慌。就像戰後好幾代台灣人一樣,始終沒有真正離開過「戰爭邊緣」。

另一個天差地別的,正是戰爭經驗。台灣人論及戰爭,總不乏熱血沸騰,誓言要盡忠報國,為故土而死。但戰後台澎金馬全域,唯有一處是嚴格意義上的迎接過登陸熱戰、甚至受過解放軍實質佔領,那就是金門。

對金門與馬祖人而言,很有可能認為部分台灣人沒有見識過戰爭、祖輩和家人不曾承受過戰爭的代價,卻把戰爭時時刻刻掛在嘴邊,但砲彈第一個掉的很可能是我們家。換句話說,為什麼我要打一場「你們的戰爭」?過去是中華民國,現在是準台灣國。金馬過去為中華民國鞠躬盡瘁,換來什麼呢?冉冉上升的新國族台灣的秋後算帳?然後現在要建新國了,要嘛說我們通共、是中國(包含被排斥掉的「中華民國」)的領土,要嘛又準備送我們去當砲灰?

也許台灣人與本土政權並沒有這樣想,但隔著歷史文化互不信任的「斷裂的海」,這樣的猜忌也確實存在。

過去我還這麼在意縫合斷裂、念茲在茲於台澎金馬、「中華民國台灣」共同體時,確實曾經惡劣的揣想,也許真的要迎來一場戰爭,真正的「共同意識」才會在戰火裡催生。但我仍然渴望在最後這「非常狀態」尚未來臨,意見自由尚未關閉的千鈞一髮之際,還有機會陳述生而為馬祖人的不同意見……


七、

長期在共同體論述中被缺失,馬祖不感到被理解、被一己、被屬於。

但這就是「不愛台灣」嗎?


馬祖阿姐長期深耕地方,清點戰地時代遺留下的廢棄據點,多識島嶼的草木蟲魚、山花水族。我在馬祖那一年,工作之餘,和她組了一個半認真半閒聊的讀書會,名稱是「找熙來」。熙不是什麼果陀,非來不可。找熙來是福州話「做死事」的空耳表記,是馬祖長輩吐槽人專門不務正業、沒事找事的語彙,拿來自我標榜,也是恰到好處。在那不務正業的討論裡,我基本發展出了後來成為碩士論文的問題意識,更廓清馬祖在地理、地緣和歷史文化上的獨特性。

比如教到日治時代,我提醒學生們:「你們知道這一章跟馬祖其實無關嗎?」金門還有八年的「日本手時代」(編按:指日軍佔領時期),馬祖則根本未有日本的有效統治過。雖然學生只討價還價:「那不要考這章好了?」——不行,畢竟馬祖70多年來和台灣關係緊密,日治時代對台灣影響重大,小島馬祖不能不學。

比如身為一座島,不,一串曾經分別隸屬不同行政區、彼此「相忘於江湖」的列島,季風和海洋的連通、流動是基本。現在是日本一縣的沖繩,過去是琉球王國,他們的使臣向中華朝貢時,由於緯度相近,會從福州上岸。至今福州仍有琉球館,沖繩也有福州園。福州外海正是馬祖。五口通商時,選定上寧「福」廈廣,所以英國人才在福州一南一北——今天馬祖南部的東莒島、北部的東引島各建了燈塔。

東莒那一座,成為劉金口中的番囝塔。

這種雖被台灣牽引,卻也絕對有所區別的歷史淵源,正是馬祖特殊之處。我也跟著阿姐學會看海浪的波紋,走島嶼的山勢,一起踏過一點一點夜晚沙灘上亮起的渦鞭毛藻——就是觀光業說的藍眼淚。這種腳踏實地的「具體」,和我活在台灣各城市,四肢末端像被保鮮膜包覆、「絕緣」於環境的經驗完全不同,讓我強烈的感到自己屬於一片土地。因此跟著阿姐,我也長出了一種「地方認同」。因為洋流、空氣的流動性,難以忽視的霧霾、包圍整片沙灘的海廢,也很容易接上「全球主義」,因為這些課題就是如此跨境。

從地方到全球,被跨過的,是部分台灣人排序優位的「國家/民族」。這並非偶然,因為長期在共同體論述中被缺失,馬祖不感到被理解、被一己、被屬於。但這就是「不愛台灣」嗎?有長期坐享暖氣噴吐的研究室中的準學者為文批評:「這些號稱地方認同或全球主義者,沒有意識到自己『應該』回過頭來,感謝台灣共同體帶來了民主自由,使他們有條件作此號稱。又,如果還回過頭來批判國家、民族,那就和國民黨沒兩樣了。」

書空咄咄對地方工作者指手畫腳(「應該」?),真是好大的權柄。所謂「愛台灣」,你的台灣和我的台灣一致嗎?這是認知不同。先地方、後國家,不行嗎?這是次序不同。耕耘地方為什麼不是愛台灣?一定要按照你的才算愛嗎?這是方法不同。阿姐說,與其說她愛的是「國家」,不如說她愛的是「家國」。一如她精闢的摘要我一以貫之的問題意識,都在探討「島、家與國」的辯證。果然知識在研究室裡空想出來,或者動手動腳從前線實踐出來,是截然不同的質地。


八、

在京都認識的人,不乏對台灣充滿嚮往者,我的簡單自介都是:

不好意思,我是討厭台灣的台灣人。

有個慧黠的日本男生表示理解:我們都會對母國很有意見。


寒流來襲這幾日,想起不用再擔心寡居的劉金會受寒受凍了。因為她已經灰飛煙滅,沒有身體了。但這樣又太黑色幽默。雖然生前劉金就喊了十年的:「阿嬤都要死了!」聽到我這樣講,應該只會撐起眼皮厚重的小眼睛瞪我,嗤一聲:「犬吠!」(編按:狗在叫,指亂講話)

我把夥伴送我的劉金小吊飾帶到京都,放在書桌前。沒有身體的劉金終於從物理的禁錮中解脫。如果意念是投射的一束光,那她自可乘著光四界飛翔了。

在日本認識的中國朋友——我都陰陽怪氣的稱呼他們「祖國」朋友——她的老家已經沉進水庫底。因為家系淵源,她的祖母和國民黨關係匪淺,她算是遺留在赤化大陸裡一株「根正苗藍」的獨苗,對她的祖國人民共和國毫無信念。雖然人在日本,卻對只造訪過一次、跟團套裝行程的台灣魂牽夢縈。我形容她的認同叫「破罐破摔」,反正真正的家都沉了,不妨投射一個理想的烏何有之鄉,好好寄託成精神性的原鄉。

失鄉失得這麼爽利痛快,我也服了。但回頭想想,這不就是我羨慕劉金的地方嗎?疆界不再,徹底「自由」了。在馬祖時,因為鄰里、親族間不容髮的人際關係,年輕人們常常覺得緊繃非常,我們都說要定時「去台灣換氣」,躲到匿名帶來的安全裡,也把處處掣肘的地方事務、長輩壓力,留在海的另一邊。所以結束工作,從馬祖返台後,我也認為和馬祖若即若離,才能和它保持健康的關係。

2017年,在一篇文章中我寫:「何不把追尋本身當成船舶的目的地?洋流與季風的系統裡,流動才是常態。」這次我從日本返台,再次感到我和母國之間的扞格。在京都認識的人,不乏對台灣充滿嚮往者,我的簡單自介都是:不好意思,我是討厭台灣的台灣人。有個慧黠的日本男生表示理解:我們都會對母國很有意見。我傳訊給馬祖阿姐:台灣根本就是一個大馬祖,只有離開它才會在想念裡愛它。

從15歲北上求學,離開家以來,我好像一直在追問「鄉關何處」?家到底在哪?中壢或台北?馬祖或台灣?台灣或日本?每到一處,視域放大一點,又感受新的安定和新的侷促。我好像還在家和家的中途。像順應著血液裡析出的海洋,胸口島嶼形狀的瘀傷,半自願的實踐著終其一生的out of place,不得其所。

祖國朋友說,她想和那些巨大敘事保持疏離。

差別是她的故居沉到了黝黝的水底,而我還在東亞這一片廣袤的海洋上流浪。


註:「非我世界之居民(…)的他者。他們本質上沒有為血地付出他們的血。犧牲獻祭意味著殺戮流血,因此是不是可以說,這正是故鄉作為一種世界的建構之最深的陰影,如果它不被哲學的超越,則帶有潛在的法西斯主義意味?」黃錦樹,〈原鄉及其重影〉(2003)。


(2023年3月3日《端傳媒》,「異鄉人」)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30303-strangers-who-we-are-among-islands/invite_token/ZBBYQjMqOa/

2023年5月19日 星期五

來自深淵


1.

中華系聯邦團體共6人去三條唱卡啦OK,尿尿返回包廂時被兩個還滿可愛的洋大人捕獲,他們問我會不會英文,我狐疑的:yeh, a little bit?

他們問我怎麼把點歌機的介面切成英文,我說啊這個是拿來點drink和、食べ物…food啦!要用這台,這裡有English

他們歡天喜地:ありがとう!

我:我不是日本人啦,我台灣來的

結果他們還能:xie xie!

身後有強大的祖國真好。回包廂後分享此一敦親睦鄰、異邦人在日互助友好事蹟,喜得蔡英文提醒:你一直在幫助京都的洋人耶。

上個月去銀行繳宿舍房租,看到一團金髮母女三人組跟日本行員在比手畫腳,熱心如我跑過去說:我可以效勞嗎?原來是洋大人想把外幣換日幣,但三井住友不提供両替服務。

行員說:可以去三菱銀行換,就在對面(向こう)而已。

我人這麼善良,為什麼おっとがいない?奇怪。(又回到這結論)


2.

在日的幾重矛盾。

第一重是異國疲憊。

在基礎設施完善、幾乎所有服務都現代化、可預測的前提下,住居應該是熟極而流的,也確實生活方方面面都能得到滿足。

像伊藤潤二《阿彌殼斷層之怪》,地震後海邊出現許多人形洞,總有一個是你的形狀,鬼使神差的,你把自己放進去,裸露的斷層於是像一個吻,把你スムーズ、smoothly、絲滑細緻的吮入深處。

可是真的很疲憊,總覺得胸口梗著一股氣。是語言嗎?慣習?是人際圈的匱乏、生活方式的尚待建立?是只有我知道和諧的風景和我之間其實豎立著銅牆鐵壁?是只有我知道一句平凡的問候,也得在心裡練習很多次才膽敢遞出嗎?

快來一年了,但疲憊感始終沒有消除。甚至懷疑是胸大肌練太勤,胸悶帶來的身體暗示啦,氣短。

第二重是動彈不得。

大概到中途,約莫冬末春初,我就有了下一階段的規劃。

可是這個規劃又要回台灣才能開展。所以原本象徵自由的交換之身,尤其疫情纏身三年後終於赴日,理應是每一天珍惜的過,每一天依依不捨,可是竟然有地縛的受困感。

這讓我意外沮喪。本來我的人生很習慣無所事事,就晃來晃去,滾來滾去也無妨,現在難得出現了想全力以赴的事,一鳴驚人的盤算,結果我還在異國尷尬。

這樣想著,自我譴責又隨之而來:欸欸你不是想來很久了嗎?中間卡了好幾年不是氣得要命嗎?終於來了又嫌,不然是遣返回行人地獄比較痛痛快快嗎?

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無奈的,因為著實沒有太多選擇。社交是這樣,生活也是這樣。

倒不是說台灣就無與倫比,一座可愛巧虎島。兩者還是沒得比。我還是會跟朋友說:想請你們集體自殺,投胎來日本陪我。

《阿彌殼斷層之怪》的結局是數一數二的好。幾個月後,人們在斷層岩壁的另一端,同樣發現了無數個人形洞。不一樣的是,這邊的洞口歪歪扭扭、四肢蜷曲。

他們往洞裡張望,驚訝的報告:「有東西、有東西正往這裡過來!」

那些幾個月前進入斷層的人,熟極而流的,無可奈何的,變成另外的樣子了。


3.

當過一小小段時間的幕僚,最喜歡的果然是團隊合作,大家年齡相近,理念相仿,聚餐時相談甚歡。

選後一解編,大家又各自流入五湖四海。那種偶然性也令人珍惜。

成員裡異男人少,是弱勢族群,女A說:你們也可以辦自己的異男遊行啊。

女B:他們不是每天都在遊行了嗎?

我:感覺好臭。會揮動旗幟發出很低頻的:ya~~~~

異男:…好吧。

那種立場分明、目標一致,非黑即白的感覺非常爽。

可是末期發生一件事,那事完全是我的失誤,可是也剛好凸出我同時作為造浪者和寫作者身分的衝突。

我意識到不可能同時有造浪者的篤定、又央求報導者的自由。這兩種身分一定程度是牴觸的。

劇裡其實有稍微觸及這個話題了: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他們可能錯了,可是我們不一定是對的。」(湯舒雯語)但造浪者不可能有這樣的自由——如果不說是任性。

這可能也是恐怕很難再進入造浪中心的理由。很難完全捐棄狐疑的眼神。

占星時我向方吉師撒潑:可不可以不政治?

她的鐵口直斷從台灣後山傳來日本列島:你就不可能啊。政治和知識是你一生的主軸了。

我:…好吧。

2023年5月15日 星期一

跳一座島:繁星列島

 

一、

台灣常常以島自詡:島上的人是島民,搭建的共同體是島國。但作為血脈裡流蕩著一半馬祖島籍的人,必須很抱歉的直言:台灣根本是一塊陸地。長得像陸地,思考也像陸地。不過台灣人倒不用太介意,因為馬祖人對島的定義嚴苛。

我和馬祖朋友一前一後造訪友島金門,不約而同驚呼:「好大!好平!」根本是我台灣家附近的大園或者觀音一帶,哪裡是島。

有一陣子我在寫馬祖不同文章裡都會偷藏同一句話:「到處都看得到海,那也是島的定義。」身為一座島,就該坐擁崎嶇的地形;身為一座島,就該怎樣都看得到海。

馬祖來自海平面上升,原本的山被海淹沒,留下海面一座座山頂,崎嶇可想而知。原本在馬祖內部要抵達鄰村已經非常困難,馬祖話稱「過山」,軍事統治更是在自然地理之上設下重重限制:有宵禁,日落後跨村需要口令,否則可能被擊斃。

馬祖的港灣叫澳口,澳口可出船捕魚,因此人口聚集,成了村落。但「過山」的艱難相當於從海平面上升、翻越山頭、再降到海平面。請不要被Google地圖欺騙,在馬祖看起來直線距離可忽略不計的路程,往往都要上下坡無數趟才能抵達。

無論你從南竿福澳港、西莒青帆港、東莒猛澳港、或東引中柱港登島,要前往村落,都難免要先爬升一段好漢坡(這詞也充滿軍事意象)。有一次帶學生戶外教學,光是搭郊遊大巴從福澳坡底爬到坡頂,就能明顯感到耳壓不平衡。他們的表述是:「耳朵塞住了。」真可愛。

我的機車駕照就在馬祖應考,借我車的學生家長只提醒:「不要在斜坡上迴轉。」我謹記這天條,所以和三不五時專程來摔車犁田、被專機後送的台灣觀光客不同,至今平安無事。

小說家請我幫他debug關於馬祖的小說,我:「寫得真好,但是,呃,在馬祖騎自行車通勤真的比較困難,我自己是沒有看過……」馬祖此起彼伏的3D魔幻道路,沒有內燃機還是難以攻克。

從這一點來看,島嶼被層層封鎖:島的內部本身就難以互通,包圍著島的海更被要塞化,海岸被種下據點、反登陸的軌條砦,和密密麻麻的地雷。

島際交通如今可以舟楫來往,但當時的困難自不待言,最後還有移往台灣的天塹:「六死三留一回頭」的黑水溝在下,軍政府不許馬祖人任意遷移的穹頂牢牢在上。

「國家說要有林、島便有了林」,今天看來蓊蓊鬱鬱的馬祖,其實也源自戰地時期的造林工程。林瑋嬪教授近日中譯出版的作品《島嶼幻想曲:戰地馬祖的想像主體與未來》便指出,馬祖的軍事基地藏身於林木覆蓋的山頭,居民落腳的村落則暴露於低處澳口,正顯示了傅柯所謂的「全視景」:海洋的流動性好像變成原罪,全體馬祖人被政權當「準通敵者」防範。

也因此,雖然海洋的物理距離在望,但心理距離並不怎麼靠近。馬祖人與想當然耳的「海上健兒」相去甚遠。馬祖人恐船,文學裡遍布搭著軍用艇、橫越黑水溝的地獄變──狹窄的船艙到處是淒厲的哭叫聲、嘔吐聲,穢物沿著傾斜的船艙底漫漶一地。

馬祖人也恐海,因為被迫隔海對峙,海岸成了雷區,生人勿近。海從連結起島與福建沿岸共同文化、血緣、商貿圈的自由世界,變成動輒被國家懷疑「通匪」的危險地帶。經過半世紀的失學,馬祖人已經不再如他們引以為豪的先祖──乘風破浪的海商、海盜──了解海洋。血裡析出的功名利祿和體脂肪可能要多過海的鹽分了。

有人即直言,藍眼淚被以藍眼淚之名「重新發現」,就是馬祖人疏離於海的徵候。


二、

跟金門、台灣都不同,馬祖是一座「列島」。意思是,它沒有一座面積特別突出的「本島」。這麼說也不對,因為交通輻輳、縣治所在,人口聚居於南竿島,除了孤懸海外的東引有台灣直達船、北竿有直達飛機,其他島嶼的人必須從南竿轉口,換船回島。所以你說「馬祖本島」,我還是大致能理解你指的是南竿。

東引作家陳翠玲《我的東引,你的小島》就有一點要抗議、「以正視聽」的味道。除了不想再被「去識別化」或異域化為「小島」,重申它就是「我的東引」;如果我們延伸來看,住在「列島」內的身體感覺,或許可以擴充陳翠玲的說法,稱為「你的星羅棋布,我的支離破碎」。

「馬祖像一串灑落在閩江口外的珍珠」是我年少就讀過的文案,可能是外人讚許的、被馬祖人撿去自況,也可能是馬祖想向人展示亮晶晶的、富於寶藏或傳說氣息的那一面。

但置身其中,其實充滿狼狽。陳翠玲帶隊從東引到南竿參加縣運賽,為了趕末班船回東引,連閉幕式都不能待完,就要再整隊匆匆上船。

如果你來馬祖觀光,想在一定時間內把四鄉五島卡蹓透透,只怕光是「島際交通」就難倒你。交通船的班次、地點和末班船時間都不可不慎,一不小心可能滯留作家嚇到口吃的離離離島。這就是我所謂「支離破碎」的列島感覺。

前述林瑋嬪老師新書《島嶼幻想曲》中,提及「東島稱為東犬,由於位於下方,又稱下沙。西島稱為西犬,又稱上沙。」我來自西島的外婆劉金就是以福州語舊稱「上沙」(suong nei),既不是絕對方位的「西」,也沒有復國神話的「莒」。

不過這個「上下方」啟人疑竇,難道前現代島民的世界觀,已經自帶一個現代地圖式的、北方為上的俯瞰視野了嗎?這種地圖觀被我稱為「神的視角」,是現代化後才漸有技術條件成立,以一個遠在天空、甚至外在於地球的觀察者位置所拍攝下來的地理映像,並以北方為上的規範穩固下來。

那對島民而言自然是困難的。因此我有一個堪稱腦洞的想像:馬祖人從前現代到現代,也經歷了從「山觀」到「島觀」的轉折。馬祖被稱外山,到鄰村稱過山,甚至南北竿就被稱為官塘山,東引被稱為東湧山。「山」是古典的、來自水平視線的認知。

也因此「上」與「下」另一種更有力的解釋是:距離原鄉港口的遠近,先到者為上。從福建沿岸來看,南竿近而北竿遠,因此南竿為上竿塘、北竿為下;同一個道理,西莒近而東莒遠,因此西莒為上沙、東莒為下。

從「山」變成「島」的魔術時刻,正好是馬祖的陌生人──國家──的影翳前來將島群一一覆蓋的時刻。海洋上可自由往來、連綿的群「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國家蠶食鯨吞,四處指定為不可前往、不可踰越的,一座座孤立的「島」。

或者該讀為「囚禁」。海還是那片海,但已經從祖先海上男兒任我遨遊的天寬地闊,墮落為把人囚禁在區區島上的牢籠。

如果你必須用身體穿梭在時間急迫、空間窄仄的列島,想必你也能感到「支離破碎」。但倘若你只是看著地圖神遊,那麼原本在海洋上相忘於江湖,卻因歷史的偶然串在一起,並被賦予意義的馬祖列島,確實是「星羅棋布」。

這個連連看──劃定秩序、指物命名的方法,跟星座如出一轍。


(2023年4月《幼獅文藝》)

2023年5月13日 星期六

島的結晶


我甚至做夢還會回去。明明在島的生活如此痛苦,但夢裡我醒在小學走廊的地板,眼底是無限高的天空,就算下起雪也毫不意外的透明。旁邊有學生奶聲奶氣大驚小怪:老師,你怎麼躺在這裡……

我說我好像醒來前痛哭了一場。我恨台灣恨到馬祖在我心裡變成一個澄澈的靈魂的原鄉。好想回去。雖然那個原鄉不存在地圖上任何一點,不存在海峽的任何一塊礁石上。

等待戰爭是馬祖的宿命,它是冷戰的冷極。不像金門經過登陸戰、八二三的招呼。馬祖人也躲防空洞,也死人,但多半籠罩在單打雙不打的行禮如儀。福澳港遠遠就有標語照壁:枕戈待旦--睡在武器上等待天明。等待是負值,是凹陷的時空,填了許多人的青春。

比如舒暢,他寫島上特約茶室的姑娘們,春色無邊的鏡頭很少,多半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濡以沫。他說遭判無「妻」徒刑,老兵被限婚,又窮。他也確實終身未娶,遺物還要朱天文朱天心整理。

張拓蕪在1970年代,把這個被黨旗覆蓋的「海上堡壘」直接寫成洞天福地的酒鄉,對不同的酒種如數家珍:雲台、老酒、高粱和大麯。最好的是老酒,放了糖和老薑燙了來喝,醇厚中帶點兒微酸,妙品也。

以致於他描寫的滴水的坑道,都像沿著夢的岩壁沁出的佳釀。在這麼多極力誇示馬祖的偉大、光榮的描寫裡,我覺得他才算看穿了馬祖的箇中三昧。它的光榮都來自需要它的人的宣傳;它其實就是豆點大的礁岩,剛好有人住在上面,剛好有人需要它來作拱衛。

他撕開神話,還原了它的真貌。那個從夢的深淵泉湧出陳高的凹陷,只存在老兵張拓蕪因為中風而歪斜、因為退役而老朽的心靈裡。時代轉換得何其快速,沒有人要聽他的故事了。

是啊,誰屑聽馬祖呢?它從被戰地政霧掩埋的謎樣的前線,變成網美濾鏡底下粉紅色鑲邊,眼耳口鼻都過曝的觀光地。但誰真的他媽的在乎?

如同我在夢境的福至心靈裡,突然了解瘋掉的媽媽為什麼突然決定回去島嶼。她和阿爸明明已經離婚很久,我已經是國三生,不再任她擺布。閩南阿嬤在那個夏天過世,她按想像中前媳婦的禮節送罐頭塔,被阿爸退回來。

不是針對她,是阿爸早就公告謝絕一切贈禮。阿嬤生前簡單樸素,有一小片還沒被徵收去起大厝的田圃,管它殘暴的經濟起飛,還是半世紀前死了尪,靠鎖螺絲養活一家食指浩繁的農婦。

但媽媽從離婚後就很不穩定,特別是跟阿爸有關的一切。她靠在電視櫃旁邊哭到抽搐,放少女時期的劉文正王傑。我很害怕她瘋瘋癲癲,看到她展示脆弱,好像在暗示身為長子的我永遠不夠強壯。

她說她想回馬祖一趟。我那時不能明白這種衝動也許來自一種簡單的「回家」的慾望。儘管闃黑的戰地政務早已結束,那裡早已空無一物,一切無不曝曬在光天化日下。

身為半個台灣人,我都自稱是意外的受精卵。大從國家邊界的意料之外,小到受惠也受限於這份意料之外,而在台灣相遇的孽緣爸媽。桃園是許多馬祖人來台後落腳的家,因為1970年代禁令放寬,外公外婆終於可以帶著一家從漁業凋零的前線,來到工業繁榮的後方。

那時中和、土城、中壢、八德這些加工出口主要的區域,吸引了正需要收入立足大島的馬祖人。經過戰地政務的壓制,馬祖人已經有馴順的匍匐的身體,能夠快速適應工廠機械化的韻律。媽媽作為年輕女工,也加入扛起台灣經濟起飛的行列。

舅舅離開戰地,卻又加入部隊。外公外婆落腳的龍岡,旁邊就是士官學校。每到十月,外婆就會把青天白日滿地紅斜插在門口。問她什麼意思,她大概也答不上來,只是家家戶戶都這樣做,她也跟著這樣做。

等我回到馬祖,島上已經一個親戚都沒有了。當然還有一些基於「五同」來沾親帶故的人,或者小時候見過的遠房表哥,但沒有我能借宿、能搭伙、常來常往的姑姑阿姨了。幸好也沒有,能讓我一個人品味離開戰地身分很久的馬祖。當然也吃了一些猴子老人的苦頭。

但回憶裡都變成美好的事。空無一人的山徑,我在周末早上醒來,沿著長長的石板走下斜坡,到港邊的郵局寄信。有時投稿,有時寄出來自台灣後山的交換日記。天南地北,她在太平洋濱,我在台灣海峽,一個極度逼近、幾乎要嵌進中國的地方。

那時已經有人在網路上叫囂:中華民國滾回馬祖了。

……不公平。憑什麼離外島永遠要承受這種宿命?不要的東西就丟過來,從反攻前線到戰地政務,從重刑犯到核廢料,現在還想傾倒政治核廢料。我不知道要多少年的「共同」,才有資格被承認是「共同體」。日本殖民政府半世紀,台澎金馬已經超過七十年,但我們仍然是台灣裡的異己。

以前我想替馬祖申辯,為這裡的人和我一半的血緣。但最近決定離開這樣的爭論。無論最後是排他的、或融合的,我為什麼應該在乎?就算我能分辨這個容易的混淆:國家能指土地,也能指機構;而概念常被暗中偷換,從前者導向後者。

但即使是土地,或者一種「生活方式」,我為什麼就非得愛它不可?

我愛我的家人,愛我的朋友,我愛這一切看得到摸得著的具體的人。但國家是什麼?為什麼我應該愛一個崇高到看不見的事物?現代化之後,天空已經了無秘密,天使曾經密密麻麻,羽翼相連,現在迅速竄進格式化的蒼穹。那裡已經容不下神話。

但明明是有的。那個曝白一片、視線的焦點,卻絕對不可逼視的神祇,在這個時代,坐落著的不正是國家?「上帝坐在天庭裡,人間都和平了。」過去我們還笑她的迂呢。

我看過蘭嶼達悟人來台後面臨精神失序的研究,曾經被最簡單的歸因成:人種與生俱來的精神病風險。但為什麼是「失序」?就是指問題不是個別的、生物性的,而是集體的、社會文化性的。

小島和大島的社會安排差距太大了,你以為上了陸地,其實是投身深水,一不小心就滅頂。真正的海洋達悟人才不怕;只怕都市海海,一上大島深似海。

媽又何嘗不是?她背後那座靜謐的島,荒蕪的地殼埋著童騃的幼女,未曾長大的她的骨骸。童年明明在威權的秩序下,有肅殺、有黑暗,但回想起來,卻是來到台灣遍體鱗傷前的純真年代,發著光的「故鄉」。

可惜故鄉總是時間的、而不是空間的,於是也是悖論的--當你離開,故鄉才出現;當你離開,它就消失無蹤。你再也回不到家。

臉書上澎湖人說:「島的隱喻是有限。」太正確了。因為邊界的具體,空間、資源的有限擺在眼前,明白就是支撐不了人的慾望和資本主義無限成長的邏輯。那個具體是四肢被塑膠包覆,絕緣在城市裡,用貨幣購買一切勞務、把垃圾扔去體外循環,或者活在龐大抽象如台灣的地方所難以感受的。走過牛角海岸,鐵板澳口,海廢跟著浮沫恆久的向岸拍打。

也許是一廂情願,但我好像明白了在地和本土的差異。1980年代,歧義的「鄉土」逐漸閉合,朝向「本土」,文學和政治找到了彼此,任務也隨之清晰:國家的邊界要重合於民族的邊界,而那就是台灣的邊界。在地是個人根著土地的,而本土有一定的抽象性,想把人群向上統合成一個政治的、文化的民族,或「共同體」。

馬祖確實因為中華民國的「離岸」、「轉進」而匯入台灣,我媽被我稱為華的女兒。她會說:「我就是喝國民黨奶水長大的,你不准罵它。」我只一笑置之,我們意見相左的可不只這一處。

只是當工作上護我良多的前輩,在福澳港的星巴克對我說:「我們有我們時代的侷限,像你們也有你們的侷限。」把海洋的白色恐怖壓進文學結晶的馬祖文學前輩自我解嘲:「人家都說我這世代的叫『老藍男』……我可能還是避免不了對『文化中國』的嚮往,可是你說『政治中国』--那個簡體字的中国--我想極權……我也是接受不了。」

才後知後覺地嘗到「公約數」的味道。而身在島嶼的我,有一半鹹得能析出鹽分的島嶼血統的我,就站在公約數的邊緣。

從1980年到現在也四十年了。我想我的猶豫是:本土了,然後呢?「國」已經物換星移,轉手一輪。如此,我們就可以愛、應該愛、應該無條件地愛了嗎?

民族主義口號往往最能打動一般大眾,並把它們吸納為政黨的支持者。霍布斯邦說。

此國何國?今夕何夕?

我引用紀錄片《金門留念》金門人的憤慨:「誰跟你台灣?我們是福建省金門縣。誰跟你台灣?」正值俄烏戰爭,老友非常激動,像恨我敵我不清,擔心金馬成為中華民國台灣境內的頓內次克和盧甘斯克,於是左一個中華民國台灣,右一個公民民族主義,說之以理,曉以大義。我想說研究者實然的觀察,和應然的勒索是不一樣的:你應該要愛國--愛台灣、愛中華民國、愛中華民國台灣,自己選,總之你要愛。

於是我開始作夢,馬祖開始結晶,結晶成一個澄澈的靈魂的原鄉。那裡是根著的在地,打開手指可以感受季風的流動,眼耳鼻舌身意和礁石的綁定。這是從前蘭嶼達悟人嘗過的,也是媽媽嘗過的,特屬於星羅棋布在台灣周圍的小島的憂鬱。

不久後讀到黃錦樹,雖然老師提醒我他是台灣文學忠誠的敵人,但他不得其所的發言位置,讓我彷彿站在台灣民族的天涯海角與他重合。腳下是昔時據點,守備著茫茫海面。所謂的故鄉渴望你的血肉(你要為它流血),甚至你的靈魂(忠誠、「認同」)。故鄉是以「你是否願意為它流血」來決定「你是否是它的一分子」。

老友很不爽:麻煩說清楚情緒勒索了你什麼?

黃錦樹說,在這個意義上,故鄉也是法西斯的。

馬祖沒有要形成「民族」的慾望,在這點上我們相當安分。即使必須獻祭我們的血,那也是為了所愛之人,紮紮實實的花岡岩土地。不是為恨我們的存在象徵兩岸中國聯繫的台灣本土,不是為任何一個抽象的國--雖然我知道如果真的迎來一場戰爭,這些障壁都將被戰火的血肉果汁機攪爛,而新的國將會因為砲彈的高溫而成功鎔鑄成型,煥發鋥亮的光澤。

……弔詭地,我們等待的,莫非又是一場戰爭?

天空高而廣,我睜開雙眼。真的下雪了?億萬片雪花向我墜落,碰到前臂,是微微的熱。學生已經不見了,走廊空無一人,警報聲從海的四面淹來。 

(獲2023年臺大文學獎)

2023年5月12日 星期五

白痴


不只想穩交,甚至想結婚,對戀愛苦手如我,根本是一出新手村就想打巴風特。要是回頭對20代的劉亦說,你有一天會想收山,跟人共築愛的小窩,他一定覺得你發瘋,放什麼狗屁,不羈的靈魂才不會為了任何人停留!沒有人值得!

我妹建議我去看劉芒教人羅列理想伴侶條件,學著照列。我列過了啊。但老實說那些很懵懂抽象,跟臭宅處男妄想貌美如花又能賺錢養家的癡心肖貪差別不大。

但現在這個對象非常具體的出現了。昨天海龍母蛙邊鍛鍊,邊把條件琢磨出來。我沿著具體的他,開始逐項表列,基本上就是把他的各項資訊照搬:身高、臉蛋、體態、性格、專業、收入。列完好想馬上搭機衝回去拜霞海城隍。上次跟炫霖去竟然嫌麻煩、沒有好好拜一趟,是在暴殄天物什麼的。

但這樣也看出來當時的我跟現在差距有多劇烈,堪比東非大裂谷。我自己都非常非常驚訝。回想過去、十年好像太長了,至少七年吧,這種想把一切奉獻出去的一見傾心,其純淨和強烈,幾乎絕無僅有。很像被雷打到,每一天都想說乾脆放棄了,好好渡過最後一百出頭天。但見一次愛一次,依依不捨才能轉身不看他,離開他家巷口。

朋友們不約而同:請享受這種感覺。

啊,我也很想啊。簡直像一枚瘋婦,想要緊緊相依,想要形影不離,想動用畢生絕學,把所有最好的詞彙往他身上灌。他秀外慧中,他宜室宜家,他記得我吃零食用筷子;他還周到,不顧反對,幫家在鴨川彼岸的學妹先叫了計程車,還開玩笑:「只有第一次有,下次沒了。」讓學妹不至於下次不好意思再來。

他的成熟和聰明好像不用重複。說明台灣和日本所得稅級距(以自身為例),「差這10%,但在日本能享受更完整的基礎設施。」還剖析我對交通議題的切入點:「一般我們聽到的都是基於整個系統,車流要順暢;可是你的提問是因為行人交出了會受傷的風險,才讓車輛能夠運行。整個預設是反過來的。」手勢輔助:「不知道怎麼說。」明明已經說得很好了啊。

啊,我又要罵自己白痴。但這種愈看愈徘徊不捨、不捨徘徊,其實讓我很痛苦。我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只是痛不下心來放棄。看得到吃不到太難過了啊。看他對我客客氣氣,紳紳士士,我就氣得想把他當場撲倒在柏油路上。

團體一起的聚會,讓我愈來愈煎熬。可是會不會捱到最後,或許我能有一點點收穫(比如人際帶來的資訊或機會),或者,有多一點點其他接觸的可能呢?

甚至很想開始避不見面,至少減少一起的時間。

煩。有人這把歲數還在煩惱18歲的事嗎?幸好蘇靖雅說拜託,一堆人七老八十還在那邊打得火熱好嗎。我就是說了一嘴自由的靈魂、斷線的風箏,結果戀情的影子一出現就嚇慌了。

雖然蔡英文、林晴灣都要我不要再譴責自己,但我還是想問:這樣是不是很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