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做夢還會回去。明明在島的生活如此痛苦,但夢裡我醒在小學走廊的地板,眼底是無限高的天空,就算下起雪也毫不意外的透明。旁邊有學生奶聲奶氣大驚小怪:老師,你怎麼躺在這裡……
我說我好像醒來前痛哭了一場。我恨台灣恨到馬祖在我心裡變成一個澄澈的靈魂的原鄉。好想回去。雖然那個原鄉不存在地圖上任何一點,不存在海峽的任何一塊礁石上。
等待戰爭是馬祖的宿命,它是冷戰的冷極。不像金門經過登陸戰、八二三的招呼。馬祖人也躲防空洞,也死人,但多半籠罩在單打雙不打的行禮如儀。福澳港遠遠就有標語照壁:枕戈待旦--睡在武器上等待天明。等待是負值,是凹陷的時空,填了許多人的青春。
比如舒暢,他寫島上特約茶室的姑娘們,春色無邊的鏡頭很少,多半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濡以沫。他說遭判無「妻」徒刑,老兵被限婚,又窮。他也確實終身未娶,遺物還要朱天文朱天心整理。
張拓蕪在1970年代,把這個被黨旗覆蓋的「海上堡壘」直接寫成洞天福地的酒鄉,對不同的酒種如數家珍:雲台、老酒、高粱和大麯。最好的是老酒,放了糖和老薑燙了來喝,醇厚中帶點兒微酸,妙品也。
以致於他描寫的滴水的坑道,都像沿著夢的岩壁沁出的佳釀。在這麼多極力誇示馬祖的偉大、光榮的描寫裡,我覺得他才算看穿了馬祖的箇中三昧。它的光榮都來自需要它的人的宣傳;它其實就是豆點大的礁岩,剛好有人住在上面,剛好有人需要它來作拱衛。
他撕開神話,還原了它的真貌。那個從夢的深淵泉湧出陳高的凹陷,只存在老兵張拓蕪因為中風而歪斜、因為退役而老朽的心靈裡。時代轉換得何其快速,沒有人要聽他的故事了。
是啊,誰屑聽馬祖呢?它從被戰地政霧掩埋的謎樣的前線,變成網美濾鏡底下粉紅色鑲邊,眼耳口鼻都過曝的觀光地。但誰真的他媽的在乎?
如同我在夢境的福至心靈裡,突然了解瘋掉的媽媽為什麼突然決定回去島嶼。她和阿爸明明已經離婚很久,我已經是國三生,不再任她擺布。閩南阿嬤在那個夏天過世,她按想像中前媳婦的禮節送罐頭塔,被阿爸退回來。
不是針對她,是阿爸早就公告謝絕一切贈禮。阿嬤生前簡單樸素,有一小片還沒被徵收去起大厝的田圃,管它殘暴的經濟起飛,還是半世紀前死了尪,靠鎖螺絲養活一家食指浩繁的農婦。
但媽媽從離婚後就很不穩定,特別是跟阿爸有關的一切。她靠在電視櫃旁邊哭到抽搐,放少女時期的劉文正王傑。我很害怕她瘋瘋癲癲,看到她展示脆弱,好像在暗示身為長子的我永遠不夠強壯。
她說她想回馬祖一趟。我那時不能明白這種衝動也許來自一種簡單的「回家」的慾望。儘管闃黑的戰地政務早已結束,那裡早已空無一物,一切無不曝曬在光天化日下。
身為半個台灣人,我都自稱是意外的受精卵。大從國家邊界的意料之外,小到受惠也受限於這份意料之外,而在台灣相遇的孽緣爸媽。桃園是許多馬祖人來台後落腳的家,因為1970年代禁令放寬,外公外婆終於可以帶著一家從漁業凋零的前線,來到工業繁榮的後方。
那時中和、土城、中壢、八德這些加工出口主要的區域,吸引了正需要收入立足大島的馬祖人。經過戰地政務的壓制,馬祖人已經有馴順的匍匐的身體,能夠快速適應工廠機械化的韻律。媽媽作為年輕女工,也加入扛起台灣經濟起飛的行列。
舅舅離開戰地,卻又加入部隊。外公外婆落腳的龍岡,旁邊就是士官學校。每到十月,外婆就會把青天白日滿地紅斜插在門口。問她什麼意思,她大概也答不上來,只是家家戶戶都這樣做,她也跟著這樣做。
等我回到馬祖,島上已經一個親戚都沒有了。當然還有一些基於「五同」來沾親帶故的人,或者小時候見過的遠房表哥,但沒有我能借宿、能搭伙、常來常往的姑姑阿姨了。幸好也沒有,能讓我一個人品味離開戰地身分很久的馬祖。當然也吃了一些猴子老人的苦頭。
但回憶裡都變成美好的事。空無一人的山徑,我在周末早上醒來,沿著長長的石板走下斜坡,到港邊的郵局寄信。有時投稿,有時寄出來自台灣後山的交換日記。天南地北,她在太平洋濱,我在台灣海峽,一個極度逼近、幾乎要嵌進中國的地方。
那時已經有人在網路上叫囂:中華民國滾回馬祖了。
……不公平。憑什麼離外島永遠要承受這種宿命?不要的東西就丟過來,從反攻前線到戰地政務,從重刑犯到核廢料,現在還想傾倒政治核廢料。我不知道要多少年的「共同」,才有資格被承認是「共同體」。日本殖民政府半世紀,台澎金馬已經超過七十年,但我們仍然是台灣裡的異己。
以前我想替馬祖申辯,為這裡的人和我一半的血緣。但最近決定離開這樣的爭論。無論最後是排他的、或融合的,我為什麼應該在乎?就算我能分辨這個容易的混淆:國家能指土地,也能指機構;而概念常被暗中偷換,從前者導向後者。
但即使是土地,或者一種「生活方式」,我為什麼就非得愛它不可?
我愛我的家人,愛我的朋友,我愛這一切看得到摸得著的具體的人。但國家是什麼?為什麼我應該愛一個崇高到看不見的事物?現代化之後,天空已經了無秘密,天使曾經密密麻麻,羽翼相連,現在迅速竄進格式化的蒼穹。那裡已經容不下神話。
但明明是有的。那個曝白一片、視線的焦點,卻絕對不可逼視的神祇,在這個時代,坐落著的不正是國家?「上帝坐在天庭裡,人間都和平了。」過去我們還笑她的迂呢。
我看過蘭嶼達悟人來台後面臨精神失序的研究,曾經被最簡單的歸因成:人種與生俱來的精神病風險。但為什麼是「失序」?就是指問題不是個別的、生物性的,而是集體的、社會文化性的。
小島和大島的社會安排差距太大了,你以為上了陸地,其實是投身深水,一不小心就滅頂。真正的海洋達悟人才不怕;只怕都市海海,一上大島深似海。
媽又何嘗不是?她背後那座靜謐的島,荒蕪的地殼埋著童騃的幼女,未曾長大的她的骨骸。童年明明在威權的秩序下,有肅殺、有黑暗,但回想起來,卻是來到台灣遍體鱗傷前的純真年代,發著光的「故鄉」。
可惜故鄉總是時間的、而不是空間的,於是也是悖論的--當你離開,故鄉才出現;當你離開,它就消失無蹤。你再也回不到家。
臉書上澎湖人說:「島的隱喻是有限。」太正確了。因為邊界的具體,空間、資源的有限擺在眼前,明白就是支撐不了人的慾望和資本主義無限成長的邏輯。那個具體是四肢被塑膠包覆,絕緣在城市裡,用貨幣購買一切勞務、把垃圾扔去體外循環,或者活在龐大抽象如台灣的地方所難以感受的。走過牛角海岸,鐵板澳口,海廢跟著浮沫恆久的向岸拍打。
也許是一廂情願,但我好像明白了在地和本土的差異。1980年代,歧義的「鄉土」逐漸閉合,朝向「本土」,文學和政治找到了彼此,任務也隨之清晰:國家的邊界要重合於民族的邊界,而那就是台灣的邊界。在地是個人根著土地的,而本土有一定的抽象性,想把人群向上統合成一個政治的、文化的民族,或「共同體」。
馬祖確實因為中華民國的「離岸」、「轉進」而匯入台灣,我媽被我稱為華的女兒。她會說:「我就是喝國民黨奶水長大的,你不准罵它。」我只一笑置之,我們意見相左的可不只這一處。
只是當工作上護我良多的前輩,在福澳港的星巴克對我說:「我們有我們時代的侷限,像你們也有你們的侷限。」把海洋的白色恐怖壓進文學結晶的馬祖文學前輩自我解嘲:「人家都說我這世代的叫『老藍男』……我可能還是避免不了對『文化中國』的嚮往,可是你說『政治中国』--那個簡體字的中国--我想極權……我也是接受不了。」
才後知後覺地嘗到「公約數」的味道。而身在島嶼的我,有一半鹹得能析出鹽分的島嶼血統的我,就站在公約數的邊緣。
從1980年到現在也四十年了。我想我的猶豫是:本土了,然後呢?「國」已經物換星移,轉手一輪。如此,我們就可以愛、應該愛、應該無條件地愛了嗎?
民族主義口號往往最能打動一般大眾,並把它們吸納為政黨的支持者。霍布斯邦說。
此國何國?今夕何夕?
我引用紀錄片《金門留念》金門人的憤慨:「誰跟你台灣?我們是福建省金門縣。誰跟你台灣?」正值俄烏戰爭,老友非常激動,像恨我敵我不清,擔心金馬成為中華民國台灣境內的頓內次克和盧甘斯克,於是左一個中華民國台灣,右一個公民民族主義,說之以理,曉以大義。我想說研究者實然的觀察,和應然的勒索是不一樣的:你應該要愛國--愛台灣、愛中華民國、愛中華民國台灣,自己選,總之你要愛。
於是我開始作夢,馬祖開始結晶,結晶成一個澄澈的靈魂的原鄉。那裡是根著的在地,打開手指可以感受季風的流動,眼耳鼻舌身意和礁石的綁定。這是從前蘭嶼達悟人嘗過的,也是媽媽嘗過的,特屬於星羅棋布在台灣周圍的小島的憂鬱。
不久後讀到黃錦樹,雖然老師提醒我他是台灣文學忠誠的敵人,但他不得其所的發言位置,讓我彷彿站在台灣民族的天涯海角與他重合。腳下是昔時據點,守備著茫茫海面。所謂的故鄉渴望你的血肉(你要為它流血),甚至你的靈魂(忠誠、「認同」)。故鄉是以「你是否願意為它流血」來決定「你是否是它的一分子」。
老友很不爽:麻煩說清楚情緒勒索了你什麼?
黃錦樹說,在這個意義上,故鄉也是法西斯的。
馬祖沒有要形成「民族」的慾望,在這點上我們相當安分。即使必須獻祭我們的血,那也是為了所愛之人,紮紮實實的花岡岩土地。不是為恨我們的存在象徵兩岸中國聯繫的台灣本土,不是為任何一個抽象的國--雖然我知道如果真的迎來一場戰爭,這些障壁都將被戰火的血肉果汁機攪爛,而新的國將會因為砲彈的高溫而成功鎔鑄成型,煥發鋥亮的光澤。
……弔詭地,我們等待的,莫非又是一場戰爭?
天空高而廣,我睜開雙眼。真的下雪了?億萬片雪花向我墜落,碰到前臂,是微微的熱。學生已經不見了,走廊空無一人,警報聲從海的四面淹來。
(獲2023年臺大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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