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1日 星期二

《星際效應》:浩瀚無邊的愛與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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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雷,快去看)


原本承諾說不會寫影評or心得那類的東西,但就還是寫了。所以這篇會傲嬌的堅持在聊駱以軍的小說《女兒》,而不是諾蘭的電影《星際效應》(Interstellar,2014)。


天文物理的知識很促咪但無力處理,科學充血份子會說我只好扯一些有的嘸的嗎?也沒差,正是。倒是導演結構複雜的劇本設定,取代的往往是角色性格的塑造與劇情的鋪陳。雖然讓觀眾有諸多腦補空間、而產生討論,但有些跳躍終究難以自圓其說。不過除非太誇張,不然慈悲為懷如我都放大絕:忽略不計。時空跳接、宇宙拓荒、太空殖民都不是新題材,有很多書或電影的情節自然浮現,這個線索可以連到那個話頭,參差縱橫,互為文本。想到最近又接續往下讀的《女兒》。駱以軍也許就是來自五維度、更高次元的「後人類」。馬修麥康納問:Who is THEY?飛越土星、穿梭蟲洞、自願跌進黑洞,卻沒被重力的坍塌壓扁,反而回到無限延展,處於不同時刻的女兒(是的)的房間。發現:they are us。未來的「他們」開了一幅一幅並置的時空,將線性的時間拗折、拉扯成列車窗望出去的圖景,可以停格、倒帶、快轉到下一格「當下」。一如駱以軍嘗試打造一個界面,架接被困在線性時間裡的「我們」,得以借用神的複眼,在一剎那眼瞳的震顫內,同時收盡無量大、複數的時空。


時空不是我們認識的那樣子了。那個牛頓還剛被蘋果砸到,芸芸眾生「誕生然後衰老然後死亡」的平凡敘事,萬有引力的古典面貌。時空是宇宙平面的彎曲,是蟲洞隧道,是黑洞旁邊從此不再同步的兩支秒針,父親與女兒歲月迴廊裡年華擦肩而過的時差。五月天〈晚安地球人〉的歌詞很棒,但「光的速度能比愛恨快,所以我也忘了哭」恰好悖反於《星際效應》--是愛的意念縫合地球上的女兒、與另一個宇宙裡的父親,愛是真正的蟲洞,是疑似超越光速,量子糾纏、超距感應的「鬼魅粒子」;是愛穿越宇宙中無所不在、紊亂的熵,擊中那個女兒成為科學家,拯救人類全體。愛讓無限個平行時空收斂,成為唯一的命運。如果不是愛,馬修不會有動機出發。對全人類的愛的確是抽象、而且陌生的,但如果這份愛包裹著具體而近身的對象:兒女,那就有了合理的串接。馬修並不是想做人類集體的英雄,而是想成全女兒個體的父親。但也因為這樣的矛盾,讓相對論的時差成為所剩無幾、卻必然耗損的成本。讓他在太空船上焦慮、琢磨、最後仍為難的,終究是英雄與父親的不能兩全。


「真愛如鬼魅」也有字面上的意義。書自己掉落,空氣裡的沙塵降落成二進位密碼。女兒本來以為是鬼,其實書櫃後,是更高次元裡的父親。父親以愛為能量(飛到另一個宇宙,結果回到老家裡女兒的房間),牽動引力的線,即是從能量的傳輸、造成物質的變化,改寫了地球人的結局。我對《露西》一句話短評:「知識僅是人類再現世界的一種形式。」感官有侷限,知識生產更有諸多來自人為的互相掣肘。連我們身處的宇宙,都分為可觀測宇宙與更外面浩瀚無垠、卻只能以理論猜測的真實宇宙。也許今天我們仍不能驗證的鬼魅,實則座落於現今人類知識邊界以外。當然,《星際效應》給我們的答案是,那個想念你的人,在你無法觀測與感知的宇宙,傳送給你的訊息。


電影板有人說「就是包裝華麗的世間情」,也不能說他膚淺。可這就是人類文明的母題,可歌可泣,值得一寫再寫。就算漂流外太空,生命受沙塵暴襲捲,所有穀物都受病枯死,只能在地球上窒息、餓死……只有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愛,能無視時空,持續發射希望,即使可能多麼微弱、雜訊頻頻、渺茫。足以殺人的並非挫折本身,而是絕望。所以兒子和女兒面對機械錄影器,把畫面如瓶中信拋進宇宙的海洋裡,只是為了說服自己相信父親依然存活在宇宙一隅。等候不純然只是等候,等候是為了鎮守希望(後來,務實的兒子先放棄了,選擇臣服於現實,放棄相信「爸爸會回來的」);所以阿福教授虛構了計畫A,讓重力算式不斷遞迴,阻撓自己真的解開,只是為了保留那一線虛無的希望。


喔對不起,說好要講《女兒》的,但其實都已經講完了。最後我很感謝導演把世界的新生保留給了「女兒」。有點坐實了我的猜測。「女兒」象徵生命的賡續:在寂寞裡堅持發射近乎永恆的愛與救贖。在無數個慘惻黑夜裡暗結珠胎。在一波一波輻射而來的黑洞頻率中,重新孕育了人類。不管是計畫A的莫非,或計畫B的安海瑟威。女兒終將成為母親。但當她們抬眼,就能看見星空之上,所有能量都來自於創生她們、而後以愛環護,包覆,牽攣乖隔,億萬光年外,依舊喁喁孺慕的父親。


2014年11月7日 星期五

抓泥鰍




講一件事。以前偶爾覺得我爸很嘮叨,因為tempo很慢,故事又很長,又always最後才切到正題講他的道德訓示。今天他問我「有沒有聽過我抓泥鰍和鱔魚的故事?」我只挑眉問:「會很長嗎?」


故事本身倒出乎意料很好玩。因為他在卡內基講這故事得到正面回饋所以整理了短版和長版。(well我聽的是長版。)突然靈機一動,跟他說,你要不要用台語講?讓我練個聽力。


我終於知道發生什麼事。他曾經在飯桌上說,「我只對我兒子說國語。」因為他知道我台語很爛。是我忘記爸爸的母語和我的「母語」不一樣。他蝦籠、泥鰍和鱔魚的故事,發生在他兒時的大園故鄉,青青的田埂邊。不在「我不說方言」的課堂上,在他的朋友身旁。兩個少年,拂曉時分,準備豐收。那時,他所思所說、最流利的,自然不是別的語言。


2014年11月4日 星期二

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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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我的經驗,讓世界被抽換成兩個界面。
只有自己知道,就算在人群裡,從此和經過的人都不一樣了。曾經溺水,臨近死亡;或者野火燎原,懷著龐大憤怒回到這個世界,發現來來往往的人一臉漠然。像帶著大富翁、洋芋片、養樂多……藏進學校樓梯下的暗室。影影幢幢、無所不在的「不存在」。我在街頭,我在微弱的空調裡,在你面前。但我已經不在那裡。


還是不知道「理想的生活」是什麼。臉書用語音問大學摯友。在台東。不像過去,我們可以輕易從一堂無聊的課抽身離開。跨上單車,前往他方。其實他方也沒有東西在埋伏或被期待,動力只是:可以離開此時此地。離開就是旅行的意義。如今她的意義付之闕如;而我彷彿還在離開的車程裡。車窗望出去,世界的景觀,時間和空間,被分割成彼此不連續的斷面……


她走了,我留在單車上,穿行半個台北回家。過彎的下一刻,意識到,「快樂的元素」、或者「理想的生活」,或許,或許,根本沒有那麼抽象。毋寧是一種能力,叫做選擇的權力。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生活的權力。對現在的我而言,那就是:賺到錢的時候。證明自己有價值、而且有能力的時候。對我而言就是快樂的時候,有意義的時候。每一張鈔票都是能夠兌現成選擇,的籌碼。


於是每一天都得以指向明天。偶爾還是自覺玩日愒歲:不停在重複、重複而毫無建樹。待在原地太久會讓我好消沉。最喜歡自己的時候都是我最努力的時候。很慶幸自己是個寫字的人,同標題檢視可以回頭看看每一個「當下」的軌跡,貫時的羅列一排年輕的、更年輕、幼稚、超幼稚……的劉亦。老一點的劉亦,下一次還是會同樣發問:理想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期許到時候已經能夠縱容自己,盤旋在現世上空,真的不用理會經濟的問題,像學者一樣,去左思右想困難又抽象、虛無縹緲的,人生的意義,理想的生活了。這是我的強項,一點都不怕的。


2014年10月24日 星期五

親愛的晴灣

 


親愛的晴灣,我現在大部分的生活都在工作。書還是會讀,但讀得比較少了,而且想把群學的翻譯理論書都付之一炬。都說沉迷於掙錢,但其實對未來有方向感。我後來能明白,人都是需要目標感和方向感的。無所事事的人生,美其名是自由,實則茫然,感受不到與人的連結,感受不到價值。就像你認識的以前的我。  


我的工作沒有想像中簡單,但也沒有想像中不開心。磨合期畢竟過去了,在學會讓自己腳踏實地,為「夢想」、「未來」、「責任」這些大詞彙而蹣跚學步的折返跑裡,好像漸漸理解自己的雙手雙腳真的可以完成一些事情、帶給別人一些希望。這是當時只求財務自由(當然還是很重要)的我所不能真的想像的事。學院裡的訓練像是天寶遺事,讓我有很多尾大不掉的抽象思考。在現實世界裡行走,真的很遙遠、虛無。但就像你說的,這讓我們永久性變成與眾不同的人--像太陽花時,在街頭(而不是教室)才又相遇的我們。有時候很受不了滿身是倒鉤的自己,但有時候又覺得,如果我不是那麼有個性,那麼想做自己,那這個站在這裡的還會是誰?站在人群裡覺得什麼都好陌生。有時候走著走著就哭出來。想對世界吶喊:這才是我,才是獨一無二的我啊……


偶爾還是很想遁世,尤其又和這世界摩擦的時候。只是很害怕一停步,就又回到剛來台北那幾年,一點成長也沒有的自己。日子都像是消耗的,很虔誠信仰文字和知識,把老師、學長姐、書都當神祇膜拜,鄙夷真正供養著我花天酒地的生活、深愛著我的人。鄙夷現實裡一切不按照理論進行的片段。那時候我們怎麼這麼不愛讀書啊?應該是隱隱然就覺得不對勁,但沒有語言說出口。是你先看破「這些根本沒那麼重要好不好」,因為當時你已經找到真的值得投入的事情了。看著你瀟灑移動、沒在怕咧闖蕩的背影,其實很羨慕。我就是碰到棉花也會受傷的膽小鬼,害怕人群,躲在沒有風雨的大學校園。也是因為你的積極,讓我在童立第二次的邀約後,認真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我總不能再聽你眼睛發亮、嘴巴機關槍興奮講著上山下海的冒險歷程,不能再陪你喝酒,冬天窩在咖啡廳讀無聊的理論……就以為自己也在過你的人生。


把以前的照片和網誌匆匆瀏覽一遍,你佔了好大的篇幅。我們既不像平凡人的姊妹淘,聊男人包包和下午茶,也不像我想像的學院知青,辯論著馬克思韋伯。那麼長的時間裡,一起出發去過那麼多地方,那麼多共有的時間裡,我們都說了什麼呢?


等一下我要從科技大樓出發,前往東區,照顧下線們。現在是早上剛上完嘉苓的醫療社會學、找Rita剪完頭髮的忙裡偷閒。讓人寂寞得瞎了眼睛的傍晚,蔡健雅唱的夜盲症的傍晚。我在台北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長了。未來還很長,世界也想住透透。城市以外的生活會是怎樣呢?上次走在外婆家10分鐘腳程的大學鬧區旁,覺得恍惚。城市裡沒有的小鎮生活,需要騎摩托車,盤腿起來和室友打LOL,夜深了就很安靜,摸索著另一具陌生的身體。「另一種人生」永遠是平行世界,永遠存有令人在意的機會成本。我討厭這句話,因為它太寫實:青春怎麼過都是浪擲……


你應該是看過我最多醜態的人了。從剛上大學的意志消沉,失敗的戀情,長達一年從死蔭幽谷走回來的恢復期。少女心的忐忑,天后S的傲嬌。上台談笑風生,說學逗唱,其實會花半個小時在台下緊張到胃痛。我其實,沒有想像中懷念大學生活,除了跟你深夜亂騎車,一起吃消夜,談沒完沒了的心,辯不過你奇特的看法和邏輯。當然還有boring to die的報告們。除此之外,離開朋友(好像也只有你,偶爾加上妙禪阿姨和昱安)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幹嘛。你好像覺得我很厲害,但我知道我一無是處。會那麼在意成績或卷姐,也不過是,生命裡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印證自己的價值,只好尋求這塊最速成、從小到大最習慣的浮木。


我想像過朋友們為了追求財務自由而跟我一起做直銷,但除了你。你就是應該過著(笨重的)仙女生活,騎氂牛逐水草而居,說走就走的任性人生。但今天連你都這樣了,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你向來是我人生裡最灑脫的人。你的大頭貼和文章都讓我有點擔心。反正不要隨便陳屍在台東喔,時間(和預算)如果許可我也很願意搭長長的鐵路去找你。親愛的晴灣,不要只是好好活著,希望你能夠像從前一樣,好好生活著。等你再興奮的跟我分享很多難以名狀、愛情社會學般迷離的抽象體悟了。

親愛的晴灣


2014年10月14日 星期二

一千零一夜


深夜,終於讀到待在社會系N年來如雷
貫耳的,蔡友月的研究,探討從蘭嶼來台的達悟族青壯年,為何會這麼高比例的發生精神失序。通篇既視感滿滿,好像這篇文章不是第一次讀,這些故事一點都不陌生。早就有人預演著一樣的事,同樣的哀傷一再重來。


哀傷之一是,這些故事都牽涉到移動。就不能不想到最近在讀的顧玉玲《回家》:從越南到台灣,蘭嶼到台灣島,跨越邊界從不是身體抵達那麼簡單的事。物理上的舟車勞頓、經濟上的剝削、國族政治上的身分管制,都是風險或痛苦的來源,然而一如顧玉玲所說,這些代價並非平均分配。經過轉嫁與剝削,往往由最沒有資本的人全數承擔。

為何要移動?
為了離開。為何離開?為了更美好的未來。但是允諾的美好一直不曾降臨。個人離開了情感緊密的家鄉,在語言、文化相異,舉目無親的異地裡徬徨。就像一直在繞遠路的長征,從社會的邊陲不斷泥裡拔足,蹣跚朝向那發光的「核心」。困惑不斷糾纏自己:我是誰?我為何在這裡?我的機會和台灣人/漢人是一樣的嗎?我不該感受到愛和關切嗎?


一開始的條件就不給活路。從頭到尾,都是場不公平的遊戲,像塞了兩張紙鈔就上路的大富翁遊戲,每一步都踩到別人的地,得付過路費。


日治時期小說家龍瑛宗的〈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就像一則不斷重新上演的寓言。殖民地(就是台灣)青年陳有三試圖讀書考試,立志考上普通文官、再來考律師,想用知識換得安穩生活,卻發現自己身邊的同儕、前輩、朋友,不是背債度日,就是追逐聲色,對於現實欲振乏力。小說最後,代表著理想救贖的林氏長子死了,陳有三沉溺於酒精,在衰弱的陽光裡看到壓根沒有理想、非常現實的存活著的林氏長子之父林杏南,終於發瘋了。


人類學者劉紹華的《我的涼山兄弟》,進入四川涼山的少數民族諾蘇人的生活,發現他們從自給的生計經濟,被迫進入共產主義的計畫經濟,一夕又轉變成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為了應付貨幣帶來的需求與消費,部落的男人紛紛離開涼山,前往都市找機會。然而不識字、沒有支援的他們,依然只能徘徊在都市與階級的邊緣,日益消沉,接觸海洛因,染上毒癮,也成為愛滋的重災區。細節不記得了,但也是在這樣的冷天讀完,渾身戰慄。連作者劉紹華都坦言,他對涼山兄弟們的前景是悲觀的。


我感覺,這是來自不同歷史和地域,一長列望向鏡頭的眼神。他們長著一模一樣的臉孔,「一代一代、成群而來,沉湎於殖民地的、無望的青年。」從龍瑛宗、蔡友月、《涼山》、到《回家》,像接棒說了一個社會學式大雜燴的悲劇,性別、國族、族群、殖民、階級,疾病與污名,移動與勞動。途中的人們,還活在這個長長,長長的一千零一夜裡。


2014年10月12日 星期日

《回家》




從多年前的《我們》我就非常喜歡,大學讀了相關學科,也就
更有淵源可循相關議題、與顧玉玲本人、及其從事的「運動產業」的脈絡。《回家》一出,自然是立刻訂購。我想,為什麼覺得她寫得好,當然不只來自長久的組織工作(或根本是救援工作,我覺得)、實戰經驗的文筆,而更是她別有用心,見樹又見林的描述。


往往,探勘結構成因的書寫,都著意於龐大的理論或者廣泛的現象,「人」在其中,反而弔詭的不見了。彷彿他們所寫的,不是「人」的故事。顧玉玲卻非如此,她不僅有著組織工作者的基本功,心心念念、格外警惕著現象的結構成因,更藉著每一次救援、陪伴,甚至刻意走訪移工的家鄉,深入理解拼湊成巨大現象圖景的,每一片「人」的小拼圖。「人」在繁複的生活裡,產生的細膩的情緒偏移,每一道異化的軌跡。每一則敘述,常常,也對學院蛋頭們樂此不疲的諸理論,進行了精密的修正。


比方因為缺席而無能為力的家庭關係,比方日復一日貧乏的生活內容,有些人樂觀以對,有些人只能暴躁消沉。同一劑效果,「人」身上有時出現創傷,有時不會。權力與壓迫也許亦非如此單一,行動者可以協商出新的意義。有時是斷簡殘編,有時犬儒阿Q,但有時不是。


最不能迴避的,還是勞動傷害吧。在異域,年輕的身體懷著夢想,卻遭機械/勞動壓扁了半張手掌,弄壞了行走的腦神經。這些人就會被丟回越南。想起第一次看桃園RCA工廠的紀錄片,冷汗難當。那顯現出馬克思以降,勞資永恆難解的尖銳對立:出賣勞動力的罹癌女工,在病痛中日漸老去。RCA移出台灣,幾經轉手變賣,同樣的招牌已由不同的資本開張,或者連招牌都變換消失了。勞動者的身體,是獨一無二、不能重來的,壞了就是壞了,老了就是老了,笨重、無法移動。資本卻聚散無形、來去自如,洶湧穿梭國界,可以輕鬆漂白,於是無痛卸責。


《我們》的副標題是「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言簡意賅,如偈語。「我們」是在問「誰是『我們』?」這個政治共同體的想像涵蓋了誰?怎麼劃分的?應該如此嗎?(台灣不齒、自外於「東南亞」,是基於什麼理念被打造出來的國族想像呢)移動與勞動更是口口聲聲、額手稱慶「全球化」的年代裡,最刺眼的兩個提問。誰能夠移動?奔赴什麼樣的勞動?《回家》像這些移工生命書寫的補完計畫:他們在台灣異鄉如此,那麼海的另一邊呢?


一直崇拜像顧玉玲這樣的人,既要忙於組織工作(可以想像多低薪啊),又願意下筆,整理著述。這當然是理念與價值的選擇。我大概不羨慕她的生活,但敬佩她的選擇。另一個其實我一直想讀的是日日春的作品。可以寫娼妓、寫娼運,綰合投入娼運的個人史。要在台灣這樣貧瘠的環境裡苦苦支持,這些運動者真的都是身手矯健,想必每天都有吵不完的架、開不完的會、永無止境來自野蠻國家政策的疲於奔命。


但也因為有他們的守護,「地動天搖,仍能感覺到幸福」。


2014年10月9日 星期四

優格唄


明明只是幾句字串,一聲僭越的嗨,就
幸福到好像把額度用光了。才驚覺這樣想的自己,是預設著、不值得那麼幸福的。看到很多很多在生態系裡適應良好的帥哥,就忍不住猜疑:自己是不值得被愛的嗎?但當你對我說話,即使隔著60公里,閒散得不在節拍上,也讓萬事萬物都敷上一層粉紅色的光暈。連沒禮貌的路人好像都變得有點可愛了。


為了能開視訊,從台北突如其來的大雨裡騎車回家,上一刻還雀躍,下一刻就心急如焚。彷彿不在場的時光,就足以超支你等待的耐性。還烽火戲諸侯,把排定的行程取消,千金換一笑。我看著你「已死會」好像4年了吧,但真的沒想管太多。前天才翻日記,看到對升學迷惘的那陣子,我們會輪番邀約助教吃飯聊天。社會所的正學姊曾經在回程的路上,彷彿長考之後,突然迸出:「比如你們會怎樣看待分手?……像我自己好了,那時候我喜歡上別人,等於是第三者;那時候大家都罵我,可是雖然社會學大師也不見得有直接提到愛情的理論,但因為我讀了社會學所以知道我並不完全是錯的,所以可以對外界的批評沒那麼在意……」


青木沙耶加受男女糾察隊之託,假裝有個難題請教、實則是試探鳥居美雪。鳥居還是瘋癲神經質,卻不改點石成金的說:那改個說法呢?不要叫外遇,叫「優格唄」。叫「優格唄」會不會好一點呢?


一直假裝我們中間沒有卡著一個人,連瀏覽照片都可以跳過。但我越逃避,就越凸顯這是關於時空的難題。我置身在駱以軍式的異度空間:有關係但沒有身分,有姓名但不能讀出聲音。借來的時間要一點一點歸還:潘金蓮從《水滸傳》嫁接到《金瓶梅》,活了下來。等時間漸漸償盡,時針再度重疊,武松就會歸來將她水淋淋的大卸八塊。


然而當下的每一刻,我都是幸福的喔。或者如果有個「準幸福」狀態可以容身,也許我也能躲在那裡。誰‧叫‧你‧那‧麼‧可‧愛。我願意這樣那樣去討好你。在最不需要諾言的情境裡,演練允諾這件難題。這是一則關於小三的政治學:愛情與關係裡的出軌與招引,誘惑和背叛。我說,人不外要學會永恆的欲望、與欲望的不可得。只是,更難收拾的或許是,得到之後,對於「我們現在是怎樣?」「佛曰:不可說。」的,動物感傷。


此致所有受日常搔刮、覺得煩躁的年輕生命。致那些一出場就帶給你感動的魔術師。不管你只是活到瓶頸,還是他太有兩把刷子。都是天雷與地火的小小神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