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5日 星期一

羞恥然而美麗



那是給外國學生必修的日本語課堂。發現有我島同學可以用台灣華語流利交流,就算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電眼,也要多多關照。遑論他來自母校我曾經想考而上不了的專業,年少的夢,錯過的流星雨。

那陣子我常抱怨:一年太久了吧?雖是台灣人旅日必訪的觀光勝地,也是我念茲在茲,卻因疫情遷延再三的聖域,但生活不是旅行,我還是把它住成了日復一日,像千年古都雖遲必到的春夏秋冬。

那個如偈語的故事:住在大英博物館隔壁的老太太,終其一生沒有踏進過大英博物館。我的京都不是金閣銀閣清水寺,是步行的千頭萬緒,食堂的百無聊賴,是到處找wifi,課間的我鴨子聽雷,教授對牛彈琴。

直到電眼學弟出現,打亂老尼青燈古佛的冷井情深。

好夥伴小直男炫霖就問:「我還在想你為什麼都不會暈船。」因為姐閱歷豐富,因為姐是有故事的女人。姐抽著空氣假菸,摳弄蔻丹,故作深沉。結果一暈就轟轟烈烈半座古都。

第一次吃飯的晚上,本來還妙語如珠,笑顏款款,肉搜達人我尚有餘裕開玩笑試探:「你是不是結婚了啊?」沒說的是人家早就把臉書上的公開資訊看完,最後一張被釘選的照片有長髮女子和他對桌而坐。但距離稍遠,臉看不清,如果說是感情緊密、狀似情人的母子也未嘗不可。當然還沒,他說。他也不遮不掩,承認他現在交的是男友。可女可男,而且「我一直覺得本來就應該這樣。」

如果要追溯0號病人情感的染疫時刻,日後野火燎原之單戀,最初那一枚微微發光體的小螢火,很可能就是這一刻吧。我喜歡聰明的人,學歷主義無可自拔,當然要再加上那張靈活小嘴吐出許多鋒芒。形式考核通過,實務能力也打勾,古墓派的堤防打開,仰慕和迷戀就洪荒一片。18歲被醫學系學長玩得神魂顛倒,隔了時間的遠渡重洋,青春成分可疑的我還是學不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像一隻沒長大的白痴。

人家有伴了,你是白痴?

人家這麼優秀,你是白痴?

人家只是友善,不是你有機會--你是白痴?

我這樣告訴我的大學同學印度愛神。印度愛神舉重若輕,像一記柔若無骨的晴天霹靂:「你不一定要成為他唯一的男友啊,你成為他很重要的人之一就可以了吧。管他是不是在釣魚,吃到他的魚就好了啊。」……這到底都誰的朋友啊?

那時我就坦白:其實我最大的情緒是羞恥。為什麼這麼白痴,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

「怎麼會有『不該喜歡的人』這種存在?你那麼難得又遇到了喜歡的人,不是應該要放煙火嗎?」

那個晚上酒局加開一場。「操作這個國家的舵手都是一群醉鬼?」大概是電影《攻敵必救》的台詞。到他剛落腳的房間,簡單的廚房沒有和臥室隔開,這是賃金比較便宜的理由。我們按遙控器舉步維艱用日文拼湊漢字,在他新買的二手電視spotify點中文歌。我向他要了筷子,吃零食不會沾手。我其實不太能喝,總是醉翁之意:為了掙脫理智,好(被)上下其手;或是在異國他鄉看帥氣的聰明腦袋高速運轉,神采飛揚。他說這是他到日本來最開心的一天。他把頭靠在我的手上,輕輕舔我的手指。

我只記得多不想離開,又半開玩笑試探可不可以不離開。但還是帶著酩酊回到宿舍,鑽進春末仍寒冷的電熱毯裡跟自己繾綣,心底暖意開過一個又一個春天。AI孫燕姿模仿前一年剛以〈成都〉一曲竄紅的歌手趙雷,在〈我記得〉一場又一場輪迴裡生死疲勞,相聚、再分離,謝世、再投胎,於一世終於又相逢時嗚咽,呢喃著懇求:「快來抱抱,快來抱抱我……」最後一句在夢裡我跟著唱了很久很久:「我終於找到你。」

戀愛苦手的過關斬將像擴及全球範圍的躲貓貓,彷彿可以縱橫世界,一直玩下去,但不能避免身為有機體的風化,白話文:老。歲數攀升,但是感情履歷擱淺在那裡,他卻左右逢源、經驗豐富。像實習生仰望大神,史萊姆對撞魔王,光想就惶惶不安。

許是圈內網帥太多,我對感情一直抱有錯誤信念:是不是要大帥哥才有資格得到幸福?是不是要夠優秀才有資格得到幸福?

到妙心寺賞春末的紫藤花,看花海懸吊在藤架上隨風翩翩吹起,一浪過一浪,被暗香浮動搔得心旌搖曳。很久沒有紅鸞心動--我知道是星,但那隻紅鸞在我心裡忐忑撲打。在京都陪我遊遍花叢的留學生四川熊貓よう桑說:「你哪裡不優秀了啦!」炫霖:「優秀有很多種吧?」在喜歡的人面前我還是18歲那個容易受傷的少年,為他的已讀不回提心吊膽,對他一個波浪號患得患失。反覆聽2001年的S.H.E:「我們以後會變怎樣,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邊非常有病識感地,尋找退治暈船的方法。

熊貓:「對喔,你要搭船去九州。」

我:「……不是那個意思。」

九州回來後我帶著伴手禮,他到宿舍樓下來拿,在我邀請下給了一個友好的擁抱。但沒有更多。像華爾滋的最後,誰也沒有踩到誰的腳尖。像張娟芬在給我的書序裡說的,這是用稀薄的原料在為無米之炊了。這場喜歡幾乎是我和我自己的事,他參與的著實不多。到大阪看海,他也堅持要把一起認識的學弟帶上。像是防堵我的銅牆鐵壁,發乎情止乎禮得滴水不漏。但當我說好想跟你分享我人生的一切,他肯定:可以,我們還有一百多天。

受不了這樣的模稜,我渴望一個確切--也許不是他的答案,而是我的心意。對瞻前顧後的我而言,很早就悟出一個道理:遺憾往往不是做了,而是該做的卻沒做。我想口吐芬芳,想舌燦蓮花,想把全世界最好聽的話講給他聽。只是平常喙齒輪轉,在他面前舌頭就突然捋不直了。學弟家的晚上,按捺了一整個酒局他們對於共同專業的微型研討會,一起離開後終於有一段能獨處,並肩而行的路程。

初夏夜涼如水。從聖護院到百萬遍,京大長長、長長的圍牆看我們走過,新綠的銀杏並木默不作聲,唯有晚風徐徐。剛開始他可能還想顧左右而言他:我覺得京都的空氣很好聞。

我:那好像是我的味道……

從前兩天我就開始煩惱要含羞草還是無花果,後來選了無花果。我不顧他的顧左右而言他,堅持把話講完:謝謝你,像……像一顆流星--我的天啊劉亦你怎麼會口吃--像一顆流星進入我的夜空。我控制著跳起舞來的舌頭用力說完了他的美好。他向我鞠躬:謝謝。「就這樣?」他抱抱我。

他說你把某大某某系、什麼職業、留日博士生……拿掉,你一定可以找到另一個人取代我;可是你還是你,你還是劉亦。

不,等等,我只是想說你很厲害又可愛,不是在意頭銜到本末倒置的意思啊。我想起他說他之所以選擇現在的專業,是家庭條件不好,年少貪玩,但很幸運擁有在台灣教育制度裡的優勢:會讀書,因此被很多師長接了起來,沒有掉到安全網下被篩掉,現在回過頭來想出力,救救孩子,其實也是挽救自己。還有政治立場,在陡峭的社會現況我們彷彿站在一線天之類的隙縫狹路相逢,吾道不孤的感動,讓人想以身相許。還有他的上司是女老闆,他評價:「這個社會應該給女性統治。」我差點當場褪去羅裳。

炫霖認證:他真的好會說話。

是的,我恃才傲物,能讓我由衷讚美口才好的人為數不多。也很抱歉,我在你面前這麼笨拙。他完全懂:「像我們這麼依賴語言的人,其實在來之前就知道失去語言自我表達會讓我們很痛苦。ゼミ(研討課)的時候常常想,這種論點要不是我還不熟你們的語言,一定把你電到飛起來。」

幹太帥了吧。對,我說,但我指的笨拙不是源於日本語,是因為你。

那個晚上很像十八相送,我先到家,上樓了卻肚子餓,下樓走到巷口看到他在抽菸,那再走一段到你家吧。到他家樓下我還是戀戀不捨,他抱抱我,藉著酒意輕輕磨蹭。沒有告訴他的是,我已經把關於他能做的春夢都做了,但這明明清湯寡水的互動,隔著兩人衣褲布料,竟然讓我覺得今天夠了,心滿意足。

對習於饕餮大開、沒在剎車的輕熟女而言,這種「適可而止」唯反常可言。

一年後,我和日文老師約在101鼎泰豐吃小籠包,打算上象山看夜景,活生生一套觀光客組合拳。我用日文結結巴巴闡述:如果能選擇,其實不想被生下來。老師有點驚訝,但還是溫柔。她說,但我仍想遇見家人、認識朋友們,認識亦醬--到底有沒有補充想認識我,不是很確定。但生命本無物,唯一的塵埃或許便是:相遇。

為了排遣心煩意亂,到夏末的幾個月我大量步行,交織在京都的軌跡足以劃出幾百個結界。在傍晚,在午夜,在円山公園已經過了花期的櫻木下,在溪聲纏綿的鴨川沿岸。在日本聽中國青年樂團,在歌聲裡陌生的城市過另一種想像不到的生活。我不是我的我。在賀茂橋看輕煙順著暖氣浮上來,橋下河水波光粼粼,好幾千隻眼睛淚光閃閃。青年男女在川畔圍著一支花火,忽明忽滅,太過燦爛。

那是世界給我的神性,伸出手撫著我的腦勺。回宿舍後,我用跌跌撞撞的日文振筆疾書:花火的隱喻是,愈暗的地方它愈輝煌。太美以致於無法逼視。伸手觸摸,會受傷。

可是,花火的美,不是花火的錯啊。

是我的。

最後一次並肩而行,是大夥唱完歌,從四條河原町回百萬遍,沿著鴨川北上。樹叢間一點一點螢火閃爍,川水潺潺,路燈昏黃,和幢幢的綠的影翳。蛍が光っている。螢在放光。我獨自走在很前面,像下定了什麼一刀兩斷的決心。其實彼不知此,此不知彼,我們沒有信守承諾,留太多用以相知的扣打。雖然那些歷歷在目:第二次到他家喝酒吃洋芋片,甫坐定他遞來一雙筷子。他不顧反對,幫家在鴨川彼岸的學妹先叫好計程車,還開玩笑:「只有第一次,下次沒了。」讓學妹不至於不好意思再來。

學妹向我轉達:你快回國了,他說希望你最後的時間可以快快樂樂的。

蝦皮賣場裡付費的仙姑合盤了生辰,鐵口直斷:你們是對的人相遇在錯的時間。李格弟和吳青峰說最難的是相遇。可是我懷疑,這場無疾而終的花火,會不會其實並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來跟自己相遇的。

耳機裡的中國樂團叫夏日入侵企畫,他們陪我走完京都的溽暑:「不要為付出真心感到羞愧,就算錯過也別後悔。」那首歌,就叫〈人間螢火〉。

 一年後我因為出書到處跳島宣傳。坐在金門鄉間的咖啡廳,古舊的紅磚包圍下,我嘗試總結在日的日子:與其說喜歡異國的體感,不如說我更愛「京都一年」「日本一年」這樣可以激起浮想聯翩的語彙。

去年發生的那些事何其白痴,何其羞恥。

よう桑沒有否定,像她往常做的那樣反駁我的自卑,只回我:でも美しい。

但是美麗。

羞恥然而美麗。

語言的力量如此強悍。一年前我依賴著它們記下了事發的光景,一年後我被它們定性,獲得重新詮釋的權利。是的,我對著手機傻子一樣笑起來。匆匆那年,羞恥,然而美麗。


(本文刊於《鹽分地帶》雙月刊2024年8月號)

2024年7月21日 星期日

四川熊貓慢評《小島說話》3.0版:小島的冒犯



【小島的冒犯】

文:四川熊貓


有天看到聊天框裡某同胞說想去趟台灣,趕在變廢墟之前。

小島說話的第二章則都在寫籠罩在可能變廢墟的恐懼之下的書寫。不過不同於這位同胞的喜氣洋洋,不論是在體制內的公孫嬿還是失意老兵舒暢,都滿是霧與虛無。

如推薦序中張娟芬所言,文學分析往往停留在訓詁學,引經據典好美好厲害。但劉亦不止於此,第一章寫完馬祖歷史,便點明中心、把筆槍對準了現代國家。既是作者的野心也是馬祖開口說話告訴我們的故事。

但又不同於歷史書籍圍繞著大人物事無巨細的線型描寫。劉亦的關心都在人以及人與歷史上。雖說他的主角是幾位作家和他們的作品,讀來看到的是他們所代表的一代人,以及他們身後的歷史。

馬祖的歷史在此變得十分具象。不止是某年發生了什麼,更是某個小兵在島上的苦中作樂的生活。

這恐怕也是從文學看馬祖的獨特之處。馬祖不是一串符號,是被國際政治、國家關係牽引著的島群、更是其身後無數的人和他們的生命歷程。

例如舒暢筆下的軍中樂園,跟隨國軍遷台的中國老兵和原住民女人,原本相隔萬里卻在異鄉相遇,互相慰藉。劉亦寫自己是意外的受精卵,軍中樂園的真情恐怕也是意外的慰藉。

作者的強處除了有對文本背後社會文化背景的關照,還有序言中張娟芬的感嘆—太會罵了。

例如龍應台章節中對她的評價。

冒犯得十分準確。

劉亦的冒犯讓我想到馬祖,是否可以說,馬祖的存在本身就是令兩岸感到不適與冒犯。其所在的尷尬的地理位置、作為中繼點的歷史、不夠強的自我認同。

這些都與當今極化的政治世界格格不入。既不這樣也不那樣。對於兩岸而言都是不完全的異質。和而不同。

當然了可以想像到一些方法來解決。

剔除掉?同質化?

或者是高級一點的、多元共同體?

劉亦給出的則是更加激進的—從流動的海洋尋找答案。

可能這是馬祖嘗試說話之後給世界的刺激。他的低語不止於戰爭帶來的創傷、還有背後造就戰爭的國家機器、以及被認為是理所當然大陸性的思維。


在此要感恩作者某ギャル給我的畫的筆記重點和很多奇形怪狀的動物。

2024年7月11日 星期四

新聞報道にみる明治から戦前における子供の交通に関する歴史的変遷



意外找到一篇論文,在講從明治到戰前新聞報導中關於孩童的交通歷史變遷。

關鍵字是「交通戦争+初出」找到的,我想知道交通戰爭這個名詞最早是何時開始,一直以為是1970年代左右的媒體,畢竟那時是日本交通死傷巔峰,結果是1962年,那時他們就看見鈑金噬人的山雨欲來了嗎?

相較於交通戰爭,戰前更多是用「交通地獄」。幹,我們真的很返祖,原來不只落後日本五十年,幾乎是一個世紀,因為交通地獄初出於1932年。那時機動車理應很少,搞什麼危言聳聽呢?

原來從明治、大正時代,孩童的交通傷亡就很慘重,死者中有半數是14歲以下,兇手有馬車、電車和汽車。也就是說,這是跨文化的全球性現象,幾乎所有「先進國」都經歷過車輛的「圈地運動」:

原本街道是孩子們的遊樂場,但人車交織的情況多了以後,身為脆弱者、容易流血受傷死亡的行人,尤其是孩子,就被車輛驅逐出露天的公共空間,不只強化取締「路上遊戲」,還推行「交通道德」的普及。

是的,對象是血肉,不是鈑金。檢討脆弱者是不是人類的本能呢?因為成本比較低。都要經歷一段時間的沉澱,有志之士出來批判,人們才會想起:對噢,強大的加害者才是罪魁禍首。

又要經過更深入的思索才會再發現:掌握道路設計、考核駕駛執照的政府,以及設計車造車賣車的車商,也都是責任者。這已經要遲到1990年代的北歐提出的「零死亡願景」了。

畫螢光的部分是遇見故人了。宇澤弘文我知道嘛,讀的第一本日系車本批判就是他的著作,俗稱日本離諾貝爾經濟學獎最近的男人。

但,宮本常一也出現就真的很驚訝了。因為前陣子才跟馬祖、金門、四川(咦)朋友們合作翻譯宮本教授及其弟子安溪遊地教授的《被調查的困擾》,想知道日本的「田野地受害」是什麼風景,結果和台灣大同小異啦。

不過我並不知道宮本常一也對日本作為車輛社會發出過感想。

這就是真正的知識份子耶,不用學科分野來故步自封,社會問題就是共通的,人人跨出家門都要面對。良心者向來是砲聲隆隆,只為蒼生說人話,真是典型在夙昔。又1970年代的日本是有多恐怖啊,每個人都留下痕跡。

我記得我換算過,2020年代的台灣和當時的日本相去並不遠。

明明是寫歷史的,但這篇論文的第一作者中尾聡史不是歷史系,係來自京大工學研究科。去查了中尾老師的研究領域,每一個都好有趣:

-歩行が脳健康やストレスに与える影響に関する研究・分析

-自動運転の負の影響を考慮した最適料金設計

-交通手段利用特性に関する研究・分析

-交通事故発生要因の解析

2024年7月10日 星期三

柴靜訪張鳴談義和團:小心熱浪如尿

 


這個超級好看,我本來就是柴靜的讀者,她的報導筆記《看見》是我最喜歡的散文集之一,內容是當代中國的滿目瘡痍,但形式既鋒利又柔美,寫作當如是。

但不太確定他們牆內發生什麼,好像從她當年揭露PM2.5的紀錄片《穹頂之下》,和這十年中國又開始極左化,剿滅公知,她在牆內也不受待見,可能被封殺了,以致這個頻道b站沒有,只有youtube有。

這一集他們聊義和團。就像網友留言:句句不談共產黨,但句句都是共產黨。

但我認為價值倒不在以史為鏡了,中國人還不夠愛拿歷史來月旦當代嗎?價值反而是歷史本身。以前學過的中國近代史都立體了起來,柴靜一一追問:為什麼西太后會縱容義和團?張鳴一一回答:李鴻章為什麼會恨透義和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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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靠東南互保,不加入西太后的宣戰,避免帝國全數淪陷。這個地方坐大的格局起自太平天國,湘淮軍崛起,他們不靠中央軍餉,自籌釐金,所以可以相對獨立。

義和團是中國近代史一次野蠻,映照著這次野蠻,西方的物件此後被大量冠以「文明」之名:文明棍、文明帽、文明結婚。連慈禧都羞於啟齒談「拳匪」,雖然她從不承認有錯。

這種野蠻不是第一次,顯然也不是最後一次。至少訪談裡他們提起文革,由上至下的授意、鼓舞,是非常類似的。或如網友留言:一百二十多年過去了,上面還是西太后,下面還是義和團。

橫向比較一下同時代的日本,甲午戰爭已經滑天下之大稽,明明都在變法,結果慘敗。

帝俄則趁拳亂,在東北發動屠殺(見江東六十四屯&海蘭泡慘案),是謂「黃俄羅斯計劃」,即併吞遠東。此等野望後來受日俄戰爭擊沉,十月革命後改朝換代,中共又受蘇聯提攜,自發性「黃俄」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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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這麼著急呢?」柴靜問。洋務運動急著把英國教練趕回去。但日本他們到開戰,英國人都還在。中國的變法硬要塞四書五經,「上政治課。」日本人是連建築外觀都要一塊一塊磚從英國拉回來照著蓋。

張鳴說:「自負時間太長了。我們老大帝國嘛,不想長久屈居人下當學生。老想彎道超車。」

柴靜說這個著急背後,是一種屈辱的歷史敘事在背後支配。張小虹會說:是shame代性XD,恥辱現代性。

張鳴:「哪有什麼近路可抄啊。天哪。學習這東西就是來不得半點這種偷懶的。一個個體如此,一個國家也如此。」

我是覺得不用很去嘲笑人家中國啦,小中華台灣應該要隨時想想自己,鞭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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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才能夠有你說的這種理性的精神?」

「這個必須得反思。我們這就拒絕反思。拒絕反思不僅僅是上層不願意反思,這個幾乎人人都不願意反思。」

小心熱浪如尿。小心糖衣陷阱。不要太沉溺在奇怪的自豪裡。

2024年7月8日 星期一

馬特市自由寫七日書②

第一天(7月1日)

寫一段難以定義但對你意義重大的關係。

大約在去年(2023)的這個時候,我在京都,毫無防備的喜歡上一個人。從春末一直到仲夏,直到我離開日本。那些順應季候、不同的花在我眼前盛開又凋萎,好像一場又一場忍不住的春天。鴨川河畔也因為他而充滿我凌亂的腳印。要怎樣他才會看我一眼?要怎麼扮演自己,才能更迷人一點?

其實今天回頭來看,之所以這段關係讓我這麼魂牽夢縈,關鍵會不會就是因為--他不喜歡我?年少時有個藕斷絲連,被我傷到寫了很長很哀傷的訣別信的人給出診斷,你就是逃避型依附吧。我說我願意改。但事過境遷,我們後來又各自遇到很多人,最後也都像來時那樣淡淡的走開,青春含量可疑,那股心安理得的「配得感」在我身上還是少得可憐。那份心理機轉不知是什麼?願意表達喜歡我的,我就覺得沒價值了--一定是你比我低,你才會喜歡我?還是我不配得,請你離開我?

從頭到尾,這段喜歡似乎都是我跟我自己的事,他參與的部分很少。我帶著他的身影去了很多地方,去四國踏破金刀比羅宮785階,回程受困於突如其來的大雨;搭船去九州,想對治暈船,結果瀨戶內海可想而知風平浪靜;去青森,到日本靈場之首的恐山,意義上的死裡逃生……貌似形單影隻,其實都扛著他沉重的身影,每到一處無不是挖掘這次小型核爆所炸開過去草草掩埋的失敗戀情。

啊,都沒寫到我們具體的互動呢。留下印象的都是非常單薄的片段了,畢竟我只有一年之約,碰到他時甚至只剩下四個多月,雖然當我說「我想把我的一切跟你分享」時他曾經承諾:「可以,我們還有一百多天。」很多細節我寫在8月份即將出刊的《鹽分地帶》裡,文章標題就叫〈羞恥然而美麗〉--羞恥是我最主要的情緒,我反覆追問甚至質疑自己的竟然是:為什麼?憑什麼?一段甚至連親密關係都算不上的「準」親密關係,依然牽扯出最不諳世事、脆弱而敏感的自己。

直到現在,我都不太敢把京都當成回日本的目的地。很少朋友留在那裡只是其一,其二是這段失敗的非戀情加重的近鄉情怯。就算回到那裡,再跳一次烏龜石頭,你還是不在我旁邊啊。那我為什麼要對經驗作拙劣的自我抄襲呢?太難為情了吧。

是的,又是白痴、丟臉、難為情。大學同學印度愛神說:「哪有白痴的喜歡啊。你好不容易又喜歡上一個人,連放煙火都來不及了不是嗎?」愛神就是愛神,每一句話都像一記無厘頭的霹靂,足以歪打正著的劈開天地玄黃。「恥ずかしかったね」,我說。在京都最好的朋友四川熊貓パンダさん在線上回應我:「でも美しい」她不像我們在京都遊遍花叢時,總反駁我的無病呻吟、自怨自艾--「你哪裡不美了啦?哪裡不厲害了啦?」對關係的錯誤預設,總覺得要夠好看、夠優秀的人,才有資格得到幸福--她這次竟然沒有否認我的羞恥,而是說:但是美麗。

那一天因為打書,我騎車鑽進金門鄉間一幢古色古香、紅磚包圍的小咖啡廳,想起去年此時此刻發生過的一切,好像是一場已經開始風化的夢,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發生過。被淚痕喚醒,也是「因為夢見你離開」。

「我對著手機傻子一樣笑起來。是的,匆匆那年,羞恥然而美麗。」


第二天(7月2日)

在一段關係裡,是否曾有一個時刻讓你感到自己非常陌生,完全認不出這時的自己?寫一個這樣的時刻。

所有神魂顛倒的時刻都是這樣的。一點點偶發事件的撲翅,都會釀成我情緒的風暴。意識到這件事之後,我甚至開始避免自己喜歡上人,因為所有不可控對我而言都是陌生的。我的情緒會因為他的一枚波浪號上下起伏,因為他的不讀不回而食不下嚥,感到胃裡有一顆拳頭。我討厭自己的權柄交在別人手裡。小時候媽媽的朋友說他會催眠,但催了半天我硬是原地不動,精神脫離不了沉重的肉身,像被現實的引力一樣牢牢吸附於地表,強大的「此在」。可能我就是拒絕被暗示、拒絕被操弄的,像一堵牆,誰也不能上前移易。

現在回想,那大概就是PUA吧,當時這名詞還沒普及,甚至還沒發明。我們沒碰面,只是在網上猜出他最喜歡的詩裡他最喜歡的一句,賓果了隔著海峽用電波深覺這是我命定的人吧。不過冷靜細想,詩的重點當然是回馬槍氣勢萬鈞的最後一句,猜對那句一點也不代表什麼。可惜寂寞和熱戀一體兩面,都很盲目,會讓人窮盡蛛絲馬跡找到「我們是天作之合」的理由。那時因為剛回台灣參加老友的婚禮,回到島上後下定決心把已成化石的昔日情人準情人們全部移除,準備敞開雙臂迎接新的緣分,他就出現了。

他說他是醫學中心的醫師。不知道他是怎樣精確,或者是無差別的掃射,我從以前就自封醫生娘,和許多醫學男孩春風一度。現在他們都一一出師,成為頂天立底的醫生大人了,但只有我熟諳他們青春萌動時白袍大褂底下的秘密。

網站上沒有掛名字,朋友主動請纓致電去明查暗訪,疑似查無此人。但每個中午我們都會撥空說話,我坐在校園一個角落,俯視得到整個學校的地方。學生畢業前問說:老師在偷談戀愛吧?那時這段關係早就結束了。一個周末我飛回台灣,不肖的過家門而不入,直接衝到宜蘭,碰面前印度愛神在電話彼端加油打氣。

他車很爛但開得很穩,在家裡他會上上下下接電話,眉頭深鎖說有個病人狀況不好。我不知真假,也無話可回。抱在一起時,我頑強的抵抗他,他憤憤的說:我也是男人啊,有男人的尊嚴。

我:?

明明不是直男,但直男臭學得這麼完善,讓人震驚。他用電話對遙遠的我說:你的長相普通,不是我的菜,但我很珍惜你。

我:……?

所以我應該感恩戴德嗎?日後才知道這種貶抑就是PUA的起手式:你明明這麼不好,但只有我願意愛你,你應該要謝主隆恩。我在一種「蛤?」和「你這麼好,感謝遇到你」的矛盾心情裡繼續這種遠距離。過年連假我回到台灣,等他回應晚上是不是來我們家一起吃飯。本來可以,但等了一天後又變卦說要加班。

再次回到島上我就決定斬斷這段關係。不知是不是剛剛熱鬧的擺暝給我的勇氣,大頭孩囝給我安慰的抱抱,讓我油然而生出一股篤定,或者這個決定整個冬天已經在心裡沉積很久。他好像還依依難捨想挽回,問能不能打電話,我拒絕了。可能到手的獵物飛了,不怎麼想玩的玩具弄丟了,也會哀嚎兩聲。

隨著季風趨弱,最痛苦的秋半年熬完了,風暖花開的春半年我非常愉快,有一隻可愛小貓作伴,雖然沒有延續到很久的以後,但我記得穿梭在山路上迎面而來的風切裡,唱「想要征服的世界、始終都沒有改變」,他問我這是什麼歌啊……?

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第三天(7月3日)

記一件在關係中,帶給你深深自覺或自省的經歷。透過這個經歷,你終於明白一件在你成長路上很重要的事情。

這個男友在我很年輕,不對,在我們都還很年輕時出現,是少數「門當戶對」,學弟說是兩個王子殿下的戀情,大學暑假就可以大手大腳毫無預算意識的一起去日本,在漫長的不是金錢就是時間受縛的人生裡,即使不算絕無僅有,也屬難能可貴。但在日本十天,天天睡在一起,我們硬是沒有行什麼本番等級的色色的事。直到回台前一天他才委屈巴巴的表達了失望,畢竟他可是全副武裝,準備迎接他的新筆開鋒(筆下ろし,專門用在處男),童貞破除。

沒辦法,我第一天換上浴衣倒在他身上相擁時,大概三五分鐘他才後知後覺發現我在抽泣。當然不是太幸福,而是一種沒頂的惶然:就是這樣了嗎?只能這樣了嗎?當他徜徉在浪漫裡時,我心裡一片虛無。他很喜歡我是彼此知道的事實,甚至據他所說第一次見完我的晚上,他藉著淋浴聲邊偷哭,因為覺得配不上我。哈哈。畢竟那時他是小肉球,之後他也很認真為我減重,會秀他新隆起的手臂:「你看!」不過我還是在他最帥氣時提出分手。最後一次在他常來的我房間,一起吃他帶來的、前幾天就約好的蛋糕。

他問:那,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嗎?

我沒有作聲,看看他,再把目光移到蛋糕,移到荒蕪的地板。世界的一切都退得非常遠,明明咫尺,卻像在地平線彼方。年輕時代的戀情都給我這種感覺,所以我確實很少感覺到安穩、繾綣。這當然不全然都是對方的問題,我也是個大渣女,是個人間不信的懷疑包。

他顯然還想繼續,只是深知已經無從挽回。

當時會跟他告白,對,是我告白的。在送給他的筆記本裡突然寫了一頁「我們在一起好嗎?」他驚喜得眉開眼笑。但,我其實也早就向他坦白,遇到他之前我剛經歷一段非常不堪的非關係,萍水相逢、卻讓我非常非常喜歡的學長,在熱烈兩星期後,突然開始找不到人,約也約不來。我像物品一樣被片面「處分」掉。

所以跟他在一起,或可不負責任的說一句純屬意外。找另一隻泰迪熊來抱著,或許可以稍微忘記靈魂被抽乾的中空寂寞。那陣子到晚上,冰冷就從腳開始向上淹沒我,然後是整夜的輾轉反側。很有病識感的找了學校提供的諮商師,他們說睡眠受到影響是很明確的徵兆。只是我從來沒有被正式診斷為憂鬱,只是定期定量乖乖跑諮商,努力在和朋友講話時不因(心理的)劇痛而悲從中來。

日常是一種旋轉,那時跟著大一國文老師讀駱以軍〈發光的房間〉,老師說那就是我們可望而不可觸及的他人的心,在駱以軍的文學宇宙裡,正是那撞毀、堆疊了無數道路十六的火柴盒汽車金屬屍骸,也永遠進不去的「直子之心」……

但在那發光的房間裡,窺看者看見了全裸著的人(他們全家都是裸的),應該是一個孩子吧,在努力一腳、一腳把毽子踢上來。我在部落格複述這個段落,有人回我:那是艱難的維持日常性的平衡啊。後來懷疑是老師本人啦,老師那時還能海巡,真可愛。

分手超過十年,我們各自塵滿面、鬢如霜。三不五時,學弟會截圖傳來他的消息,因為他好像完全是學弟的菜。學弟問他喜歡怎樣的菜,我:「我這樣的啊。」無誤。但無論我再怎樣以友善的前男友身分打招呼,他已經像一堵堅實的牆不讀不回。這樣也很對,畢竟他用20歲的純情教會我,不要隨便跟你並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管出於憐憫或者寂寞。分開的時候我們必在淚水裡醒悟,那終究是無以為繼的。

 

第四天(7月4日)

在一段關係裡,你有沒有一個化被動為主動的時刻?無論是愛情、親情或友情。

去年底我投了一篇跟在日中國留學生眉來眼去的有趣文章到轉角國際,有個很久沒有聯絡的學長傳訊,說讀完才發現是故人。我對那個學長一直很主動啊,主動到十幾年後的今天還是覺得他的大鼻子特別性感,畢竟上樑不小下樑巨。那個晚上我們依偎在我的單人床,翻身的朦朧間,我把他抱得更緊。我問他我們是不是什麼都做了,他說我記得是,我說你記錯人,明明只有大海星辰,沒有宇宙霹靂,「害我把你褲子脫了後就暈船至今」。

他:「這也能怪我嗎?」

怪我太愛脫人褲子。但又久違的一言不合起來。他說當年就是這樣,那個晚上過後我們都在吵架。他那時問我:學弟啊學弟,你要的到底是什麼呢?(器官吧)(亂講的)(好啦一部分)(好啦一大部分)我後來歸因於他正在當兵,人生的十字路口其實也很難做出什麼決定。但再後來又發現是我在幫他找藉口。

「我明明這麼在意學長,但學長總是對我很冷淡呢。」他又為他的冷淡找藉口,為什麼不說是我太熱情。或者是一廂情願認為我的熱情就應該換來同等的回應--他沒這樣講,但言下之意是。這在當年就讓我很困惑:喜歡一個人,難道還要遮遮掩掩,埋葬我的情感嗎?難道你要的是我明明牽掛你,但表現得對你毫不在乎嗎?

明明很過分,卻只想當好人,像一團棉花,多用力毆打它都軟綿綿,若無其事的膨脹回來。好像很樂於冷眼旁觀我的失控,以此顯得很超然、理智,而且善良。是我自己假鬼假怪。幾年前我去金門玩,出現在他廈門的app上,那時這些舊恨猶存,對他不假辭色。後來總有一點後悔:學長其實算釋出善意,說不定還能再續前緣的……比如脫他褲子。

這次我又冒著太過熱情的疑慮問了:能跟學長約嗎?

他疑似頗為躊躇後才回我:我很想答應,但我有伴了……

不是,就是說,我只是認真的想跟學長再約一次飯,或喝一次酒。當然酒足飯飽後會發生什麼、想發生什麼另當別論。但我真的到台北過一夜時訂了房間,他也過了那個周末才姍姍來遲無關痛癢的抱歉。幸好我現在沒有當年這麼在意他了--難道他要的是這個嗎?我也學會未讀幾天,甚至始終沒有答應他再加回好友的邀請。我不無調侃:「這樣的節奏,學長總可以了吧?」

特別翻了被壓在硬碟底部的資料夾,隱蔽得像什麼不堪聞問、塵埃滿附的記憶,我們臉貼臉對鏡頭笑得很開心,我竟然還略顯含羞帶怯。我驚訝:我們感情曾經這麼好啊?!小s說在一起時明明很愛對方,但分手後會變得只剩下恨,那很恐怖。雖然我們連有沒有在一起都很難說就是了。

這次重逢,我想對不再是含苞少女的我而言最深刻的體悟恐怕是,因為喜歡而主動並沒有任何可怪罪的,不用像年輕時困惑甚至檢討自己。愛就說愛。奇怪的是他,不是我。所以即使我們虛長了這麼多歲數,形成平行線的時光迢迢裡穿越彼此並不了解的煙雲,但還是難有真的在一起的機會。

聊到最後我很賤,若無其事致贈了一張在日末期練出的精實肉體,擦邊微露性感毛照給學長,敬請小鹿亂撞,歡迎垂涎欲滴。這是時間送我的禮物,我當成禮物送你。

不在一起,脫脫褲子倒是可以的。一切就像那個晚上,夜和我們都還很年輕。


第五天(7月5日)

記一個在親密關係中感受到「被看見」的時刻。

大家都很討厭「在嗎」「在幹嘛」,我更討厭的是交友軟體上的「哪裡人」,是文盲嗎?不是都寫住哪了?所以是要拷問到靈魂深處,刨出你的「認同」嗎?我為這三個字還要打開一段掙扎:我是在中壢出生,但國中在桃園讀,高中搬到台北,之後又搬回中壢但不在市區而是青埔,之後回外婆的故鄉馬祖但不是她出生的島西莒而是最大島南竿,所以這份上溯血脈、文化和歷史淵源的「原鄉性」也不容忽視,但之後再回台北讀研究所,疫情末期出發到京都求學,美到靈魂彷彿剝落一塊……所以「哪裡人」究竟是問出生地、成長地、認同地、原鄉還是爸媽所在地呢?我這樣反問,對方理所當然的知難而不回了。

但他的「在尬麻」應該是我少數不討厭的詢問。有詩人寫過,他喜歡撫摸家裡的貓遊走在各處,感受皮毛底下精緻的骨骼運作。他就讓我有這種感覺,像一隻小貓。以前家裡向人家生的一窩幼崽拿過一隻,現在去查有可能是美國短毛貓,或者有美短基因的米克斯?搞不太懂,總之牠的臉圓圓的,十分明朗,不是惹人憂慮看來陰沉的尖嘴猴腮,會和人一唱一和,跟在你旁邊喵喵叫。我媽叫牠阿妙,我叫牠妙無,取其奶嫩奶嫩的叫聲,看起來卻有幾分佛經的深意。

我會抱起牠,和牠大玩親親。太可愛了,想關牠在玻璃鑲面的書櫃裡看牠不慌不忙優雅的逡巡。

圓臉貓貓給我一張卡片,就畫著一隻側看的貓貓。顏料有螢光,會在暗處微微發亮。那豐厚的毛皮,反射著島嶼的光線,像海面上波光粼粼,柔軟得好像還能伸出手一摸再摸。每天早上他會傳來:出門了嗎?我答:在路上了。然後走上十多分鐘的山路。我們最喜歡貓貼圖,有黑皮大頭貓興奮搖晃雙臂yeeyeeyeeee,或者灰成一坨的貓貓乖乖坐著頭冒愛心。

是他在人煙罕至的地方標靶出我,和我打招呼,也勇敢的想改變關係。他把我當一扇窗,問我未來的天氣是晴是雨,都市是不是一片森林,有柔軟的苔癬,長著茂密的綠植。我說有緣的話,可以留久一點,或許有機會講到話。

我幻想我們並排在地鐵,可以摟著他一起到北方的樂園,在青天白雲、朗朗乾坤之下。

不過又因為我的笨拙,很快我就讓他輾轉消失在充滿煙塵的城市裡。被打濕的窗透著避雷針緩慢的光,漸亮漸滅,像無聲的呼吸。

我想起也是一個平凡的日子,我離家很久很久未歸。媽媽傳來簡訊,說:阿妙過去了。

是貓在萬千因緣認出主人,然後又跳離你的臂彎,一溜煙遁回黑暗之中。


第六天(7月6日)

寫下一個讓你決定結束關係的瞬間。

我們沒有在一起。他因為參加研習,到我家附近。軟體一開就找到我,我開門揖盜,瞞著家人和陌生男子在閨房盡享魚水之歡。因為領域重疊,他逛我的書櫃發出真誠地讚嘆,讚美都很打在我的甜蜜點上,就像其他地方都很頂在我的其他點上一樣。可是當我終於等心裡的大雪紛飛都塵埃落定,試探性的詢問不如在一起吧時,他卻支支吾吾,表達驚喜但卻給不出正面回應。

我:是有別人了吧?

後來這則失之交臂被我壓進一篇短文裡,嗣後還得了獎,讓我發覺文學的真諦是把經驗用恰當的形式包裹進琥珀裡,看有沒有可能在時間之流的下游被人拾起,解壓縮出一部侏儸紀。讓我開心也不開心的是,他竟然還以朋友之名--準炮友之實?--和我保持聯絡。當然,不該全壘打的他也確實沒做,但不能全套有半套,不能本壘有一二三壘。他以「在網路上認識的電動朋友」身分深夜造訪,家人還留了一個空房給他。殊不知我們操縱的搖桿另有其根。

他也陪我回島上。而且,那是他第一次搭飛機。他開心得直接創了限動相簿,毫不避嫌,畢竟他的男友和我是有共同好友的。但三天兩夜我們都乖乖的,即使因為細故我自己出門和老友喝酒,把他放生在房間,隔天他也沒有氣急敗壞。這種情緒平穩其實很好,可惜此時此刻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黃金盟誓。

到日本後我們一段時間沒有聯絡,直到有一天我為了接起他的電話從三條通的Tully's Coffee(我都叫它禿里茲,但其實發音是塔利)店內推門到仍料峭的春寒裡,跟他說:但我希望你不要在意--我在這裡意亂情迷。我心想,反正先有男友的是你不是嗎,既然你誠不我欺,又何妨我開誠布公,光明磊落。他說他沒事,但沒等我細細交代完人在異國他鄉的柔腸百轉,就變了音調,草草掛上電話。

我竟然有種報復的情緒,快樂又有一絲酸楚的勝利。

之後就是他唉聲嘆氣說情變,想打給我說說話但我沒接,也不十分殷勤想回。不然這樣吧,我提議,你在我離京之前來一趟吧,暑假你不是沒課嗎,可以吧?他也說好。於是在茫然的暈船上終於有一件事可以期待,甚至暗暗希望早日服下他這錠制暈劑,我們說不定可以像金瓶梅向水滸傳借來的時間,可以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可以轉了一圈,銜接上起點,彷彿時間從來沒有走過。

但直到夏天結束,他沒來。是我主動問起,他才承認。

同志遊行時我已經回台灣近兩個月,我們也是早在京都時期就約好,那一天可以陪我糾集的小隊伍微微浩浩蕩蕩。到集合時我訊他,他潦草一句今天不會到喔。好的,我想差不多就這樣了吧,無論什麼理由放鳥,失約本來就是很無禮的事,竟然能這樣輕描淡寫,我也沒有心力再拉拉扯扯。雖然未曾付過什麼情愛與時光,畢竟他都貢獻給別人了嘛,但終究是錯了--也錯過了。我把所有通訊軟體都鎖得一乾二淨。像來時那樣,相忘於茫茫江湖。


第七天(7月7日)

第七天,來到你記憶裡最模糊、最遙遠的一段關係,寫下一件你覺得莫名其妙但一直記得的小事。

初戀定義在18歲的原住民學長,政大面試前夕,他主動問:需要人幫你校園導覽嗎?並肩走在河堤上,小指和他的指尖在擺動中輕微刷過,小小的距離迸出強烈的火花。這是此後在時間甬道裡日益變成皮糙肉厚的石膚阿姨,就算高壓電也毫無感覺時,無法想像的慘綠少年的花憶前身。

最後他被上帝奪走,上帝從那時起變成我的情敵。誰叫他去參加完全中門,「全國中學生門徒營」,看我恨得多牙癢癢這種跟我素昧平生的名詞我竟然記得至今,每一天都沒打電話也沒傳簡訊,突然在一天夜裡約莫是宵夜時間終於打來,語調低迴的說:他想回到上帝身邊,不能再這樣下去。

我:?

想分手就說,不要推給神。但還是腹誹了神一波,有這麼缺男人嗎祢?

以前總把初戀定義在這場春夏之交的情緒風波,開始於高三考完準備面試,愛情學業兩得意,結束於大學開學以前,整整一個漫長的夏天被擱置在一個人的房間,像被拋在沒有人記得的地方。但其實「初戀」的定義人外有人,記憶在這裡有個矛盾:我很想註銷那一段蒙昧,不想把它算進人生的一部份;但另一方面它確實又是我第一次和另一個人差點締結關係。就算只是一場誤會,也是一份紀念。尤其如今站在時間下游回頭看,所有每一次都像第一次,它不多不少的近乎隱喻了我後來對所有戀人與準戀人的關係模式。

當然還是網路上認識的,非常萍水相逢,在節奏堪稱暴力,背景像彼時一片賽博龐克黑洞的簡陋的聊天室裡。他自稱是建中游泳隊,雖然臉看起來不像,身材也看起來不像。但我們還是出去玩,第一次有人帶我去放天燈,穿了最好的衣服雖然現在看來土得要命,眼鏡也很醜。排隊時他給我聽丁噹的〈猜不透〉,說「這就你啊。」

捷運關門時特別不看他。像跟誰賭氣。感覺就是沒有任何會被愛的信心,所以才要拼命測試對方愛的誠意。這很像誰呢,很像家母,當然這也是日後才警覺的事,然而警覺了也並沒有什麼洨用,後來的崎嶇讓我乾脆放棄對關係的期待,畢竟難以根除重蹈覆轍如我,好像也只是周而復始的傷人傷己。

最後的消失也很乾脆。我那時超級痛恨這些網路上不認識的人,要消失就可以全盤消失,因為他的人際和你沒有一點瓜葛,所以脫鉤就脫鉤了,沉回聊天室那一張平靜無波的血盆大口裡去。你凝視的深淵。凝視著你的深淵。聽起同班同學說他在聊天室遇到一個人,據說也跟我們學校的高三交往,「後來大、分、手。我問該不會是這個班號,他說不是。」這是最後的下文。

日後,政大男友的朋友的男友,怎麼說,反正後來我稱為妯娌,我們偶爾一起出遊,他也說他的第一任不是這個朋友,而是一個網路上的建中游泳隊。我們核對了一下資訊,確認是同一套說詞。我當年剛片面被分、對方不讀不回時(是用msn吧好像,什麼史前時代),還一度起心動念殺去建中泳池堵人。再日後,在網路尋人板也看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介面老舊,就像那些已經長滿青苔、黑黴的三溫暖,青春期末尾的回聲還在空蕩蕩的網路找尋它的肉身。

但令人困惑的是,後來混跡圈子這麼久,卻再也沒有在任何一種軟體、網站、甚至場合遇見他了。他藏得真好,只出沒在2008-2009年的台北,像什麼上古神獸,注定在所有型態的記憶裡風化,模糊成粉齏。

2024年7月7日 星期日

愛紮稻草人的還真多

有些人講得好像路權團體是要消滅車輛,把人全部裝進大眾運輸裡,還會拿東京的通勤地獄來類比。

我承認我很討厭台式私家車文化,靜態亂擋人,動態殺傷人,但誰都知道私家車的便利和效率,可見的將來都不會被誰喊一喊就「消滅」,這也太抬舉路權團體了吧。

這些聰明人的比喻甚至是:路權團體想把所有人乾脆裝進一棟大建築裡。

我猜是指就不用車了的意思,但難保聰明的人類不會在這棟裝得進一整個城市的建築裡發明出室內車輛。

我來教他一個比喻啦,我覺得他們很像徐熙娣的大姐。徐大姐向來很抗拒上電視,「我怕一炮而紅。」徐氏姐妹笑得前俯後仰:拜託,你以為要紅有這麼容易喔?

拜託,你以為我們倡一倡議,台灣人就會乖乖棄車,瞬間閃現進公共運輸裡喔?

講到TOD(大眾運輸導向型發展)舉了東京當例子,聰明如它就要跳出來批評,除了通勤地獄並不人性,也說東京都市圈一樣充滿土地利用率低迷的一戶建,但在東京我們就褒美,放在美國就抨擊是都市蔓延。

東京通勤地獄和一極獨大問題已經有很多日本人在抱怨、批評。所以當年1970-80年代他們就提出「職住近接」其實並不是社畜的野望,而是理想的住居安排。因為居住型態和交通規劃秤不離鉈。

不過聰明的你要動動腦,如果都市政策就是阻擋不了蔓延,你是要洛杉磯式的蔓延,還是要東京式的蔓延?前者上下班要塞四小時——全程要聚精會神,一閃神非死即傷。

滿員電車一樣很痛苦,我理解,但一來跟私家車相較至少安全性是兩個次元,二來呢放在台灣的狀況,路權團體並沒有喊水結凍、喊人滿員的超能力,請放八百個心。

沒有案例是完美的,我們永遠可以從其他都市身上挑出刺,但地獄也分第一層和十八層,第一層總有一點值得我們向上學習的東西吧?


PS

對了,日本的擁車率也毫不低,好像總車數有總人口的八成?而且幾乎全部都是體積龐大的汽貨卡車。

但!就是因為人行道、自行車道、大眾運輸(軌道和公車)的相對發達,擁車亦可「備而不用」,短程用走的、中程騎單車搭地鐵、長程新幹線。

不過幾大都市圈以外的地方鄉間確實仍大量仰賴私家車,日本人自己就批評他們是車輛社會,但也很多很多討論在想辦法:是要鄰居共乘嗎?還是社區on call小巴?

不是說他們不是滿分就沒有學的價值ok。

2024年7月2日 星期二

《奉命釋法》




1.

文字有輕如鴻毛,有重如泰山。文學人的廢物文字大概屬於前者,當然我們可自慰以:治服人心者,強如取城。

但法律背靠國家力量,具拘束力,實在太字面意義的強大了。

客體明確、爭點明確、效果明確,每一個意符都努力合縫到它應該貼上的意指上,真是莊嚴美麗的學問,為何我大學看多如牛毛的法條就以為是一種白痴的窮舉法呢?

2.

莊嚴美麗,還能取人性命,是鑲鑽血滴子嗎?

何況大法官還有「講最後一句話」的資格,真是白帥帥之至!

前陣子我很著迷司法權釋憲者的「抗多數困境」,把權力拆分讓它們互鬥——讀作制衡,還算可以想像,但讓直接民選的行政立法能被司法權牽制,在創制之初就埋下了對多數民意帶來混亂的警惕——讀作民主不是萬靈丹,到底是哪個英傑構思出來的?

3.

前三篇處理的可說是「繼續犯」問題,只要沒有主動自首,就推定你還在匪黨組織。

有人三十年後被抓出來鞭屍,指控十四歲時加入匪共兒童團,嗣後卻沒有運用政府已經寬大為懷的自首制度,留下已經脫離匪組織的證據,因此才鬧到大法官這裡。

徐偉群教授特別提醒,即使在貌似密不透風的戒嚴時代,依然呈現了人權法治v威權獨裁的拉扯,例如監察院對國防部提出糾正、要求大法官釋憲,例如大法官內部也有順應國策與否的激辯。

因此轉型正義並不是「今日之是評昨日之非」,而是「昨日之是評昨日之非」,「應然」的光一直在那,只是飽受遮蔽。

4.

講回繼續犯,有大法官堅持繼續犯與否要事實認定,不可以原則推定。意思是要看個案是否繼續犯行,而不是「假設」必然有繼續犯行,直到你舉證。

最嚴重的事就是舉證責任的反轉,原則推定就要靠人「自證無辜」,提出自首或退出匪組織的證據;事實認定的話,舉證責任就在原告(檢察官)。

5.

如果「應然」都在那,遮蔽了光的是一種基於「非常狀態」的體制,那合該提防的應是「非常狀態」的「常態化」。

匪共一直屹立不搖在200公里開外,這是現況如此嚴峻,幾乎押韻於歷史的此時此刻,最應該警戒、武裝到牙齒,好隨時要出手制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