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7日 星期二

二二八前夕的馬祖讀《少年來了》


【從既遂的光州事件,想到未遂者】

「但是警方鎮壓的手段通常都十分凶殘且有效率,所以往往很難把整首國歌唱完。她只要從遠處默默目睹一切,晚上就會睡不著覺,就算睡著也會夢魘,從噩夢中驚醒。」(《少年來了》,98)

社會運動與國家暴力的目睹者——就算不是參與者——也將以往後的人生作為代價,繼續處在事件的「餘震」裡。更何況,「她」是在學生餐廳裡,警察揮舞著棍棒闖入的學生餐廳裡,趴在地上時撿起「打倒虐殺者全斗煥」傳單的人(89)。

這讓我不禁想到,有沒有一些明明目睹了,那當下卻沒有挺身而出的人,日後要面對的餘震並不是身體、而是心靈的殘疾:我明明可以和大家一起,卻選擇背過身的瞬間。一個選擇,從此兵分二路,窮盡一生反覆自我追問「為什麼」的瞬間。

那可能發展成懺悔,活在與關鍵時刻失之交臂的無間地獄。也可能發展出另一套自我說服,安放事件,成就心安理得的論述:「我本來就不是那種人」「就算上前了也只是白費吧」「歷史自有它的規律,毋庸螳臂當車」乃至,「一切都了無意義。」

這是誰呢?是日後成為世界文學大師,在日本戰後反對美國持續干預內政的安保鬥爭裡,在遠處張望的村上春樹啊!

青春沒有找到一起事件熊熊獻祭、化為灰燼,甚至明明有這機會、卻走開了。無論出於自衛、明哲保身,或者沒有懶人包、來不及弄清當下行動的真諦,時間一走,時差便出現,遂成為日後「一切都了無意義」的母題。

愛跑步跑跑跑也跑不走的世代理念「未遂」,看著同輩遭遇運動傷害,自己卻「落得這樣毫髮無傷」。只能一直摳挖女性下體,想躲回羊水裹覆、沒有傷害的母體。變成一個小男孩在列島長征,代償他無能長大的內心。

少年在韓江的世界裡來過了,看到了,也闔眼征服了。但在村上的世界裡,簡直可以合理懷疑,那班長途巴士脫班了,少年始終沒有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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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禁得起翻譯的小說耶,表示內容本身很清晰,沒有什麼花俏的修辭。

直拳歷史,為什麼我覺得不容易,是因為台灣沒有自己的、好的歷史小說、反抗運動主題嗎?不光是光州事件,就連日本殖民統治,也是深深刨起的思索,沉澱成藝術作品。比如很詭異的那部《哭聲》。

為什麼韓國能把歷史根本已經當成一種成熟的大眾主題經營,不是碰都不敢碰、只能束之高閣的學院精品,也不是雖然拍了,但生硬套用、史料堆棧的傀儡戲。

比對戰前朝鮮和台灣兩地被日本殖民、戰後反政府民主化運動,都覺得韓國人挺願意逞兇鬥狠的。看光州事件,他們拿根本不會發射的槍,對抗裝備精良的政府軍,竟然只是覺得:就是應該這麼做而已。

聽過一個解釋,是韓國人擁有穩固的認同,來自長期有相對獨立的地域與政權。台灣始終是帝國邊陲,不是獨立國家,戰後又有民國來亂。我今天問馬祖國一生:你們的祖國到底是誰呢?中國、日本、台灣?還是不需要祖國?還是獨立成馬祖國?

他們不懂這問題為何重要:「有差嗎?」馬祖國則失笑:「才六千人?」

是啊,若要開戰,為何而戰呢?

《素食者》奇幻,《少年來了》寫實,韓江都能駕馭。雖然前者我看嘸。但滿厲害的,剛好介在能吸引大眾讀者的簡單敘述,和仍有觀點切換等內行喜歡的文學機關之間。

最後一章作者自己跳出來說本書緣起也好好看,可以當一篇散文。

之前我揶揄了村上,但仔細想想,我未必不會是村上那種旁觀者。畢竟拷問我根本不用拔指甲、通電,直接把活老鼠和生蟑螂扔在我前面我就會全招了。那我一定會想,靠不要扯同胞後腿好了,儘管也許認同理念,但大概會自我說服的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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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升旗完,老師命令三到六年級留下重唱國歌,因為唱得不夠大聲。有一點難過,並非因為我班分明是唱最大聲。而是昨天讀完《少年來了》,作者說在殘暴的軍隊中仍有少數不殘暴的軍人,堅持打偏子彈、堅持不唱國歌......

而,「我們」只是不假思索的要求孩子唱這意義不明的國歌?「我們」又是誰呢?原本我想提二二八作為抗辯,尤其在這前夕我們有何臉面謳歌國家,作為一個機構(而不是一份鄉愁時)?

但回頭想,跟日本殖民一樣,馬祖也跟二二八並無直接關聯。若要談國家暴力,我懷疑多數馬祖長者更死忠國家:那個「吾黨所宗」的黨國。嗯,在這個例子裡,不見得是惡意,就只是欠缺對國家的認識與反省。家母十多年前就說過,離島真是喝國民黨奶水長大的。在這孺慕面前。然而,也在光州面前,在二二八面前......

也許,等等就從這個「吾黨」開始講起。但只怕他們下次就更有不唱的藉口,讓老師又必須把我們給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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