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時,我也在想,學者可以片葉不沾身,廉價的否掉我說「馬祖是天涯海角、馬祖人留下的痕跡是雪泥鴻爪」,是不是正因為:
她根本沒有經歷過扎扎實實的「島嶼生活」呢?
試想,你是被奉為上賓的大教授,敲鑼打鼓來做學問,誰敢怠慢?誰不緊趕慢趕著上去巴結,我是說締結人脈?
苦苓說他住東莒時門一開就有左鄰右舍送的青菜。
拜託,那才不是島嶼生活的常態好不好。
當地人就很擔心誤導別人,都以為外地人來島上,就合該受到天真爛漫的島民餽贈。那無疑是當代版「高貴野蠻人」的濾鏡。
但如果你的生活並不「基層」,你根本不是在島上獨立過活,而是受招待、受接待——
你的生活起居、吃喝拉撒都有人傳便便,那你當然很難體會到島嶼生活的滄海一粟。
比如連一盒新鮮草莓都要在群組裡跟整座島的人爭先恐後的時候,想要一個在台灣唾手可得、在島上卻四處難尋的whatever的時候,到底五感有多閉塞,才能不察覺自己身處的,就是一座千山萬水與世隔絕的孤島?
可以隨隨便便飛來飛去履行教職的人根本不要口口聲聲說做了幾年幾年田野好不好,都不知道有沒有連續待下來十天半個月咧。
2.
雪泥鴻爪就更可笑了。
我常提起我的小舅舅。我很不喜歡他,因為他好為人師,喜怒無常,還揍凹我送給外婆的小電視。
但等他一個人死在外婆死後留下的空蕩蕩的房子,我才在幾個夜晚莫名好奇起:
為什麼他的父母(我外公外婆)拼老命帶全家突破戰地鐵幕來到台灣,他卻又要「回頭」去從軍?
為什麼當完了兵,報效國家一輩子,卻仍叱罵「中華民國對不起我」?
他身上,有多少國家、時代、地域……一重重的謎。但現在都被死亡吞進歷史的無記憶裡了。
這難不成沒有比「雪泥鴻爪」更隱匿、更無蹤、更哀傷?
大教授訪問的,都嘛是表達欲最旺盛的地方頭人、公家單位的領袖,當然很難體會那些被落在時代影翳處,沒有聲音的人。
饒是老師的鑲金腦袋一輩子也想不到應該去採訪、也沒有能力連結而得到採訪機會的人。
這也可以側面證實她根本未曾走入地方吧。所以只能採到一些檯面上衣冠楚楚講漂亮話的人。她還可以腦補,覺得他們都是loser、都好可憐。
就是沒看過什麼真的悲劇吧。
3.
她在回應我的文章裡還天外飛來一筆,要我多關心馬祖土地被軍方奪走的問題,好像想指控我不如她深度涉入不義。
我其實想說:是。
我正巧就是深知「沒那個屁股,不要吃那個瀉藥」的道理。
我正巧就是大學時,就痛恨我自己要為了報告、為了等第,假裝很關心在地人面臨的困境。
即使那只是在一個社區裡隨便攔停陌生人,但那也是在收割別人對你的信任,和生命的血肉。
所以我不會「下田野」,並用外文隨意詮釋。在反對者從書內一路表達異議到書外,包含我不滿死後三十年的漁夫外公要被加諸「賭徒」尊榮時,仍能蠻不在乎那些在學院裡一本正經被傳頌的所謂倫理。
其實呢,我最好的馬祖朋友,就是家裡土地被佔走的當事人,到現在還在跟民選政府打官司。
但我不會拿來沾沾自喜,拿來道德綁架人。我只是聆聽,嘆氣,說聲加油。
因為他們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田野對象」。
4.
我還是要重複,這不是什麼學術之爭,也不是路線、觀點差異。
我又沒有要進什麼學術界,那裡連大學者都可以收留了,而且連這種殘次品都可以被大把大把不懂馬祖的人讚譽有加的時候,實在很難說有什麼吸引後進的地方。
純粹就是不爽我的漁夫外公墓木已拱還要被抹黑,不爽大學者對待地方異議的態度。
但憤怒也沒用,我主要是覺得滑稽。
所以我會講這件事一輩子,躺進棺材裡也會繼續在棺材板背面用指甲刻字:他媽的有個人類學家好好笑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