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7月1日)
寫一段難以定義但對你意義重大的關係。
大約在去年(2023)的這個時候,我在京都,毫無防備的喜歡上一個人。從春末一直到仲夏,直到我離開日本。那些順應季候、不同的花在我眼前盛開又凋萎,好像一場又一場忍不住的春天。鴨川河畔也因為他而充滿我凌亂的腳印。要怎樣他才會看我一眼?要怎麼扮演自己,才能更迷人一點?
其實今天回頭來看,之所以這段關係讓我這麼魂牽夢縈,關鍵會不會就是因為--他不喜歡我?年少時有個藕斷絲連,被我傷到寫了很長很哀傷的訣別信的人給出診斷,你就是逃避型依附吧。我說我願意改。但事過境遷,我們後來又各自遇到很多人,最後也都像來時那樣淡淡的走開,青春含量可疑,那股心安理得的「配得感」在我身上還是少得可憐。那份心理機轉不知是什麼?願意表達喜歡我的,我就覺得沒價值了--一定是你比我低,你才會喜歡我?還是我不配得,請你離開我?
從頭到尾,這段喜歡似乎都是我跟我自己的事,他參與的部分很少。我帶著他的身影去了很多地方,去四國踏破金刀比羅宮785階,回程受困於突如其來的大雨;搭船去九州,想對治暈船,結果瀨戶內海可想而知風平浪靜;去青森,到日本靈場之首的恐山,意義上的死裡逃生……貌似形單影隻,其實都扛著他沉重的身影,每到一處無不是挖掘這次小型核爆所炸開過去草草掩埋的失敗戀情。
啊,都沒寫到我們具體的互動呢。留下印象的都是非常單薄的片段了,畢竟我只有一年之約,碰到他時甚至只剩下四個多月,雖然當我說「我想把我的一切跟你分享」時他曾經承諾:「可以,我們還有一百多天。」很多細節我寫在8月份即將出刊的《鹽分地帶》裡,文章標題就叫〈羞恥然而美麗〉--羞恥是我最主要的情緒,我反覆追問甚至質疑自己的竟然是:為什麼?憑什麼?一段甚至連親密關係都算不上的「準」親密關係,依然牽扯出最不諳世事、脆弱而敏感的自己。
直到現在,我都不太敢把京都當成回日本的目的地。很少朋友留在那裡只是其一,其二是這段失敗的非戀情加重的近鄉情怯。就算回到那裡,再跳一次烏龜石頭,你還是不在我旁邊啊。那我為什麼要對經驗作拙劣的自我抄襲呢?太難為情了吧。
是的,又是白痴、丟臉、難為情。大學同學印度愛神說:「哪有白痴的喜歡啊。你好不容易又喜歡上一個人,連放煙火都來不及了不是嗎?」愛神就是愛神,每一句話都像一記無厘頭的霹靂,足以歪打正著的劈開天地玄黃。「恥ずかしかったね」,我說。在京都最好的朋友四川熊貓パンダさん在線上回應我:「でも美しい」她不像我們在京都遊遍花叢時,總反駁我的無病呻吟、自怨自艾--「你哪裡不美了啦?哪裡不厲害了啦?」對關係的錯誤預設,總覺得要夠好看、夠優秀的人,才有資格得到幸福--她這次竟然沒有否認我的羞恥,而是說:但是美麗。
那一天因為打書,我騎車鑽進金門鄉間一幢古色古香、紅磚包圍的小咖啡廳,想起去年此時此刻發生過的一切,好像是一場已經開始風化的夢,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發生過。被淚痕喚醒,也是「因為夢見你離開」。
「我對著手機傻子一樣笑起來。是的,匆匆那年,羞恥然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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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7月2日)
在一段關係裡,是否曾有一個時刻讓你感到自己非常陌生,完全認不出這時的自己?寫一個這樣的時刻。
所有神魂顛倒的時刻都是這樣的。一點點偶發事件的撲翅,都會釀成我情緒的風暴。意識到這件事之後,我甚至開始避免自己喜歡上人,因為所有不可控對我而言都是陌生的。我的情緒會因為他的一枚波浪號上下起伏,因為他的不讀不回而食不下嚥,感到胃裡有一顆拳頭。我討厭自己的權柄交在別人手裡。小時候媽媽的朋友說他會催眠,但催了半天我硬是原地不動,精神脫離不了沉重的肉身,像被現實的引力一樣牢牢吸附於地表,強大的「此在」。可能我就是拒絕被暗示、拒絕被操弄的,像一堵牆,誰也不能上前移易。
現在回想,那大概就是PUA吧,當時這名詞還沒普及,甚至還沒發明。我們沒碰面,只是在網上猜出他最喜歡的詩裡他最喜歡的一句,賓果了隔著海峽用電波深覺這是我命定的人吧。不過冷靜細想,詩的重點當然是回馬槍氣勢萬鈞的最後一句,猜對那句一點也不代表什麼。可惜寂寞和熱戀一體兩面,都很盲目,會讓人窮盡蛛絲馬跡找到「我們是天作之合」的理由。那時因為剛回台灣參加老友的婚禮,回到島上後下定決心把已成化石的昔日情人準情人們全部移除,準備敞開雙臂迎接新的緣分,他就出現了。
他說他是醫學中心的醫師。不知道他是怎樣精確,或者是無差別的掃射,我從以前就自封醫生娘,和許多醫學男孩春風一度。現在他們都一一出師,成為頂天立底的醫生大人了,但只有我熟諳他們青春萌動時白袍大褂底下的秘密。
網站上沒有掛名字,朋友主動請纓致電去明查暗訪,疑似查無此人。但每個中午我們都會撥空說話,我坐在校園一個角落,俯視得到整個學校的地方。學生畢業前問說:老師在偷談戀愛吧?那時這段關係早就結束了。一個周末我飛回台灣,不肖的過家門而不入,直接衝到宜蘭,碰面前印度愛神在電話彼端加油打氣。
他車很爛但開得很穩,在家裡他會上上下下接電話,眉頭深鎖說有個病人狀況不好。我不知真假,也無話可回。抱在一起時,我頑強的抵抗他,他憤憤的說:我也是男人啊,有男人的尊嚴。
我:?
明明不是直男,但直男臭學得這麼完善,讓人震驚。他用電話對遙遠的我說:你的長相普通,不是我的菜,但我很珍惜你。
我:……?
所以我應該感恩戴德嗎?日後才知道這種貶抑就是PUA的起手式:你明明這麼不好,但只有我願意愛你,你應該要謝主隆恩。我在一種「蛤?」和「你這麼好,感謝遇到你」的矛盾心情裡繼續這種遠距離。過年連假我回到台灣,等他回應晚上是不是來我們家一起吃飯。本來可以,但等了一天後又變卦說要加班。
再次回到島上我就決定斬斷這段關係。不知是不是剛剛熱鬧的擺暝給我的勇氣,大頭孩囝給我安慰的抱抱,讓我油然而生出一股篤定,或者這個決定整個冬天已經在心裡沉積很久。他好像還依依難捨想挽回,問能不能打電話,我拒絕了。可能到手的獵物飛了,不怎麼想玩的玩具弄丟了,也會哀嚎兩聲。
隨著季風趨弱,最痛苦的秋半年熬完了,風暖花開的春半年我非常愉快,有一隻可愛小貓作伴,雖然沒有延續到很久的以後,但我記得穿梭在山路上迎面而來的風切裡,唱「想要征服的世界、始終都沒有改變」,他問我這是什麼歌啊……?
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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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7月3日)
記一件在關係中,帶給你深深自覺或自省的經歷。透過這個經歷,你終於明白一件在你成長路上很重要的事情。
這個男友在我很年輕,不對,在我們都還很年輕時出現,是少數「門當戶對」,學弟說是兩個王子殿下的戀情,大學暑假就可以大手大腳毫無預算意識的一起去日本,在漫長的不是金錢就是時間受縛的人生裡,即使不算絕無僅有,也屬難能可貴。但在日本十天,天天睡在一起,我們硬是沒有行什麼本番等級的色色的事。直到回台前一天他才委屈巴巴的表達了失望,畢竟他可是全副武裝,準備迎接他的新筆開鋒(筆下ろし,專門用在處男),童貞破除。
沒辦法,我第一天換上浴衣倒在他身上相擁時,大概三五分鐘他才後知後覺發現我在抽泣。當然不是太幸福,而是一種沒頂的惶然:就是這樣了嗎?只能這樣了嗎?當他徜徉在浪漫裡時,我心裡一片虛無。他很喜歡我是彼此知道的事實,甚至據他所說第一次見完我的晚上,他藉著淋浴聲邊偷哭,因為覺得配不上我。哈哈。畢竟那時他是小肉球,之後他也很認真為我減重,會秀他新隆起的手臂:「你看!」不過我還是在他最帥氣時提出分手。最後一次在他常來的我房間,一起吃他帶來的、前幾天就約好的蛋糕。
他問:那,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嗎?
我沒有作聲,看看他,再把目光移到蛋糕,移到荒蕪的地板。世界的一切都退得非常遠,明明咫尺,卻像在地平線彼方。年輕時代的戀情都給我這種感覺,所以我確實很少感覺到安穩、繾綣。這當然不全然都是對方的問題,我也是個大渣女,是個人間不信的懷疑包。
他顯然還想繼續,只是深知已經無從挽回。
當時會跟他告白,對,是我告白的。在送給他的筆記本裡突然寫了一頁「我們在一起好嗎?」他驚喜得眉開眼笑。但,我其實也早就向他坦白,遇到他之前我剛經歷一段非常不堪的非關係,萍水相逢、卻讓我非常非常喜歡的學長,在熱烈兩星期後,突然開始找不到人,約也約不來。我像物品一樣被片面「處分」掉。
所以跟他在一起,或可不負責任的說一句純屬意外。找另一隻泰迪熊來抱著,或許可以稍微忘記靈魂被抽乾的中空寂寞。那陣子到晚上,冰冷就從腳開始向上淹沒我,然後是整夜的輾轉反側。很有病識感的找了學校提供的諮商師,他們說睡眠受到影響是很明確的徵兆。只是我從來沒有被正式診斷為憂鬱,只是定期定量乖乖跑諮商,努力在和朋友講話時不因(心理的)劇痛而悲從中來。
日常是一種旋轉,那時跟著大一國文老師讀駱以軍〈發光的房間〉,老師說那就是我們可望而不可觸及的他人的心,在駱以軍的文學宇宙裡,正是那撞毀、堆疊了無數道路十六的火柴盒汽車金屬屍骸,也永遠進不去的「直子之心」……
但在那發光的房間裡,窺看者看見了全裸著的人(他們全家都是裸的),應該是一個孩子吧,在努力一腳、一腳把毽子踢上來。我在部落格複述這個段落,有人回我:那是艱難的維持日常性的平衡啊。後來懷疑是老師本人啦,老師那時還能海巡,真可愛。
分手超過十年,我們各自塵滿面、鬢如霜。三不五時,學弟會截圖傳來他的消息,因為他好像完全是學弟的菜。學弟問他喜歡怎樣的菜,我:「我這樣的啊。」無誤。但無論我再怎樣以友善的前男友身分打招呼,他已經像一堵堅實的牆不讀不回。這樣也很對,畢竟他用20歲的純情教會我,不要隨便跟你並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管出於憐憫或者寂寞。分開的時候我們必在淚水裡醒悟,那終究是無以為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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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7月4日)
在一段關係裡,你有沒有一個化被動為主動的時刻?無論是愛情、親情或友情。
去年底我投了一篇跟在日中國留學生眉來眼去的有趣文章到轉角國際,有個很久沒有聯絡的學長傳訊,說讀完才發現是故人。我對那個學長一直很主動啊,主動到十幾年後的今天還是覺得他的大鼻子特別性感,畢竟上樑不小下樑巨。那個晚上我們依偎在我的單人床,翻身的朦朧間,我把他抱得更緊。我問他我們是不是什麼都做了,他說我記得是,我說你記錯人,明明只有大海星辰,沒有宇宙霹靂,「害我把你褲子脫了後就暈船至今」。
他:「這也能怪我嗎?」
怪我太愛脫人褲子。但又久違的一言不合起來。他說當年就是這樣,那個晚上過後我們都在吵架。他那時問我:學弟啊學弟,你要的到底是什麼呢?(器官吧)(亂講的)(好啦一部分)(好啦一大部分)我後來歸因於他正在當兵,人生的十字路口其實也很難做出什麼決定。但再後來又發現是我在幫他找藉口。
「我明明這麼在意學長,但學長總是對我很冷淡呢。」他又為他的冷淡找藉口,為什麼不說是我太熱情。或者是一廂情願認為我的熱情就應該換來同等的回應--他沒這樣講,但言下之意是。這在當年就讓我很困惑:喜歡一個人,難道還要遮遮掩掩,埋葬我的情感嗎?難道你要的是我明明牽掛你,但表現得對你毫不在乎嗎?
明明很過分,卻只想當好人,像一團棉花,多用力毆打它都軟綿綿,若無其事的膨脹回來。好像很樂於冷眼旁觀我的失控,以此顯得很超然、理智,而且善良。是我自己假鬼假怪。幾年前我去金門玩,出現在他廈門的app上,那時這些舊恨猶存,對他不假辭色。後來總有一點後悔:學長其實算釋出善意,說不定還能再續前緣的……比如脫他褲子。
這次我又冒著太過熱情的疑慮問了:能跟學長約嗎?
他疑似頗為躊躇後才回我:我很想答應,但我有伴了……
不是,就是說,我只是認真的想跟學長再約一次飯,或喝一次酒。當然酒足飯飽後會發生什麼、想發生什麼另當別論。但我真的到台北過一夜時訂了房間,他也過了那個周末才姍姍來遲無關痛癢的抱歉。幸好我現在沒有當年這麼在意他了--難道他要的是這個嗎?我也學會未讀幾天,甚至始終沒有答應他再加回好友的邀請。我不無調侃:「這樣的節奏,學長總可以了吧?」
特別翻了被壓在硬碟底部的資料夾,隱蔽得像什麼不堪聞問、塵埃滿附的記憶,我們臉貼臉對鏡頭笑得很開心,我竟然還略顯含羞帶怯。我驚訝:我們感情曾經這麼好啊?!小s說在一起時明明很愛對方,但分手後會變得只剩下恨,那很恐怖。雖然我們連有沒有在一起都很難說就是了。
這次重逢,我想對不再是含苞少女的我而言最深刻的體悟恐怕是,因為喜歡而主動並沒有任何可怪罪的,不用像年輕時困惑甚至檢討自己。愛就說愛。奇怪的是他,不是我。所以即使我們虛長了這麼多歲數,形成平行線的時光迢迢裡穿越彼此並不了解的煙雲,但還是難有真的在一起的機會。
聊到最後我很賤,若無其事致贈了一張在日末期練出的精實肉體,擦邊微露性感毛照給學長,敬請小鹿亂撞,歡迎垂涎欲滴。這是時間送我的禮物,我當成禮物送你。
不在一起,脫脫褲子倒是可以的。一切就像那個晚上,夜和我們都還很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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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7月5日)
記一個在親密關係中感受到「被看見」的時刻。
大家都很討厭「在嗎」「在幹嘛」,我更討厭的是交友軟體上的「哪裡人」,是文盲嗎?不是都寫住哪了?所以是要拷問到靈魂深處,刨出你的「認同」嗎?我為這三個字還要打開一段掙扎:我是在中壢出生,但國中在桃園讀,高中搬到台北,之後又搬回中壢但不在市區而是青埔,之後回外婆的故鄉馬祖但不是她出生的島西莒而是最大島南竿,所以這份上溯血脈、文化和歷史淵源的「原鄉性」也不容忽視,但之後再回台北讀研究所,疫情末期出發到京都求學,美到靈魂彷彿剝落一塊……所以「哪裡人」究竟是問出生地、成長地、認同地、原鄉還是爸媽所在地呢?我這樣反問,對方理所當然的知難而不回了。
但他的「在尬麻」應該是我少數不討厭的詢問。有詩人寫過,他喜歡撫摸家裡的貓遊走在各處,感受皮毛底下精緻的骨骼運作。他就讓我有這種感覺,像一隻小貓。以前家裡向人家生的一窩幼崽拿過一隻,現在去查有可能是美國短毛貓,或者有美短基因的米克斯?搞不太懂,總之牠的臉圓圓的,十分明朗,不是惹人憂慮看來陰沉的尖嘴猴腮,會和人一唱一和,跟在你旁邊喵喵叫。我媽叫牠阿妙,我叫牠妙無,取其奶嫩奶嫩的叫聲,看起來卻有幾分佛經的深意。
我會抱起牠,和牠大玩親親。太可愛了,想關牠在玻璃鑲面的書櫃裡看牠不慌不忙優雅的逡巡。
圓臉貓貓給我一張卡片,就畫著一隻側看的貓貓。顏料有螢光,會在暗處微微發亮。那豐厚的毛皮,反射著島嶼的光線,像海面上波光粼粼,柔軟得好像還能伸出手一摸再摸。每天早上他會傳來:出門了嗎?我答:在路上了。然後走上十多分鐘的山路。我們最喜歡貓貼圖,有黑皮大頭貓興奮搖晃雙臂yeeyeeyeeee,或者灰成一坨的貓貓乖乖坐著頭冒愛心。
是他在人煙罕至的地方標靶出我,和我打招呼,也勇敢的想改變關係。他把我當一扇窗,問我未來的天氣是晴是雨,都市是不是一片森林,有柔軟的苔癬,長著茂密的綠植。我說有緣的話,可以留久一點,或許有機會講到話。
我幻想我們並排在地鐵,可以摟著他一起到北方的樂園,在青天白雲、朗朗乾坤之下。
不過又因為我的笨拙,很快我就讓他輾轉消失在充滿煙塵的城市裡。被打濕的窗透著避雷針緩慢的光,漸亮漸滅,像無聲的呼吸。
我想起也是一個平凡的日子,我離家很久很久未歸。媽媽傳來簡訊,說:阿妙過去了。
是貓在萬千因緣認出主人,然後又跳離你的臂彎,一溜煙遁回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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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7月6日)
寫下一個讓你決定結束關係的瞬間。
我們沒有在一起。他因為參加研習,到我家附近。軟體一開就找到我,我開門揖盜,瞞著家人和陌生男子在閨房盡享魚水之歡。因為領域重疊,他逛我的書櫃發出真誠地讚嘆,讚美都很打在我的甜蜜點上,就像其他地方都很頂在我的其他點上一樣。可是當我終於等心裡的大雪紛飛都塵埃落定,試探性的詢問不如在一起吧時,他卻支支吾吾,表達驚喜但卻給不出正面回應。
我:是有別人了吧?
後來這則失之交臂被我壓進一篇短文裡,嗣後還得了獎,讓我發覺文學的真諦是把經驗用恰當的形式包裹進琥珀裡,看有沒有可能在時間之流的下游被人拾起,解壓縮出一部侏儸紀。讓我開心也不開心的是,他竟然還以朋友之名--準炮友之實?--和我保持聯絡。當然,不該全壘打的他也確實沒做,但不能全套有半套,不能本壘有一二三壘。他以「在網路上認識的電動朋友」身分深夜造訪,家人還留了一個空房給他。殊不知我們操縱的搖桿另有其根。
他也陪我回島上。而且,那是他第一次搭飛機。他開心得直接創了限動相簿,毫不避嫌,畢竟他的男友和我是有共同好友的。但三天兩夜我們都乖乖的,即使因為細故我自己出門和老友喝酒,把他放生在房間,隔天他也沒有氣急敗壞。這種情緒平穩其實很好,可惜此時此刻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黃金盟誓。
到日本後我們一段時間沒有聯絡,直到有一天我為了接起他的電話從三條通的Tully's Coffee(我都叫它禿里茲,但其實發音是塔利)店內推門到仍料峭的春寒裡,跟他說:但我希望你不要在意--我在這裡意亂情迷。我心想,反正先有男友的是你不是嗎,既然你誠不我欺,又何妨我開誠布公,光明磊落。他說他沒事,但沒等我細細交代完人在異國他鄉的柔腸百轉,就變了音調,草草掛上電話。
我竟然有種報復的情緒,快樂又有一絲酸楚的勝利。
之後就是他唉聲嘆氣說情變,想打給我說說話但我沒接,也不十分殷勤想回。不然這樣吧,我提議,你在我離京之前來一趟吧,暑假你不是沒課嗎,可以吧?他也說好。於是在茫然的暈船上終於有一件事可以期待,甚至暗暗希望早日服下他這錠制暈劑,我們說不定可以像金瓶梅向水滸傳借來的時間,可以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可以轉了一圈,銜接上起點,彷彿時間從來沒有走過。
但直到夏天結束,他沒來。是我主動問起,他才承認。
同志遊行時我已經回台灣近兩個月,我們也是早在京都時期就約好,那一天可以陪我糾集的小隊伍微微浩浩蕩蕩。到集合時我訊他,他潦草一句今天不會到喔。好的,我想差不多就這樣了吧,無論什麼理由放鳥,失約本來就是很無禮的事,竟然能這樣輕描淡寫,我也沒有心力再拉拉扯扯。雖然未曾付過什麼情愛與時光,畢竟他都貢獻給別人了嘛,但終究是錯了--也錯過了。我把所有通訊軟體都鎖得一乾二淨。像來時那樣,相忘於茫茫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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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7月7日)
第七天,來到你記憶裡最模糊、最遙遠的一段關係,寫下一件你覺得莫名其妙但一直記得的小事。
初戀定義在18歲的原住民學長,政大面試前夕,他主動問:需要人幫你校園導覽嗎?並肩走在河堤上,小指和他的指尖在擺動中輕微刷過,小小的距離迸出強烈的火花。這是此後在時間甬道裡日益變成皮糙肉厚的石膚阿姨,就算高壓電也毫無感覺時,無法想像的慘綠少年的花憶前身。
最後他被上帝奪走,上帝從那時起變成我的情敵。誰叫他去參加完全中門,「全國中學生門徒營」,看我恨得多牙癢癢這種跟我素昧平生的名詞我竟然記得至今,每一天都沒打電話也沒傳簡訊,突然在一天夜裡約莫是宵夜時間終於打來,語調低迴的說:他想回到上帝身邊,不能再這樣下去。
我:?
想分手就說,不要推給神。但還是腹誹了神一波,有這麼缺男人嗎祢?
以前總把初戀定義在這場春夏之交的情緒風波,開始於高三考完準備面試,愛情學業兩得意,結束於大學開學以前,整整一個漫長的夏天被擱置在一個人的房間,像被拋在沒有人記得的地方。但其實「初戀」的定義人外有人,記憶在這裡有個矛盾:我很想註銷那一段蒙昧,不想把它算進人生的一部份;但另一方面它確實又是我第一次和另一個人差點締結關係。就算只是一場誤會,也是一份紀念。尤其如今站在時間下游回頭看,所有每一次都像第一次,它不多不少的近乎隱喻了我後來對所有戀人與準戀人的關係模式。
當然還是網路上認識的,非常萍水相逢,在節奏堪稱暴力,背景像彼時一片賽博龐克黑洞的簡陋的聊天室裡。他自稱是建中游泳隊,雖然臉看起來不像,身材也看起來不像。但我們還是出去玩,第一次有人帶我去放天燈,穿了最好的衣服雖然現在看來土得要命,眼鏡也很醜。排隊時他給我聽丁噹的〈猜不透〉,說「這就你啊。」
捷運關門時特別不看他。像跟誰賭氣。感覺就是沒有任何會被愛的信心,所以才要拼命測試對方愛的誠意。這很像誰呢,很像家母,當然這也是日後才警覺的事,然而警覺了也並沒有什麼洨用,後來的崎嶇讓我乾脆放棄對關係的期待,畢竟難以根除重蹈覆轍如我,好像也只是周而復始的傷人傷己。
最後的消失也很乾脆。我那時超級痛恨這些網路上不認識的人,要消失就可以全盤消失,因為他的人際和你沒有一點瓜葛,所以脫鉤就脫鉤了,沉回聊天室那一張平靜無波的血盆大口裡去。你凝視的深淵。凝視著你的深淵。聽起同班同學說他在聊天室遇到一個人,據說也跟我們學校的高三交往,「後來大、分、手。我問該不會是這個班號,他說不是。」這是最後的下文。
日後,政大男友的朋友的男友,怎麼說,反正後來我稱為妯娌,我們偶爾一起出遊,他也說他的第一任不是這個朋友,而是一個網路上的建中游泳隊。我們核對了一下資訊,確認是同一套說詞。我當年剛片面被分、對方不讀不回時(是用msn吧好像,什麼史前時代),還一度起心動念殺去建中泳池堵人。再日後,在網路尋人板也看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介面老舊,就像那些已經長滿青苔、黑黴的三溫暖,青春期末尾的回聲還在空蕩蕩的網路找尋它的肉身。
但令人困惑的是,後來混跡圈子這麼久,卻再也沒有在任何一種軟體、網站、甚至場合遇見他了。他藏得真好,只出沒在2008-2009年的台北,像什麼上古神獸,注定在所有型態的記憶裡風化,模糊成粉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