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5日 星期二

《老少女奇遇記》:先從地方開始




很變態,我很愛看豆瓣評分,中國人沒辦法臭罵政治,只好把嘴賤技能都點在娛樂圈,評論辣又酸爽,也常常出口轉內銷,讓我從豆瓣得知台灣好節目。

再次印證我的看法:如果我活在境外,也會覺得這些文化產品折射出來的台灣好在地、好社區、好有人文關懷,台灣好美,台灣人好可愛。

事實也不遠矣。兩年多前跑去鹿港,晚上真的可以走進人家串門子,認識一群在地青年互吐苦水,然後就碰杯起來。他們的麵茶調酒有夠香醇。

這種三步一老店、五步一老廟,香火繚繞,人靈相間的典型台灣小鎮多麼美好,但噩夢的是竟然沒有任何一寸地可以讓人悠哉步行,從這到下一個點的單純移動都得深陷車海。

最後我根本是逃出小鎮的,在大雨滂沱的路肩車陣裡,等一天只有五班、而那一班是末班,如果不知名的原因(台灣公車總有不知名的原因)不來或過站不停,我就逃不出去的公車。

狼狽到當下立誓,有生之年都不要再來了。

在日本、香港遇到的中國人都跟我說他們好愛台灣,好想(再)來。我真的搞不懂,直到我弄清他們就是這些文化產品的消費者,被台偶台綜台劇餵養長大,只要一點點,就能夠感受有別於他們國產節目添加劑過量的台式「自由民主」的辛香。

隔著螢幕愛台灣,沒有屍白濾鏡和噁心文案的綜藝,沒有被黨支部連根刨掉的基層連結和地方美學,確實美好而珍貴。

可惜我就活在這,深知那些美好底下的無窮多罅隙。比如會為牛肉湯大動肝火,卻對基礎設施和基本權利的闕如視而不見,這種講起來很可笑的舌根民族主義。

沒辦法隔著跟祖國人民群眾一樣的安全距離,形而上的親台愛台。

大概也是蚵仔寮人教的:「近廟欺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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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還是很感動,嚴藝文和鍾欣凌太好笑了,楊貴媚就是大姐,在旁邊嘴笑目笑看她們發瘋。

感動在於它和我近年的感悟重合。一定要從地方愛起。要加入居民,共同生活、共同勞作。

我對去年認識並決裂的京大肥宅所言還是相當在意,他太具代表性。

他認為金門馬祖應該要感恩中華民國台灣共同體給予(其實是賞賜吧,按他所言)的民主自由,讓金馬可以回頭批判這個「共同體」。

又,如果不知惜福感恩,反而以「國際主義」或「地方主義」自居,檢討「國族主義」,「那就跟國民黨沒兩樣了。」

他的一番宏論,加上嗣後劍橋博士、台大人類學正教授的妄想之書,都讓我確認了:愈中央,愈抽象,愈學院,愈高蹈的連結。

雖然這兩人一肥一瘦,一英一日,但天南地北的摺疊並重合成一個窟窿,裡頭傳出指甲刮黑板的學院派雙簧。

肥宅甚且宣稱:身為知識分子,怎麼可以「不做價值判斷」?

我喜歡三位老少女們跟居民一起生活--吃飯、工作、偷懶、遊戲。雖然只有一個星期,但「真誠自有萬鈞之力」,豆瓣網友說的。

發現中華民國台灣是個多麼頭重腳輕、靈肉分離的國度後,許多東西都豁然開朗:那些純心智活動的文學、填滿理論與主義的嘴為何如此招我厭煩,又為什麼台灣人對知識分子前恭後倨。

他們生產太多只能在學院裡被消費的資訊垃圾了。他們「走入田野」「把手弄髒」的目的只是兌換點數、用於升遷。

而且還會聽了一場線上演講就忙不迭來做「價值判斷」,指點江山。

我的身體感和勞動力也非常爛,標準的四體不勤。但起碼要對自己的爛有後設認知嘛。老是高高在上的⑴東戳西指、⑵諂媚鄉人(是的,美言盡出也是一種高高在上),一看就知道只負責在空調房裡離地三吋。

連跟地方真實的人連結、合作去完成一件事的經驗都沒有,先不用教我要怎樣摯愛你抽象的國家民族了啦。

2023年12月4日 星期一

抓戰犯恰好是最不重要的


   


無論是美系的《並非意外》或日系的《軌道:福知山線出軌事故》,專家們都語重心長:在事故中,抓出失誤的個人,恰好是最不重要的。

這種討伐戰犯、挑壞蘋果的「咎責」充其量滿足的是輿論的心理,事實上未能看到「事故不是原因,是社會與組織的結果」,以及「能預測的意外不叫意外」,例如年初我就可以大膽判斷今年台灣道路又會死3000人,日均8人。

順帶一提,目前是8.24人,順利完成KPI。

兩本書的意思都是:條件不變,下次「意外」照樣來到,人照樣死給你看。

黨粉最愛的「素質論」也可不攻自破。目的是幫政府卸責,大意是:道路怎麼改、方法怎麼變都沒屁用,台灣人素質不提升就是一樣。

但一個堪稱好的系統,前提就是要承認:人就是會失誤。重點就是要讓系統減少人的失誤,以及失誤時不致釀成嚴重(比如台灣等級的死傷)的後果。

何況駕駛的素質怎麼提升?教啊,監管啊,回訓啊。不會就學啊。

如此,不管是系統或者系統裡的人都有了素質不是嗎。

台灣人素質差,然後放任素質差的人上路,不去教,不指陳價值是「不要讓同胞相殘」以免開罪這些素質低落的人,這就是「互馴」,惡臭版的官民魚水情。

《軌道》裡有一句話:一部安全史就是事故史。重點是在事故裡,一個社會學到了什麼,督促系統做出什麼改變。

2023年12月3日 星期日

逃離香江

(尖沙咀海濱公園)


按摩(純)完,下樓看到三角窗的飲料店在潑水灑掃,濕漉漉人行道上有兩隻曱甴亮晶晶在爬,我就決定提前機票,逃離香港。

我一直怕失火逃不出我房間。那很像牢房,窗戶打不開,打開了外面是鷹架。第二天起床特別去繞了防煙門後的逃生路徑,盤算從16樓下去要多久。但對陳舊的刷卡嗶嗶門還是很不放心。

樓西說你是不是選到賓館?你要選酒店。我說太貴了。她說我幫你看看荃灣的,那邊的應該還好。

我被日本寵壞了。改票時猶豫要不要順便訂一月沖繩機票,回祖國壓壓驚。同樣價格的日本品質,遠非香江能比。但這本來就是我的錯,我不應該把日本當標準。對清潔衛生也是。

樓西說「香港人本來就不太注重乾淨。」

「你們都不會拉肚子嗎?」

「你這幾天有拉肚子嗎?!」

「是也沒有。但就覺得香港人連裝都不想裝。」

這不能讓祖國內地大舉入侵來背鍋了吧。但以上種種把我搞得心神不寧,再加上最後一根也許無足輕重的稻草。港大裡充斥的普通話。按摩大姐聽不出哪裡來的口音。

旺角暗藏按摩店(純)的公寓已經很像鬼屋了。高低不齊的樓梯,還會經過一層管線外露、黑燈瞎火。我住的大樓轉角處也會左眼看見鬼。家家戶戶門邊都有小金爐或小神龕,好像是土地公。

我陡然改變我在日本的天真,那裡遇到的泰半盡屬反賊。樓西的分析和在日遇見的祖國人一致,本身會選擇赴日的中國人就已經濾過一層。

「但來香港的都是小粉紅。不對,很紅。」

但他們又顯然是身體很誠實、靈魂有野心的一群,來香港過過水,涮涮學經歷,或許再從這個百足之蟲的口岸出去。十四萬萬人的標準即使只是放鬆這麼一點點,也摧枯拉朽,蝗蟲過境。

果然還是要有自己的中央政府。大如日本,小到台灣。至少你能豎立起自己的邊防,而不至像香港。

落地台灣,App上有人問我香港如何。我的感想很複雜。它也可能變得其實沒有那麼多。變的是我。香港還很鮮活熱鬧、富刺激性,但我已經十年過去,十年裡還有一年是靜謐、規整的日本經驗。又礙於預算住到旺角的賓館,就像我不能要求西門町多可伶可俐(clean & cl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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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角的櫻桃街公園看黃宇軒的《城市散步學》


最後一天在香港,和樓西碰面前,我散步到旺角的櫻桃街公園看黃宇軒的《城市散步學》。

之前我說過台灣很多足不點地之流忙著教你如何散步、如何觀看,東一個班雅明、西一個約翰伯格,煩不勝煩,你倒是先把人行道蓋出來啊,嗎的。

黃宇軒的香港城市觀察,若要落地在台灣,或許可稱為奢靡的實踐。

我把這件事同樓西說,樓西驚奇:「香港人都把台灣當成慢活啦、散步的地方,還有人會專程飛去喝咖啡再回來,沒想到你說『台灣才沒地方走』」,反而要跟香港人學散步。

我:「台北還算可以走啦。但你想在我家附近散步…How?」等於找死。

所以我覺得這本書依然奢靡了點,沒有擊中我的甜蜜點,說穿了還是嫉妒。

不過所幸他不是李明璁,明明活在寸步難行的台灣島,還要裝得很花都巴黎。

敢情跟他一起裝模作樣的城市小學院派都出生自帶閃現和瞬移技能,能無阻穿梭在台式車輛氾濫與物件障礙之間呢。

記一下2023年12月1日車華民國終於三讀通過《道路交通安全基本法》。

2023年11月27日 星期一

在東島,在西島



〈在東島〉

(歷史就是已經發生過
而你來不及參與的事)

那天下午我走去燈塔
風裡有秋潮的刀刃
水泥路凹疤的每一張嘴都
淒慘無言
坦克停在九零年代
葛藤蓊鬱,猶有煙硝的味道
數不清第幾波逃難潮
像海水的鹽分打翻上百次

海盜來過,乘著季風
在長夜的海面趨光一隻文明的瞳孔
眨一下帝國傾倒
眨一下軍刀落地
眨一下,海吞炭為啞
海盜後裔血中的潮騷馴化
析出金銀財帛
酒精,脂肪與官印
海盜的後裔怕海

領袖的話聲方落
信仰已經憋不住笑
被鹽分侵蝕,光天化日下
裂出玩忽的真貌
那偶然降生的
是無端受之於父母
易朽的身體髮膚
那沒有發生的
是琥珀中老去的
一整部創世紀

面朝大海
島是一個巨大的象形
一座朝天的陰阜,淺淺的
被羊水包覆
所有可能性都已坍塌
收斂成此時此刻
夕陽的金色甬道已臍帶而成
沿著光,紛亂的閃電
返回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
本初子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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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島〉

陽光像碎冰,熔在皮膚
每片浪都是一場暑假
風有蠟的顏色,檸檬香
薜荔榨出凝凍的濕氣
雨沿著軌條砦淋在銅像上
漫長地,搔癢地
成全地

山丘是母親隆起的肚皮
等不到祖先的中空的墳
夭折的么女,缺席的父
密封的發酵的罈
在無人的醞釀豹變
船隻墜毀在近海,暗沙成為天塹
浮屍順著傳單從敵處漂來
故事流產出不成形的胎

離散橫徵暴斂
幼男的童聲迴盪在水泥禮堂
短小身板,鎮定得像一座銅像
如此模稜,如此偉岸
背對臨海的墓,坡上的家屋
向著 先總統
一遍一遍背誦:

三民主義就是救國主義
主義就是一種思想一種信仰和一種力量......

不曾因鹽粒而嘶啞
不曾在季風中力竭
直到雞皮鶴髮,鄉音無改
直到它被瓊麻深深掩覆
在原址成了一座碑




2023年11月24日 星期五

殘留的異形有自己的生命

吉田女士在最後說起她最近看到的新聞。有個女生婚後從瑞典移居日本十多年。她從小跟父母在歐洲四處遷居,會說五國語言,但漂移不定也讓她陷入認同危機,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該算什麼人,是義大利?瑞典?還是法國?

直到她來到日本,看見到處都有不同的料理,生活方式結合了各種宗教傳統,如葬禮是佛教式,但婚禮卻可能在教堂舉行。如果日本人知道你是外國人,打完招呼「Hello!」之後就不會再追問,比如歐洲人會問你從哪裡來、是哪裡人等沉重的問題。日本讓她覺得很輕盈。

於是她感受到原來自己可以不必是哪裡人,她就是她自己。

這個故事很神奇,充滿了縫隙。東亞會進駐這麼多「外國文化」,不能不回到現代化之初,「西風東漸」的時代。比如相對來看,東亞文化就很難等量齊觀的反攻(歐洲、美洲)大陸,主要靠的是戰後的商業能力。

我說我最近也讀了一本書《他們的日本語》,日本時代過後,日本語被「遺留」在台灣。戰後的日本人「發現」有台灣人還在用日語,很開心的宣布「果然台灣人還是懷念日本啊。」

然而並非如此。這本書的結論是,日本語雖然以國家力量強勢進入台灣,但之後它在台灣的演化,就是它自己的事了,跟日本已經沒有關係,日本不要去占人便宜。

我有個話糙理不糙的比喻,就是日本內射完殖民地台灣,拔屌後那個留在台灣內部的胎兒的成長、演化,都是脫離於供精者的獨立生命了。

作者認為,「他們的」日本語(就是台灣的日本語)不是日本的。甚至應該反過來看待語言:語言不是屬於哪個國家的。無論講日本語、講中國語、講台灣語,語言就是個人的、自己的。

日本語は日本のものではなく、日本語でも台湾語でも中国語でも、全部、私自分自身のものだ。

2023年11月20日 星期一

四川人寫的白紙運動

 

(來源:BBC

四川人寫的。


白紙運動

有句話叫勇氣會傳染,這個運動就是這句的體現。

在中國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這樣的勇氣了。上海喊出習近平下台的那一刻我才看到了它。

我記得我在podcast裡說的,我們需要看到彼此。不一樣的聲音在中國一直被消失,可能的夥伴失去了連結。而我在日本想做的僅僅是朝他們揮揮手。這個勇氣需要被回應,也不該被辜負。

但超過此的好像沒有了。去年沒有今年也沒有。這段時間我覺得有些「知識人」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一點,好像對社會有種不同於普通大眾的責任,更覺得自己比別人出色更加正確。中共的壓制更是讓他們沈醉於悲情主人公裡。

大学白紙運動的群後來爆發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爭吵,日本的運動到後期也逐漸多元到混亂。而關於中國的未來也跟這一樣。新舊夾雜,壓縮近代。沒有人能給出一個標準答案。

關於中國這個怪物,比起堅持一個自以為的正確答案,我承認我的無知和經驗的不足。make familiar unfamiliar,可能是在日本最大的收穫。

比起這些,人的生活還會繼續下去。我想到去年我們採訪的戒備心很重的中國人和她激進的政治理想。但現在我可能只想問你今天下午吃了什麼,你在日本開心嗎。


對我也在那個telegram群裡,記得裡頭古怪的爭吵。其實台灣也很多啦,為了小事在那裡徒逞意氣。但祖國一定更多就是了,畢竟你真的很難分辨炎黃子孫一模一樣的黑頭髮黃皮膚下誰是敵是友,又有漫長的社會舉報史即人間不信史,基礎的橫向合作經驗匱乏。

極權左翼拉出的意識形態光譜,讓人人可能坐落在不同的點上,誤以為彼此都「反共」,誤認為對方都「不夠反共」與「我最反共」。

2023年11月15日 星期三

曾經,馬祖有個大航海時代:海洋視角的島嶼爭霸史

(圖片來源:Winston Chen


該怎麼把馬祖從「戰地政務」時代拯救出來?我和馬祖新生代研究者和作家弟弟們聊起。誠然,馬祖如哈佛歷史學家宋怡明所說:「與金門不同,馬祖本身是脫胎於軍事化時期的產物,軍事化創造了嶄新的共同利益和共同的社區意識。」等於整個當代馬祖,都是從國民黨軍事統治的模子裡倒出來的,長了它的形狀也不足為奇。

這樣的狀況在文學也看得到。馬祖文學獎誕生於金馬解嚴(1992)將近二十年後(2009首屆),但直到2020年,評審仍然說最大宗的是軍旅回憶。馬祖臉上的迷彩像被墨水刺青上去的,很難洗掉。

但是就像金門作家吳鈞堯所說:「除了戰地,金門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我們的料理,我們的信仰,我們的風獅爺。這些都是在軍隊來之前就在金門的。」也就是說,冷戰以外的馬祖是什麼風貌?「前國民黨」時代的馬祖是什麼樣子?除了「等待戰爭」的碉堡、坑道、龍舌蘭(種來反空降用的),馬祖還有什麼解讀法?

直到我讀到了筑波大學山本真教授在2018年發表的日文論文——〈台湾海峡、馬祖列島の近現代史と島民の生活誌 -日中戦争時期から冷戦時期までを中心に〉——他把觀察的範圍拓展到「鉅變」,也就是當代馬祖之所以形成的「一九四九」之前。在論文中,山本真把二戰時期的馬祖海域也一併放進來談論,形成了他所謂連續性的「戰時態勢」,從1940年代一路到解嚴的1990年代。

是的,很不幸的,雖然把鏡頭往前挪動了一點點,但籠罩在馬祖頭上的仍然是戰爭。不過此戰爭和彼戰爭完全不一樣,和後來漫長的冷戰不同,前面的那場戰爭是熱戰之下,馬祖周邊海域及島群的無政府狀態,許多人物競相各領風騷,可說是梟雄輩出的「大航海時代」。


 海賊頻發的時代

海盜早就是馬祖的常態。即使到當代,馬祖人仍會津津有味的提起祖輩的「海盜精神」。歷史上,這一小撮蕞爾小島沒什麼固定居民,多半是隨著季風洋流來捕撈的漁民,或海上奔波勞頓,路過來島補給的商人。就算有居民,他們的宗祠也保留在「厝內」即大陸原鄉,很少隨之遷來馬祖這串「外山」。

明清以來,只要是勒令居民「遷民墟地」、往內陸遷徙的海禁時期,馬祖變回遠洋荒山,同時也會變成海盜們的盤踞樂園,很像老師說「我不管你們了」之後的教室。非常簡略的說,合法的海商和非法的海盜是同一種人,和平時期乖乖做生意,動亂年代皇帝不准了,就落海為盜,自我武裝。

山本真根據1920年台灣總督府的資料指出,福州南方的興化灣鰲山島(在南竿島南方約100公里處),「人口約三百人,住民全是海賊,獰猛非常。」1934年日本駐福州總領事也說,「福建省海岸線曲折多,島嶼也多,以帆船進行的走私旺盛,並擅自徵收稅金。」

當時的馬祖列島和周邊的海域、島群之間,並沒有「國界」之分,因此這群海賊在波光粼粼、島嶼縱橫的世界舟楫往來,四處從事貿易、強徵私稅,甚至擁兵自重。直到日中戰爭於1937年打響,新的局勢浮現了,海賊們藝高人膽大的演出即將開始,他們要和中國、日本這些巨大的「陸地政權」「近代國家」短兵相接,甚至穿梭在夾縫裡合縱連橫了。


 和「國家」合縱連橫的海上梟雄們

雖然日本軍艦曾經停泊於馬祖澳(今馬港,朝西,即面對大陸方向),馬祖海域也曾受日本海軍實施管制,但日本並沒有像對待金門一樣,佔領並實施全面統治。定居住民不多可能是理由其一,其二則是山本真說:「因為日中戰爭時,馬祖列島被置於福建和平救國軍的勢力範圍下」,因而免於日軍的直接佔領與戰火。

這支「福建和平救國軍」和另一支「和平建國軍第一集團軍」聽起來都很違和:和什麼平?救(或建)哪一國?事實上,它們都是透靠日軍的海上勢力,由日軍「把地方匪賊或海賊,改編為傀儡部隊」而來。按中華史觀,前面都要加上一個「偽」字,因此才又稱為「日偽福建和平救國軍」。既然幫的是日軍,那與之對戰的自然是中國軍了。

比如福建和平救國軍的第二集團軍司令官余清宏,就是和國民黨軍交戰後負傷死去,此後張逸舟勢力抬頭。張逸舟率領的福建和平救國軍,勢力範圍幾乎包含今日馬祖全境:沿海島嶼和馬祖列島中的竿塘(南北竿)、白犬(東西莒)。張逸舟年輕的時候跟隨地方武裝首領張雄南,張雄南被陳儀討伐殺害,部下張逸舟逃往湄洲島,落海為賊。

之後張逸舟和日本帝國位在廈門的興亞院聯絡,被任命為和平救國軍司令。

這裡要講到另一個海盜林義和了。如果你去過南竿,今天在四維村仍矗立著林義和古厝。是的,林義和出生於西尾(今四維),是土生土長的南竿人,後來成為南北竿、閩江口的地頭蛇。讓人驚奇的是,林義和在故鄉南竿島西側大搞經濟建設,從造槍兵工廠、船隻修理工廠、發電所(可以提供南竿島西部電力)、精米廠,還設置電話機和電話線。

要知道,國軍統治的冷戰馬祖要有普及電力,也要到1970甚至80年代以後了。林義和早在1940年代就讓當時從西尾村到馬祖澳,整個南竿西岸形成繁榮的商店街,真是義賊無誤了。

不過,雖然林義和也依附日軍,在福建和平救國軍下擔任第一路軍司令,卻被日軍懷疑暗中和國民黨政府眉來眼去、秘密交涉,於是派遣張逸舟於1942年殺害林義和。兩個附日梟雄生死決鬥,張逸舟以鐵板綑綁林義和,將之沉入南北竿之間的海域,得年34歲。


 最後,「它」來了

就在日本戰敗前夕的1945年5月,張逸舟看出日軍敗象已成,正式向國民黨政府歸順,結果成為「軍事委員會福建先遣軍」。這個成功的見風轉舵,也讓他在戰後免於以漢奸罪遭到清算(不過政府遷台後又是另一副光景)。山本真認為評價張逸舟,不能沿襲那套「國家民族意識淡薄」的說法,而毋寧是體現了國民黨統治的實情:國民黨統治與徵兵業務拙劣,強制徵兵及惡劣待遇,讓青年寧可逃走,選擇為寇為賊。

山本真引述美國國務院日後的分析指出,1950年代留在中國本土展開游擊活動的武裝勢力約160萬人,但數年間就遭到中共當局各個擊破。他們欠缺統一指揮的原因,乃在於組成者是一群散兵游勇:國民黨兵士、匪賊、不滿的農民,欠缺資金、指導和通信的協同性。

「與其說他們懷著國族主義或理念,不如說他們是以個人動機在活動。他們對國民黨幾乎不抱有敬意,而主要是對地方寄予關心。」

在近年整理出來的史料中我們也可看見,當時往來於馬祖及周圍的漁民們不太清楚、也不太在乎腳下的島嶼今天是國是共,反正每天都在互相爭奪、變換顏色,令人痛苦的是海洋也隨之劃界,從自由往來到身陷囹圄——從地理上的閉鎖,後來也會變成物理上的牢獄。

他們只想吃飽。他們視野所及就是自己成長的家鄉或移動的範圍。什麼國家什麼黨,都是天高皇帝遠的事。

但由不得他們「任性」了。梟雄的時代即將向內關閉,海洋不再自由,反而成為「接敵」的禁區,所有人都被國家當成準「通敵者」來控制、防範。曾經風光的梟雄們,這些地方秩序生產者都將一一殞落,因為馬祖列島歷史上最大尾的流氓——國民黨近代國家——就要上岸立威了。


(2023年11月15日刊於轉角國際: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4/75734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