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30日 星期二

《哲學家們都幹了些什麼?》

 


1.
兩千年的西方哲學史,是場諸神的鬥爭。繞了一圈,人類終究只能壯士斷腕,痛哭流涕的否認以理性認識真理的可能。但中間的掙扎事關「我們如何認知世界、觸及真理」,儘管最後有種站在樓起樓塌的廢墟上窮途之哭的哀感,不過人類承認自己的侷限,正是最大規模的謙卑,是對纏鬥千年之真理的脫帽致敬。


2.
承認科學也不過是經驗主義和實用主義掛帥後,也(被迫)承認了經驗與實用不能解決人類對生命發出的哲學問題。於是現代哲學碎裂成許多互相說服不能、也無法相讓的斷言式格言,訴諸非理性,沒有過去大一統的理論、嚴謹的邏輯語言,等而下之(?),就迎合時代的,出現了數不盡的朵朵小語、心靈雞湯。


3.
據作者所說,就認識論而言,世界分成三個領域:客觀經驗世界、主觀經驗世界、非經驗世界。客觀經驗世界最好的代言人就是科學。而主觀經驗世界不是不能把握,只是賴以傳達的工具(語言)很脆弱、容易扭曲事物原貌,因而吃力。而剩下的並不多--對於人生浩歎的天問,也就是非經驗世界,就只能依憑信仰(信了就是信了。),或者仍舊懷疑一切斷言,那就勢必落入不可知論(作者的說法是,承認人類是一無所知的可憐蟲)。


4.
回到書名:哲學家都幹了什麼?諸神在綿延兩千年慘烈的鬥爭後,只能大氣一喘:此後,是個沒有神的所在了。



2015年6月10日 星期三

《13‧67》




Ouch,這是、這是神作啊~!愈看愈入戲,本來還不解〈Borrowed Place〉這一章的標題,然後出現那一段--「夏嘉瀚讀到此處,便覺得香港不過是一片借來之地,今天他到這城市工作,跟其他英國人一樣,只是在別人的土地上討生活而已」。


老實說,每一章不斷時間前溯的倒敘法(並形成環環相扣的故事線。當然,以「九七」作為重大但隱伏的時間座標)、對香港警界與各時代背景的社會細節,都是下足功夫的技藝沒錯,不過也就是「華文作品中頂尖的『警察小說』(或偵探小說)」。直到這段文字才真的上接鬼神,抵達香港--作為殖民地--的「文學背景」。


說香港與台灣是難兄難弟,也許不為過吧。對來港工作的英國人而言,這是一片「借來之地」;對「本土港人」而言,又何嘗不是?在他人的租界裡,港人如何摸索認同?既不是全然的主人,也不可能是全然的客人。那是一個比當代台灣在時序上還接近現在、情感強度更衝擊、曖昧程度更高(漸漸「趨同演化」的殖民與被殖民者,遑論「虎視眈眈」著的「原主」是「那個中國」。)


強大的作品,無論是文學、或電影,能夠處理那個龐大卻抽象、明明存在卻摸不著的集體精神狀態。比方--對香港文學很不熟,但印象深刻的劉以鬯〈對倒〉--也就是說,《13‧67》長著類型小說的美貌(很好讀、故事性很強),但也許細膩地包裹著純文學的內裏。不管看熱鬧或看門道都各自精彩,從形式(說故事的方式)到內容(故事本身的寫實性、細節程度),都是豐富、複義的文本。


2015年6月6日 星期六

服役論點


聽到了很多長輩對於服役這事的意見,在此順手整理論點。先說,這些長輩或熱情、或專業,都是我非常敬仰欣賞的,我也相信他們不會刻意入人火坑,只是時代遷異,有些說法值得再三參詳。我私自希望不要稱之為反駁,頂多算不同價值觀間的對話,或晚輩我自己何以立場堅定的喃喃自語。


 短期論


強調過去服役長度與現在的差異,先不置可否於軍隊封閉的假社會狀態,役男成為國家廉價的勞動力,官階與學長學弟制的不合理、無意義待遇,傾向吃苦當吃補、刻苦耐勞,反正「一下就過去了」。有些會強調「以前才辛苦,現在多幸福」彷彿愈非人道、愈不知所為何來的「合理是訓練,不合理當磨練」就愈是一種勳章,成為未來與陌生同性交陪、炫耀、或倚老賣老的談資。


範例:「現在當兵才十個月,去當一下有什麼關係?」


 愉悅論(含兄弟論)


強調過程的快樂,或「憶苦思甜」:雖然當下很痛苦,但如今想來很甘美。大部分都會提及服役時極端的生存狀態:在沒水沒電的荒島,兩年無所事事的中間狀態,沒有女人、沒有百姓,養狗互咬、全身脫光啪啪走就是最大的樂趣。當然,還有袍澤弟兄同甘共苦、成為死忠兼換帖的情誼。我很替這樣的論點開心。但如同短期論,我付出時間的機會成本和我能得到愉悅的方式都跟你不一樣啊。喔,我也不沉迷兄弟情。想重溫舊夢不要套在晚輩身上,請自便就好。


範例:「怎麼不想當?當兵多開心啊!(下略開心事由無限loop)」


 成長論(含社交論、人脈論)


開始進入比較有說服意願,而非沉浸過去、自尋開心的論點。強調在軍中的磨練會帶來的成長。可能是專業(我不知道,操槍嗎?掃地?跑公文?虛構寫小說?),或者體格,或者心理素質。不過照兵餉品質來看,反而當完兵胖成豬也所在多有。心理素質的意思還是那句「不合理的當磨練」:既然不能避免,你就好好服從吧,別質疑和衝撞,君不見洪仲丘殷鑑不遠?大概也跟我從事的行業有關,除了學會社交,還會有「進去認識人、累積人脈」的論點,強調一生中難得打破階級藩籬,三教九流的匯聚。我同意社交能力與人脈(社會資本)的重要,但是拜託,我想認識的人我決定,不是無處可逃,只好無奈做這件本來很開心的事好嗎。


範例:「進去學東西啊!進去認識人啊!」


 教化論


即社會化、適應社會。既然不能避免,你就好好服從吧,反正將來出社會你也要學會--這個「社會」會不會太悲哀?只需要我們服從。我想起國中訓導主任說,為什麼要有髮禁呢?因為將來在社會上工作,你得要學會合作、和諧、一致,不可能特立獨行,所以從學校就要開始練習。(當然還有些可笑的論點,比如解除髮禁會花太多時間在變造型、或留髮流汗會臭影響隔壁同學。)唉,不說別的,就說我們社會把你變得愈來愈單薄、無聊的機制那麼多,哪差這一個。我依然不否定社會化的重要,但是在軍隊的「社會化」意圖把你變成哪種人呢?又,為何非得在那種地方才能進行所謂的「社會化」?


範例:「我們人活在社會上就是要跟不同的人相處,在裡面就是這樣的環境!」


 男人論


走到這裡,大家用膝蓋臆測應該也可以知道,這一種說法必然是我按捺白眼最使勁的說法。主張軍事訓練後能讓「男孩成為男人」。它明目張膽的說了:有一種「合格男人」的標準存在,這個「標準男人」是比較有價值、「真正」的男人。所有生理男性都必須迎合社會的「男人形象」。那是指什麼呢?怎樣怎樣的體格(但上文已質疑這個結果),怎樣怎樣的性格(有擔當?_?、肯負責?_?、還是被馴化?)。重點是,透過長官、同儕間的監督,每日正式(體能訓練)、非正式(袍澤相處)的操演,期待男性大量擠兌自己的「陽剛」。而我們必須知道「陽剛」這東西其實非常娘炮,它的信心只奠基於「幹女性」(視性為增強器、視女體為物)和摒斥「陰柔」(女性被我幹,娘娘腔被我排擠),因為它太害怕被影響或指認出自身的不足(不夠 man~)。不斷大量生產出這樣的「男人」,會是什麼樣的社會呢?


範例:「當完兵才是真男人!(搭配挺胸+捶胸)」


有人說,上述的這些都只是過渡期的熱病,逢場作戲,找到潛規則,安份一點,退伍也就好了。那沒有好的人呢?當過兵的、沒當過的、或甚至他們的眷屬,都知道服役是一個坑,疊加起來的委屈和憤怒無處解消,施加不合理待遇者依然忝居高位,白衫軍運動不是偶然。然而不管退役或在役的老鳥們雖都幹譙不已,卻還是抓頭、譴責逃兵,像旅鼠一樣就是要推坑,幸災樂禍,卻不把矛頭指向國防布,不從體制去檢討。

如果說當兵是為了戰爭的「非
常狀態」,但「國軍」護衛的是誰?我們的領導人輸誠的是最大的假想敵,我們為誰而戰呢?所以,「保家衛國」的論調,至少在我身邊已經式微了。唯一能合理化上述不合理待遇的原因,早就不復存在。


2015年6月4日 星期四

《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愛的需索



我真的看沒兩頁就對敘事者「我」氣得要命。他周旋在眾女之間,也深知自己不願進入任何穩定關係,這倒也還好,但他的理由都奠基在對女性特質、與她們「攀附」自己的輕蔑。沒有朋友(這在日本社會幾乎是極刑吧),無論怕麻煩、或者嘴硬說看不起,終究都可一窺搖搖欲墜的人格品質。多數的敘事都是喃喃自語,姿態「端著」,思索生死哲理;對話則偶爾出現敘事者的長篇大論,抓對方話語的小辮子、指控她邏輯不精密、定義不準確。以無盡的揪話柄、駁斥展現優越感,逃逸出雙方的對話倫理(對話本身的開始與持續,比對話了什麼重要),不屑於維繫關係。


無賴,太宰治寫過;麻木,村上春樹寫過,我也都不怎麼喜歡,但都沒有比白石一文強。如果他要打造的就是令人厭惡、不耐煩、不欣賞、不信任的敘事者,那毫無疑問,白石一文深諳此道。但繼續閱讀下去,惹人厭的敘事者依舊不變,卻湧現了更多畫面、細節,能夠臆測海面下龐大的冰山。我覺得這也很像斯德哥爾摩症候群,討人厭的角色偶爾綻露出「還有人性」的一瞬之光,就足以讓人破涕為笑,考慮一筆勾銷。或許,這也是那些女性見識了敘事者的難鬥陣,還死心塌地的原因。她們可能也有「聖母情結」,想像自己有能力「渡化」、「改變」,同時保護,眼前這個頑固、其實脆弱的男性。不得不說,敘事者這個角色也太寫實,勾起很多我毫不能同情的記憶。自大來自自卑,但誰有義務承擔你的自大,遑論治癒你的自卑?崩壞不是不負責任的藉口。冷眼旁觀、不流於世也並不必然清高。


問題是:作者為了什麼呢?起初我不能諒解,因此也不想理解。不過看到一則心得,覺得精準(但不妨礙這個敘事者的討厭)。它說這是「病態人格的反向思考」。啊,意思是--「壞掉的人」眼睛看出去的世界。作者以第一人稱敘事,讀者被迫貼身跟進,成為「我」大腦裡聽得到心聲的一塊肉;直面扭曲,無以迴避。作者操作這個崩壞得無以復加的角色,也許正是要一針見血的指出「人」與「世界」的對立。這是作者對讀者與世界的挑釁。而每個人展現出來、面對社會的那一張崩壞的臉,像傳遞了遠方的光,每道星芒都其來有自。他的尖銳、刻薄、自我合理化,一方面凸顯「壞掉的人」的存在、「社會」因為繁複異質而危殆的牽繫;一方面不過是武裝,為了護衛他自我的空洞,內在的脆弱。他玩弄女性於股掌,憤恨且不齒,是根源於母愛匱乏而展開的報復。的確很幼稚,她人也無辜,但說穿了就是乞討愛的扭曲。因為恐懼(再次失去)愛,而不能承認他對愛的需索。他的人生是摧枯拉朽、疊合上去的紙牌,輕易能全盤皆輸。這樣的「人」自然沒有「代表性」,因為他並不是個療癒成功、重返社會的「更生人」。他不屬於這個多數、融洽、完好的世界。


2015年6月2日 星期二

有光


作為一個迷信文字和語言的人,簡言之不斷挑戰並玩弄著「表達的可能」的人,我既著迷於寶島辯魂黃執中那種辯論式的短句(結構很簡明,無修辭贅飾,減無可減;概念、例子,概念、例子,非常簡單,純粹靠觀點就自然有轟炸大腦的直拳力道),但也不能自拔在小說一哥駱大叔這樣繁複、扭曲、摺疊、曖昧的長句,似懂非懂,欲說還休,念茲在茲都是「人類巨大文明」的仰之彌高,在佛塔座下的我們,只能淚流滿面,霧裡看花。彷彿若有光。


2015年5月30日 星期六

獨角戲


33  

花了一整個白天走在中壢和桃園。長久以來我對這兩個加起來
容納我15年的工業雙元小鎮幾乎無感。我開始發展出一點點、能被言明的多愁善感和智識神經,都是來到台北以後的事。故鄉對我而言,面目模糊。我當然知道故鄉的意義是以異鄉為尺度丈量出來的,不曾離家就不會意識到家。但作為我亟欲逃離的「家」,它彷彿原地不動,卻又如影隨形。可能隱隱作痛,但表現出來是可有可無。已經寫過多次,面對「我」多重意義的迷失在台北、因而回頭鳥瞰這個「我」單薄而渺小的身世。但對「故鄉」情感的缺席,總也不以為意。

直到今天這個燠熱的下午,典型的亞熱帶夏季。皮膚上殘留著每一年夏天的記憶疊加。重複受光,視野過曝。走在幾乎無人的小鎮路旁,為了躲避沒有人行道掩護的車潮,閃進舊家附近的傳統市集。早市可能剛結束,阿北阿姨們正收攤,灑掃。暗影中恍惚:這裡也許就是多年來媽媽養活我們的據點啊。可能在這裡挑肉挑菜,討價還價。也許也認識幾個熟識的攤販友人,晚餐加菜時能算比較便宜……。是啊,那麼長的歲月,從來不曾好奇這樣的自己是怎樣長起來的。24歲,也許心理多了點刻痕,但生命畢竟沒有趕盡殺絕,深知是僥倖,歸欉好好。14歲的我滿滿都是生活在他方的蠢蠢欲動,相信自己能藉考卷上的分數去博弈,換一次離開此時此地的機會。那時的我豈會知道,「離開」注定是永遠的:想去的地方終究會幻滅,想回來,卻早已不是當初離開的地方。2005年的劉亦生活的桃園,這一輩子只能有一次。生命的每個時刻,都有當下的愁苦。14歲想長大,24歲懷念能抱著想長大的心願。國中曾很濫情的寫過一篇作文叫〈遺失的美好〉(向張韶涵致敬呀!),遺失的是:不用每天考試的美好小學生活……well。

現在知道,轉彎之後,都是永別。愈往前走,一寸一寸,流年暗中偷換的,變成了現在的自己。

攝氏32度。即使貴如中山路中正路,這樣台灣歷史中高端大器上檔次的街道,路寬都早不敷使用,沒有隨著首都齊頭並進。騎樓時有時無,其曲折遜於我們的愛情,常常被佔據,需要側身通過。這條路,是國中偶爾心血來潮,著魔從學校走到車站(大概1.5公里)的路線。沒有Google map,路網只能像掌紋,用身體去虔誠默記,儲藏在還沒退化的大腦硬碟。那個行走的儀式,似乎用來提醒自己還是人,還自由--國三考前衝刺,衝刺了將近一年。周末還有通天入地的課表,能在補習班從早9待到晚9。當時很矛盾:心情既虛浮又踏實,但切實的是感到非人。考生的情緒是脆弱的投資,命懸一線。需要不會更動、永久存在的路程,需要銜枚疾走來確認身心。四肢百骸還是自己的。

今天走來,幾度擦身而過,諾貝爾書局變成503文具廣場。什麼意思?這沒有意義的編碼還我命來。我討厭小題大作,可是,可是我就是朱天心筆下痛哭失聲的「你」,還是冷靜自持、假裝是觀光客進去踅了一遭,內心其實瓊瑤式的嚷嚷著:「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聖誕節會在騎樓架起大片卡片架,供著迷於小玩意兒的窮學生迂迴瞎逛。提早放學,也會走到那裡,憑極有限的閱讀品味(不諳誠品、不識博客來,我們還是無災無難到公卿,I mean,長大了啊),看看哪本書可能可讀,或可資裝逼。後來的讀櫃習慣,原來萌芽在當時。大學曾和同學回去找老師,結束後校門前分道揚鑣,結果竟又不約而同,各自走了20分鐘,最後在諾貝爾巧遇。

國三畢業時,我已經確定要動身離開這個完全不熟的家鄉。那時台北作為參照系還座落在遠方,整顆心百馬奔騰,躍躍欲試,一點遠行的百感交集都沒有。自備的畢冊紙卡上自介系列有個小到不行的問題:你收集什麼?同學也一一認真獻寶,思索怎樣標新立異:郵票(有那麼老派的人嗎),貼紙(有那麼幼稚的人嗎),乳牙(曾經是我真實的愛好),而有人寫:回憶……。明明15歲,就像提前老了。明明沒那麼滄桑,卻捷足先登的世故著。我今天突然想起他的回答,想起常常騎車在台北街頭,隱沒在人海,一個人躺在不夜的夜底,看著對面的人滔滔不絕、貌合神離的怔忡時……回憶會突然喧嘩,從岩層的隙縫洶湧起來。很怕老了以後,會漸漸不可自拔在愈來愈豐厚的記憶,漸漸迷失在時空裡,進入陰翳中,老人的靜蟄時光……

像今天這個宛然十年前的下午。無事得地久天長。未來還在天邊,讓人手心冒汗。

鄉愁猝不及防貼近。像遺忘多年的戀人。整理抽屜時,才發現他留的一封信。

我最愛亂許下到底要搬去哪裡住的承諾了,但我也知道2015和2005,終究是不一樣的。2025年時,我必然也將這樣愛著恨著,依戀著,絕望著,上演記憶與自己的獨角戲。

S.H.E的第一張專輯是我的第一張CD(《女生宿舍》!她們那時還有中文團名叫「女朋友」,slogan:「男生的女朋友,女生的好朋友」)。唱片公司安置三個女生住在一起,營造青春的密友形象(那時閨蜜這詞也還未出現)。歌詞本裡,當時就被打造成T樣中性女的Ella寫:我承認我開始想家,但我還不想回家。--來到台北的不知第幾年,我也在日記裡這樣寫。堅強,或者倔強。即使拿著通往家裡的話筒,不小心哭出來,我依然這樣想。但是時移事往,連我都不能不承認,也許該回家了。只是那個家,也早在我離開的當下,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2015年5月28日 星期四

《面向過去而生》:「散文」出了什麼問題?



我在想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不管是詩人的散文(孫梓評《知影》)、散文家的散文(張曉風《放爾千山南水身》,李欣倫《藥罐子》)、乃至於我很期待的這本,學者的散文,最後都讀得不太耐煩。我其實滿喜歡「記者的專題,學者的散文」--學者的專題常常淪為學術名詞繞口令,而記者在以簡馭繁、「使老嫗能解」的易讀操作與知識普及上則卓然有成;反之,記者的散文則可能太散(據說李志德《無岸的旅途》本來是更鬆散、無軸心的,直到318學運後慢慢才浮現相對明確的書寫脈絡與策略),學者在「專業」以外的日常起居,則兼有我個人生命經驗的好奇,和有意無意穿梭於「生活-論述」的舉重若輕,又有學院訓練後收束得剛好、文字鍛造上的魅力。(大一時很愛張小虹的《身體摺學》)


回想我上一本堪稱「喜愛」的散文已經是,唉,還是要搬出女王張惠菁的《雙城通訊》,否則就要出讓給中國記者柴靜的《看見》了。(但它算「散文」嗎?記者生涯回憶錄?報導筆記?這個分類上的困難疑似是種警訊,見下文)連柯裕棻的《洪荒三疊》都有點不敷使用啊--如她自陳的,不再那麼「固若金湯」,白話文似乎是,不再那麼精緻、細膩--至少要上溯到《浮生草》才可看一些。


究竟是我的閱讀胃口已經「追上」散文所能提供的,還是純粹是偶發個案,必須歸咎到這些作者的頭上?


這裡要先打預防針:牽涉到我超不在行的文學行當(散文的本體論?),讓我有點躊躇。何況也沒有認真讀之前的散文筆戰,完全就是隻清純小白兔唷。不過為了釐清到底What happened,還是得硬頭皮來試著自我抒解一下。我是這樣猜測:散文在定義上,就是由「排除」來證成自我的文類(它是個:不是小說、不是詩、不是論文、不是報導、不是科普、不是「專書」……的東西),所以它能「具體描述」的東西不斷流失(因為有比較明確的指涉,就會被歸類到其它文類)。文體愈來愈細分,它內在所能承載的東西必然益加匱乏,捉襟見肘。最後要不只能寄託於形式上的「文字煉金」,內容則難有所建樹。同時,我們預設散文是「作者本人即為敘事者的私語」,無論口若懸河或細語綿綿,都是「私」的:作者的日常,作者的經驗;作者的看法,作者的評價。這就形成散文作者與讀者之間,日益成形、牢固的默會。讀者以此期待作者的書寫,作者以此定義自己的書寫。雙方互成侷限。


如果只是日常、經驗,除非作者給予迥異於讀者生命經驗的獵奇,否則「你(個人)的」經驗何以成為我的必要?我還得撥出一點我所剩不多的稀少資源,即我的「關注」給你。如果是看法、評價,不如說我渴望的是「信息量」:要嘛資訊的信息量,不然就是觀點的信息量。但如果我要的是這些高密度的「含金質」,幹嘛不直接讀專書?書市多的是源源不絕引進(西方)知識的自然/社會科普書,不然乾脆讀研究,讀評論,上網爬文。要廣可以一頁一頁刷,要深能夠關鍵字閱讀。散文於是腹背受敵:一方面,信息量高一點、主軸明確一點的「散文」會被迫溢出這個文類,能承載的意義不斷被解消、能玩耍的把戲被瓜分殆盡,於是它真的只剩下「鬆散」,雖這誠然非戰之罪;一方面其它媒介步步進逼,現在要得到他人的生活、觀點如此輕易,甚至更加精粹。現在還掏錢買散文集的讀者,也許真有一點古典得近乎自虐了。是啊,我們還期待著什麼呢?


另一個猜測,是我個人生活的質變:我已經不復少年,優哉游哉、不知老之將至的生活了。跟上城市的節拍,期待「務實」大過文青喟嘆喀喀角的小哀傷小確幸。渴求的,從浪漫、詞藻,轉向觀點和資訊(知識則有系統化的觀點)。大概跟微薄的知識訓練、養大了的信息胃口都有關。不再能容忍作家只是或黔驢技窮、或便宜行事的上窮碧落下黃泉,看山看樹看月亮,塞滿滿華麗詞藻了。


回到這本書。也覺得自己是不在「脈絡」下、不符合它召喚條件的讀者--我不是許菁芳學姐(是受她在女人迷的文章推薦買這書的),不在國外,沒有負笈海外的求學經驗,不存在「感同身受」的閱讀情感與評論座標,只能從形式上去讀這本書「美不美、故而好不好」。柯裕棻〈行路難〉描寫的威斯康辛冰天雪地的封閉學院日子,很恐怖、很能想像,因為初讀的當時自己也還在考慮是否成為留學大軍的一員。(當然,那篇文章本身也是好)然而周婉窈的《面向過去而生》,我已脫離準留學生「自我代入」的時間點(不如說是生涯規劃的焦慮),論寫作技巧,也不如「妖魔化(威斯康辛與留學生活)」、已成一代經典的〈行路難〉,甚至不如周婉窈自己的學術或類學術論述。一個作品最終繞不過、要抵抗的是作者/發言者自己的發言歷史。


跟那些「論述」「專書」(就舉我很喜歡的《少年臺灣史》吧)中豐沛的「觀點與資訊量」比,這樣的散文集,記人記事,實在都太無聊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