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6日 星期六

高貴的野蠻人:偽嬪事件與啟動《被調查的困擾》自主中譯計畫

1.

晚上揪了幾個金馬支知日友人,自組書籍字幕組,一起來翻譯京大理學博士、人類學家安溪遊地的《被調查的困擾》。

這種書才有中譯的價值吧,其它那些來無端困擾地方的偽知識、偽學術請下去。

姐姐說這次事件足以和博弈事件匹敵,都同樣激發青年的反抗,也需要更長的時間發聲、培力,去生產複數個我們自己的版本。

2012年,馬祖博弈公投啟動,掀起一波青年返鄉與反對博弈的社會遊說。雖然公投結果功敗垂成,島民並不買單;但峰迴路轉,在中央立法階段得到實質成功,因為母法不過,地方沒辦法讓賭場進駐。

最後他們紮根成地方組織,變成一股年輕勢力。

但這次面對的挑戰更隱微,不只是來自中央、掌握象徵資本、能操外國語與抽象學術語言的權力者傲慢而武斷的擅自代言,還應該看到「受調查方」的處境:為什麼島民能被操弄?是不是島民亦亟欲被看見、被拉抬到「國際」高度,亟欲他們的含辛茹苦受到肯定,在漫長的乏人問津之後?

我想,翻譯一本人類學田野倫理的書,就是一種非常好的反抗方式,也讓我想天天罵街的憤怒有處可抒。而且有趣的是,書裡許多案例都來自日本的離島(可能海洋的隔絕形成完美的「地方」):島民如何受到研究者的「訊問」、受到研究者的涉入和干擾、重複來到地方問同樣的問題以致最後只好生產出一種應付調查方的故事……。

人家好端端在那裡生活,為什麼你需要自逞英雄去幫人家「發聲」?

絕大多數的調查、研究,都是權力懸殊的中央來地方掠奪,以回頭去增加中央的權力,並換取個人的聲望與獎銜(這次事件已完美印證)。

異國情調、東方主義的蜜裡調油,就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視線。貌似粉紅色浪漫化的「再現」,實則只是研究者的「想像」。在那想像的濾鏡裡,地方歌舞昇平,雞犬相聞,躥跳著的無非是,高貴的野蠻人。

**

※「高貴野蠻人」:(英語:Noble savage,法語:Bon sauvage),是一種理想化的土著、外族或他者,尚未被文明「汙染」,因此代表著人類天生的良善,也是一種文學著作中的定型角色。


2.

然後我還要寫信給劍橋出版社,告告洋狀,指出他們對於學術出版物的不嚴謹程度令人吃驚(套用作者回應我的矯情原話)。

我檢查過了,英文版和中文版都沒有揭露田野筆記(訪調時間、地點、對象)。我不清楚這是不是人類學著作的慣例,但這讓我們的質疑沒有原始資料可以驗證,只能停留在質疑。

對於一部聲稱自己是學術書的作品,這顯然是很不負責任的做法。

不過應該還需要一點時間,要回頭找它嗎的原文版裡的引文出處,羅列好呈堂證供,這樣洋狀告起來才孔武有力。

我覺得作者就是不care我們用中文在小島裡的小打小鬧,反正國際格局的聲量有了,國內也出口轉內銷成功,榮譽有了,錢也拿了。

因為太生氣,我現在打開該書都有創傷。就算花錢找翻譯社我也在所不惜,就要跟它沒完沒了,就要給它糾纏到底。

2023年12月14日 星期四

幽靈化的荒謬、國科院人文與社科年度書六十萬元的荒謬

 1.

林瑋嬪老師這次以南北竿大橋「在選舉時浮現、選舉完又消失」的奇幻為標的,進行她又一則偉岸而天方夜譚的自由聯想,以「幽靈化」——鬼魅般忽明忽滅、忽有忽無來描述大橋這個海洋基礎設施???

許是我駑鈍,我真的聽不太懂,也不清楚為何要搬一個舶來名詞來形容這件事,又給我們理解馬祖以什麼新的落點?在我看起來只是把當代政策紀錄(包含海洋聲納探測等技術紀錄)整理一下,然後安上一個名詞??

這個值得經費支持嗎,需要劍橋博士、台大正教授來穿鑿附會嗎?

而且在老師的研究裡我都找不到她想問的是什麼問題,聽起來像是「大橋若有似無,可以用什麼名詞概括?」這種命名的層次而已⋯⋯

她不只讓我愈來愈瞧不起人類學,根本是愈來愈搞不懂人類學到底在幹嘛了⋯⋯史料閱讀沒有歷史系廣大,意義追尋沒有社會系深刻。

這個案例裡我甚至察覺不出「基層能動性」(作為人類學較重要的主題?)在哪裡?她似乎想延續《島嶼幻想曲》的「想像」概念,但如果想像有屁用,大橋還會閃爍不定嗎?或是大橋的忽隱忽現,又怎樣玄之又玄的對應了馬祖人對馬祖的想像呢?(這就又可以近乎隨便詮釋了)

最後又要掛鉤到「新冷戰」,包括抽砂船逼近、飛機不飛(跟新冷戰的關聯是?)、輪船不開(跟新冷戰的關聯是?)、海底電纜斷裂,「基礎設施的幽靈化更加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讓我更理解基礎設施是他們生活一個很大的困境,這是作這篇文章讓我一個很大的收穫。」

瑋嬪老師總能舉重若輕,她揚言要超越過去只從政治權力更迭看待基礎建設(跨海大橋)的載浮載沉,她更要連帶把媒體、工程技術都放進來看待,然後發現即使物質化的大橋還沒完成,但對大橋的想像也已是馬祖的一部分。

好喔謝謝你???

#不要怪文學院被人瞧不起

#想想你自己做了什麼好事

幽靈👻起來👉 https://youtu.be/uFCHlU4-Vaw?si=dQ-2arPt8bv-tzCR


2.

太荒謬了吧😍😍

年底的各種好書獎都明確繞過了林瑋嬪,只給她一個陪榜的地位,顯示評審諸公的火眼金睛,但沒想到最愛互頒花圈、彼此標榜的,不是出版界、文學界,而是學術界啊🤩

這讓我對學界的理解又達致新的高度!

評審裡有實質上懂馬祖的人嗎?既然沒有,怎樣具體檢核和馬祖相關的內容呢?既然不能,憑什麼甄別其好壞、真偽,而頒發這個獎呢?

授獎理由和受獎心得都和這本書一樣空洞

「馬祖人,我呸!」這是這本書的態度,以及這群人間菁英們「你來唱啊我來和」的自娛自樂所流露的潛台詞

他們才不管真實世界的馬祖長什麼德性咧,能藉由馬祖讓我「看起來很深刻」才是最重要的啦🥳🥳


3.

中央研究院人文及社會科學學術性專書獎,是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2012年起設立的學術著作獎項。每年至多獎勵專書五本,得主須於國內學術機構有專任職務(含退休人員),可獲獎牌及新台幣六十萬元獎金。

→只頒給在國內學術機構有專任職務,也就是說我就算寫得再好,只要我是「民間人士」就沒資格取得這個獎,可說是學界內的自產自銷。互贈花圈所言非虛。

現在看來,好像內容良窳和真偽也不論。

中文和英文版的得獎著作簡介都提到林瑋嬪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寫出第一份馬祖民族誌。請問是她聲稱有就有、她說是就是嗎?她到底待多久、去了哪些島、訪問了多少人,她的書統統都沒有記載,所以評審是會通靈嗎?我有在吃喝拉撒,就是在研究人類食物文化與消化排泄系統嗎?

花十多年蹲點,結果有寫出什麼時間推移的貫時紀錄嗎?

沒有,其實就是她歷年短篇論文的集結:線上社群、牛角建廟、兩岸進香、賭場之夢。都是我寫論文時拜讀的參考資料。

東拼西湊變成一本書。

為了成書,她找出黏合這些碎片的統攝落點叫「以小搏大」和「想像」(見得獎著作簡介)。這是超級不合身的概念,只要有資源做出集體決策的人類社群,一定是有對未來的想像,也一定是以小搏大的。

如果不以小搏大,你其實就能直接做決定啊。中壢夾在台北和新竹中間也是以小搏大啊,台灣夾在中美裡也是以小搏大啊。你到底解釋了什麼呢?

中研院裡的台灣人們該不會也自我感動一番,覺得我們正視了馬祖的苦難,我們把你們當人看,我們還頒獎給馬祖,我們好棒。

而一大部分馬祖人呢,覺得對我們的故事被劍橋博士用英文「推向國際」了,裡頭有高濃度馬祖好話,我們真的好辛苦好優秀好棒。有人找到政績,有人御用學者,有人被世界看見,官學民魚水情互利共生。

至於馬祖是不是真的如書裡寫的這樣那樣,嗜賭好賭,完美無瑕?who cares。真相在自我感動與互利共生面前不值一提。

#蹲點十幾年寫出這種東西?

#六十萬民脂民膏學院分贓?

2023年12月9日 星期六

馬祖與沖繩的對話:繞過國家中心,尋求「海洋-島際串聯」的可能性




2023年10月,《報導者》推出系列報導,講述台灣-沖繩雙邊的交流和理解。不過看內文以及社群留言,更多是凸顯兩地的缺乏交流和互不理解。雖然凸顯這點也很重要。就像報導寫的,其實台、沖兩地「傳統上」在大國政治之間的立場南轅北轍,甚至針鋒相對。

沖繩在二戰末期的美軍登陸戰中,喪失了四分之一的沖繩平民。很多人並不是被美軍所殺,而是被理應「保護」他們的日軍強迫「集團自決」──被敵軍俘虜前應自殺,以示效忠天皇。戰後十室九空,沖繩的海有多美,島唄就有多悲傷。有這樣慘烈的戰爭經驗,當然痛恨美、日兩大國至極。

然而悲慘的是,熱戰的蕈狀雲剛飄散,冷戰的陰影瞬息掩至,沖繩由於「第一島鏈」的位置,成了美軍在西太平洋防堵共產國家的重鎮。美軍基地、日本自衛隊基地,二戰後繼續在沖繩生根。戰爭的陰影在島群上空拖得很長,至今沖繩都還沒走到「戰後」。

所以沖繩人不解,他們認為的台灣獨立運動(甚至台灣的民主化運動,據報導所說)都是為了脫離中國的影響力,轉而倒向美國、日本陣營,成為兩大國的附庸──這可是亟欲「去殖民」的沖繩想擺脫的魔掌。

台灣這側對沖繩的「不理解」也不遑多讓,總認為沖繩「親中」,對中國的擴張慾望和危險性輕描淡寫。甚至為了掙脫美日在沖繩的軍事化,不惜否認「台灣有事」的態勢,「犧牲」台灣以換取自立的可能。

台灣、沖繩,這一串曾經未被民族國家切分的「大小琉球」群島,今日的鬩牆,除了長久以來互不理解彼此的苦痛,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性──作為島嶼基地化的受益者與否。


 馬祖才是理解沖繩之苦的軍事之島

讀了那篇報導後,我立刻循線聯絡報導內的新生代沖繩反基地領袖,出身自石垣島的宮良麻奈美。我跟她說,台灣對沖繩的不理解是其來有自的,台灣是基地化的受益方,基地化的是金門、馬祖,成本由兩座島的地景與島民背負,繁榮與和平留給後方;就像沖繩之於日本本土一樣。

「所以如果您在學習中文,請來了解馬祖吧。」這並非突發奇想,我與出身名古屋、退休後搬到京都的日本語老師吉田女士聊起:「家母來自一座叫馬祖的島,我是半個台灣人、半個馬祖人。」之後的好幾堂課,主動做了功課的吉田女士總是說:「馬祖真的很像沖繩呢。」都為了冷戰、都別無選擇,現在又都很可能成為「台灣有事」的最前線。

另一個難言的相同掙扎也來自軍事化:並不是所有住民都反對基地,因為基地確實帶來經濟發展、戰地紅利,如同馬祖的經驗。宮良女士說道:

「與那國島(位於宜蘭蘇澳東邊約100公里處)現在是為日本守護前線而遭軍事化的國境之島。與那國一直想推進和台灣本土的交流,但在日本政府的方針下無從實現,自衛隊進駐於是成為少子化經濟衰退的對策,島民們期待自衛隊的駐留會帶來經濟活性化。可是我認識的與那國朋友對我說,經濟效果不會雨露均霑,只有特定的人能受其恩惠。」

「於是軍事化帶來的分斷,使島民們之間產生更深的鴻溝,對自衛隊的批判也就更形困難。」

馬祖在1990年代冷戰結束後大量撤軍,戰地紅利消失,至今島民仍會抨擊撤軍裁軍是中央過河拆橋、不再重視馬祖的表徵;但是大量駐軍在馬祖,既不可能阻止解放軍佔領(如果他們真的想),也可能成為解放軍攻打的口實。到底如何是好?馬祖自己亦莫衷一是。


 島群內部也有不同

包括我在內,常常忘記「琉球群島」是一串南北迤邐了1,200公里長的島群,內部擁有動態的複雜性。宮良女士便表示,反對自衛隊進駐者因為自覺難以再居住於與那國島上,於是往石垣島或沖繩本島遷徙。與那國島的前副町長對她表示,「雖然自衛隊的進駐會帶來一時的人口增長,但本地人的流出不會停止。」相反地,石垣島的人口則是持續增加。

長期研究沖繩文學的朱惠足教授,於2009年論文中就指出了島群內部的權力關係。她比較夏曼藍波安筆下的蘭嶼與崎山多美筆下的西表島,指出兩者從各自的大島回到小島的歸鄉書寫,都呈現邊緣小島對中心大島的質疑。夏曼藍波安的作品批評,即使政黨輪替後,聲稱本土、愛台灣的政客,實際上沒有跳脫大中華式的陸地思維,「依舊看不到(海)。」

西表島是八重山群島中最大的島,介於與那國島和石垣島中間,地理上離台灣比沖繩本島更近。1970年代沖繩回歸日本,便以陽光燦爛、碧藍海岸的南島風情為宣傳,但崎山多美多次在作品中表達對象徵南島的明亮陽光感到嫌惡,因為她的故鄉西表島其實充滿灌木叢林,並且有沉重而黑暗的過去。

2018年崎山多美來台演講,正是由朱惠足教授擔任翻譯。崎山多美的說法始終在我的筆記裡跳動:「對我而言,八重山、石垣島很遠,那霸則如同巴黎那樣的外國。國家是什麼?國界線是什麼?對出生於西表島的我,那是不可思議的。國界線和國籍似乎像殖民地的概念。」也因此,她一直對日語有「違和的身體感」。她認為也許是來自西表島生活、長大的身體,自然去抗拒「我是哪國人」的分門別類。

西表島對日本與沖繩本島如此,蘭嶼、馬祖對台灣本島也不乏類似的情緒。我可能會用「碎形」(fractal)來形容:在地緣政治裡,細節中還有更細節。

宮良女士的來訊,幾乎像驗證其前輩崎山多美的說法。宮良說沖繩島際內部有這樣的感覺:石垣島、與那國島、宮古島都持續受到沖繩本島的利用。因為美軍問題已經帶來許多壓力,在沖繩的政治、媒體和社運中,自衛隊問題就常被迫「沉默」。她表示自己並不想批評沖繩島,因為他們也是日本加害下的受害者。

但是受害者也有可能再加害於更小、更弱的地方,而且自己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例如沖繩,例如台灣。


 波瀾壯闊的「島際連結」

我聯絡宮良女士也是出於此。

在日本時,我和馬祖的夥伴又在謀劃下一階段該怎麼擴張馬祖的向外連結。我們發現日本社會看似肅穆嚴整,其實仍有很多不一樣的煙火。尤其會外語和不會外語,或者說對外國有興趣或沒興趣的日本人,似乎是兩群物種,影響他們成為循規蹈矩的「一億總中流」,或者離經叛道、「不務正業」(以日本人標準而言,稱讚意味),願意和我們侃侃而談。

雖然身為小島寡民,不可能阻止大國的政治博弈,但至少可以開展相關經驗的對話。從戰後歷史,我們大致能摸索出一幅「邊陲島嶼的共相」,島嶼常常既是春風不度的邊陲,又是重兵把守的前線,兩者不相衝突,甚至互為因果(因為沒有資源,所以無從選擇)。在例如被迫基地化這樣的類似經驗下,匍匐於中央政權腳下的島民,似乎有了「互通有無」的基礎。

於是在東亞的西太平洋上,我們劃出了一段波瀾壯闊的連線:

從家鄉馬祖出發,往東直達沖繩島,再往西南來到石垣島、與那國島,到台灣東部和原住民族連結,再從東岸出海,抵達達悟族人的蘭嶼,再往南到達悟族的同文化圈、現在則「分拆」於菲律賓的巴丹島。(──也許還可以再向東,進入廣大太平洋的密克羅尼西亞、更深邃的美拉尼西亞與玻里尼西亞)

這樣的連結本身,就跨越了許多藩籬,如:近代民族國家的地理疆界(也因此需要強大的努力,來克服語言與文化疆界),以及許多國家中心──菲律賓、台灣和日本,和引力巨大的鄰國中國。

由此,我們可以交流島民特殊的情感和經驗,繞過民族國家的中心,把某些屬於地方,卻難以見容於線性、向心的國族教科書人物,從歷史的無意識深處拯救出來。例如南竿的義賊海盜,琉球改朝換代之際救亡圖存的士族、知識份子。我們可以挑戰當代裂土而分的國別史預設,去梳理出祖輩們受生計、商貿、甚至野心驅策,而逾越陸地邊防,在海洋上交織出的跨國連結史。

以東亞大航海時代為藍本,有意義地收集邊陲島民們的弱勢處境,其所能發展的島際對話令人期待。例如文學,或者影展。最璀璨的文化結晶,往往出現在交流與碰撞之際。寫到這,我才發現忘了跟宮良女士說,馬祖和琉球是「鄰居」。朝貢貿易時代,當琉球王國的朝貢使節從首里浩浩蕩蕩出發,他們一路航向西方,就會在幾乎同一緯度的中國福州上岸,隨後轉陸路北上去覲見中華皇帝。

馬祖剛好在福州外海。我因此想像,說不定相關人等曾經在那停留。她的琉球祖先和我的馬祖祖先說不定曾經錯身而過,彼此相忘於江湖。


(2023年12月7日刊於轉角國際: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4/7625148

2023年12月8日 星期五

陳思宏與他的柏林熊庹:敬《柏林繼續叛逆》再版



老實說,我們應該深感幸福,有作家在他方,輸送台灣媒體不願或無能處理,因而付之闕如的異國鏡頭,讓我們的島不致淪為那個聽來可愛、想來卻可怕的寓言:砌了房子、卻把自己困在裡面的小沙彌。感謝這些傳真過來的憤怒與喧嘩。

近幾年,包含簡媜的科羅拉多、陳之華的芬蘭、李濠仲的挪威、陳思宏的柏林(就直接略過觀光客吳祥輝吧)等等。生活在他方的異地日常,儼然成為當代台灣閱讀界的對外窗口。

然而,除了陳之華對教育議題的處理與關注外,其他作家面對龐大、壓境而來的衝擊經驗,似乎並未具備良好的對焦能力;能書寫的事物浩浩湯湯,「取一瓢飲」需要精準的揀選、聰慧的節制,更有賴訓練有素的分析。

力有未逮者當然能夠聲稱這只是旅人札記,隻身在外,需要書寫自我療癒。不過,作者如此自然而然、率性而為,讀者可以不買帳:我們必須揭穿──他們無力處理現象鋪天蓋地,任憑日常經驗氾濫,敘事發散,或以華美修辭、插科打諢逃遁嚴肅以對。

這當中,陳思宏作為複合的「藝術工作者」,熱衷戲劇、音樂、文字……有戲劇背景、也熱愛觀戲,卻承認自己拙於演出,但他不因此自我取消,如許多作家以書寫證成存在與價值:「還好我能寫。我坐在這裡,寫著,寫著。」


 包山包海,卻都浮光掠影

確實,陳思宏能寫,也愛寫。他寫他的柏林生活,看了什麼戲、跑了什麼展,當然也兼及歷史。那列塗鴉的骨牌是城市曾經一分為二的圍牆。新納粹的崛起。城市的仕紳化(gentrification,地價上漲、因而驅逐了貧困藝術家或文化人的過程,城市文化景觀因而變得貧乏單一)。柏林形形色色的人,送往迎來藝術家朋友。

本來書寫一座城市就是條條大路,妾身千萬難。要側重社會現實嗎?什麼部分的現實?還是歷史?哪一個時期、什麼面向的歷史?或乾脆坦承單純介紹名勝古蹟、觀光行程?陳思宏似乎都想做,誤打誤撞選擇了最簡單、一不慎就導致效果最廉價的策略:寫「生活」。卻因為能力匱乏,每個地景都像平鋪直敘的歷史課,成為一種(貧弱的)百科全書式導覽。

包山包海,卻都浮光掠影。簡直像台北文青移植到柏林,嚮往當漫遊者,拿著單眼東拍西攝,逢物必讚,城市的身世只值by the way,彷彿現象的存在只為了讓他經過、採擷、入書。比如《叛逆柏林》〈廢棄的樂園〉,寫他行經廢墟,鍾愛廢墟,介紹史普雷公園(Spreepark)原是前東德的遊樂場,曾生活鐵幕中的人,如今仍三不五時來此緬懷童年時光。

他提及歷史,隨即輕輕放過;樂園為何而建?又為何荒蕪?鐵幕中竟有遊樂場!那是什麼情形?作者卻似乎無心經營,倒是寫景後急著抒情作結:「原來,年少時寫的『悠悠時光擦過我鼻尖』不只是假文藝腔,在這個廢棄遊樂園的出口,清清楚楚,發生了。


 他大概也是作文常勝軍

書裡也說,作者從小就是數學每學期都被當、文科成績還不錯的孩子。我猜測,他大概也是作文常勝軍。線索來自每一篇柏林生活遊記的結尾,都那麼認真、刻意,像乖小孩既要循規蹈矩、又要在規範裡出其不意。

或者《柏林繼續叛逆》的〈帶著柏林去巴黎〉,從二十世紀德國代表作家恩斯特‧雲格(Ernst Jünger)的兩本巴黎日記出發,寫戰爭、寫遺留在巴黎的納粹傷痕。全文四平八穩,節奏流暢,卻硬要收在:「巴黎有光輝,同時有族裔暗處。恩斯特‧雲格在二次世界大戰時看過,我在2013年,也親眼看見了。」

同為資深文青,很容易嗅出斧鑿的作文味,特別矯情。放在散文裡,也許還不算是致命的缺陷,但若將作者目前唯一的長篇小說《態度》也一併閱讀,首先就被自陷於罪的書名驚愕,讀完後五味雜陳。就是個文青無誤。

如果你曾經看過動漫人物冒出光怪陸離的說詞、或小說可怕到不似在人間的言情對話,就能了解那種為文的耽溺,如何讓人尷尬到嘴巴癱軟,冷汗如雨下。看〈序篇〉:

分裂的時候,原來無聲。

沒有尖銳指甲劃開蒼蠅複眼的嗡嗡尖叫,也沒有動脈和利刃熱烈廝磨之後,鮮血嘉年華噴灑,擁抱死亡的歡慶。

(…)

無聲的痛,最痛。

我是壁虎。我是屁股。


 作者很貪心,卻沒辦法「有機連結」彼此

如果說經典的文學通常是否定現實的,那麼耽溺式文青就傾向肯定現實(小確幸)或無涉現實──所有的不幸只發生在他們的心靈,形成內向的譫妄。令人雞皮疙瘩的夢囈式短句只是其一;當作家無能處理現實,往往選擇架空現實,出手以「魔幻」,以為向文學諸神致敬,卻其實是替「寫實(的無能)」遮羞。

每一個出場的人物都令人無所適從,不具有指向性,真的像一場失控的馬戲,指揮者無力調度局面,小丑開始哭泣,大象猴子跑進城裡。從人物出場的時序、到人物死亡的意義,從敘事到對白,全部一團混亂,讀完了還是一頭霧水。作者很貪心,拉拉雜雜想談自我的分裂、弒父、叛逃與追尋……卻沒辦法「有機連結」彼此,硬生生拆成好幾部分,試圖以「魔幻」統一包裝,耍了一堆花腔。

可惜作者聲嘶力竭,讀者仍無動於衷。作者似乎不理解、或者無力處理小說的結構、散文成書的系統,濫情不斷凌駕邏輯。對照書名《熊庹》,我是說《態度》,都想問這是什麼雙關的慘澹寓言了嗎?


 陳思宏在寫作上還沒有度過他的青春期

更諷刺的是作者自詡「叛逆」(《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好像蹓躂到遠方、「不務正業」,就已經滿足了「我很會玩、我好壞」的「叛逆」想像。實則我一直覺得陳思宏在寫作上還沒有度過他的青春期;「叛逆」是需要盤算、需要策畫的,說穿了需要頭腦。意思是需要論述和概念工具,和操作這些工具的能力與意願。

否則,再「叛逆」也都像青春期,所有衝動和搗蛋,都只能是一種姿態,一次性、消費性的。他(和其他「旅遊作家」、「駐外觀點」)可以不斷言說,著作等身,訴諸感傷與濫情,卻沒有辦法藉由系統性的整理,和更銳利、甚至超越政治正確的觀點,抵達更高的高度。

陳思宏的觀察與文字都在火候之上,但他觸及的議題,都值得花半本乃至一本、甚至一整個書系好好處理(何況也真的都寫了兩本了不是嗎。)這些很難在單篇散文的篇幅中完成。雖然這是形式侷限的非戰之罪,但旅人之眼若只淪為單點目擊,就不能擺脫平庸與獵奇。


 期待相對完整、更有深度之作

想起去年美好的閱讀經驗:走過整個亞洲的阿潑,以近乎「國別史」的片段寫下《憂鬱的邊界》,卻不讓人覺得輕薄短小,其中對歷史、進而回映出島國自身的反思與凝視何其厚重。然而我還是要講,這並非一篇來自尖酸讀者刻意為之的冷嘲熱諷,毋寧是懷抱期待的一紙情書。我們應該期待旅外作家作為文化窗口,能夠超越純粹「異國情調生活經驗」的提供,我們需要相對完整、更有深度的報導,紀錄,評論。

必須承認,我其實不討厭陳思宏關於柏林的這兩本書(《熊庹》不在其中。)相反的,如果當它只是甜美可口的散文閱讀,我還頗為享受;我討厭的是支撐起這種書浮濫出版的閱讀文化(滿足扁平異國想像的觀覽窗),和因而得以不夠努力的寫作者。

總之,是批評一種文化現象,只是拿此二書畫了標靶。畢竟,照片裡的陳思宏真是可愛大叔,多希望可愛的大叔熱愛生活之餘,更能寫出真正的好書(無誤)。



(刊於2014年3月份《秘密讀者》)

2023年12月5日 星期二

《老少女奇遇記》:先從地方開始




很變態,我很愛看豆瓣評分,中國人沒辦法臭罵政治,只好把嘴賤技能都點在娛樂圈,評論辣又酸爽,也常常出口轉內銷,讓我從豆瓣得知台灣好節目。

再次印證我的看法:如果我活在境外,也會覺得這些文化產品折射出來的台灣好在地、好社區、好有人文關懷,台灣好美,台灣人好可愛。

事實也不遠矣。兩年多前跑去鹿港,晚上真的可以走進人家串門子,認識一群在地青年互吐苦水,然後就碰杯起來。他們的麵茶調酒有夠香醇。

這種三步一老店、五步一老廟,香火繚繞,人靈相間的典型台灣小鎮多麼美好,但噩夢的是竟然沒有任何一寸地可以讓人悠哉步行,從這到下一個點的單純移動都得深陷車海。

最後我根本是逃出小鎮的,在大雨滂沱的路肩車陣裡,等一天只有五班、而那一班是末班,如果不知名的原因(台灣公車總有不知名的原因)不來或過站不停,我就逃不出去的公車。

狼狽到當下立誓,有生之年都不要再來了。

在日本、香港遇到的中國人都跟我說他們好愛台灣,好想(再)來。我真的搞不懂,直到我弄清他們就是這些文化產品的消費者,被台偶台綜台劇餵養長大,只要一點點,就能夠感受有別於他們國產節目添加劑過量的台式「自由民主」的辛香。

隔著螢幕愛台灣,沒有屍白濾鏡和噁心文案的綜藝,沒有被黨支部連根刨掉的基層連結和地方美學,確實美好而珍貴。

可惜我就活在這,深知那些美好底下的無窮多罅隙。比如會為牛肉湯大動肝火,卻對基礎設施和基本權利的闕如視而不見,這種講起來很可笑的舌根民族主義。

沒辦法隔著跟祖國人民群眾一樣的安全距離,形而上的親台愛台。

大概也是蚵仔寮人教的:「近廟欺神」吧。

**

但我還是很感動,嚴藝文和鍾欣凌太好笑了,楊貴媚就是大姐,在旁邊嘴笑目笑看她們發瘋。

感動在於它和我近年的感悟重合。一定要從地方愛起。要加入居民,共同生活、共同勞作。

我對去年認識並決裂的京大肥宅所言還是相當在意,他太具代表性。

他認為金門馬祖應該要感恩中華民國台灣共同體給予(其實是賞賜吧,按他所言)的民主自由,讓金馬可以回頭批判這個「共同體」。

又,如果不知惜福感恩,反而以「國際主義」或「地方主義」自居,檢討「國族主義」,「那就跟國民黨沒兩樣了。」

他的一番宏論,加上嗣後劍橋博士、台大人類學正教授的妄想之書,都讓我確認了:愈中央,愈抽象,愈學院,愈高蹈的連結。

雖然這兩人一肥一瘦,一英一日,但天南地北的摺疊並重合成一個窟窿,裡頭傳出指甲刮黑板的學院派雙簧。

肥宅甚且宣稱:身為知識分子,怎麼可以「不做價值判斷」?

我喜歡三位老少女們跟居民一起生活--吃飯、工作、偷懶、遊戲。雖然只有一個星期,但「真誠自有萬鈞之力」,豆瓣網友說的。

發現中華民國台灣是個多麼頭重腳輕、靈肉分離的國度後,許多東西都豁然開朗:那些純心智活動的文學、填滿理論與主義的嘴為何如此招我厭煩,又為什麼台灣人對知識分子前恭後倨。

他們生產太多只能在學院裡被消費的資訊垃圾了。他們「走入田野」「把手弄髒」的目的只是兌換點數、用於升遷。

而且還會聽了一場線上演講就忙不迭來做「價值判斷」,指點江山。

我的身體感和勞動力也非常爛,標準的四體不勤。但起碼要對自己的爛有後設認知嘛。老是高高在上的⑴東戳西指、⑵諂媚鄉人(是的,美言盡出也是一種高高在上),一看就知道只負責在空調房裡離地三吋。

連跟地方真實的人連結、合作去完成一件事的經驗都沒有,先不用教我要怎樣摯愛你抽象的國家民族了啦。

2023年12月4日 星期一

抓戰犯恰好是最不重要的


   


無論是美系的《並非意外》或日系的《軌道:福知山線出軌事故》,專家們都語重心長:在事故中,抓出失誤的個人,恰好是最不重要的。

這種討伐戰犯、挑壞蘋果的「咎責」充其量滿足的是輿論的心理,事實上未能看到「事故不是原因,是社會與組織的結果」,以及「能預測的意外不叫意外」,例如年初我就可以大膽判斷今年台灣道路又會死3000人,日均8人。

順帶一提,目前是8.24人,順利完成KPI。

兩本書的意思都是:條件不變,下次「意外」照樣來到,人照樣死給你看。

黨粉最愛的「素質論」也可不攻自破。目的是幫政府卸責,大意是:道路怎麼改、方法怎麼變都沒屁用,台灣人素質不提升就是一樣。

但一個堪稱好的系統,前提就是要承認:人就是會失誤。重點就是要讓系統減少人的失誤,以及失誤時不致釀成嚴重(比如台灣等級的死傷)的後果。

何況駕駛的素質怎麼提升?教啊,監管啊,回訓啊。不會就學啊。

如此,不管是系統或者系統裡的人都有了素質不是嗎。

台灣人素質差,然後放任素質差的人上路,不去教,不指陳價值是「不要讓同胞相殘」以免開罪這些素質低落的人,這就是「互馴」,惡臭版的官民魚水情。

《軌道》裡有一句話:一部安全史就是事故史。重點是在事故裡,一個社會學到了什麼,督促系統做出什麼改變。

2023年12月3日 星期日

逃離香江

(尖沙咀海濱公園)


按摩(純)完,下樓看到三角窗的飲料店在潑水灑掃,濕漉漉人行道上有兩隻曱甴亮晶晶在爬,我就決定提前機票,逃離香港。

我一直怕失火逃不出我房間。那很像牢房,窗戶打不開,打開了外面是鷹架。第二天起床特別去繞了防煙門後的逃生路徑,盤算從16樓下去要多久。但對陳舊的刷卡嗶嗶門還是很不放心。

樓西說你是不是選到賓館?你要選酒店。我說太貴了。她說我幫你看看荃灣的,那邊的應該還好。

我被日本寵壞了。改票時猶豫要不要順便訂一月沖繩機票,回祖國壓壓驚。同樣價格的日本品質,遠非香江能比。但這本來就是我的錯,我不應該把日本當標準。對清潔衛生也是。

樓西說「香港人本來就不太注重乾淨。」

「你們都不會拉肚子嗎?」

「你這幾天有拉肚子嗎?!」

「是也沒有。但就覺得香港人連裝都不想裝。」

這不能讓祖國內地大舉入侵來背鍋了吧。但以上種種把我搞得心神不寧,再加上最後一根也許無足輕重的稻草。港大裡充斥的普通話。按摩大姐聽不出哪裡來的口音。

旺角暗藏按摩店(純)的公寓已經很像鬼屋了。高低不齊的樓梯,還會經過一層管線外露、黑燈瞎火。我住的大樓轉角處也會左眼看見鬼。家家戶戶門邊都有小金爐或小神龕,好像是土地公。

我陡然改變我在日本的天真,那裡遇到的泰半盡屬反賊。樓西的分析和在日遇見的祖國人一致,本身會選擇赴日的中國人就已經濾過一層。

「但來香港的都是小粉紅。不對,很紅。」

但他們又顯然是身體很誠實、靈魂有野心的一群,來香港過過水,涮涮學經歷,或許再從這個百足之蟲的口岸出去。十四萬萬人的標準即使只是放鬆這麼一點點,也摧枯拉朽,蝗蟲過境。

果然還是要有自己的中央政府。大如日本,小到台灣。至少你能豎立起自己的邊防,而不至像香港。

落地台灣,App上有人問我香港如何。我的感想很複雜。它也可能變得其實沒有那麼多。變的是我。香港還很鮮活熱鬧、富刺激性,但我已經十年過去,十年裡還有一年是靜謐、規整的日本經驗。又礙於預算住到旺角的賓館,就像我不能要求西門町多可伶可俐(clean & cl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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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角的櫻桃街公園看黃宇軒的《城市散步學》


最後一天在香港,和樓西碰面前,我散步到旺角的櫻桃街公園看黃宇軒的《城市散步學》。

之前我說過台灣很多足不點地之流忙著教你如何散步、如何觀看,東一個班雅明、西一個約翰伯格,煩不勝煩,你倒是先把人行道蓋出來啊,嗎的。

黃宇軒的香港城市觀察,若要落地在台灣,或許可稱為奢靡的實踐。

我把這件事同樓西說,樓西驚奇:「香港人都把台灣當成慢活啦、散步的地方,還有人會專程飛去喝咖啡再回來,沒想到你說『台灣才沒地方走』」,反而要跟香港人學散步。

我:「台北還算可以走啦。但你想在我家附近散步…How?」等於找死。

所以我覺得這本書依然奢靡了點,沒有擊中我的甜蜜點,說穿了還是嫉妒。

不過所幸他不是李明璁,明明活在寸步難行的台灣島,還要裝得很花都巴黎。

敢情跟他一起裝模作樣的城市小學院派都出生自帶閃現和瞬移技能,能無阻穿梭在台式車輛氾濫與物件障礙之間呢。

記一下2023年12月1日車華民國終於三讀通過《道路交通安全基本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