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6日 星期二

約定

妹妹交了一個朋友。我不是很愛跟人循循善誘,腦裡會一直有聲音質疑自己「你哪位」和「憑什麼」。

但這朋友是覺得「兩黨一樣爛,但民進黨煽動我阿嬤,讓她變得激進。我討厭激進的人,有話為什麼不能好好說」的某種典型,我猜應該也會同意前兩天那個跟老師說「現在社會那麼亂就是因為大家不遵循弟子規」的學生。

所以我就跟她坐下來聊,但每五秒就想鈕承澤式捏拳,要頻密地以剝柚子與無意識的挖果肉來轉移注意力。

我努力找方法對她說,沒有、沒有一樣爛。但我該怎麼表達,那個妳批評「如果說要改變台灣那為什麼不推人選總統」的小黨有一個人,翻山越嶺到達蘭薩拉謁見達賴喇嘛。

為什麼知道翻山越嶺因為我去過,是沒有誠意根本蜀道難的地方。他還是立法委員,我想當時擋下我簽證的印度辦事處想必「高度關注」過才放行吧。這件說起來簡單的事卻有巨大的意義,後面還有八卡車「你不能不知道的中圖印故事」。

無論意義或故事,都沒有簡單的捷徑。饒是我唇燥舌乾,也不免感到話語不斷滑移,像進入一場黏稠的迷糊仗。

我把這個轉給我的圖博朋友,附英文圖解「這是台灣的立法委員,還是一個樂團主唱,他關心圖博已經很久了!」想像他小眼睛笑眯眯,在崇山峻嶺間,在缺水、沉悶、昂貴的山城裡,比坐在我面前、讀得懂林昶佐這三個字和他的中文狀態的台灣人,更心有靈犀這件事的意義,了解我想像喜鵲一樣報喜的心情。

妹妹的朋友讓我知道這世界真的有維度的差異,同溫層到底多狹小。我希望自己可以影響像她這樣的人,雖然還不得其法,而覺得一點點落寞。這時能向圖博朋友分享這則真的好開心,帶一點得意,和很多關心。

我們是同一個維度裡的異邦兄弟。希望他今年學業順利,準時回到尼泊爾和家人團聚,還記得我們在加德滿都的約定。

我的好朋友王大哥

我有個好朋友王大哥要從大阪搬到舊金山了,我非常的難過,三天兩頭就提醒他:王大哥,我想你。因為最近往日本的計畫實在太頻密。他說你幹嘛,就一片海而已。我說你竟然把舊金山跟大阪相提並論。這是什麼尺度觀?他說就一片海而已。

去年我到關西就借住王大哥家,每天都毫無行程,睡到中午才爬起來問:你有推薦去哪嗎?然後自己搭火車回京都(對,是回)、去神戶。也第一次在神戶港看到陳舜臣這個台裔作家的名字。

王大哥家有兩隻貓,小隻的叫蜜醬,每天會跑來和室房找我玩,跑到棉被裡學咒怨孩童,或是鑽到兩腿間敏感地帶取暖,用小毛尾巴挑逗我,寫明信片時用黑瞳瞳的大眼睛張望。

11月的大阪氣溫低,但體感不比台灣冷。那幾天王大哥把鑰匙給我,非常放心我自由出入。我比主人還當自己家,常常三更半夜回去,兩個主人都睡了。我拉開和室的燈,寫東西,上網,跟蜜玩。

王大哥也會很晚不睡覺,躺在客廳看客家視頻自己嘻嘻笑。他騎腳踏車上班,比電視劇裡的日本上班族還自由一點。雖然他也用日本腔中文跟我抱怨:討厭日本人。我說你就是。他說我不是。我後來才知他拿幾國護照,還有綠卡。當他貼台灣政治局勢,我就說:境外勢力不要干涉我國事務。(他:你有事嗎?)

他在大阪的房子我掐指一算,跟薪水比起來是很合理的投資,一度起心動念慫恿家父容我進軍日本房地產。雖然很快又打了退堂鼓。

最後一天他請我吃道地的日本燒烤,在住宅街區附近,他走路去投完大阪府知事,整齊的路上幾乎無人煙,推開門卻高朋滿座。我一直嗆王大哥,但當他流利應答服務生來點餐,登時我眼睛迸射崇拜目光,說かっこいい!太帥了吧,你日文好好喔~

誰叫我跟他說日文他都(假裝?)聽不懂,導致我日語會話信心全失,考過N2還是跟日本人說英文呢。

今年11月再去大阪,王大哥就舉家搬到太平洋另一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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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與鬍子腿)


2016年9月5日 星期一

《屍速列車》=塊陶到釜山

台片真的被屌打欸,節奏流暢得心曠神怡,劇情非常簡單,再笨也沒問題,跟《哭聲》比起來就像是之前贏棋王的那台電腦看到真空管一樣吧。但又有很多小小的人性小視窗,可以讓普通觀眾都有感動的點自己撿,專業人士也可以大做文章

我的話呢,比較有感觸的應該是這台「釜山列車」的訊息:首爾失陷,塊陶到釜山!釜山不就是韓國的高雄嗎?就像台北被殭屍佔領啦,西部沿岸都不能停啦,一路開到高雄吧。的心聲。或是天龍人都是一群活屍。的控訴。

剛好我今天教4歲學生的字就是zombie,還示範了中國zombie和西洋zombie的差異。韓國承繼的,顯然是陰屍路那個系譜。看,從東亞殭屍片看大國政治。從活屍感染論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很好用)。從釜山列車看國內城市競合。

多麼豐富的比喻庫,你們隨便拿去用!

2016年9月3日 星期六

平行時空之,理工科的我

高中選類組時,基本沒怎麼猶豫,就算對物化還是很有興趣,但高中數學太爛了,我自覺不算數學白癡但真的聽不懂老師在幹嘛,進到新單元給自己愛的鼓勵下定決心再當一次好學生,一恍神整個黑板又爬滿神秘符號,之挫折從未有過,第一次了解以前覺得很笨的同學到底面對什麼無力感,每次上完數學課或考完數學我都要狂奔到地下室餐飲部暴飲暴食紓解壓力,導致很快面臨人生的體重高峰,並且長期便秘。

大學時有次在重訓室,在鏡子裡看到有個比我高的(應該是)學長跟他一群朋友邊笑著看我,並非我是他們的菜,因為下一刻他們就來找我合照,我和那學長實在長太像,根本是等比例放大版的劉亦。當然啦,他比較帥。

最近面對掙扎於選組的高中孩童,又想起這些陳年往事。爸媽都不在身邊,沒人諮詢;且我想他們比較了解實業,或許不懂選組,這種無意義但因牽涉他人價值與自我生涯而繁複起來的官僚作業。對這樣荒誕的教育分流之批評自不待言,不過也提供了一個小巧、個人化的思想實驗:選了另一個類組的你,究竟會成為什麼人?

應該會讀材料系吧。因為聽起來很好聽。就像當時只因為一些重要他人,和政治系聽起來比社會系硬一點的印象主義,而選了往後被擺弄六年的主修。理工科‧材料系的劉亦,到底是什麼物種?可能還是受不了而大二就會轉系吧,或分數太爛終究轉不動。可能還是會高傲的政治冷漠個幾年,但發現學科的鴻溝沒有想像劇烈,又受身邊很多社科學霸啟蒙,開始從實驗室分神轉向於街頭或PTT戰場。

再來就想不下去,畢竟還是太抽象XD

社會組的我還是熱衷各種科普,把人類前延知識講得老嫗能解是功德一件。對自然世界還是充滿好奇。當然前面還有漫長的一生能讓高牆倒下吧,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奢侈。講回來還是覺得很白癡,僅憑一些奇怪的說法就斷絕、有時候是心理自我閹割,另一種知識的星圖。又先二分、再分別簡化「兩種學科」。

比如國中補習班主任說你要讀自然組因為社會組都在背中國的鐵路(去死吧!雖然選組當時我還是想起了他們「沒前途」的威脅。);高中孩童說,他們覺得我理解力比較強叫我要讀理組……最好史地不用理解力。雖然花大把力氣在背誦也還是真的。又,人類知識都有千絲萬縷的有機關聯,大刀一砍好像就非得去應驗「我不適合讀XX」的自我預言了。

才不要,雖然沒學會過三角函數和排列組合,但大學放榜時我就說過,這輩子好像還是必須學會否則有點遺憾!所以在此徵求名師XD。

然後不知道那個看起來就是理工科的大劉亦現在好嗎,希望他能告訴我平行宇宙裡讀自然組的自己在想什麼、怎麼做選擇、又過得怎樣。

2016年9月2日 星期五

團隊遊戲是一個悖論

團隊遊戲是一個悖論,一個人再神,面對一群豬隊友(或是對面神對手),還是孤臣無力回天,團戰裡只有合作,沒有英雄。可是個人的臨場判斷,何時繞背側擊、何地釋出大絕,又常常掙破了賽前沙盤推演的戰略格局,勝負往往毫秒之間。

是這種不平衡的平衡,永不飽足的經驗讓下一局永遠無法預測,讓人願意不斷分神投注,像按下按鈕就能吃到乳酪的小老鼠一樣,不斷重啟刺激-回饋的迴路,樂此,不疲。

(好啦,其實可以預測,就是在選角畫面整隊沒人拿坦或補只想秀輸出或雙狙擊又沒人補位時,差不多就可以心安理得漫步地圖練練生角了)

(怎能不愛半藏,到底!雖然實際沒多少人是我殺的,竟然還拿了3金,well。)



 

2016年8月31日 星期三

我學生:嗨,高中生活怎麼樣?

「嗨,高中生,高中生活怎樣?」

他的血輪眼眼神飄忽,跟我說這兩天開學都五點半起床(OK,我才剛睡。但我沒說。)搭六點二十的車,早上七點前要到學校。剛剛,七點才離校,回家換衣服八點半就來補習班報到。

然後這個剛升高一的小朋友花了快一小時跟我抱怨私立高中無意義的規定,「如果每年有一百個台大的就算了,我可能好好照做,穿什麼皮鞋,星期一乖乖繫皮帶給檢查,至少三年後還有可能不一樣--但根本沒幾個!」

一邊不知怎麼回應他,畢竟我也是痛恨世界的青少年,直到可見的將來,我大概都還會是憤世嫉俗的頑固歐吉桑;一邊卻還是覺得,年輕好好喔,真希望他可以好好的過這段不會回去的時光。

如果幸運的話,也許他會跟我一樣懷念,就像現在的懷舊片,一定要被教官追,站成一排被體罰時繼續嬉鬧。覺得所有不公平的對待,都是合理的,比如為了「考上X大」這樣的目的。也許不會。像我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按捺不刪掉整個高一的照片資料夾。

看他痛苦,我也有點痛苦,終究不是「上了大學就解脫啦!」派的福音信徒。據說選組很快就來,而且只有兩次機會(不是才剛上高中嗎!),他很煩惱。

「那你有喜歡做什麼嗎?」

「我就是什麼都很想做,但想做和真的去做就是兩回事啊!」

「像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啊啊(抱頭)就覺得自己太懶,又沒自制力。」

「為什麼你這樣覺得?」

「像這些啊!明明知道要考,應該多念多練習,但又太懶,沒自制力……」

真的是自己太懶、沒目標感、缺乏自制力,還是--其實根本就不喜歡?不喜歡的事情就只能靠他律,把動力和決定權交給屁股後面的鞭子。但是學習,假設這是台灣教育真的在做的事,明明有其他方式,明明可以是快樂的啊(請戳本文)。除非,像我這樣幸運,不小心在台灣的升學體制裡能得到《學習的理由》說的,輾壓別人的優越感,和「有讀有分」的刺激回饋系統,而換取小小確幸。

(即使是我,在國三和高三也還是很憤怒,無來由的憤怒。考上大學則是茫然,覺得人生差不多就這樣結束了。旌旗和鑼鼓都被收起來,熟悉的套裝知識、刺激回饋系統消失,跑跑跑到一個突然沒有分數、沒有終點線的荒野上。)

然而,像我這樣在台灣算是幸運的學生,依然回答不出來:「那老師,你找到你想做的事了嗎?」

(還是我能老實回他:親愛的,老師就想當大米蟲呀,吃吃喝喝瘋言瘋語瀟灑走一回!--會讓他提早放棄學業嗎?)

2016年8月27日 星期六

《沙丘之女》:還有明天




《沙丘之女》開場很像伊藤潤二。怪誕的跌入一個封閉的場域,身在其中的人不可理喻,不懂他們為何在這、為何有這麼特殊的行事邏輯,也不理解他們的意圖,只知道自己被困在此處。接著就是一整本書的逃脫密室大冒險。

海岸的沙丘村落,持續流動、不斷崩壞的沙屋,也牽引起我高中第一次讀所謂「現代主義」文學的感受。荒涼、渺小,人在一個數碼空白的世界裡爬行--截然相反於社會派小說,怎樣都要置入具體的時空路標--那個被小說打造出來的空間沒有名字,可以放置在地表任何一處,也可以不。只有單純的時間流動,不知何處開始、終於何處。原本熟悉的環境中賴以為生的意義付之闕如,取而代之是大大小小的陌生與荒謬,因為乖離,人顯得格外麻木、無賴。

不過安部公房顯然上手於密室戲碼,間接穿插內心意識流動,與外在事件描寫。主角不熄滅的脫逃意志,成為全書唯一的敘事動力。所以我們看到一隻落入沙丘中的螻蟻,反覆求取智謀,渴望離開沙丘,渴望終止毫無意義、周而復始的勞動--鏟沙。但是停止鏟沙,上頭就不再垂降飲水。沙丘之女不理解為何主角永遠想逃走,她只順從而怯懦的提醒主角:沒有人成功過……

就算可以出去,她也不想。就算出去,也不能很快找到生計(234)。何況世世代代不都如此嗎?在這裡也沒有不好。有勞動,就有飲水,就能活。偶爾還可以討價還價,要幾支香菸、討一份報紙、存錢買收音機……主角想死了繩梯,沙丘之女卻在心底割斷了繩梯。就算繩梯垂降下來,她也不想逃。何況主角還發現,在身陷的沙丘之上,矗立著監察塔,以全景敞視,確認家家戶戶乖乖勞動,不讓沙堆積,淹沒整座村落。

作者提到日本二戰後的「廢墟時代」,人人拼命往前奔,追尋自由;然而這時代,是不是到了逃避自由的時代了呢?正因厭倦了自由,才被沙丘給吸引過來呢?(100)生機蓬勃、大開大闔的自由說起來輕鬆,但也讓人感到沒頂的焦慮。嘴上說著嚮往自由,身體卻寧願繳械。受縛也沒有那麼不好,「當人們身陷前無去路的困境時,勞動可以成為精神的支柱,幫助人們熬過那去而不返的分分秒秒。」於是我們有口實可以自我說服:我做了一點什麼、我有了成長;我有所留存、我曾帶給世界一些什麼……就算困境根本是自己打造的。

沒有啊,你說主角是被騙下來的。一開始確實是。但經過脫逃、包抄、陷入流沙而羞恥的吶喊「求求你們!救救我吧!……什麼事我都答應!」(214)於是被再次送進沙丘。我不想批評主角軟弱,沒有疤的人能輕易指責懦夫,何況到最後他還在試著把談判槓桿往自己挪近一點:他可以製造儲水機,不必再向「他們」屈服。但也就是這部儲水機帶來的安全感--他和沙丘之女有了胎兒。書最末,安部公房用心音讓讀者聽見主角已經認定,「還有明天」。

我們都知道他不會逃出來了。事實上,作者早就讓主角死在第一頁。他最後沒有逃出沙丘的原因不再是他不行,或「他們」的虐待、監視或追捕。而是他明明可以,但他也把心底的繩梯,給割斷了。

這是絕望到底的一則故事。絕望並不在於這世界到底給了你多少壓迫、逼你就範,如何用種種細微的凌虐手段,要你當顆好螺絲讀書然後上班一輩子,為了集體的福祉而犧牲;而是你對這些壓迫,漸漸習慣,最後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