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維基百科:“ 華氏451度,也就是攝氏233度,正是紙張的燃點。”
這本書的成書年代,應該是電視的影響力起飛的時候。政治人物首次登上螢幕辯論,爭取選票。20世紀的家電中,最大的改變了人們起居的變化、生活空間與秩序的配置,客廳放電視、吃飯配電視成形。日本無論1950或60年代,黑白或彩色,電視始終在「三神器」之列。人總會高估所處時代的新技術,塑膠剛問世時,人們對未來的想像都是塑膠製品,四處移動的塑膠交通工具、深入空中或海底的塑膠建築……電視也是。可以想像那個時代知識份子的大聲疾呼、奔相走告:大事不好了,電視讓我們都變成白癡。
雖不中亦不遠矣。在真正的21世紀回頭張望,電視傳播的輕薄快捷、不假思索的資訊供給,填鴨出一整票耽溺逸樂、沒意識到也並不在乎「意義」(及生產出意義的思索與感受)日益稀薄的人種,不論玩真玩假的專家都曾經提出警告--然而專事思索與在乎意義的人,在歷史上從來就是少數,甚至還是一種特權--這似乎是20世紀反烏托邦寓言念茲在茲的不敗命題?有一樣工具更便於提供有權者汰選他們不要的、硬塞他們希望的資訊給他的統治對象。《美麗新世界》裡更有麻痺藥物「蘇麻」(我比較喜歡「索麻」,soma),人類終於從恆常的憂悒解脫,擁有了毫無限制的「快樂」。其餘需要探究、思考的複雜事物,不必加以理會,反正世界很美好,如果不那麼美好,來一口索麻吧。
不太一樣的是,《華氏451度》的世界「據說」只是投其所好--是世人先開始自己不讀書的。為了討好這些人、順應時代,我(←政府) 燒毀多餘的訊息、識、智慧。先定義出一個「現實」,然後用這現實當口實,規劃出具有強制力的規範。我們拒絕模稜兩可的詩,拒絕會提醒我們關於哀傷與痛苦的事物。人生識字憂患始,初級文盲做不成,我們還能做次級文盲:看得懂字,但不會/不願檢證資訊的真偽。把眾人的腦袋整治得愈簡單,只放大徵逐愉悅的關注力,就愈能遂行統治意志。
這我都知道。只是有一個危險,每個時代的知識份子都要吶喊一些真理已死、靈光消逝的痛心疾首,這會不會只是坐擁(或自認為坐擁)知識乃至於智慧者的孤芳自賞,布爾迪厄說的「秀異」(distinction)?但另一方面,「是人們自己拋棄書本的」,也不無可能。焚書只是一個表演罷了。我時常站在兩種立場--懷疑是所謂「知識份子」的傲慢,和擔心大眾莫名所以的反智--之間,的確不太想做什麼強而有力的結論。只是基本上,我對人類的前景不算悲觀,前提是權力者並未以強制力介入。不比《槍砲、病菌與鋼鐵》裡提到的,技術在文明發展過程裡出現、卻可能後繼無人而遺失--人類的數量和技術,已經抵達一個能夠善存知識的時代;總會存有一個智識社群,可能張揚、可能低調,守護著經驗與智慧,比如中古世紀黑暗時代的巴格達。
最耐人尋味的角色,不是顯然來撕開裂縫的謎樣少女,而是引經據典的打火隊長。主角後來才意識到,隊長是有意尋死。想起柴靜問她的採訪對象,那些一個個自殺死去的偏遠中學少女們,「有什麼比死更重要嗎?」這是我覺得最能夠接近自殺真相的問題,有什麼比死更重要嗎?非得用死來換取、或者守護嗎?少女們說,是清白;對隊長而言,也許是信念吧?如果不是曾經相信書本裡的事物能帶給他更廣闊的世界,他怎麼會把莎士比亞背得滾瓜爛熟呢?有個環節失落了,他改宗變成打火人,幫著執行焚書任務。也許他也很迷惘吧,他確實那樣執行著背誦,也許還曾經抄讀。是什麼改變了他?另一場悲劇嗎?是什麼讓他沒有成為另一個火場裡捨身護書,一起被燒成灰燼,震撼了主角的女人那樣的人呢?
這個隊長也是一道最黑暗的陰影,他可以滔滔不絕、口才便給的從任何一方面駁倒你,關於求知之渴望、閱讀之必要。也許知識最可怕的敵人並不是無知,而是同樣有知、甚至比你有知,但站在對立面的人?那個告訴你「該怎麼思考、怎麼認識世界」的人?可能被他以智商(雖說可能只是偽智商,結合了政治正確的意識形態話術)羞辱,跌得太痛倒地不起。但是,自由本就是種站不穩的狀態。在少年時期受過的不合理訓誡(←這狀況還結合了權力壓制)、學徒時代遇見的可敬論敵,都逼人一路上升級智識的武裝。摔過才能學著更勇猛的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