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7日 星期日

商人的兒子


深夜有空又來了一段父子談心,龍哥都會若無其事的問我最近
做得怎樣,然後勸我不用那麼辛苦作結。


以前讀書時真的很看不起銅臭味的商人只爭一朝一夕,我賴以維生的知識才是千秋事業。


讀社會系更變本加厲,把所有老闆一律視為萬惡的資本主義共犯結構,對「我們」手無寸鐵的勞動者、後解嚴的崩壞世代而言,就是得負擔原罪。


爸爸說你做這個至少知道身體健康怎麼照顧,這就可以用一輩子。我不置可否撇嘴。但我做他口中的這個以來,才重新認識爸爸,從他的對立面站回他身邊,向他請教領導的秘訣、脫穎而出的關鍵、堅持與衝勁來自清晰的願景和目標……


怎麼說呢。他不太理解我這個兒子為何如此特殊,但他接受、而且樂意扶助我的特殊。他不懂為何我對他充滿野心的女生沒什麼野心,不懂我想賺錢又不跟他回家做房地產,但他還是慈愛的爸爸,搞不懂但「知道你就是很有特殊性」,所以說:「開心就好啦!」


睡前他讀李開復的書,說他那麼認真工作,得到癌症之後才開始反省,應該要讓自己放鬆。才知道看起來很放鬆的龍哥,其實一直緊繃得很,兢兢業業26年,終於覺得下半輩子足夠生活了,才回頭來學放鬆。我說他是寫給你看的,我才25歲,就已經太放鬆了。


幾個星期前我曾經想,如果我是一個學者、知識份子,甚至作家的兒子,我會不會更不一樣?更好或更壞呢?但這個問句浮現後的三秒,答案立刻跟著出現,幾乎毫無猶豫:我才不要。


我樂意當一個商人的兒子。


2015年12月22日 星期二

〈我的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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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寵物〉


我養寵物的經驗不多,家裡一直有養狗,小學養台灣土狗,國中時多了雪納瑞,但全都不是我在照顧,所以不算。小一跟大家一起迷蠶寶寶,福利社有賣,一隻10元。養蠶季跟著自然課本的章節同步盛開,福利社貨架上會自動闢出桑葉、紙盒的架位,任君選購。現在想起來,自然課本真是二十年後的業配文先驅。


小三時好像又因應自然課本,養了兩隻黃金鼠。褐斑的公鼠叫球球,黃斑的母鼠叫貝貝。他們的飼料像受潮穀物的味道,乖乖的形狀,很硬。一公一母的配對,除了投射人類婚配的倫理秩序,當然也希望他們作伴歡好,有朝一日綿延子嗣。粉紅色的細鐵籠裡還安裝一個黃色的老鼠滾輪。所以十五年後玩現金流,完全明白老鼠迴圈是什麼。


每到深夜他們就在籠子狂奔,客廳裡滾輪嘰嘰作響。白天要嘛跑出來啃飼料,要嘛蒙頭大睡。抓出來在手上玩,還被囓齒痛咬一口,再丟回去。不過鼠類的小眼睛水汪汪,很快就消氣,倒常忘記幫他們換墊布,直到佈滿密密麻麻的鼠屎。


有天聽到班上的競爭對手在升旗後興奮跑到最前排跟老師說,我們家黃金鼠生小寶寶了。那時我只希望全世界忘記我也有養。因為前幾天打電動到一半,忽然想玩老鼠,按了暫停跑去掀開籠裡的布兜,發現一隻只剩下半截的鼠身,本來是鼠頭的地方外露腥紅色的肉。旁邊的貝貝若無其事,還睜著無辜的小眼睛。


後來我再也沒有養過寵物,曾經做過在床底下發現貓乾的夢而打消念頭。最後我們也弄不清楚貝貝是不是啃掉男伴頭的殺手黑玫瑰?還是球球自然死亡後被螞蟻搬回去當存糧?我們把慘案向寵物店老闆申訴,他回以:飼料要多放。貝貝從此被送往龍岡和外婆作伴,回去也只蜻蜓點水的到頂樓陽台探望,像佛洛伊德壓抑住的陰影。直到一天外婆說她不見了。一代末路狂花,不知所終。


(697字)


2015年12月20日 星期日

「烏有史」的平行/時空:當代台港政治幻想小說



2015-12-19【「烏有史」的平行/時空:當代台港政治幻想小說】
 /湯舒雯
 @旬印 ANEMOS CAFE

*用意是請大家去看這幾本小說,在這個歷史的時間點會非常有意義;歷史時刻的深刻感應
-挑釁了我們原本對於政治的認知,提供對於我們經歷過的歷史的美學解釋
-〈The Road (not) taken〉:「烏有史」的概念其實是政治幻想小說的一種
-「如果當時不是這樣,那會是怎樣」?

*「烏有史小說」(Uchronia)
Steven H. Silver:
1. 選擇某一歷史時刻的歧異點
2. 對於已知歷史的改變
3. 對於此改變後發展的臆測與檢視--是否具有說服力&啟發性
例:
黃錦樹《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猶見扶餘》
陳冠中《建豐二年》
例:
《雙面情人》(→○趕上電車→※ →●沒趕上電車→◎)
例:
《高堡奇人》(1962)(WW2→美國戰敗→1962)
*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中,彷彿自由獲勝了,但永遠都有惘惘的威脅--到底這世界是更好、還是更壞了?
例:
《台北城裡妖魔跋扈》(烏有+奇幻史)

*未來小說:從未來倒退敘述成為已然的未來,而不是純然的預言:
預設一個遙遠時空(如2030),但寫的是從現在到那個遙遠時空發生的事(如2015~2030發生的事)
例: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1902)
「話表孔子降生後2513年,即西曆2062年……」--投射了其政治理想
-「梁啟超呢、他呢,其實是沒什麼文學才華的人……他就是個政治人。他很知道文學的政治效果、文學的用處在哪裡。」

*中國的第一本政治小說就是未來小說、第一本未來小說就是政治小說,其後迎來未來小說爆炸的黃金十年,全部都反映了寫作者的政治理想與立場--小說在中國發展以來難以「政治歸政治」,但也決定了其侷限
*五四後戛然而止。幾個猜測:
1. 大家都去寫文論了
2. 文言換成白話,作家大洗牌
-一直到90年代後未來小說才開始復甦,甚至21世紀後復甦在台、港
例:
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2005)
朱天心〈南都一望〉(2006)
陳冠中《盛世》(2009)

*中國自古沒有未來小說(只有烏托邦哲學,如老莊)因為沒有線性史觀。明確、清晰的「過去影響現在影響未來」的線性史觀才會發展出未來小說;且晚清十年人心惶惶,無人確知局勢發展,形成想像力的溫床
*而目標一旦明確下來:清朝結束、中華民國成立→五四→北伐→抗日→國共內戰→兩岸分立--政治來得太快了,無暇也無力發展出想像

*「朱天心在印刻上po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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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
-大瘟疫(SARS)、海峽戰爭後的末日景觀:「狼真的來了」
-並非意在政治,而是偽自傳:我(們)到底為未來做了什麼?
-(我居然)「把你生在這樣的亂世」
-對未來的倫理感漸漸不同於過去的癡漢形態
-太平盛世的經驗匱乏 vs. 戰爭時期的超有經驗?
-倫理感透過戰爭被召喚出來,推到一個極端處境去追問:我們現在夠好了嗎?我們有沒有可能更好,當我們更壞的時候?
-平行時空能召喚出倫理,使我們得以反思我們身處的這個時空的價值所在、意義所在、有沒有可能更好

*朱天心〈南都一望(:獨立前五年紀事)〉
*「她最近很紅呢(笑)」
-朱天心&唐諾之對談
-「時間是新世紀30年後」
-簡直是語帶恐嚇的小說,那個準備獨立的台灣是一片廢墟--廢都、遷都;南國人/北國人
-擊壤歌的平行時空:反智、反文明、仇外(省)、種族歧視與遷徙、「俱往矣」的文明廢墟
-「世代」之戰也開始浮現在朱筆下:“拒斥現實的下一代”、“紅衛兵”、“不尋根的一代”(「根」當然是大陸)-《外省人書》:「難忘一督」的33年夢→自我指涉的意味濃厚
*「我自己真的有被她的敘述詭計激怒。」原本以為小說家要來和解、展現出「小說智力」在小說裡更好的你,結果卻看到小說家紮了一個稻草人然後猛攻它

*陳冠中《盛世》(2009)
-推理小說的格局:2013中國,及「失蹤」的一個月

*黃錦樹《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2013)
*如果共產黨贏了…
馬來亞人民共和國成立台灣被解放“蔣介石被槍斃”、“台灣省主席為林書揚-「尋找亡兄」:陳映真、郭松棻
-李關躍(李光耀)「十萬言悔過書」內容全部都是指向現實的、我們現在活著的歷史

*陳冠中《建豐二年》(2015)
*如果共產黨輸了…
*不是真正的倒調「國/共」,而是問:我們只能有一種選擇嗎?
-〈樹森與歐梵〉:願望或平反,讓我們更加痛惜,並見識到政治可已傷害文學到什麼地步
例:
老舍《正紅旗下》
張愛玲
沈從文《長河》、《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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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台灣政治幻想小說
1. 時代文學關係的討論
-「盛世文學」vs.「國家不幸詩家幸」
-「嗨賴賴」(Hi-lite-lite)vs「經驗匱乏者」
2. 政治文學關係的討論
-「關於政治失敗的小說」vs.「失敗的政治小說」
-〈關於漏洞與其它〉(黃錦樹)
-「現實來得太快了」、「這裡敗了」、「賠本生意」
-作家自己為何總視政治小說失敗?:文學是更高級的、可以凌駕政治的;文學有自己的邏輯。那個失敗、漏洞並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情願」

*兩次「世紀初」的未來小說
-樂觀 vs. 悲觀(但並非虛無)
-文學高度自治:有自己的行規、審美標準、作家挑戰政治小說來證明自己的能耐--審美高度的積極展現
△中日作家從未因政治狀況而對幹、交惡,例:莫言與大江健三郎的友情,在會議上互相向對方的國家道歉--東亞文人未被好好討論過的「想像的共同體」:超越地理、政治與意識形態的邊界
-「單向度未來」的結束:超英趕美、反攻大陸等烏托邦、某種史觀的終結
-政治小說的「教化啟蒙」功能?(「可能朱天心是要來詛咒大家或恐嚇大家啦」XD)

*小結:當我們討論平行時空,我們討論的是……?
-文學的歸文學,政治的歸政治?--比較像文人的許願
-國家不幸詩家幸?--好像也不是。而且真的要用作家的血淚換取流傳後世的作品?
-政治力曾經極長時間榨乾了中文世界的想像力--讓想像力掌權:小說家的「建國大綱」/「轉型正義」
例:
「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也許短程的政治進程上真的是具有號召力的口號,但是國民黨倒了以後呢?台灣就會好嗎?下下個目標或藍圖是什麼?
-在很近的政治進程之前,對於更遠未來的想像常被箝制;若後來發生的事實不如期待,很容易有變得犬儒或虛無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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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客問

*對德國人而言,「我喜歡我的國家」是一句髒話--我們曾經那麼熱愛國家,最後選出了希特勒
-在德國配戴納粹標誌,或者在公開場合行納粹舉手禮,或者公開聲稱大屠殺不存在,是會以現行犯逮捕的
*德國《鏡報》曾經在200X年德國國旗重新出現在球場時報導過:「年輕人是不是遺忘歷史了?他們竟然把國旗又拿出來」
-也許真的有點多慮,但多慮總比遺忘好

2015年12月17日 星期四

還是忍不住又談康熙


11-04


康永哥願意提前公布離開的消息,或說公布之後還願意繼續錄製到11月底,讓節目的存檔能夠播到年底,毋寧是貼心的。最讓人難受的,無論生離或者死別,是無預警,甚至無來由的。雖然看一集少一集,但離別前夕,有心理準備、能倒數計時,還是好的。結局太讓人害怕,所以躲進回憶,一個來賓一個來賓、一集一集地回顧。一面拖延結局,一面整頓好離別的心情。最美的終點是笑帶淚花,朦朧著眼揮手再見。而我確實感謝這樣的貼心,一場漫長的告別。


12-18


停播消息剛出來時,大概因為回顧畫面太多大炳或安鈞璨這些搶盡鋒頭的奇葩,就有鄉民說,可以做一集上過康熙的已逝藝人,結果被罵翻「這樣感覺在消費亡者」、「綜藝節目何必做成這樣」……


後來證明他們過慮了。雖然這種主題也只有蔡康永會提、而且有資格提。


但這是最近上過最棒的一堂生命課了。康熙跟來賓帶著觀眾,回顧他或她曾經帶給我們的快樂,回憶他或她的最後一面,甚至,也不迴避承認他們離開後的難以忍受。


這應該華人電視史上首見,以前只在金馬獎這種場合會大張旗鼓的懷念。但更真實的或許是這種,三五好友共聚一堂的閒話家常。哽咽的聊著,謝謝他們陪過我們走過一段。


12年並不算短,即便我們的生命也人來人往,開始收到收件者是自己的第一張喜帖。等第一張訃聞來到,才算真正開始體會人生吧。屆時或許會慶幸,康熙幫我預習了這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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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解那一集曾經告解:“分手其實很正常。”


康熙如今讓我們知道:死亡也很正常。


2015年12月12日 星期六

《建豐二年》


話題作《建豐二年》從出版初就被我列入守備清單,今天終於入手。假設國共內戰時,戰勝的是國民黨,共產黨敗逃克里米亞,歷史會是如何?台灣在這個虛構的時間裡成為「福建外海一個中度發展的農業省份」,可想而知,因為市場與建設都在「內地」(無誤。),青年勞動力外流,如今日海南島。沒有二二八(更正:對不起,應該還是有二二八的。二二八發生於國共內戰期間的1947年,內戰直到49年才結束)、沒有白色恐怖、沒有隔海分治的現況,還可能有今天這樣強悍的台獨思想嗎?


歷史真的很弔詭……


小說裡也玩了烏有時間的不敗命題,角色問,「假設當年是共產黨戰勝呢?」也就是把我們所處的現實當成假設的某種可能性。而我們確實可以回答,你都猜錯了,比那些更慘。


兩個啟示:一,文本內外纏裹成密不透風的地獄,救贖並不因假設的假設而存在。這是絕望的美學,像《1984》的主角發現地下革命黨不過是老大哥的爪牙。二,我們只能有一種命運,所以無論再歧異,共處同一時空的我們,只能同舟共濟。接受現況然後看看怎樣可以更好吧。


《微塵眾V》:曰恨


1.
沒想到微塵眾才連載兩年,以為有一部康熙這麼長。同時把這兩者看完,一雅一俗,都是遺憾裡帶著圓滿。哀傷時刻還帶笑。非常好看,都說不清楚是詮釋者蔣勳(雖然討厭美學大師這個稱謂)還是紅樓夢小說本身出神入化。蔣勳說紅樓夢迷人在她的寬容,大器,對卑微如塵的眾生都存悲憫。


“但我總覺得,藝術創作無法更上層樓,最終不完全是『才華』,常常是人性的修行不夠。不夠悲憫,不夠寬容,不夠安靜。”對我是大提醒。一直思考怎樣突顯風格或個性,以為那才能主張出自己,才算是創作或藝術。--然而不是的。或者說,不只是那樣。嗯,真好,真勵志。還有寶釵╳黛玉的一體雙生,也是常常需要面對的,圓滑和孤高的比例調配。作者不加褒貶,他只觀照,呈現。


在和張小虹對談的附錄裡他說,以後我們回憶起生活都會是買或不買iphone第幾代這類的小事,而不是小時候寫的我的志向。那都是假的,像另一種抓周。所以紅樓夢的原作者是好作家,沒有急於辨別善惡對錯,也不蹈道德和倫理的訓誡。連他一向排斥的作者考據都寫得誠懇,也坦承對誰是真作者當然在意,但也曾因而思考過考據與創作兩者關係的分寸。他說這本書像跟一生見過的人致歉與告別,如此慎重。然而既是回憶,便總是蒼涼的,如魯迅形容紅樓夢是「悲涼之霧,遍布華林」。


看,光是寫書摘就能表達我的愛意!


唯一不太爽的地方是,論及一切角色,蔣勳都能一直反觀,「不像台灣現在社會或政治上的人物……」然後就沒了。也不說到底現實人物差勁在哪。完全無效於針砭世事,只留下一種我讀紅樓夢並能反思很清高,但這個書以外的現實世界就是這麼汙濁,咳咳我要回我的仙界去了的印象。如果不打算、或無能為力處理,還是藏拙比較好。


2.
因為蔣勳,搜尋起紅樓夢。未完的前八十回成為多少人的疙瘩和痛,甚至拿前八十回、後四十回的詞面,來借稱緬懷的黃金時代和後來勢必的崩壞。


維基百科說,歷史上有無數人試著續寫紅樓夢,然而幾乎全殲。除了在筆法、藝術性上搆不上原作,更因為續寫者的年代離原著愈來愈遠,寫出曹雪芹、脂硯齋年代的事物,色聲香味觸法,也因此愈來愈渺茫……


所以似乎,紅樓夢未完只能是唯一的結局;文學史上難以攻堅的灘頭堡,真相孤懸在風中的疑問。從作者、脂批、成書年代、版本,到文本裡的「甄與賈」、矛盾的前八十回、佚散的後四十回,形成一個文本內外雜揉錯綜的謎團。讀者這樣前仆後繼、血肉成河地愛著,即使嘴上都像張愛玲一樣曰恨。


2015年12月9日 星期三

《華氏451度》:燃點




維基百科:“ 華氏451度,也就是攝氏233度,正是紙張的燃點。”


這本書的成書年代,應該是電視的影響力起飛的時候。政治人物首次登上螢幕辯論,爭取選票。20世紀的家電中,最大的改變了人們起居的變化、生活空間與秩序的配置,客廳放電視、吃飯配電視成形。日本無論1950或60年代,黑白或彩色,電視始終在「三神器」之列。人總會高估所處時代的新技術,塑膠剛問世時,人們對未來的想像都是塑膠製品,四處移動的塑膠交通工具、深入空中或海底的塑膠建築……電視也是。可以想像那個時代知識份子的大聲疾呼、奔相走告:大事不好了,電視讓我們都變成白癡。


雖不中亦不遠矣。在真正的21世紀回頭張望,電視傳播的輕薄快捷、不假思索的資訊供給,填鴨出一整票耽溺逸樂、沒意識到也並不在乎「意義」(及生產出意義的思索與感受)日益稀薄的人種,不論玩真玩假的專家都曾經提出警告--然而專事思索與在乎意義的人,在歷史上從來就是少數,甚至還是一種特權--這似乎是20世紀反烏托邦寓言念茲在茲的不敗命題?有一樣工具更便於提供有權者汰選他們不要的、硬塞他們希望的資訊給他的統治對象。《美麗新世界》裡更有麻痺藥物「蘇麻」(我比較喜歡「索麻」,soma),人類終於從恆常的憂悒解脫,擁有了毫無限制的「快樂」。其餘需要探究、思考的複雜事物,不必加以理會,反正世界很美好,如果不那麼美好,來一口索麻吧。


不太一樣的是,《華氏451度》的世界「據說」只是投其所好--是世人先開始自己不讀書的。為了討好這些人、順應時代,我(←政府) 燒毀多餘的訊息、識、智慧。先定義出一個「現實」,然後用這現實當口實,規劃出具有強制力的規範。我們拒絕模稜兩可的詩,拒絕會提醒我們關於哀傷與痛苦的事物。人生識字憂患始,初級文盲做不成,我們還能做次級文盲:看得懂字,但不會/不願檢證資訊的真偽。把眾人的腦袋整治得愈簡單,只放大徵逐愉悅的關注力,就愈能遂行統治意志。


這我都知道。只是有一個危險,每個時代的知識份子都要吶喊一些真理已死、靈光消逝的痛心疾首,這會不會只是坐擁(或自認為坐擁)知識乃至於智慧者的孤芳自賞,布爾迪厄說的「秀異」(distinction)?但另一方面,「是人們自己拋棄書本的」,也不無可能。焚書只是一個表演罷了。我時常站在兩種立場--懷疑是所謂「知識份子」的傲慢,和擔心大眾莫名所以的反智--之間,的確不太想做什麼強而有力的結論。只是基本上,我對人類的前景不算悲觀,前提是權力者並未以強制力介入。不比《槍砲、病菌與鋼鐵》裡提到的,技術在文明發展過程裡出現、卻可能後繼無人而遺失--人類的數量和技術,已經抵達一個能夠善存知識的時代;總會存有一個智識社群,可能張揚、可能低調,守護著經驗與智慧,比如中古世紀黑暗時代的巴格達。


最耐人尋味的角色,不是顯然來撕開裂縫的謎樣少女,而是引經據典的打火隊長。主角後來才意識到,隊長是有意尋死。想起柴靜問她的採訪對象,那些一個個自殺死去的偏遠中學少女們,「有什麼比死更重要嗎?」這是我覺得最能夠接近自殺真相的問題,有什麼比死更重要嗎?非得用死來換取、或者守護嗎?少女們說,是清白;對隊長而言,也許是信念吧?如果不是曾經相信書本裡的事物能帶給他更廣闊的世界,他怎麼會把莎士比亞背得滾瓜爛熟呢?有個環節失落了,他改宗變成打火人,幫著執行焚書任務。也許他也很迷惘吧,他確實那樣執行著背誦,也許還曾經抄讀。是什麼改變了他?另一場悲劇嗎?是什麼讓他沒有成為另一個火場裡捨身護書,一起被燒成灰燼,震撼了主角的女人那樣的人呢?


這個隊長也是一道最黑暗的陰影,他可以滔滔不絕、口才便給的從任何一方面駁倒你,關於求知之渴望、閱讀之必要。也許知識最可怕的敵人並不是無知,而是同樣有知、甚至比你有知,但站在對立面的人?那個告訴你「該怎麼思考、怎麼認識世界」的人?可能被他以智商(雖說可能只是偽智商,結合了政治正確的意識形態話術)羞辱,跌得太痛倒地不起。但是,自由本就是種站不穩的狀態。在少年時期受過的不合理訓誡(←這狀況還結合了權力壓制)、學徒時代遇見的可敬論敵,都逼人一路上升級智識的武裝。摔過才能學著更勇猛的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