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31日 星期一

《檀香刑》:小說=戲劇╳歷史




我覺得莫言最好的作品,還是最富盛名的《檀香刑》。大二時
讀的,他當時還沒得諾貝爾獎。


在想為什麼這本書那麼厲害,是因為莫言找到一種形式,非常契合他本人敘事的聲腔:誇大其辭、玩世不恭,大開大闔到無法無天的地步,什麼都他說了算--我想可以稱之為一種「戲劇化」。這不一定是個優點,但莫言顯然既有自知之明,又有深湛的小說技藝,在《檀香刑》中選用的「貓腔」故事背景(受刑的主角是唱貓腔的)和小說架構(章節分鳳頭、豬肚、豹尾三部,鳳頭和豹尾兩部都是以各別角色第一人稱出發,由一曲虛構的貓腔唱詞開始)於是能緊緊扣住他一貫以來的戲劇化聲腔,讓這樣的特點藉力使力,成了氣勢萬鈞的優勢。


鳳頭部的安排是每一個角色的亮相,用他或她專屬的身段,和這個角色的唱詞--第一人稱觀點的敘事,帶出一波三折(一唱三嘆?)的劇情。所以作者常常描述太過用力、角色的自我戲劇化,都就地合理:因為他們就是來演一齣大戲的!既然書名擺明叫「檀香刑」,那麼這個獨特的刑罰就不能不發生。所以我們看到前兩部--鳳頭部試圖折衝、挽救,豬肚部把時間拉到更早去詳述事件由來--每個人的努力,就像台上華麗的花拳繡腿,招展的水袖功夫,搬演好看的,因為你知道結局就是等在那,我們這群讀者就是看客/觀眾,看角色/演員一個個出場、就定位,團團轉忙得要命一堆獨白和對白,最後迎來大!結!局!,最!高!潮!--執行檀香刑。


主角孫丙一如知縣錢丁所說,他其實有幾次求生或求死的機會,但他既不想生、也不想死,只為拖到八月二十德國人的通車典禮。他非常有意識的,以他的受刑、他的垂死和慘活,欲成就最精彩的一幕戲。同時,這個附會山東「茂腔」半虛構而成的「貓腔」,到最後也「反客為主」。不只以貓為形,能夠玩得活靈活現,還讓《檀香刑》這部小說,反而成為貓腔當中一齣劇名「檀香刑」的來由史。至此,戲劇和歷史綰合為一,小說人物念茲在茲的「被編進貓腔中傳唱」由這部小說的誕生寫下戲劇註腳和歷史見證--即使幾乎一切都是虛構的,而且最後在德軍屠殺下,還證明是徒勞的,像消失在風裡的馬康多。(而弔詭的,以「不可能被記錄的紀錄」,讓《百年孤寂》與《檀香刑》更增添傳奇的神性)


相較之下,覺得同樣精彩的《生死疲勞》就失之油滑了。雖然還是好看,一群人在偌大的土地上,跟著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庸庸碌碌,看一個人六畜輪迴,但就是覺得太過,too over,而且有點虎頭蛇尾。前者來自於不再有《檀香刑》「貓腔」的戲劇化作為掩護,後者則沒有《檀香刑》的戲劇結構輔佐,只能「貴古賤今」,愈寫到現代愈見渙散。


2015年8月28日 星期五

從奇葩說看「說服」


《奇葩說》第二季第18期:應該變成戀人想要的樣子嗎?


今天講得非常好啊,後段漸入佳境。尤其是周玄毅重新端起哲學教授的派頭,雖然是為了闡述己方立場,不過光這點就讓我感動半死,這些聰明得要命的人在奇葩說舞台上還是得重新摸索一套不同他過往場域舒適且過關斬將的說話方式,有時不免邯鄲學步,也想要飛反而忘記怎麼走路。肖驍則不改bitch本性,一句話打臉:「即使你不改變,我們還是不喜歡你!」馬東也語重心長的補刀:「但你要記得在場大多數人是考不上大學的哲學系的。」還有馬薇薇和范湉湉「人貴自知」,涇渭分明的表達方式:不說故事的死硬理性派,和愛說故事的老阿姨,是既溫暖又有含金量的交鋒。最後蔡康永還是內力深湛,脫口就暖心:「愛情的帳是算不清的。(…)人都會衰老,我看著你如此衰弱,我就知道我要重新強起來,成為能夠支撐你的肩膀。」唉唉,讓我真的好想學辯論,辯論不必然非得成為賤人,而只是窮盡所有表達的可能,並在此之上,再去拓展、鍛造新的「重新成為我」的表意能力。也許端雞湯,也許灑狗血;偶爾氣勢凌人,間歇娓娓道來。


插一句,我之前對他們出的情感題都沒什麼感覺,對哲理題(比方該不該殺少救多)比較有共鳴,但今天我才發現,的確就是因為情感題生活化、私我化,讓每個人都能帶入。只懂得祭出硬邏輯者,反而不吃香。社會生活,所學何事?就是人我必須互舞,然則該選擇什麼舞姿。選擇是種自由,而我們需要這群「瓦解專家」的專家幫我們分析各種選擇背後的代價。


蔡康永也提醒馬薇薇不需要背負太多壓力,「大多數人故事聽完就煙消雲散了。他們只會索取一段話裡自己需要的部份,來支撐他們要做的決定而已。」我大致同意。意見與觀點還是能夠影響人的判斷,然而最後做決定的,往往不是依賴理性,而是感性,情感的衝動。人都是騎象人,龐大的象是支配的情感,輕巧的人找出理由,為牠轉身。所以魚骨圖畫得再詳細,我還是不顧一切搬到台北,讀了我想選、而不見得是我該選的學校。人就是這樣的存在。就像受過閱讀訓練的人,會知道哪一部作品的哪一個環節,在結構上是不完善的:蛇足,炫技,戀棧,矛盾……理性上應該批評的缺失,但你獨獨就是喜愛那一段,每當夜深人靜,或人潮洶湧,就想起那本書那個蛇足的段落。即使你看不慣他這麼多抽煙蹺腳摳鼻屎的缺點,但你就是愛他。就是非如此不可。沒有什麼非如此不可的原因。愛沒有原因。所以總是會找出一些浮濫而動容的--因為他值得,因為你願意。


所以,何妨這麼說,這世界上沒有什麼真正的「說服」,頂多只是呼喚,我們心裡看似冥冥、實則明明就有的那個聲音,微小而細碎的悸動。外面這些人眾口鑠金、試圖影響你的努力,都只是要你回過頭,給那份悸動一個應來的眼光而已。


2015年8月27日 星期四

《躍動的青春》:「大眾史學」的陷阱?

 


這個主題很難寫得不好看,但是還是發生了現在流行的所謂「大眾史學」的缺陷:它真的只是把史料鋪排出來,加上一些聊備一格的解說。我想作者光是整理海量史料、改寫成老嫗能解的「大眾化」,應該就已經心力交瘁。然而說真的,這還是回到究竟「理想的大眾史學」長什麼樣貌?是純粹的老照片混合講解嗎?還是議論?還是夾敘夾議,而又該各佔什麼比例?--我也還沒有答案。只能說對這本書不算很滿意,如果沒有那些帥氣英挺的日本時代學生寫真(當然,他們現在都是誰的阿公了,不論死生),其實好像沒有收藏的必要。


不過,當然,原來1920~40年代,真的是跟現在很相似的台灣黃金年代,每一代人的青春好像都那樣放肆--前提是他們呼吸的是自由的空氣。一個觸動: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必然與自己生長的地緣相關--包括「我國」的版圖。那時的修業旅行,是東亞壯遊呀,遊歷支那(大抵在日本控制下)、滿州國、朝鮮、內地、甚至東南亞,最後回到台灣。全部,都是大日本帝國的領地。會不會比現在,相形之下「困在」區區台灣島的我們,有更海闊天空的格局呢?可以前往各地發展、遊學,前進殖民政府有意形塑統治正當性、招展「摩登」的帝都。整個「我們世界」,就是那麼遼闊啊……


我明白,「前往母國」「成為日本人」的渴望,那是另外一個議題了。


最後還是忍不住吐槽:想把這本書的視覺設計抓出來請問他到底要用多少色塊和凌亂的排版來虐待我的眼睛?


 


2015年8月14日 星期五

《日本最漫長的一天》:戰爭遺緒



這個月買了許多書,也來推薦一下這本。二次大戰、或者戰爭本身,離現在的台灣人,尤其是與我同輩、甚至更小的年輕人,當然已經很遠很遠了。戰爭的蹤影,應該只存在很老的長輩的口傳歷史、陌生的課本書籍。最寫實的,應該是遊戲和電影中過量的戰爭場景吧。


但今天的台灣、乃至於世界,之所以長成這樣,無論是國界的劃分,或者陷落在國與共、中國與日本的夾縫間,都來自七十年前的八月十五日,日本已被盟軍投下第一顆原子彈,文臣內閣和武裝軍部掀起了關於戰爭去向的風暴:終戰續戰?無條件投降或者繼續討價還價?--順帶一提,當時日本甚至有戰爭登陸日本本土,一億國民進入作戰體制的準備,喊出「一億總玉碎」口號。


1945年八月十五日,整個太平洋西部、大日本帝國的領土,經由當時最新的廣播技術,第一次聽到天皇的聲音,即是天皇以詰屈聱牙的書面日文,宣讀《終戰詔書》。日本經歷了「最漫長的一天」。此後台灣從日本版圖脫出,兩地的歷史分道揚鑣。歷史換軌,台灣的身世位移,產生驚心動魄的變化。直到,直到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這樣。換句話說,時至今日,我們都還籠罩在戰爭的遺緒之下。


2015年8月12日 星期三

《讀裁讀儕的肚臍》:為了更好的言說



1.

初讀〈情愛不可恃:男人當怕《後宮甄嬛傳》〉時人在身不由己的香港,卻喜不自勝。我超愛《甄嬛傳》(但我的「文本」是連續劇而非小說集),寫過幾則篇幅短小的筆記,反覆看過多次,像最愛的作品那樣,從哪裡開始都能津津有味的看下去。也瘋狂在網路上搜尋各家劇評,但不是像我一樣隨寫隨扔的短評,就是以「專業觀眾」之姿(一一擷圖、後製加上角色名字、當推理小說來看搜尋蛛絲馬跡後進行人物的心理分析),但顯然常常過度詮釋的拖棚巨秩。〈情愛〉一文是當時看過,關於我如此厚愛的一則文本,最深入、有系統性的解讀。尤其是它的結論--男人當怕《後宮甄嬛傳》,「女人需要一個對於至高無上的男人挑戰及報復成功的結局,」「[種種匍匐於性別體制下的女性]都太需要這場勝利。」--簡直令人振臂歡呼。


〈「出格」作為一種詭辯--讀張大春《大唐李白:少年遊》〉則讓我發現,人(作為讀者)能夠對自己多不誠實。老實說我對張大春這部作品,是多所困惑的。但向來我也覺得張大春是當今台灣、甚至台灣文學史上,最「聰明」的作家,因此彷彿也不證自明他作品「先驗地」卓越了。本來我給《大唐李白》的評價是很迂迴的,先承認自己看不懂,但又被文案、作者訪談給說服:這也是一種高超的文學技藝--名為「出格」的技藝。然而朱宥勳追問的好:「純粹是與時尚逆行,實在算不得什麼文章大業。」「我們也可以輕巧地說『扞格』亦可成為新語感--但這會不會太輕易了呢?」並且點出我認為張大春如此「以古為尚」、「走入考據派」最關鍵的問題:作者預設讀者是「不夠格」的(因此需要連篇累牘鋪排史料)。甚至,我認為他有點輕蔑,認定這些「古典教養」你們應該要知道,啊但你們就是不知道,那我只好追本溯源講給你聽--這已不只是「玩世不恭」而已了,簡直可以朝「作者倫理」的方向誅心。


〈中間狀態--關於《花街樹屋》的思索〉提點我當初讀《花街樹屋》的沉悶感從何而來。那的確就是一個「中間狀態」--角色敘事者「我」的、敘事背景的(刻意迴避明明鮮明到不行的地理脈絡)、乃至故事推進遲緩的--這個詞下得異常精準。所以後來我就直接把書二手轉賣掉了。


其他篇,我甚至覺得可以直接作為文學批評方法的範文。比方〈那些「殺很大」的故事們--從《蒼蠅王》、《大逃殺》到《飢餓遊戲》〉,並置的文本橫跨「純文學」(而且是「經典文學」)到「大眾文學」/「類型文學」,且發展出明確的判準,說明何以《蒼蠅王》足夠「好」到被典律化,而另兩者的不好又各在何處。其實這幾本書都「不難」,讀完的感受都很直觀,可以輕易說出喜歡或不喜歡。但評論最精髓處就在於經過一些努力,「召喚說詞」並能「自圓其說」:我為什麼(不)喜歡……更進一步,則如本文,建構出相對客觀、甚至可以不分文類(但「主題相似」)一體適用的評分原則--哪裡不好
就舉牌扣分--於是從喜不喜歡,脫胎成「好不好」。


〈為什麼過於熱愛作家是危險的:商榷趙剛的若干陳映真小說論述〉在我既沒讀過趙剛,也只粗糙的瀏覽過幾次陳映真名篇〈山路〉的淺薄認識下,竟然能夠不堆砌高深莫測的理論術語,舉重若輕地批評、說明、同時實際示範了一種「比較好的」閱讀與評論方式。這分明是理論課和實習課共冶一爐了,好到犯規。無論熟悉陳映真的讀者從內容共鳴,或者看形式看到真刀真槍的評論拳腳,門道或者熱鬧,都能各有所獲。


但讓我想動筆寫這則的,莫過〈散文的體製,臺灣的面貌--讀王盛弘《大風吹:臺灣童年》的觀察與思考〉。畢竟身為散文曾經的忠實粉絲,也是唯一偶爾會塗寫的文類,卻日漸覺得散文「愈來愈無聊」,讀不出什麼學問,也讀不出興趣來了。我之前從自己「品味的成長」開始思考,看到本文作者清楚點明散文逆反「作者已死」的特性,發現當今的散文讀者隱約都得回到一個關鍵,難以迴避:散文文體內在的限制。即:「散文到底是什麼?」這個關於散文本體論,滿心焦急的大哉問。(當然還有「散文能夠開啟讀者思考之處在哪裡?讀者如何不對散文內容以及作者的宣稱照單全收?」的認識論[?])


好煩,我沒有預期這本書會這麼「好看」(good-reading+easy-to-read)。我喜歡的文學和評論都是一樣的,不故弄玄虛(easytoread),能為之傾倒(goodreading)。


2.
高中時面臨所有台灣高中生都有的「選組」疑難(並信以為真的認為是「生涯」抉擇)時,曾經在yahoo奇摩知識+上發問:「文學有什麼用?」--是的,問的不是「文學是什麼」,而是「有什麼用」。跳過本體的層次,直接往實用的方向運行。這其實顯示了當下身為迷惘小高中的困窘,也浮現了台灣文學教育的危殆。直到上大學,經歷一波文學震撼。最粗淺的層次就是:為什麼過去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作家?為什麼這些作家在大學教育中成為「重要」的(尤其是晚近的駱以軍、邱妙津)?


大學並非主修文學,但也陸陸續續跟讀了一些作品,發現文學也像電玩,自成一個詰屈聱牙,諱莫如深的龐大互文迷宮;且不分翻譯作品,或是台灣文學。那些閃亮亮的文學明星,在書裡、演講之間提到的作家與作品,比較多時候像是好看的插件,華麗的墜飾,只為姿態的婀娜,一種炫學。就像我所身處的所謂「學院」一樣。大多時候我是衷心納悶:這本書究竟是「真的那麼棒」,還是被沒有根據的說法(比如理論術語的堆砌)給三人成虎了?


《秘密讀者》問世初期,我還是抱持那種冷眼旁觀的虛無論調,想看看這群文青是不是又要大動理論干戈,賣弄邊緣氛圍。(當然,這種性格上的狐疑,技不如人又愛惜羽毛,讓我總是一事無成)其中當然還是不免散見這種書寫風格。不過這次成書,大抵已經去蕪存菁,每一篇都禁得起「捧讀再三」。如上文所述,每一篇都像文學批評教科書上撕下來的實戰演練。


讀這本書時,一直想起在網路上發問的那個深夜。「文學有什麼用」畢竟還是虛擬了一種能夠指導人生,或者找到飯碗的想像。但如果和「文學是什麼」並置,我似乎能這樣回答17歲的自己:當你試圖描述文學帶給你的情感或經驗,在語言裡自圓其說,抗拒他人、甚至典律化的論斷,不斷替一部文本重新評價--這即是文學的「用途」:整理你在他人故事裡的收獲,挖掘出對方試圖招引你的東西,並以之展開辯證的思索。而「文學」也在「文本」在「受你閱讀後的思考」中,於焉誕生。


3.
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是讀者,這些讀者都有話好說,說的話讓我們躋身成為作者。抹糊作者與讀者的涇渭分明,讓雙方呈現互有往來的牽連,或許才有打造更好的文學試場/市場的可能。把「文本」讀成「文學」,有許多取徑,更多暢快--在虛、實,在小我經驗和文本共感的折返跑之間,醞釀意義。


很感謝這些強大的寫手/思考者,示範了毀棄國文課本、截抄逃逸路徑的閱讀歷程。愛好文學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反叛時代的前鋒基因,只是每個人不一定走同一條路,握持同一把武器。但我們(身為讀者,身為此一時代受召喚的「秘密讀者」)就是不想接受給定的答案。我們大規模閱讀,大規模顛覆;向鍾愛的作品致敬,對不合理的「經典」翻白眼。不輕信權威與歷久的詮釋,誠實的告白,誠實的打臉。


4.
這不是關於評論的評論,我亦不學無術,調度不出怎樣恢宏精深的理論體系。這只是一個曾經懷疑自己、懷疑文學、懷疑世界的青年,在這本書裡的花憶前身。在多年後的「漸漸懂得」--懂得我讀,是為了創造更好的言說。


2015年8月4日 星期二

《世界就像一隻小風車》:Sorry, but I am what I tell



說楊照是知識掮客(好像沒人說過,只有我哈)或壟斷詮釋權(但明明就不速啊),我都不在乎。因為我偏偏需要一種簡單得像懶人包、「一分鐘就上手」、「圖解」系列的普及化知識,撬開先知的嘴,堵上那些二三流攀藤摸瓜的炒作貨色的眾聲喧嘩,先為頭破血流的天堂路擺開鮮花掌聲的架勢;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還真的想不開到「回去念書」,至少有圖可索(不管最後是撕了地圖或不--至少有圖可撕),不再顯得那麼諱莫如深。


他轉述李維史陀的洞見是並置語言學與人類學,察覺在紛亂的現象--蒐羅世界各地、無窮無盡的語言發音元素和人類生存方式--背後,其實存在一個跨文化涵攝、廣泛統納的「結構」。忘記他在哪一本書裡(《迷路的詩》?),提到詩作為一種反叛:只要生而為人,註定無法脫逃,成為語言的使用者。然而,語言的生成本身就來自「語音」與「意義」武斷的連結;語言系統也內建了許多邏輯,若不按照這個邏輯,就無法與人溝通,語言也就不成立。而詩則違拗語言的規則,刻意打破日常語言的強硬邏輯,用陌生化的語言安排,嘗試接觸更本真的東西--例如人類的共感,與經驗。最「個別」化的敘說型態,卻神秘地召喚出人類的「共同」。


不過,楊照也是自己把臉得打得霹啪響。之前還批評「5分鐘看完紅樓夢」、拿公家錢做這樣媚俗反智的事是在摧殘文化云云。不過在他的介紹下我也5小時看完了李維史陀。他不斷開課、整理逐字稿後刊行的「經典重讀」系列,與他批評的事物,並沒有本質上的差異。我覺得懶人包是門深奧的手工藝,各類科普(與廣泛的知識普及)都是佛心來著,該學也當務,只消授受雙方都弄清「宣傳」和「教育」的差異(周偉航語)。


於我而言,在這個討厭的現實世界裡,不耐煩的東西很多。脫鉤的語言和意義,疊床架屋、以致通貨膨脹的修辭,混亂的邏輯,眾口鑠金;為了說而說。發出噪音。搬弄自己根本一知半解的理論術語。陳詞套句,既定的規範,語言或者行為的。醜。也不是醜,就是很浮泛,在在讓人煩躁。對方或自己在話局裡的片刻,我都會閃神,想著這句話多搖搖欲墜,離我們意圖命中的意義靶心多遙遠。……我們可憐得一無依傍,只能仰仗這單薄的憑藉--語言--彼此誤解,苟且偷生。可是,走到另外一頭,取消了一切複雜、混沌、變動不居的可能性,只妄想取得一種簡潔、優雅,如數學方程式、動物骸骨的架構,也是
另一種暴力,逼近納粹。曾經覺得,文學最大的價值,就在於捍衛那被近代科學理性一筆勾銷掉的複雜,還原不可化約、不可共量,個別而具體的人類經驗……我,只能承認,總是首鼠兩端,在這兩者間依違不定。


李維史陀主張,認識世界的方式是羅列(楊照稱「類比」),而非實驗室科學獨沽一味的因果關係。以感官直接認識事物、接觸現象,每一次的經驗都是獨一無二的:「類似的顏色、類似的溫度、類似的速度、(…)類似的粗細觸感……不一樣的『類似』,就聚攏不一樣的物件、現象,就讓這些物件、現象產生不同的關係」。這種大異其趣的思維模式,才更接近大部分時間、大部分人類的思維;強調因果、邏輯的科學思維,反而是少數、特殊的。這種「野性的思維」,有點像我對道家「本為一物」的理解:但凡嘗試去「指認世界」,這個指認世界的語言就把「梵」(天地萬物的大我)與「我」(指物命名、感覺思考的小我)分開了,從此再也失去覺醒開悟的可能。


我知道「梵我」從第一個人類發出第一個有意義的聲音,就已經魚死網破。人類早已走出伊甸園,迷失了烏有鄉。不可能不思索而生存到今天。神話都寫了,人類已經投奔社會、向自然訣別。西出陽關無故人,來到精密分工、高度繁複的現代社會。不是財殺,就是情殺。操作太空時代的科技,使用穴居時代的身體。人類其實還是沒有離開當初那個走出非洲的部落生物太遠。


這些我都知道。只是有時候我會虔誠而沉默的、近乎無理的哀求:這世界已經太多語言。在這一刻,我們能不能,不要說話。


2015年7月30日 星期四

《遺忘‧刑警》

 


書裡心理治療的場景,讓我想起電影《腦男》不寒而慄的情節:心理醫師滿懷熱忱與期待,耗費大量時間(將近十年嗎,我記得)治療陰沉、自我封閉的虐童殺手(媽的染谷將太就是天生假陽光真變態殺手臉),最後終於「敲開心防」。結束治療那天,洋溢著暖男的笑,收下醫師「恭喜你重返社會,志村君」的祝福,轉身離開醫院。但不很久後,醫師前往探訪志村(或是巧遇,也忘了),志村依然漾著微笑迎接。在志村短暫離開的時刻,女醫師直覺苗頭不對,開始在屋裡翻箱倒櫃,最後發現浴缸裡遭綑縛、掙扎著的男童。


「惡」在這裡不止令人憤怒、反感,更成為爬上身來的恐懼了。還有最摧人心魄的--徒勞。無法根治的惡意,無法「矯正」的人格。這漫長的治療時間都像噗咚丟進河裡,綻放出的微笑(並自帶日系電影的柔光)只是治療裡長出來敷衍給醫師、社會,面朝外的那一張臉。被緊緊包裹起來的,還是猙獰、扭曲的人格內核。


既然提到《腦男》,就不妨再說--欸,其實當時看這部片,不太有什麼感覺,如今也不覺得特別厲害,但這兩個細節處理得,算是讓人益發領會一種深沉的恐懼--女醫師的母親,因為一場公車爆炸意外(是全片開局)而喪子,她對活下來的女兒說:「要是你上了那輛公車,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裡了吧。你的運氣一直都很好。」直到看見爆炸案兇手伏法,才主動開口向心理醫師女兒要求治療抑鬱症。而這抑鬱症的表現是--暴食。從多年前清瘦,到如今龐大、臃腫,被無數高熱量食品環繞,盯著電視,無意識的咀嚼著冰淇淋、巧克力……那一幕,就像目睹地獄。


至於這本書--哈哈,並不是在談心理治療的極限(此處有雷:至少,「受治療者」與命案無涉)--我就不用再錦上添花,真的太厲害了。一路從《13‧67》讀到《S.T.E.P》,再回到這本「少作」?「成名作」?只能說,陳浩基是太太太太令我期待的作家了。這種程度的故事佈局、敘述流暢,當然還有「華文本土」無論在文化、敘事或者地理上的親切感,放在哪一個領域(美、日推理專門;華文「純文學」)都毫不遜色,甚至出色。目睹這樣的作家橫空出世,是身為讀者最大的幸福。麻煩你,一定要朝著下一本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