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驚世駭俗的好,大大咧咧的證實給你看,什麼叫「真實自有萬鈞之力」(柴靜語)
據京都熊貓說她曾經和我共讀過,拿來批評林教授。但我完全忘記了,所以讀了又批評了一次。
鄉紳式的知識分子,紮根於地方,浸淫於地方,對地方的掌故、人際、慣習無一不精。
我記得林晴灣對逸馨的評價是:關於馬祖的一切都問不倒她!——這是構成要件。馬祖一年有這種姐姐也太棒了吧!——這是法律效果。(黑白講)
跟鄉紳相反的,很顯然就是那些來自中央的樣板化惡神,拿著一張名為樣板化的二向箔,看到事物就忙不迭丟過去,彷彿誓言把所有豐富意涵都壓扁成平面。
這不是只有我說,項飆也這樣說:
「具體的魚餅很重要,不能夠把它輕易概念化,說它是溫州象徵等等。你必須知道它在物理意義上怎麼被做出來,才會有底氣和精神。」
不要急著概念化。不要直接上升成某某象徵(他是溫州人),先好好知道魚餅是怎麼做出來的。
這就是「實踐」。那些來自中央、習於抽象、二向箔放題之徒卻不成比例的擁有最高的聲望、最大的聲量,可以記載、可以分析那些發生在地方具體的事象。
但其實這很不健康。至少他們——我們這些人,要謙卑的承認我們所知極其有限,只有資格用卑微的不確定口吻如實的把事情鉅細靡遺的記載下來,而不是鼻屎大的證據就要投進汪洋大的理論裡。
所以我才說什麼傅柯、德勒茲、紀爾茲都是沒必要的。
「不是學術問題,實際是一個實踐問題、權力問題,是學術圈怎麼玩的問題。要進入學術圈,我們大部分人寫文章是為了讓其他學者認可,而不是讓你的研究調查對象認可。」
誠哉斯言。
我是鼓勵各地方的識字者都兇起來,不要讓學術撈仔以為她可以進進出出不負責任胡說八道。
這不是要「壟斷詮釋權」什麼的,而是本來就應該互為主體——你敢瞎七瞎八,我便破口大罵。但你寫得誠意滿滿,我當然是感恩戴德。
書末的例子很短,但簡直讓我快哭。
項飆的姨夫提起以前吃飯都吃不飽,但這很奇怪,農民自己種地居然吃不飽。項飆第一時間就提起荷蘭學者馮客作的大躍進研究,幹部開會消費掉多少牛肉、米飯、茶葉的數據材料。
他姨聽了就一句:這不是吃了,都拿回家了。
不像馮客認為的那樣,是官員們腐敗貪婪吃得多,可能反而是小心翼翼包起來拿回家了。跟項飆原本依據馮客的描述而設想的花天酒地不一樣,雖然也不是什麼好事,一樣有權力帶來的不平等「再分配」牽涉裡頭。
他說:「這一下子就把體制是怎麼運行的豐富性凸顯出來了。」
這真的是只有「活著」的人、活在地方的人,才能一眼洞穿的現實。
最懂馬祖的一定不會是我,也不會是那些抽象螺旋丸人類學家,甚至連逸馨恐怕都要甘拜下風——是哲人已遠的劉金女士。她的每個用語都是海嘯量級的馬祖馬祖馬祖,不經轉述而減損的第一義。
「鄉紳」的重要性來源於此:你懂地方,你又識字,這些「洞穿」於是可以自己提筆記下。
一件無關又有關的事。晚上市長跟我分享她的罵人戰功彪炳,我想起那天同她分享,我們可以不同意但不能瞧不起的「庶民感情」:「他一定有貪,但沒證據關人家一年不行啦。」讓剛放出來的人白白生了一圈悲劇英雄的光輝。
我也知道我跟自己批判的中央抽象系知識分子間不容髮,並沒有很遠的差距。所以才要更謙卑謙卑再謙卑,承認自己的單薄,有限。
有人可能會問,我也常常自問,經歷的這些學科可以互為磨合嗎?
不行也無所謂。任何知識都只是一個工具。你要操縱它,不要反過來被它操縱。要役物,不要役於物,OK?我也不想一生只拿一把榔頭,看到什麼都當成釘子敲下去。
只因世界是無法窮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