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30日 星期六

寂寞的大欛欛




今天我們討論「寂寞」的馬祖話是什麼?劉金會怎麼說?我妹想了一下,說:「沒人(可以)講話」

對耶,劉金真的好粗魯,馬祖真的是鄉下人,跟福州城裡祖上積財當過官、見過世面受過教育的語言用法一定不一樣。

連「寂寞」這種心理狀態都找不到詞彙表達,至少當了劉金三十年的孫子是沒有聽過的。她只會說「雅無聊」,但我懷疑是華語來的。

但也就是這種野蠻格外有一種生命力,如果硬去古籍裡翻出「寂寞」的唸法,就太纖細、太文言、太讀書人、太不馬祖、太不劉金了。

逸馨最近投稿馬祖話書寫,一篇跟著媽媽去掃墓的文章非常好看。我記得國中的週記我也會寫跟著媽媽、外婆去掃外公的墓,老師眉批:「又看到你寫掃墓,又是一年了」掃墓對馬祖人應該意義重大,馬祖土地這麼小,但馬祖墓常常不合比例的大。

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普遍母語不佳,往往是先有華語,再譯成馬祖話。逸馨寫燒紙錢、願泉下祖母豐衣足食的段落,指導老師宏文師沉吟一會,表示或許可以改成「有吃有穿」。

瞬間大家眼睛一亮,對對對,就是這麼淺顯、白話,但是又緊緊貼合,只要幾個字彷彿就召喚出馬祖人的一生。

還談論起最近讀到的福州語髒話,包含劉金很愛講的「欛欛、欛欛囝」(老二、小雞雞)。逸馨說「欛」很有形象,因為就是指柱狀物。

我說吼唷好想回去找劉金跟她說:「我雅中意(=好喜歡)大欛欛,妳咧?」看她的反應。新學到一些什麼粗俗的話就很忍不住獻寶,逼她罵我們犬吠🤭。

完完全全就是粗魯克難戰地婦女的後裔,不失家門風範。馬祖話說「有種的」。有遺傳、會繼承的。

2024年11月28日 星期四

我也不想當這種肉身菩薩

聽到有人因為劉亦罵很兇,而不敢再寫馬祖了。這不是好事一樁嗎?本來就不應該去任何地方黑白亂寫啊。知道有馬祖守門員,皮就繃緊一點,對整體內容市場而言是有助益的啊。馬祖又不是沒有讀書人,不要以為有一點學歷就可以來胡說八道好嗎?

還據說有學生拿著我的文章跑去質疑人類學教授的民族誌課程。這不是我的問題,這是人類系所內部的問題。內部失去了把關能力,讓什麼狗屁倒灶都可以用「民族誌」等「知識」之名出版,出版之後也沒什麼交相批評檢視,都嘛在互獻鮮花掌聲,那就不能怪外部來予以否定了。

如果面對衝擊,還是要沆瀣一氣,守護什麼學科的尊嚴,不知道來過幾趟馬祖的人在那邊呵咾甲會觸舌,那它的腐敗與失去影響力只能說指日可待。

唉我也不想當這種肉身菩薩,用半篇文章和幾集節目就驅出諸多妖魔鬼怪,無端在那裡勝造七級浮屠。



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無責任的帝國》:多頭怪獸,屍速列車

 


如果不說是項莊舞劍,借古喻今,我是不信的。

極端民族主義、法西斯主義、獨裁主義、國家主義,今時今日何等熟悉,已經不確定作者在檢討的是戰前日本帝國,或者是什麼別的東西。

所謂「無責任」指的是制度上的一身多頭,源於戰前憲法關於天皇制的兩義性:既是立憲君主,又是絕對君主。

因此各方勢力(元老、藩閥、政黨、軍部⋯⋯)故取所需,操弄著這種兩義性。需要權力時往絕對君主制拉扯,不想負責時又丟包給立憲君主制。

戰後審判沒有處理天皇,對中國人作者而言確實是重中之重,作者認為天皇不是無權的柔弱君主,他有實權,但卻不肯力挽狂瀾,避免日本朝深淵墜落。

因為天皇的平安無事,以及戰後日本政府的「一億總懺悔——懺悔自身的不努力而造成敗戰、折辱了天皇」,就是中國人說的「日本不後悔戰爭,只懊惱戰敗」吧。

天皇不負責,只作為天皇底下未必有什麼思想卻掌舵了日本帝國的官僚們(作者是這樣認為的。),又因多頭馬車的內鬥,致使沒有人要為失控的帝國負責。

2024年11月25日 星期一

劉金姊姊是粗魯戰地婦女


(二十世紀初的福州女性。來源:這裡


我一開始是在查看「性交」的維基頁面,看到有一個字是「少刂」想說好怪喔,但是等等,它後面的括號是寫「閩語」,我想說台語不是「幹」嗎?難道是閩其他地方的語?就點進去看,發現它的讀音是sa,我就想起劉金姐姐也超愛罵「sa伊媽」&「sa伊嬭」啊!!

我之前在文章都寫「殺伊媽的」,看起來也很猛但就失去了fuck的真義。

淑女才不會這樣東肏西sa的呢,哼,曹劉金女士。她也很愛罵「雞巴」(音近季卑)、猥褻的說「欛欛囝」,這兩者都是老二、小雞雞,和罵「癲脬」(神經病)

我們亂講話的時候除了罵「犬吠」,也會說「講什乇欛欛」(講什麼雞巴事)

劉金姊姊真的好粗魯喔,不愧是戰地大腳烏黜黜婦女,應該頒獎和追封一些好笑的諡號給她。

特別是有一次聽宏文老師說他拜訪北竿耆老,耆老說她的婆婆是當時為了躲避日軍進犯福州,從厝裡(大陸)逃到外邊山(馬祖)的福州女性。

福州是城裡人,受過教養的。雖然跟馬祖講同一種語言,但聲氣習性迥不相侔,特別輕聲細語,好像也擅長某種女紅我忘了,讓鄉下馬祖女人都看傻,也覺得很新鮮,大開了眼界。

但劉金姊姊還是有野蠻的驕傲啦!飯菜裡都會掉髮絲,完美傳承了戰地的克難,但也把小時候的我們嚇個半死。

2024年11月22日 星期五

城堡的衰敗



小時候住過一間叫千年城堡之類的建案。

白色磁磚曾經富麗堂皇,但搬進去時已然年久失修,工業大城的酸雨浸潤下,早就褪成生機黯淡的屍體灰。有游泳池,但從沒啟用過,底部長滿青苔。窗戶就算緊閉,蚊子也打不完,打到就貼上聯絡簿孝敬老師。老師:貴府蚊姿各有不同。

木地板塌陷,媽媽老是頭痛,妹妹房間牆壁長出菇類,亭亭如蓋。撬開地板,發現流水淙淙,全家像蜑民住在舟楫上一兩年。考量到母親的籍貫,是有點返祖的意味了。隨管理員進樓下空屋,天花板幾乎長出鐘乳石。

斗數師說我媽住的地方,水管常壞。我對這麼具體的細節印象深刻。說我有女兒態,讓人冷汗直流。根本沒照過面,光憑生辰八字就知我是娘炮?我從此相信冥冥之中有不可抗力在作祟,少女心亦是天註定。最近和陳年老友撕破臉,米薩小姐說除了天王星、整個天空都在逆行,我:信哉。

所以跟媽媽四處遷徙那幾年,難免類似《鬼水怪談》。單親媽媽勇敢又薄弱,帶著孩子住進採光昏暗的舊公寓,一副老娘就要跟鬼單挑的氣魄。《七夜怪談》如此,《鬼水怪談》也是如此,害我一度以為日本鬼專挑單親家庭下手。日後才懂都市傳說壓縮的是現代生活新型態的壓力和恐懼,比如高離婚率。

千年城堡不到二十年就行將就木,垂垂老矣。中庭的假山假水偶爾還會入夢,我在裡頭團團轉,繞不出去。


(刊於2022年9月27日自由副刊:https://art.ltn.com.tw/article/paper/1542358

2024年11月10日 星期日

《戰地之框》:沒有炒作理論,但有史料價值

 



寫在讀之前

春山這次不找我推薦,可能被付錢請我打書卻被我罵的不敬業嚇到了。但我覺得第一篇真的還好呀,我有很努力拿出優點顯微鏡來尋死覓活一番!

跟馬祖難搞友聊起,他很怕裡頭的人他都認識,但是卻被寫得不似在人間,過度美好,會讓他心情很差,而且討厭作者群哈哈哈哈😄

深可理解。就像看到馬資網的廟宇主委選舉事件被寫得像茉莉花革命之類的民主運動,其貼金式美化充滿知識分子一廂情願的自我感動。

採訪真的很難。縣政府出錢,你要像李桐豪一樣對大人物綿裡藏針,柔腸百轉的暗酸幾句也不容易。

目錄看不出採訪了誰,很期待是真正勤勤懇懇、藉藉無名的依公依姆們。如果又是連江縣政府關係人士倒也大可不必了,「他們都是一群loser,仍在insist什麼」言猶在耳,錦上添花得這麼大義凜然也是涅槃了。

不過如果是依公依姆,為什麼不讓劉宏文老師用母語訪就好呢?《北竿故事集》幾乎以一己之力重構出整個進入「戰地之框」之前的馬祖。所以又不敢太期待。

但很怕身為馬祖研究者被問起,大概還是會讀吧。可是吐槽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了,唉呀好難搞。甄嬛傳循環播到第76集,闔宮網友們總互相提醒:夏冬春已經清好喉嚨準備開罵在路上了。

但如果好看我當然還是會迭聲讚美。只是我目前還想不到其論述落點有超越《小島說話》之可能。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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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四章之後

我覺得林瑋嬪教授是不是要跟三位作者陳泳翰、廖億美、黃開洋學一下田野調查啊?這本裡頭的田調對象比疑似學術研究的島嶼妄想曲還多,島嶼妄想曲基本上都在挪用二手文獻,了無新意。卻聲稱是馬祖第一本民族誌?小小詼諧。

要生產出新的見解、新的落點,就要有夠扎實的生活體驗和夠豐富的參考資料呀。要嘛聰明,可以在生活的泥沙俱下裡去蕪存菁;要嘛努力,上窮碧落下黃泉去搜括訊息、吞吐訊息。

都沒有的話就容易走進「普通化」的死胡同,一心要和外國學術大師的理論扣連,或者向上概念化進一個歪七扭八的抽象架構裡,比如賭啦、主體啦什麼花裡胡哨卻鬆垮浮濫的神啊鬼的。不可不慎。

回到《戰地之框》啦,雖然沒有炒作理論,但是有史料價值。那個「之框」一副就要大吊書袋的樣子。歷史銜接的考據也有板有眼:1956年開始的戰地政務實驗和1955年大陳撤退後,重壓在金馬兩孤地的防守壓力關係緊密。

「兩個聲」內部當然也是方言駁雜,南腔北調,但是對馬祖人而言都是不會說福州話的「兩個聲」,但是否也因這樣,使「國語」的流通與定於一尊更為緊要呢?不然連軍隊內部都無法發號施令,如臂使指。

平衡性也有處理。有些馬祖人投身「兩個聲」的統治之列,也有人堅決轉身,到老都痛恨,甚至憤懣鄉人對「軍事現代性」的感恩戴德。

馬祖人與兩個聲之間的細胞膜不是不可逾越、壁壘分明。家舅也是如此,選擇了從軍。但日後對「中華民國」的臭罵又是為什麼?感覺還有很多複雜性供吟味,但已來不及。

總算不是對權力者(無論是戰地時代的兩個聲,或者後戰地時代的治理菁英)的戮力描寫和額手稱慶。

套劉宏文老師所說:「如果說(過去的作品)是統治者的故事,那我寫的大概是『被統治者』的故事。」

當然,如果只有一面,那也難以全景敞視馬祖。重點是呈現出其中的複雜性:並非鐵板一塊的社會群體,可以有限度穿梭;對於軍事統治,有人愛之崇敬之,有人恨之批判之;有人走上了從戎之路,卻又怨聲載道。

大學者熱衷的簡化學、褒美學(也是簡化的一種),在這些渾沌當中,不免就露出綜藝的馬腳了。

對了,在那個動輒得咎、因言獲殺的時代,會不會「遍地文盲」反而是一種自我保護呢?

當然,外婆劉金女士的不識字絕對源於家貧、重男輕女、童養媳身分等種種客觀不能(和她自己懶惰🤭)。但軍事政府要祭出棍子和胡蘿蔔才能拐家庭讓孩子受教育,如書中所說,徹底改組了漁業社會和文盲社會,會不會那些攔阻的父母也擔心一種政治上的「人生識字憂患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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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為春山出版,前有島嶼妄想,後卻是戰爭之框,這個品質的不穩定堪比海上舢舨的搖晃。

問題是這也不能全怪出版社失察,畢竟有Cambridge博士學歷又有Cambridge出版背書,「出口轉內銷」只是順藤摸瓜。有哪個編輯能夠把關具體的馬祖知識?學術界都認可了,出版業豈有人力庸人自擾呢?

林瑋嬪教授最推崇賭博之島的以小搏大,並不以嗜賭好賭為汙名,反而是求之不得的特殊文化、高貴品質。

殊不知用一根訂書針換來一棟大豪宅的賭徒賭姬賭后正是她自己。質樸近乎魯的自由聯想,換來海內外不求甚解者爭相稱頌的馬祖專家的桂冠、中研院的六十萬(這個到死都要罵吧,我的棺材板內面應該也會死後繼續用指甲刻下嘲笑全文三千字),名副其實的名利雙收。

由是看來,這本書是寫來自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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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飛機上讀到第九章

《戰地之框》裡有非常豐富的事象,這個絕對是硬底子真功夫磨出來的。不是自己的經驗,就不具備「經驗的稠密性」,你必須調度大量的他人經驗作為填補。他人經驗的管道可以是二手文獻,可以是一手採訪。但採訪當然是最好的,可以針對作品的空隙進行提問的調校。加上歷史的擷取,穿針引線於時代大歷史與個人小歷史之間,好像細緻的外科醫師縫合了美麗的傷口。

於此相較,我更好奇林瑋嬪教授到底訪問了多少人,為什麼不敢公布田野筆記?她誇誇其談的「2007到2018年」,挪用高穎超教授的話,不可能是一直待在當地,一定是她的台大和馬祖之間來回飛。馬祖又沒有教職給大學者。那所謂「2007-2018」的水分就可多可寡了:有可能一年十二次,一次半個月;有可能一年來一次,一次三天。

不只因為林教授沒有公佈最重要的田野筆記(訪調紀錄),使我們不由得疑竇叢生。還因為她作品裡的空隙巨大到可以容納好幾個宇宙,顯然沒有充分挖掘出夠多資料作為填充,她填充的材料也很偷懶,充斥大理論家的大名詞。這可以唬住門外漢,但說服不了當地人,當該理論或概念又離她筆下單薄的事象牽攣乖隔、相距甚遠時。

一切問題還是源於材料蒐集得不夠豐厚,所以只能行禮如儀的上一些抽象價值來替自己的作品踵事增華,也只好小嘴抹蜜,厲行「過度肯定一切」的萬物褒美。

豐厚的材料會自然浮現複雜性。不同的立場互為鬥毆,或同一個立場內不同的思路同時呈顯。這個在《戰地之框》裡幾乎是基本預設。你可以讀得出來作者們(可能不包含黃開洋,因為他只寫了不是採訪的第一章)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採訪和研讀——搜刮資料。我認為完全不輸小熊英二以他父親的小歷史縫紉起戰後日本大歷史的經典之作《活著回來的男人》。

我認為最大的問題倒不是發生在林教授作品的內部,而是在外部——這種作品怎麼可能以學術之姿被發出來?從國際人類學界到國內人類學界沒有人覺得有問題嗎?人類學的「實證研究」成分已很可疑,許多「知識」產製僅出於該學者,成為「我是唯一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它的科學性、知識性本就相當岌岌可危,那就應該讓社群內互相挑戰,以最嚴格檢視和詰問去「煉蠱」出真金白銀。

但讓我驚訝的是,我好像完全沒有看到這個歷程。不知道是不是跟我懷疑的一樣:亮出學歷、職稱、年資,就無庸置疑,不需把關,直接給過了?反而整個學界忙不迭送出花圈。

如果學界內部沒有監督,那就輪到外部了吧?馬祖當地人都沒有意見嗎?馬祖人還是滿好的,只有私下念叨,但沒人領銜批評。啊,有啊,我就是當地意見啊——感謝逸馨的提醒,我都忘了我也算一點點成分的當地人,至少(在血緣、文化浸潤和語齡上)比林教授純一點吧。

結果林教授是用什麼態度來面對當地青年的商榷,大家都知道了。如果放在這個角度上,人類學家可以對她田野地傳來的不平之鳴如此漫不經心,甚至輕蔑以對嗎?這在倫理上可以被接受嗎?這是人類學界的以身作則嗎?

而且不是只有我,我尊重的當地人,在體制內工作的祥官哥——因為他的名字有被書收進去,我就不姑隱其名了——從書內一直抗議到書外。在南竿辦新書座談時,祥官哥仍很有禮貌但是堅定的表達質疑:賭博不是馬祖特有的文化。他從博弈公投伊始就是反賭派。但我們的存在與一再現身,還是沒有動搖人類學家哪怕一絲詮釋。

大概是抽掉了「賭」的詮釋框架,整本書就會直接崩潰,變成《懼裂》裡糜爛的肉一灘。 

我話就講到這裡。畢竟,再套國昌老師一句話:人人心裡都有一把尺了。

相反的,《戰地之框》氣定神閒,從戰地到後戰地,不同的人不同的選擇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經歷,逝水流年,眾聲喧嘩,包圍出豐富、複雜的島形。像《模擬島民》。

2024年11月6日 星期三

《懷樹又懷人》:我家那個臭老頭



1.

碩零時為了交一篇非虛構,以台中的中央書局為題,想寫店長莊垂勝的故事,又順藤摸瓜到莊垂勝長子林莊生的這本書《懷樹又懷人》。

當時是為了蒐集資料讀的,相當蜻蜓點水。莊垂勝活過兩個朝代,日本時代和中華民國,但兩個政府都把他當賊來防。

七七事變的時候他被殖民政府「預防式關押」,免得身為島上有名的「民族主義者」aka反賊,會帶頭作亂,號召一些反日挺中的勾當。

這也難怪,畢竟他的中央書局本來就是台灣文化協會的灶腳,成員們出錢出力,滋生叛逆,是個小小的文化起事基地。

這樣的莊垂勝和林莊生,比誰都欣喜「光復」、「祖國」前來接收。父子之間還會提醒不要在祖國人士面前鬧了笑話,林莊生還去翻出老爸幾年前送他的《黃河の水》。

當時老爸常盯進度,問他讀得怎樣,但他讀不下去,現在他自覺該來好好學習一番祖國歷史,不叫祖國老師看扁了。

二二八事件後,台中市長逃跑,市政上又進入類似當年日本投降後的真空。於是市民成立時局處理委員會,推舉莊垂勝主持。

這種職位當然是要被清算的。雖然最後全身而退,但他也不再想理世事。

頗像文豪沈從文在文革被整之後,晚年只說:「我對這世界沒什麼好說的。」

以前看會注意這些大立大破,但這次看我反而很喜歡讀林莊生吐槽他爸。

皇民化運動推進時,學校要他們改名字,林莊生回家跟老爸參詳,莊垂勝說:就原本的漢字拿來日文音讀就好。

林莊生超生氣,心想這樣報上去,不被教官認為陽奉陰違痛打一頓才怪。

戰後林莊生移居北美,同學不好發音,都叫他Johnson,他乾脆請大家直接叫John,於是他變成John Lin。父親逝世後,他翻了父親的來信,怎樣都是「Chuang-Sheng Lin」,

「一字不改,真是頑固之至。」

我也會同樣的口氣講我爸。我想如果可以,林莊生也很想親暱的罵他爸一聲「臭老頭」吧😌。

2.

前陣子龍哥突然語焉不詳,好像是要我幫他寫一篇或一本傳記,要自吹自擂一番。

但是起心動念還是非常正派啦,他想把一身武藝傳承下去,他說的很像所有老人會說的:年輕的時候走了很多彎路,如果突然挫起來,這些東西都帶到棺材裡了。

聽他說這話,覺得他好像真的老了。

他經歷好友突然過世,從檢查出胰臟癌到撒手人寰僅兩個月,讓他很震撼。於是加速把事業交班,然後把孫子孫女寵上天。

剛蓋好的新家吵到我和我妹雙雙決定留在舊家,並封他們為天聾人。感覺已經在奠基他的退休生活。

要歌功頌德當然可啊,稿費準備好。

向他確認是要登在哪?給誰看?目的是什麼?他說還這麼專業喔,我說我就是做這個的啊,文字工作者啊。他聽了還噗嗤噴笑,很沒水準。

後來是虛驚一場,他已經發包給工商日報了。雖然身為甲方爸爸,怎麼寫、要寫什麼應該不用操心,但一千字到底可以交代什麼,是不是能吸引他口中的年輕人,還是頗啟我疑竇。

我接到他訊息時就在構思,如果用「我」多gâu多gâu、大講豐功偉業,誰要看,噁不噁。但如果冒出一個「他」又很莫名其妙,業配味太重了。

大概拜《懷樹又懷人》所賜,覺得兒子看父親的視角很有滋有味,一方面真的滿肅然起敬,但另一方面又可適時吐槽,以緩解糖分太重的膩。

林莊生回憶父親莊垂勝年輕時和徐復觀議論時政,原本兩人是用日語(徐雖是外省人,但留學日本),後來改用國語。

他在徐復觀晚年時,也有機會代替已過世的父親,和徐談時論政,發覺用國語談論問題「感到相當吃力」,要徐伯母在旁「幫腔」才勉強達意。

他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承認「當年的父親國語的表達能力已經相當不錯的事實」。

我笑噴,作為不小心有點厲害的人的兒子,這種父母滿屌但又不是很想輕易承認的彆扭,我完全了解。

3.

《懷樹又懷人》另一個價值當然還是史料,而且是第一手史料。

現在我們看待蔡培火、蔣渭水,因為被抬進了教科書,不免有一點仰望星空的神話視角。作者林莊生雖然不是他爸莊垂勝,能和這些古人同輩相稱;但對這些曾和父親卿卿我我的父執,或多或少有點接觸。

我最喜歡他寫蔡培火。在台灣史上,蔡培火毀譽參半,前半段抗日元勳大致人人呵咾,但後半進入國民黨統治圈就不好說了。

這樣還只是課本上被拿來塗鴉的古人攝像,讓攝像動起來的,是莊垂勝、林莊生父子倆接力和蔡培火吵架。

蔡培火臭罵莊垂勝獨善其身,在二二八被整過之後就躲回山上農場不問世事,莊垂勝說你也要看這是什麼世道啊,你在圈子裡不也有志難伸,就好棒棒了嗎?

吵到雙方不接話,蔡培火最後都自己打破沉默說算了不吵這個了。

明明不在場,但林莊生還是被迫偷聽牆角(是如懿傳嗎)。他的形容好生動,說只斷斷續續聽到父親和培火伯傳出的「高音部」議論,多半是蔡培火抱怨黨內牢騷,莊垂勝:「I told you so」

青年林莊生就敢含扣蔡培火。蔡在蔣總統華誕時從善如流,登了一篇口吐芬芳,只隱晦的把「應重用台人子弟」之類的意見九彎十八拐的埋在文章裡,讓林莊生覺得很無聊,蔡問起他也直說,甚至上升到「欠缺道德勇氣」的層次,結果換來一頓臭罵。

抗日元勳被說欠缺道德勇氣,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幾天後林莊生還是「有禮無體」(此指形式上恭敬,但內容還是否定)的回應:我還是看不出來深意在哪,而且我朋友們也這樣說。

莊垂勝逝世後,同樣是父親朋友的葉榮鐘和蔡培火因為要寫日本時代社會運動的書而鬧不合,林莊生也沒有和稀泥當和事佬,反而在信裡直言進諫培火伯可茲商榷、對培火伯不敢苟同的論理。

林莊生說對其他父執他不見得敢,但不知為何對蔡培火卻可以,可能是小時候有一個乖巧聽話的形象,加上年齡相差懸殊,就算真的有冒犯,蔡培火也只覺得童言無忌,不跟他一般見識。這種來自長輩的「寵溺」我好像也能理解。

林獻堂那一章也很可愛,林獻堂有次走路跌斷腿,在家休養幾個月,閒來無事寫信給莊垂勝,還笑他不知道陳炘也會作漢詩,真是所知甚少(「可謂見聞不廣」XD)。

感覺很像我會取笑炫霖的話。如果炫霖以後有小孩,說不定也會這樣記錄我。

2024年11月4日 星期一

車輛氾濫和交通不安全有關

本來都詠唱好AI圖了,但旋即想起我生活的可是台灣,哪需要AI?
來源:新化菜市場違停多公所擬路中央設停車區

車輛氾濫和交通不安全有關。

私有載具普及,公共交通首當其衝。營利下降、服務水準降低,減班、裁撤,又進一步促使私家車擴大,甚至形成對私家車的依賴。

因為原本可以搭乘公共交通往來,現在沒得搭,或者要忍受班次稀疏或服務品質下降。

如此一來,就只剩私家車可以使用,載人逃出受困的地域。

為了讓地域裡的人們還擁有最低限度的移動,政府會放低駕照要求,促使「全民皆有照」社會成形,以規避提供公共交通的責任。台灣的惡果已經浮現,就是三寶橫行。

私家車必需品化也讓社會兩極分化:有車的人才有「自由移動」的特權(正讀到〈交通權與人權〉,岡崎勝彥教授說,人權的歷史就是從與舊制度[アンシャン・レジューム,Ancien Régime]、特權的對抗中產生的),沒車的人(或還不能考駕照的兒童青少年、已難以操作車輛的老年人等)則淪為「交通難民」,等一班遲遲不來的公車/列車望眼欲穿,日常生活大受阻礙。

這還是在曾經有發達的鐵路或公路公共交通的日本。台灣則幾乎沒什麼有系統規劃的公共交通可供「衰退」,所以廉價的機車迅速攻佔家庭,變成「移動的自力救濟」最佳選項。

車輛的多數化,會引導社會秩序往偏袒車輛的方向傾斜。

例如官員、民代的「違規輕罰化」法案,不讓你檢舉,開放黃線紅線可以停。里長站出來反對人行道,因為居民想要方便停車。警察從善如流,對違規視而不見。

多數化的如果是汽車,就要面臨大街小巷被巨大的空間怪獸佔據。多數化的如果是機車,就要面臨物理上的脆弱性,導致壓不下來的死傷。

尤其是別忘了車輛多數化背後連繫著全民有照化,即三寶化的加持。

台灣的道路問題,一大部分卡死在控制不了,已經氾濫成災的車輛數量。

但很難去歸責於個別的駕駛,而是這個環境讓人別無選擇。如果沒有機車,學生、勞工如何運作正常的社會生活?但巨大的死傷可能,又讓流動到一定階級者必然升級,用鈑金自我保護。

想要自由的移動是人性,想要安全而自由的移動也是。

奈何這片土地並沒有提供其他適切的移動方案。

獨尊車輛的社會,帶來的傷害是巨大的。台灣道路就是一部吃人機器,哀悼多少次、佛號唱幾萬遍都沒屁用,悲劇會一直捲土重來。活下來是僥倖,被捲進車底是機率遊戲。

2024年11月1日 星期五

自由的時間是人類真正的寶藏


我在一橋門口遇到發日本共產黨傳單的人,我跟他說不好意思、我是外國人。

傳單上寫:「學費上漲,不奇怪嗎?」

「高學費奪取了自由的時間——把學生的手還來!之後就再也拿不回來的,就是學生時代貴重的「時間」。滿足知性的好奇心、和朋友有更廣更深的聯繫、讓自己成長的時間。

為了保障對學生而言,只有此刻才有的「自由的時間」,學費歸零是必要的。」

我買完紀念品之後,就跑出去應和他(加入了另一個年輕人在發):「我覺得很奇怪!雖然我是外國人,但我認同!」還問:「(這些看板)我可以拍照嗎?」

年輕人說他自己就是一橋的學生,但是每天都在打工,忙得沒有自己的時間。尤其是,日本跟其他OECD國家比起來,教育預算很低,所以學費很高。

我:WHY!!! 那不是還增加軍事預算嗎?

他說對啊,然後馬上羅列了兩者具體的數字,好像是軍費8億日圓,比教育預算高。我回去翻傳單裡頭,軍費真的7.95兆,教育預算只有4.06兆。

傳單控訴:自民黨所謂「高品質教育」卻是縮減大學預算,導致學費上漲,讓學生從早到晚被打工淹沒(バイト漬け),「根本無法學習!」

他跟我說國會裡要20席議員才能提出法案。好奇怪的制度,雖然奇怪的制度台灣也不少。你是台灣人嗎?台灣人看到共產黨是不是會害怕?我說可能有人會,但我知道日本共產黨跟中國共產黨是不同的東西。

他說對呀,日本共產黨和中國共產黨感情不好。

我:吵架嗎?

不過這次日本眾議院選舉,雖然自民黨失去了單獨過半,吉田女士說「日本政治變得很有趣」,但共產黨還是沒有20席就對了⋯⋯

傳單裡強調自由的重要性,稱資本主義社會掠奪了人類真正的財富,也就是自由的時間。在未來社會縮短勞動時間,讓所有人都能充分擁有自由時間,才能讓「自己內在的可能性」豐饒地開花。

好感人,立刻丟給抱怨連連的滯日社畜。日本人太會製造狗屁工作了,應該好好考慮一下日本共產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