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0日 星期一

《尋找祖國三千里》:你找祖國,祖國殺你

「那是大量生產才子的年代,可你若要他們走路,一顆子彈就夠了。」

吳思漢生於殖民地台灣的台南白河,從小學業資優,在資源由日本人把持的教育體系裡,依然一路讀到殖民母國的帝大醫學科。

作者訪問他的兒時玩伴、少年同窗,不是誇他聰明、就是說他沉靜,但是遇事又敢「應」(頂撞、質問)日本老師。

從保守的東京帝大轉讀京都帝大,都是為了「回到祖國」參與抗日作準備。戰時,各地邊防嚴謹,他和同儕、同鄉規劃闖關,從日本下關到朝鮮釜山,穿越半島、跨渡鴨綠江,進入滿洲國。再從滿洲國到舊日皇都北平,籌謀前往白色祖國的陪都重慶。

國民黨高官看這前來投奔的年輕人一口日語腔的北京話,查看因長穿木屐而分開的大拇指與食趾,懷疑是日本間諜,下令拘禁。

有驚無險,在「光復」後回到台灣,發表「思慕祖國不遠千里——一台灣青年的歸國記」於1945年12月,《臺灣新生報》日文版連載七日,轟動一時。

補充一下,「光復」和「降伏」的日語讀音都是こうふく。台灣人可能只知道日本「降伏」,卻不見得明白何謂「光復」。當然,思慕祖國,又通日中文的吳思漢,想必是知道的。

他在大陸時,國共日三軍對壘,交通柔腸寸斷。他想過,都是抗日,乾脆進入八路軍的紅區,被朋友勸阻。

陰差陽錯,沒有進紅區,仍然接觸了「進步思想」——20世紀上半葉的知識份子不可能迴避的。當時的進步思想幾乎就是指:社會主義思想——回台後開了啟蒙書局,結識左派好友。

再補充一下,日本軍國主義抬頭後,對共產黨、紅色思想也如臨大敵,得而誅之。作家小林多喜二尚且被「刑訊死」,殖民地當然也難逃壓制。到戰後國民黨統治,台灣從1930年代算起,的確有近一甲子的時間,左派思想受國家力量幾乎翦除。

作者說,已經沒有確切的證據能說明吳思漢於何時被捕、甚至也不在地下黨高級幹部之列。但判決書倒是交代了他的地下工作。

怵目驚心的是,一票票處刑檔案上,羅列的姓名下方,年齡全是25、26、27、28,登錄有農民、無業,也有教員、有醫學生、有臺大學生⋯⋯。

「那是大量生產才子的年代,可你若要他們走路,一顆子彈就夠了。」

作者問得好。因為親近紅色祖國、而遭白色祖國槍殺的台灣人前輩,我們台灣人後輩究竟該給他什麼評價呢?

吳思漢27年的人生很快落下帷幕了。他台南的父親為了拯救這個長子,寫了呈給參謀總長周至柔的陳情書。吳思漢槍決後數月,這張陳情書仍然在公務機關中旅行。

吳思漢的妻子李守枝,活過漫長的白色恐怖,到1993年接受作者訪問。那時她曾懷有一個孩子。但吳思漢考慮了好幾天,沉重的勸她:現在局勢還不穩定,暫時還不要生。等明年,局勢明朗了,我們再生好嗎?

她依言,拿掉了。這個明年,卻是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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